从狭义上说,熙河开边是指宋神宗熙宁五年五月开始的,由王韶主领征服河湟部吐蕃的战斗。它历时三年,到熙宁八年,王韶升任枢密副使时告一段落。
从广义上讲,熙河开边时断时续,要纠缠到北宋灭亡前,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年)十二月,由王厚主领、童贯监军,再次征服河湟。
那时距离神宗拓土,已经过去了整整30年。
河湟。
河,是河州,现在的甘肃省临夏市的东北部;湟,指湟州,现在的青海省乐都。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中间,还有些别的名字,如洮州,现在的甘肃临潭;兰州,就是现在的兰州市;鄯州,现在的青海西宁市。
翻开古地图,我们向西北方向前进,在宋朝最西北的地方,是秦、凤四州,以它为中心点再向西,依次是成州、阶州、洮州。再以洮州为中心点,它的右方,也就是西方,是河湟吐蕃之外的藏地吐蕃。向下,也就是南方,是宋朝的四川。
洮州的上方,即北方,依次是河州、湟州。
王韶的根据地远在秦凤路的通远军,由这里起,他将孤军杀入千里茫茫异域,没有友军,更没有援军,每前进一步,都是吉凶莫测,无法反悔的。
他选的第一个敌人,非常讲究,不是吐蕃人,而是羌人。这就颠覆了一个传统概念,不是都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吗?为什么放着正牌的河湟部吐蕃人不打,却去打跟班的羌人?
这就是王韶的特殊智慧。
请问,战局初开,就直奔要害,和吐蕃人打个你死我活,局势会变成怎样?那时吐蕃人会纠集起羌人,抱成一团来对抗宋军。如果先动羌人呢?
吐蕃人的心理会有微妙的变化,为了奴才,主子不会轻易拼命,甚至还会作壁上观,看一下敌人的真正实力。
战局的发展完全印证了王韶的判断。他挥兵直入,迅速侵入位于秦州以北、洮水附近的抹邦山、竹牛岭一带,那里有人数众多的羌人。
到了地头,王韶和手下兵将的差别也显现出来。宋朝的标准士兵们按习惯,准备在山脚下的平原地带列阵,等着山上边的敌人冲下来。
列阵……等待……王韶觉得很头晕,看来宋军真的是被李元昊的部队打出了心理障碍,无论什么时候等的都是防守!
王韶下令——“兵置死地,敢言退者斩!”
宋军仰攻,翻开地理图册,陕西、青海、四川三省之间的山陡峭险峻,生长在内地平缓地带的中原人,要身披全副铠甲,举着兵器、冒着箭雨礌石向上仰攻,这几乎是完不成的任务。而更要命的是,攻到一定坡度时发生的事。
羌人很狡猾,生长在这片山地里,他们知道什么情况下宋军才会最狼狈,就是等宋军攻到一定位置时,前进很累、后退有点远,这时他们才突然冲下去。
宋军立即就支持不住了,开始败退。这时在阵后面,王韶开始换衣服,他脱下了文官的袍子,穿上了一身铠甲,挤进了冲锋的队伍里。
他清醒地知道,此战不胜,多年来的准备会化为乌有,甚至京城里的王相公都会被连累,变得一无所成!
殊死的搏斗开始了,没有什么计谋,没有半点侥幸,王韶带领队伍反攻得手,冲上了山顶。由此乘胜追击,“获首领器甲,焚其族帐”。
使“洮西大震”。
河州方向的吐蕃之王木征火速派来了援军。王韶率军迎击,在武胜堡大胜来敌,由此揭开了百战百胜的河湟之役。
西北决战,西南方也开始动荡。
荆湖北路,西南夷叛乱。
在宋朝的长江之南,一直都有少数民族生活在深山老林里。前面说过的侬智高叛乱只是其中一例,乱的级别很大而已。除他以外,长江边上的一些少数民族乱得小些,可乱得很有传统,经久不衰。
具体地讲,就是在长沙以西、邵阳北面,以梅山为首的一大片区域。那里交通不便,人种不同,尤其是在传统上,在五代十国时这片地方就被他们给占了。到了宋朝,赵光义、赵恒、赵祯都被辽国、西夏拖得一辈子劳碌,把这一小片地方自然扔到一边。
索性就把它划为禁区,名叫“禁梅山”。周边的汉人禁止与其中的“异族”有任何往来。这是片特区,在宋朝版图以内,却不受宋朝管辖。
章惇受命平定“西南夷”。当年临崖踏风鸣金惊虎的青年变得越发强硬,他兵分三路杀了过去,懿、洽、鼎三州之内的“异族”落荒而逃。形势喜人,但事实上没人高兴。大家吸取之前平叛的教训,知道章惇顶多就是一阵狂风暴雨刮过去,官兵所到之处,鸡犬人畜瞬间不见。宋朝形势大好,不过总有收兵那一天……
跟没打一样,所以当时就有人反对了。是当地的转运副使蔡烨,此人向中央报告,不要看章惇现在的成绩,臣预言这场仗会打个没完没了。至于怎么办,请把章惇撤职调离由我接手,我会慢慢地处理当地民族事宜。
且慢,请大家运用最初级的逻辑思维来想想。他之所以反对章惇,就是因为断定章惇没有办法迅速结束战斗,那么由他来代替,居然目标就是“慢慢地”搞定。
这人的脑子是哪儿出产的?
逻辑很混账,居然有市场。
宋神宗仔细思考了一番,决定就这么办。史书中记载,关于把前线的指挥权交给谁的问题,神宗和王安石吵了个没完没了。
两人你来我往,各说各话,谁也不让步,差一点儿就形成了当年的经典解决办法——吵到高潮时,王安石突然平静,对皇帝微笑:“陛下,臣觉得非常不舒服,想请假回南方。”
辞职不干了。
于是,年轻的小皇帝恳切、亲切、动人、动情地挽留。但王安石仍然回家躺床上喘粗气,直到皇帝动用官方人员送去官方文件形式的慰问信,以及私人认错道歉保证,介甫兄才起床上班做事。
之所以差了一点儿,是因为王安石遇到信任危机了。
王安石识人用人真是有问题。前面说过,他是新生势力,与之前的士大夫阶层水火不容,连带着和学习传统经书、考上的进士们也注定水土不服。这就要求他定新课本教材,培育出合乎他使用标准的新一代人才。
只是人才正在培育中,办事已经没有人手了,所以各地只要有向他靠拢的人,他都会先拉过来再说。比如之前说过的李定。
李定之所以被定为小人,理由是他不给生母服丧。听起来真是罪大恶极,人神共愤。但为什么不细打听内幕呢?李定的生母姓仇,在嫁给李定父亲之前已经生过一个儿子,就是大名鼎鼎、神秘莫测、处处高出苏东坡一筹的诗僧佛印;再嫁李家,生了李定;三嫁郜氏,生蔡奴。
这样在仇氏死时,已经是三嫁之人。当然嫁多少次在北宋时都很正常,再嫁之妇,论尊贵有仁宗的妈刘娥,论贤淑有300多年间第一人范仲淹的妈妈,从来没人半点歧视。但这都不适用于李定的妈妈。
因为儒家的有关规定。
话说儒家所有的规定都与孔夫子当年的行为准则有关。比如孔子前三代个个休妻,而且休出去之后就彻底翻脸不认,生时不问,死后亲子也不为之服丧。《礼记》中有明文规定——孔子不丧出母。
以此看来,李定有什么错?
所以,这就算是王安石运气好,撞上了个冒牌的“小人”。其他的就不好说了,比如邓绾。
邓绾,字文约,成都双流人。此人相当有才,当年考中进士时是礼部试第一名。也就是说,远远高出苏轼的成绩。
在熙宁三年的冬天时,他在宁州(今属甘肃)当通判。副市长的级别,相当高,可是地处大西北,他相当不安逸,比起老家成都真是差太远了。于是,他开始想办法。
他向朝廷上书,极力赞美新法。当时王安石正处于最艰难的起步阶段,一见大喜,立即向神宗推荐。神宗也很重视,派专车把他从西北接到开封。
金殿见面,君臣相谈甚欢,神宗一高兴,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邓卿,你知道王安石吗?”
“不,臣未曾相识。”邓绾的回答很诚实。
神宗面露向往之色:“那是当今的古人啊!”注意,古人,是中国历代封建王朝时最被推荐、最令人神往的完人形象,相当于道教的太上老君,佛教的释迦牟尼。
神宗又问:“卿识得吕惠卿吗?”
“也未曾相识。”
“那是当今的贤人啊。”神宗又爽快地给出了评价。
年轻的小皇帝,他没有察觉到诚实的邓绾的真面目。他给出的答案太早太快了,直接违背了当初富弼告诫他的为帝总原则——不可让臣子知道皇帝的喜好!
摸到实底的邓绾,立即就有了前进的方向,王安石都是古人了,还等什么?他走出皇宫后第一时间去拜会了王安石。这时他真的感觉到命运女神对他微笑了,步入官场,要有多大的幸运,才能直接找到皇帝无私依赖的大臣做靠山啊!
在这种激动下,他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那样亲切、热情地对待王安石,一点都不认生(退见安石,欣然如素交)。实事求是地说,王安石被他蒙蔽了。我们将心比心,当一个人要做全国性改革,正面对满朝文武反对的时候,突然间有人充满了热情、激情地从远方赶来支持你,你是什么感觉呢?
看看邓绾是怎么说的——“……以臣所见宁州观之,知一路皆然;以一路观之,知天下皆然。诚不世之良法,愿勿移于浮议而坚行之。”
多么好的同志啊!
王安石被感动了,告诉邓绾下去听信。邓绾满怀希望地回到了驿馆,就等着任职诏书下达。结果等来的是官升一级,原路返回。
也就是说,他从宁州的通判,晋升为宁州知州了。
这个气啊,邓绾心灵深处对官职富贵的渴望赤裸裸地爆发了出来。他到处宣扬:“如此急促地要我来,怎么就这样打发我回去?”
公开场合讲,当然就有人问:“想留京啊,估计能给你个什么官?”
“当个馆阁人员总可以吧?”
“能当谏官吗?”
“那正是我的愿望!”
史书记载的对话就是上面这些。大家的第一感觉是什么呢,可笑?也许吧,邓绾此人也太简单粗暴了,身在宋朝,哪有这样明目张胆地要官当的?其实就算在现代,这都是官场大忌。
但是,要看到这件事的结果和内幕,就会知道邓绾实在是太聪明、太胆大了。此人正中要害,逼着各方面不得不答应他的要求。
看内幕,王安石接见他之后,就去休假了,他的任免决定是由当时的宰相陈升之做出的。明摆着打击王安石,警告全国官员,不许向新法靠拢,不然就发回原籍,邓绾就是例子!
邓绾如果忍了,就会被当成皮球被踢回大西北,那样他就真成了出头鸟,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还成了反面典型,以后的小鞋就等着成批定制吧。而他绝不认命,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我就是要把这件事挑大,到处宣扬,让王安石没法躲起来不管。
只要你不管,就会承认你没法庇护向往你的人,就没法建立起自己的团队!
结果邓绾得逞了,不久后圣旨传出,他被任命为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这是怎么回事呢?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能驳回宰相的任命,让皇帝重拟诏书的,只有王安石一个人能做到。从此之后,天下人都知道邓绾是谁的人了。
邓绾是粗暴愚蠢,还是聪明得惊人呢?从这件事里,可以看出他对官位富贵的渴望程度,还有他做事时的突发性。这些让他极快地登上官场的顶峰,可也埋下了日后失败的种子。
连王安石也身受其害。
不过,这和唐坰比起来,就小巫见大巫了。
唐坰是一个很奇妙的人,进入官场靠的不是文凭,而是接了父亲的班。但《宋史》中的列传里,却没有点明该老爹的名讳。
升官不是靠政绩,而是两句话。他先对皇帝上书,说:“秦二世胡亥被太监赵高控制,导致亡国,错误不在于强硬,而是他太软弱了。”
这句话无论怎样看,都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读书心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此得到了宋神宗的欢心。
也许是当时朝臣一片声地要求神宗忍住脾气,变得温馨可人,使外邦、国内都如沐春风吧,惹得神宗大怒,才觉得唐坰这句话特别地顺心。
第二句,是针对怎样迅速推行新法的。唐坰说:“事情很简单,只要杀了韩琦、司马光等反对派大臣,新法立即风行天下!”
老天在上,他这句话半点错处都没有。自古以来哪有不见血的改革?对待宋朝恩养了一百多年的养尊处优的士大夫们,除了杀几个为首的,再把脑袋挂到城墙上去,恢复五代十国时的风气之外,根本就没有其他办法。
可是,正确的不等同于合理的。法子虽好,可惜不能用,但这并不妨碍让王安石非常受用。真爽啊,终于有人说出了症结所在!
唐坰平步青云,赐进士出身,到崇文馆校书,成了馆阁人员。只是再想更进一步时,却出事了。几个月的时间里,他的本性就让王安石非常不安。这个人太自私,做事目的性太强,而且毫不掩饰,比邓绾更加不顾一切。
王安石只能轻轻地把他放下,不贬官,也不调走,让他慢慢冷却。这是当时最正确的选择了,试问一国首相,只是把提拔一个人的速度放缓下来,有什么错吗?要知道只是几个月的时间而已,之前可是让这个人一步登天的!
事情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唐坰的本质就是个疯子。他就是那条著名的寓言《农夫与蛇》里那条冻僵的蛇,一旦它醒过来了,就要为所欲为,反戈一击。根本不管后果怎样。
这个官场白丁,一个靠父亲当官的废物衙内,觉察出王安石的冷淡之后,第一时间反目成仇,写了20多道弹劾奏章,一定要把王安石告倒搞臭。可是都被宋神宗扣下了,留中不发。
一般来说,换成另外任何一个人,事情到此就算结束了:
第一,再有怨气,官场的规矩之一就是不许欺师灭祖,王安石是他的直系靠山,如果这都要造反的话,小心成为官场公敌。
这倒不是说官场有多道德,而是面对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大家都会心冷,都会躲得远远的。
第二,发火有时像自杀。别管气多大,跳过一次楼不死的,基本不会再跳第二次,动力不足了。可这些都不适用于唐坰。他是个疯子。
第三,20多道弹劾奏章都被皇帝压下来了,再明显不过,这是皇帝不想把事情闹大。就算不把王安石放在眼里,皇帝的面子总得给几分吧?不,在唐坰的心里,根本就没有第二种利害观念。
只有他个人的心情、前程才最重要。
话说宋朝承袭了晚唐时期的制度,开封城里每隔5天,官员们会在宰相的率领下进宫面见皇帝请安,这叫“起居日”。事情就在熙宁五年八月的某个起居日时发生。
那一天正常的程序正在进行,突然间唐坰站了出来,他跪在大殿中心,要求皇帝正式升朝,他要奏事。神宗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要做什么,20多道弹劾奏章,这不是一般的力度。
神宗摇头说:“换个日子。”他仍然想大事化小。可是唐坰跪着不起来,一定要今天立即处理。没办法,神宗只好升座,再纠缠下去,别的大臣们会往别处想的。
比如误会唐坰是要像从前的谏官那样,经常性对皇帝私生活之类的事进行批判。
神宗升朝,唐坰的机会来了。他开篇第一句话就暴露了他的疯子本性:“臣要说的,都是大臣们不法的事,请让臣在陛下面前一一陈述。”
好,所有的大臣,包括王安石、文彦博,谁也别想走。
接下来他把笏板插好,展开了奏章却没读,突然间转脸瞪向了王安石,说了句北宋百余年间最牛的话——“王安石到御座前听取札子!”
王安石愣了,他搞不懂的不是唐坰怎么会突然翻脸,而是宋朝从来没这个规矩。你要念什么就念好了,哪有让当朝首相出列恭听的?你当你读的是罢相制啊!
可沉默是不管用的,在一个彻底翻脸、成心找碴的人面前,只会让耳光来得更猛烈些。就在王安石稍微迟疑中,唐坰已经变命令为呵斥,吼出了这样一句话:
——“在陛下面前尚且这样,到外边可想而知!”
这句话的威力无比巨大,天不怕地不怕祖宗也不怕的王安石立即听话,乖乖地站了出来,到御座前躬身听命。唐坰说得很明白,他再犯倔就是蔑视皇帝了。
唐坰展开奏章开始读,大家的耐心要好一些,回忆下前面吕诲的弹劾,一共才10条,而唐坰先生居然总结出了……60条。我们挑其中的重点介绍:第一点,直指中心,王安石专作威福,和曾布、吕惠卿等人表里为奸,窃国大权,天下人只知道有王安石,而不知道有皇帝。第二点,王安石烦人,传统士大夫阶层也很讨厌。文彦博、冯京等两府高官什么都清楚,可胆小怕事,别说对抗,连说句话都不敢(知而不敢言)。尤其是王珪,他对王安石恭敬得就像家里养的奴仆一样!
说着将无敌的目光瞪向了王珪,王珪当即承认真的没有唐兄你的魄力,俺认输,他低下了羞愧的头颅。
唐坰的重磅打击留在最后的第三点——元绛、薛向、陈绎,这三个人是王安石的家奴,根本不是朝廷命官,由着他颐指气使;张琥、李定是王安石的爪牙,四处无事生非,陷害忠良;台谏官张商英是王安石的鹰犬,随时咬人,入骨三分。他们紧紧地团结在王安石的周围,已经是朝中之朝,一个分工明确的犯罪集团了,宋朝就要坏在他们的手里!
一封奏章,60个要点,唐坰先生旁若无人地读完,之后谁也没理,异常潇洒地下殿走人。他走后,史书记载满殿的侍卫们相顾失色,目瞪口呆。
值班这么多年来,头一次见这样的猛人!
其实不只是侍卫,当天大殿上所有人都非常郁闷。王安石就不说了,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突然间破了100多年的官场纪录,在皇帝面前被人呼来喝去,骂了个狗血淋头。
首相欸,真丢人!
反对派也不好过,按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可唐坰这人就是不按常理出牌,骂王安石连带着文彦博,谁的面子也不给,哪边的队伍也不站。
最愤怒的还是皇帝。神宗真是搞不懂了,他和唐坰到底谁是皇帝?理论上应该是他,可是被人强迫升朝,又被人借用头衔去砸王安石。
“在陛下面前尚且这样,到外边可想而知!”
这句话听着好像是在维护皇权,可就这样把首相喊立正了?我是皇帝也从来没这么牛过!
之后的事情更衰,唐坰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其间神宗多次喝停,可人家理都没理。直到读完,终于理了,唐坰指着御座说了一句:
——“陛下不听臣言,不得久居此座!”
宋神宗的脑子“嗡嗡”作响,当皇帝也有几年了,还从没被人当面这样诅咒过。不听他的,连皇帝都当不成?!正在迷糊中,唐坰已经走出大殿,下班了!
以上三方的怒火,决定了唐坰这个人的政治生命。他先被贬到潮州当别驾,罪名是渎乱朝仪。接着一贬再贬,到广州军资库去看仓库,到吉州酒税去当科员,最后彻底贬成平民了……
这就是我说这人是个疯子的原因,为了不该发火的事,向所有大佬开火,一点退路都不留。这样的事做出来,除了精神病之外,好像没有第二个名词可以解释。
这些事都发生在“熙河开边”“荆湖平蛮”期间。王安石的新政集团,既要在七八十年间一直萎靡不振的外战纪录里打出一片新天地,更要在内部顶住各方面的反对压力。包括像唐坰这样独特、不常见的非典型疯子的突袭。
王安石的形象再一次被弱化,尤其是他在神宗心里的高大感,也开始悄悄地松动。在荆湖方面,神宗就一再坚持己见,不用王安石的嫡系章惇,而去选择对立面的蔡烨。
好在朝廷里在争论,章惇却在不断地进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就敢在有限的时间里打出漂亮的成绩,让上面不得不按着他打出来的节奏走。
章惇这样,王韶也一样。他们都清楚,1072年是改革派气运的分水岭,如果他们打不出好成绩,之前各种新法就真的成了百分之百的横征暴敛,短期见效、长期有害的本质都会暴露。如果打出来了,一切都好办。就好比先秦时商鞅得到了河西之地,清朝时雍正初期年羹尧扫平青海。
仗打赢了,什么都好说!
可谈何容易呢?不说河湟地区汉人已失去了200余年,早成了塞外异域,也暂时忽略掉荆湖南蛮的崇山峻岭,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困难。当时宋朝真正的危险,其实不在西北与西南,甚至也不是西夏。
而在东北。
按照王安石的灭敌步骤,是河湟——西夏——辽国。从简单容易的下手,直到最后收复燕云降服契丹。计划蛮好的,可也要看辽国人愿不愿意。就在这段时间,辽国人在边境蠢蠢欲动,巡境兵都过了拒马河!这是宋、辽的传统边界,那么看一下宋朝的准备如何。
哪有什么准备,河北方面的宋朝百年无战事,军队早就都退化了。宋朝要在河湟开打,同时牵制西夏,没有半点余力去支援北方。
好有一比,北方疆界,就像一只庞大的虎皮蝴蝶。它张着翅膀,露出可怕的花纹,以这种姿态暴露在足以致命的敌人面前,那是一种怎样的胆战心惊,又无可奈何的心态!
只要辽军敢于强攻,宋朝四面受敌,转眼就会崩溃。
在这种情况下,各路宋军开始主动出击。论艰险,论危难,首推王韶主攻的河湟之战。进入深冬十一月,王韶一路强攻,西域重镇香子城、河州接连陷落。宋军的战力强得出乎所有周边国家的预料,原因之一是武器精良。
第一,斩马刀。
这种刀由皇宫内臣领工制造,做出样刀交给神宗,由神宗向边臣传样。它刃长三尺,柄长一尺,刀头有大环,精钢雪亮,无坚不摧。这段时间里造出了数万把,装备给边防部队。
要说明的是,斩马刀虽强,并不算宋朝独有。
第二,神臂弓。
这才是宋人智慧的结晶。神臂弓一直存在争议。由于它的功效过于强大,工艺又超级复杂,在当时宋军部队里就有严令,无论是追敌还是退兵,就算情况再危险,也必须带着神臂弓退。实在来不及,也必须砸毁。
绝对不能让敌人知道它的原貌。
这就是它的奇妙点所在,一旦把它拆毁,就算原件都在,也无法组装起来。这在清代大才子纪晓岚的笔记中可以得到证实。
神臂弓最后的制作图本在《永乐大典》里,有图、有尺寸数字,可是纪大才子仍然没法复制它。于是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神臂弓只是一个传说,它并不存在,或者被夸大了。
但又怎么解释后来金军、元兵在神臂弓下的狼狈呢?号称善射的游牧民族,在它面前死伤累累,在两军对射中一败涂地!
好了,现在就介绍一下它的出处和基本数据。
按照各方面史书记载,它是在熙宁元年时,由一个归降宋朝的西夏羌族首领李定研制出来,献给了神宗皇帝,再由内侍入内副都知张若水、西上阁门使李评加以改良制成。
弓身三尺二寸,弦长二尺五寸,箭木羽总长加在一起只有数寸,1宋寸为3.12厘米,按6—8寸计算,就是19—25厘米。射程在340余步,合现代520米。520米之后的威力是“入榆木半笴”。
这样的威力,源于构造。它不是单木体弓,而是复合的。由多种材料,“以檿为身,檀为弰,铁为登子枪头,铜为马面牙发,麻绳扎丝为弦”。成品之后,弦力之强,根本没法用手臂拉开,要把弓放在地上用脚踏住,才能上箭。
所以,实际上它不是弓,而是弩。
由于它的力量过大,在后来弦力有所减低,射程控制在240余步。但工艺仍在,射距随时可调。240步也足够了,大名鼎鼎的完颜宗弼,也就是地球人都知道的金兀术,在四川就被它射得躲在岩石后边喘粗气,连头都抬不起来。
武器精良,更重要的是战士的素质。在这一点上,宋朝的军人,乃至整个五千年里汉人的军队,都有一个非常奇异的现象。
以宋军为例。在王安石变法之前的岁月里,仁、英两朝的军队战斗力普遍低下,以最强的西军来说,每次与西夏的战斗,都只有为数不多的忠勇士兵。
为数既少,而且忠大于勇,实战起来真是让人摇头。
怎样才能提高呢?春秋战国各诸侯国为了富强、生存来练兵的成规,至少10年才能有一支崭新的军队出现,基本上等同于一代新人成长了。宋朝却彻底打破了这个纪录,熙宁改革至王韶开边之战仅过去了5年,短短几年之间宋军的战斗力脱胎换骨,完全不同。
到后来靖康国破,金兵视宋人如草芥,往往是以一胜千这样的比例打垮宋军。可是仅仅过去了两三年,局面就开始反转,再过些时间,宋军岳飞、韩世忠、吴氏兄弟的军队就能威慑对手,取得完胜。
这是怎么搞的?
宋人的血气始终都在,只要混账糜烂的文官、皇帝不加压制,随时都会暴涨!宋之亡,不在武将与民间,真正的祸害就是一些祸国殃民的文臣宰相,外加几个百世难得一见的“精彩”皇帝。
熙河开边之战,以攻克河州为第一阶段胜利,王韶转战1800里,拓疆近3000里,招附番人30余万人,是北宋建立以来最大的一次开边行动,同时完成了对西夏的侧翼包围。
面对大好形势,王韶得赶回开封述职,向伟大的文官集团汇报工作以及自己的思想活动。让他们相信,自己在西域出生入死,只是想让吐蕃人死,绝没有自立为王的心思。
镜头切换到西南方向的荆湖北路,看章惇在做什么。三路发兵夺取懿、洽、鼎三州的过程很顺,梅山峒蛮最大的氏族苏氏来归降,这是个空前的好消息。
梅山14800余户,26万多亩山田划入宋朝户籍,章惇细心走访定下了各地的赋税,为了招抚优待,这些山民的赋税比内地减半,每年只缴一税。
主将离开战场,吐蕃人反攻倒算,河州危急。
消息传进开封城,反对派终于找到了机会,他们建议神宗直接放弃河州,把所有占领的土地都还回去。保持原样,不是很好吗?
真不知他们当的是宋朝的官还是吐蕃的官。失落了200年的领土,抢回来都要拱手送回去!
神宗命令王韶和一个叫李宪的太监日夜兼程赶回熙河,主持大局。
李宪,这是一个在历史里留下了名字的宦官,他本身就决定了宋朝熙宁改革的成败。在他身后,还有一位更加有名的徒弟,该徒弟创造了宋史里一项独一无二的纪录。
太监受封为王爵。
王韶破敌十余堡,焚烧帐篷七千余座,斩首两千余级,把湟州外围的坛坛罐罐砸了个稀巴烂。这一次王韶行军54日,跋涉1800里,先后斩首七千余级,焚两万帐,获牛羊共八万余头。
河湟大定。
短短5年间,新法使宋朝内外一新,焕发出前所未见的新气象。如果要比拟的话,只有宋初立国时赵匡胤时期才有这样凌厉风发的事迹出现。到赵光义兵败燕云之后,近百年间宋朝一直在沉沦迷茫中度过。
神宗在紫宸殿里接受群臣的祝贺,当众解下了腰间的玉带,系在了王安石的身上。这条玉带名叫“玉抱肚”,有14粒稻谷宽,为稀世之宝。王氏子孙一直珍藏,直到南宋绍兴末年,才献给皇宫。
王安石在这一刻登上了人生的顶点,谁能想到呢?四面八方如此辉煌的成果,换来的,是他第一次的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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