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制、办法再好,也比不上人性的劣根性更重要。
吕惠卿抢班夺权,挑起变法派的内部争斗,他打压曾布、吕嘉问之后,向外部动手,扩大矛盾。话说有两个人一直是吕惠卿的死敌:一是冯京;二是王安国。冯京是公事上的矛盾,这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总是温文尔雅,轻声细语地和王安石谈话。由于学识渊博,态度良好,所以说了什么也不受处罚,于是就变成了改革派脚下一条细腻温存的绳子,无论做什么事都绊腿。
吕惠卿、曾布、邓绾、李定等人恨透了他。
王安国是一个有趣的人。他是王安石的亲弟弟,可是处处和哥哥作对,无论是政见,还是私下的交际往来。比如他总是在公开场合和新法唱对台戏,刚开始人们总因为他是王安石的弟弟,给首相点面子,不去计较。可是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
终于有一次,曾布说话了:“你是安石的弟弟,国家变法,与你何干?(何预足下事?)”这句话半点错都没有,曾布说得非常堂皇。因为国有国法,官有官职,你只是一个私人身份,就算宰相是你哥,你也没有干扰政务的权力。
可是王安国勃然大怒,说出了另一番理由。他说:“宰相是我的哥哥,宰相的父亲是我的父亲。宰相都是因为你们这班小人的搬弄才做了错事,将来家破人亡,全族遭祸,甚至会波及先人,连坟墓都保不住,这还不关我的事吗?!”
某天,吕惠卿在王安石家里商谈政务,两人谈得正欢,突然间院子里有人吹笛子,曲调相当讨厌,以王安石的涵养都受不了,探头一看,正是三弟王安国。
王安石在屋里说了一句:“宜放郑声。”
院子里的王安国回了一句:“愿兄远离佞人!”说完笛声依旧,该吹还吹。佞人,小人也,当时吕惠卿恨得咬牙,明知是说自己,可没法发作,只能都记在心里。
这个版本比较多,还有一种说法是王安国在西京洛阳做国子监的小官时,被司马光等遗老排斥在当地主流社会之外,和向往已久的正人君子们不得相见,痛苦之余,开始放浪自弃,主要就是烟花柳巷、声色犬马什么的。王安石很生气,以大哥的身份从京城寄去一信,里边写着“宜放郑声”。
而王安国回了那句“远离佞人”。不管是哪个版本,都明文记载了吕惠卿大怒。
其实吕惠卿真的没必要大怒,王安国不仅对他们这样,对自己的亲哥哥也没有手软,说出来的话、办出来的事堪称人间少见。
据伟大的历史学家、严谨的私人笔记记录者司马光在《涑水纪闻》里说,王氏兄弟曾有次争吵。王安国把宋朝改革的局面归纳为天下汹汹,大祸将成。而这一切都是他哥哥的错。于是他苦口婆心地劝,要哥哥一定要听他的,停止变法,最不济也要抽身而退。
要不然会家破人亡的!
王安石没听,王安国太伤心了,他转身泪奔,跑到影堂里向祖先们哭诉——“不是我不孝,实在是大哥太固执,才让咱们家灭门的啊!”
这件事要先确定是不是真有。两种可能:
第一,有这回事。
如果真有这回事的话,王安国以宰相弟弟的身份,不管官职够不够,都可以在家里以私人的身份干扰国事,这还有半点国家公务的严肃性吗?
在这个前提下,王安国不管以什么理由,哪怕他真的有理,也说错了场合。他完全可以在办公场合公开反对,尤其是到影堂里向祖先哭诉,我不知在他身后的王安石是什么心情。
一般来说,农村妇女掐架时这招常用。
第二,没有这事。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大家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事情出自《涑水纪闻》。请问一直隐居在洛阳写书的司马光是怎么知道王氏兄弟在家里、影堂附近的争吵的呢?除非是当事人向外界宣扬,那样就会尽人皆知,何以只有司马光的笔记里才有?
像苏轼、苏辙等日记一族为什么都没录用?
此外,最可疑的一点就是“影堂”。影堂,即家庙,祠堂,供奉祖先遗像、牌位的地方。这时王氏兄弟是在开封京城里,他们的祖先祠堂也搬进京城来了?这事是需要考证的,从常理来说,宋朝官员的升迁谪落是很频繁的,尤其是宰相。不管是谁,赵匡胤定下的制度,宰相必须快速轮换,防止专权。
这样注定会调动,估计不会有人把祖先随身带着的。那样“回乡祭祖”一词就失去了意义。
综上所述,这事如果是假的,诚信的代表、伟大的史学家司马光先生的人品就有大问题了。捏造事实也就算了,难得的是他借王安国之口说出了如此恶毒的话——王安石一族家破人亡!
这是怎样的诅咒啊……
抛开这件事的真假,王安国和郑侠之间有来往,这人尽皆知,都是因为他们太潇洒,太倜傥了。话说王安国一直用心良苦地拆自己哥哥的台,拆来拆去没效果,所以对能拆他哥台的人极其欣赏。
《流民图》事件之后,郑侠某次上街,正遇上王安国骑马出门。骑得高,看得远,王安国先看到了郑侠,立即眼前一亮。
他在马上举鞭示意,深施一礼:“君可谓独立不惧!”
郑侠的表情很遗憾:“我也是不得已嘛。想不到宰相被小人所误,到了如此地步。”
“不,”王安国出人意料地反驳了,或许他这时才想起来那是他亲哥哥,他说,“我哥哥做官,总是忠贞不贰,他认为做臣子的必须为朝廷做事,有成绩归陛下,有怨恨自己承担。这样才是尽忠于国家,所以现在九州四海之怨,都集于我兄长一人之身。”
郑侠冷冷一笑:“你说得古怪。我从没听说过皇帝是尧、舜,臣子是夔、契,九州四海会有那么多的怨恨。”这时满大街的人都在听,不由得一起点头。
好啊,郑侠说得好啊,有道理!
这段谈话,把王安国和郑侠拴在了一起,这就是罪证,他们是同党。可仍然不够,冯京还逍遥法外呢。再想办法,吕惠卿从郑侠的第二封奏章里看出了破绽,那里面除了民间疾苦之外,还谈到了一些宫廷内部的隐秘事件。
吕惠卿找到了神宗,说:“这很奇怪。像青苗法、免役法、市易法等,都是举国皆知的事,郑侠知道不奇怪。可宫廷内部的事郑侠是怎么知道的?我得到了确切消息,是冯京告诉他的,副宰相指使他人诽谤皇帝,不信您把郑侠召回来问问就知道了。”
郑侠走到半路被押了回来,三堂会审,揪出了郑侠的门人吴无至和集贤校理丁讽。就是这两个人给郑侠和冯京来回通信。
这四个人无一例外,都被贬到外地。郑侠最惨,在英州编管,人身自由都没了。冯京被踢到四川,瞬间从官场顶峰跌落到剑门关外,彻底歇菜了。
为了真正拥有天下,吕惠卿在个人声望提高、实力加强之后,做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这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
在年底的冬至日郊祀大典时,宋朝有惯例要赦免一些有罪犯错的官员,特殊情况的还有些恩赏,以表示朝廷的仁爱。这一次,吕惠卿显得非常忠于老领导,他微笑着提醒宋神宗,王安石的官职有点低,在这普天同庆的好日子里,您给他加上节度使的头衔吧。
节度使,这是唐朝时实力凌驾于皇帝之上的各地诸侯,可在宋朝只是个荣誉头衔,没有半点的实权。唯一的好处就是工资高于当朝首相。
乍一看真是件好事,毕竟王安石这时只是江宁知府,最大的头衔是观文殿大学士。可是神宗猛然间惊醒,吕惠卿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而且把整个朝局都扯过去陪着他一起冒险!
那一天,神宗盯着他,缓缓地说了一句话:“王安石离职不是有罪,为什么要用赦免复官?”这才是问题的焦点,如果真的答应了吕惠卿,王安石就变成了罪人,从此之后,就永远失去了当首相的资格。
吕惠卿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皇帝的话代表了什么。这一步踏出,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他成了宋朝100多年历史里极其罕见的一个特例,他成了叛徒,从里到外地背叛了自己的领导——王安石。
从这一刻起,注定了他是王安石的敌人。此后,不管是改革派当权,还是反对派复辟,都跟他再没有半点的干系。
他只剩下自己另起山头、自负盈亏的命运!
不久之后,宋神宗派人到江南去召还王安石。王安石这次没像第一次出山时那样,在路上游荡四五个月才进京,他进京的速度空前迅猛。
7天,王安石就从江宁赶到了开封,开始了他的第二次任相之旅。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