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溶一看有戏,立刻道:“在下也不敢多烦,只需求得怀梦草,听凭……”
“怀梦草”三字刚出,那老苍头神色大变,再不等墨溶说完,哐的一声关上了门。
墨溶略吃一惊。他家果然有这草药。只是瞧这情形,不容易弄得出来。待要再敲门,却又退了几步,琢磨着索性翻墙而入。看这门前道路荒凉,老仆形容猥琐,只怕这云家早已败落,也没什么得力下人,硬闯又何妨?
一颗寒星悄悄地爬到黑黑的泥鳅脊上,在砖瓦间闪闪烁烁,墙内似乎传来一声叹息。
正要走开时,听得吱呀一声,那扇小门又开了,一根枯瘦的手指伸出来,朝他勾了勾。
墨溶也不犹豫,一低头闪身钻入了这座巨大的宅院。背后咔嗒一声,门锁上了。
坛城果然很老了。老仆在前面领路,说请示过云庄主,庄主说,想见一见欧阳家的人,草药的事情……也是可以谈的。
“坛城冷落已久,路都没了,想来郎君一路找得辛苦。”
“还好,阁主吩咐下来,不敢辱使命。”
“敝姓章,立早章,乃是庄主身边的长随。”
他们穿过了一重重的屋宇。那都是些广厦大宅子,却因为年久失修,积满了灰尘和苍苔,丝毫看不出雕梁画栋原来的光彩。只是些朽烂的窗棂而已,连那些雕花扇格上重重叠叠的山水人物都昏沉沉的,散发着死亡的忧郁。
墨溶本以为花厅并不远。他跟着老苍头走了很久,穿过了一进又一进院落,似乎都一模一样的幽暗阴冷,草木蓬松,蒙了一层黏滞的夜色,令他无从判断是走到了哪里。他觉得,这些屋子里没有人气,也许根本没有住人。
这时节,整个坛城悄无声息,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落在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上,单调的、湿漉漉的。他不由得越走越轻,很遗憾自己的脚步声遗失了似的。有那么一两回,他觉得,遗落了脚步声的后面,似乎有一双,不,是两双混沌细小的眼睛在注视他的背影。然而当他装作好奇打量,遽然回首,那里却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屋檐下一两茎碧绿的草叶在风中颤抖。
所谓的花厅,不过是一间破落的亭子。他注意到,周围有一些花木山石,似乎是后花园。把新客接到后花园,倒也稀奇,不知这古怪的云家庄主在玩什么花样。他只作不在意,端起茶杯,杯沿泛起雪白的乳花儿,一团温柔热辣。
花厅上爬着巨大的藤葛植物,密密层层的。时值暮春,这植物却是黝黑的,大半都枯死了。他看了半天,确认这是紫藤。他想,可惜了偌大一棵紫藤,长了怕有几十年才如此,却再也开不了花了。
等了许久,才见老苍头过来,挑了一只黄纸灯笼,说云庄主请墨郎过去叙话。墨溶忙起身跟上。老苍头却说不忙,从袖子里摸出一条黑绸子来:“实在对不住。我家庄主清修多年,本来是从不让外人打扰的。”
墨溶很识相地蒙上了眼睛。懵懂里觉出老苍头吹了灯笼,然后牵了他,摸黑绕了很远很远,又似乎爬进了地底下。等他终于拉掉了眼罩,看见自己在一间类似于书房的屋子里,桌上点了蜡烛。
昏黄的灯光下,藤椅里坐着一个老人。
墨溶不及细想,连忙俯身下拜:“见过云翁。”
半晌,并没有回答。
不知怎的,一种刺骨的寒意袭上身来。墨溶悄悄抬起眼睛,发现云残坐在那里,宛如一座雕像——不,一具僵尸,连动都不会动一下。
“请墨郎坐下。”
墨溶再次打了个寒战。老苍头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无奇,可是那一刹,墨溶几乎有种想要当场逃遁的冲动。
老苍头轻咳了一声:“庄主请墨郎坐下。”
墨溶一惊,才发现自己果然还站着呢,于是拣了一个光线不太亮的位置坐了。云残依旧呆呆不动,朽烂树皮一样的脸跟他身上油亮的旧衣形成了鲜明对照,一双混浊的眼睛倒是毫不松懈地凸在外面。因为光线暗的缘故,瞳孔散得极大,一道道血丝像蛛网一样散布开。
正在墨溶悄悄打量的时候,那对眼睛忽然骨碌转了一下。
墨溶倒抽一口冷气。
“庄主想问问,”老苍头慢条斯理的声音再度响起,“墨郎所求为何?”
“我家欧阳公子寻怀梦草而不得,故求至府上,实无他意。”墨溶道。
“你可知道这怀梦草是做什么的?”
“汉朝《洞冥记》中记载:种火之山,有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亦名怀梦。昔年汉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东方朔遂献梦草一枝,汉武帝怀之入眠,果然梦见了李夫人,因赐名怀梦草。”墨溶其实不大读书,不过这几句话,墨医生早就交代过,此时背诵,却也不难,“欧阳君也有一段心思,说出来未免英雄气短。只是我们做兄弟的,为他赴汤蹈火也不辞。还望庄主成全。”
老苍头又看看云翁,然后冲墨溶点点头,恭恭敬敬道:“既如此……我先把坛城的情况对墨郎讲讲。”
墨溶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我可以和云翁直接谈吗?”
老苍头露出一个类似于苦笑的奇怪表情,又望了望云残。云残似乎闭了一下眼睛。
墨溶忽然想到,为什么云残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呢?
“不能够的。”老苍头用一种微叹的语气说,“十年前,庄主偶染奇疾,全身各处都僵硬了,也不能说话,就只能动动眼睛。他的意思,就都在这眼睛的转动里表示出来。”
墨溶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表达。
“我跟了庄主这么多年,他心中所想,能猜个十之七八。猜不出来,我就会问庄主,庄主眨一下眼睛,表示同意,连着眨两下眼睛,表示反对。这样就不会出差错了。”
“这——”墨溶忽然看见,云残的眼珠子又鼓了出来。
老苍头慌忙道:“庄主恕罪,某多言了。这些事情,原不足为外人道。”
云残焦黑的眼皮子迅速眨了两下。
苍头愣了愣:“其实告诉墨郎也是有必要的。万一有什么事情,他也可以直接向庄主请教。”
依然眨了两下。
老苍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是了,知道这种方法的,坛城不过云娘子和我两个,当慎重使用。告诉墨郎的时候,要强调这些。”
云残终于郑重地闭了一下眼。
“那么,由我来向墨郎交代吧。”
云残又闭了一下眼睛。老苍头就在这种无声的命令下,开始了娓娓讲述。
“庄主坐在这张椅子上,已经有十年之久了。十年前一场大火,毁了整个坛城,毁了这个曾经名震江湖的医药世家。谁放的火、起因为何,直到今天也说不清……当年坛城云家人丁兴旺,一场大火之后,跑了十之八九,所剩者唯有我和云庄主,皆受重伤,在一间未倒的房屋暂且熬着。过了几日,我家小娘子云蕤回来了。庄主只有这一个女儿,本以为已经遇难,既然见她无恙,庄主不胜欢喜。孰料经此一难,小娘子性情大变,出手就打断了庄主的腿,将他拘在这地牢里,只着我老头儿一人服侍。小娘子自己做了坛城之主,重新买了仆役、招了守卫,将这地方铁桶般地把守起来。当时的她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却有如此心肠,实在令人胆寒。
“如今有剑客上门,我家庄主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实对墨郎讲,怀梦草我家确有,但旁人无法拿到,其中有大关节,只有我家庄主才能破解。墨郎如肯费心,将我家庄主救出苦海,到时自当将怀梦草奉上。”
墨溶看着椅子上瘫痪如泥的云残,说:“不知府中防卫如何,如无绝顶高手护卫,凭我一己之力,将庄主带走也不难。”
“坛城不比当年,没几个像样的人了,只小娘子略有些武技。她身边几个家丁,皆不足道。”老苍头摇摇头。
墨溶狐疑道:“那……何谓救出苦海,请明示。”
“除掉逆女。”
墨溶再想不到,等着他的竟是亲父杀女这种荒诞事情。不知云家小娘子是何等人物,但为了怀梦草,先应承下来再说。
“娘子叫云蕤,今年二十有三了,尚未婚配。你见了她,再相机行事吧。”
林樾的梦
一抹暗蓝在眼前一晃。
他睁开眼,正撞见一双眼睛凑到面前。那女孩在笑,笑意看似要满溢出来。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
“你是谁?”
“先告诉我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我——怎么进来?”他努力地回想,然而记忆只到他走到坛城之下就断掉了。后面的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似乎遇见了生命危险。
“就像一堆花肥似的摊在地上,怎么叫也叫不醒。”
他有些迷茫:“像……一堆花肥?”
那蓝衣女童看起来不过七八岁,一团孩子气,捂着嘴咯咯直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躺在地上动都不动一下——这不是送上门的现成花肥吗?”
他连忙扯住女童:“你……你不是云蕤吧?”
听见这两个字,女童狐疑不定,忽然说:“好哇!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她猛地往后一飘,攀在窗棂上。白日有风,格子窗半开着,日光滚滚袭来。飞起的蓝裙下,似乎是空的,并没有腿脚。他惊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似乎蒙了很久,才渐渐听清对方的话:“……你叫什么?”
“林樾。”他脱口而出。
“你到坛城来做什么?”
“呃……”
“你是云残请来的?”
“不是。”
“不是他请的,你怎么会来这里,哼!”女童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你会功夫吧?你的功夫是哪一派的?”
“我……”他不能说实话,“自己学的。”
这个谎撒得实在不高明,他说完就后悔,倒不如跟她讲自己不会武技。
不过,那个女童听见这话似乎有些惧怕,抓紧了窗格子,又高声说:“你到底来做什么的,不说清楚,你马上就会变成花肥了哦。”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来找云蕤的,如果你认识她……”
“我不会带你去找她的!”那女童说,“你们这些外面来的,都是坏人!”
“我不是坏人。”他分辩着,“我是来救她——我们以前认识的。”
像风筝被猛地扯了一下,女童的身体倏忽飘出窗外。他扑过去想要抓住她,淡蓝色的衣角从手指间穿过。展眼看去,窗外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荒原梦旅
来的那一晚,墨溶见过云残之后,被老苍头带去拜见云娘子,只说是圆天阁来求药的,却把“怀梦草”先掩过不提。那么晚了,自然是没见到,只出来个小童,传话安排客人住下。
到第二日,除一个仆役用提盒送了一日三餐,并不见云娘子那边有人出来招呼。听命于云残的那个老苍头,也没再出现。
墨溶不敢随意走动,窥视着这座坛城,与那晚看见的并无差别。房屋虽广,却年久失修。大白日里不见人走动,确是家道破败的样子。
只这样破落的家族,不知现在做什么营生。既然根本没有几个看家护院的家丁,云残和那个老苍头想要离开,应不是难事,何以还能被云娘子拘禁?里面必有蹊跷。
虽然白日昭昭,他几乎怀疑那天晚上见到的云残主仆,是活人……还是鬼。
第三天,终于收到了云娘子的邀请。
那时他正在房中磨剑,一个小童过来说:“云娘子要出门,去的地方有点不安全,墨郎可否陪着一道去?”
墨溶打点了一下,忙跟着那童子去了。
这样的邀请倒也别致,原以为就此可以见到云娘子,不料小小一架香车,那女子只躲在帷幕后面,似乎并不打算跟他照面。墨溶微微失望。转眼看见一个小鬟侍立车边,捧着手巾拂尘,两只眼睛骨碌碌转着。发现他在打量她,小鬟毫不惊慌,扔给他一个莫测的笑。
随风飘的九子铃铛,在油壁香车的四周脉脉低语,仿佛万千梵音。
“启程吧。”小鬟说。
没有人说要到哪里去。坛城的后门通往后山上。城外弥漫着一种清晨的冰冷,湿寒之气如膏药一样贴在脊背上。山路很滑,腻腻的青苔在脚下溜过。这路面没有实感,仿佛踩在水上。然而铺满树林间隙的腐朽落叶,又在脚下发出有节奏的噗噗声——这也是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
不同寻常的感觉使墨溶本能地紧张起来。他知道云蕤在看他,隔着一道青布帘子。
据他这几日所见,坛城里的人不多,上至那老苍头下至小杂役,无一不是男人或男童,唯独云蕤身边这个小鬟是个剔透的女孩子。主仆二人,仿佛是灰暗尘埃里开出来的双生花。
但是,这香车边上随侍的男仆,一个个沉默僵硬如木偶一般。
绕着盘曲山路,他们攀到了山顶。墨溶有些意外地发现,山顶是一片荒原。
荒原上生满某种不知名的草,草色是萧疏的黄,一直没到膝下。露水冰凉,冷白的花朵叼在草尖儿上。走了这么久,天色却还未大亮,越来越浓重的寒雾在草叶上缓缓爬行。
空地上有一间不小的宅院。远远望去颇为气派,像是大户人家的府邸,有着老房子深不可测的浊气。
“你看见了吗?”
过了很久,墨溶才意识到这是云蕤在对他说话。
第一次听见她说话。潜意识里,他觉得云蕤的声音应该是尖锐的,清冷如寒山流涧一般的。没想到并非如此。
“你看见什么了?”
她的声音是哑的,甚至带有沉暗色彩,犹如流水底部停滞不前的泥沙,有一种暗藏魅惑的细腻质感。很久以后,墨溶才对自己承认,他就是在那一刻,被那水底的漩涡牢牢吸附了。
“一个宅子。”墨溶平静地说。
“那里,从前住了个女医生。”她说,“不过十年前,那个医生就已经走了。房子现在是空的。”
“医生?”
“嗯。那个医生啊,医术非常高明。我们坛城也有医道的传统,但是碰上疑难病症,还得麻烦她。有些稀奇的草药,我们不知来历,也还得去问她。”
“那位医生必是高人,却不知姓甚名谁,是何来历?”墨溶问。
云娘子并不回答,只是往下说:“你们圆天阁来问药,我不好说不给,只是你也亲见,我们云家早就不成了。故带你来她这里寻药。”
“可是,她不是已经走了吗?”
“她走的时候留下了很多药材,你只要进去,把你想要的东西拿出来就是了。那宅子是空的,没人拦着你。”
墨溶踌躇道:“不告而取,可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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