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林樾非但没有为他解开谜底,反而令迷雾越来越浓重,他几乎快忘记了自己的本意。
林樾,是什么来历?他说的那些话,是真言还是乱语呢?如果是真的……那么,他是那个碧眼哥哥?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那个身着红衣的女子叫他小溶,她又是谁?
坛城里空无一人。所有的禁锢都来自诡异气氛造成的无形压力,让人不敢涉足任何一个未知空间。
他甚至怀疑,进入坛城的第一个夜晚,他是否真的被带去见了云残。抑或那只是一个噩梦,抑或……他见到的是云残的鬼魂?子不语怪力乱神。鬼神一说,本属荒诞,就算他要相信,手里的腰刀也不能相信吧?但是云娘子肯定还在坛城里面的某个角落,真真切切地生活着。那天的事情之后,他越发相信这一切的秘密都操纵在她手里。
林樾的梦
这是一间很大很大的屋子。四下里看看,屋子里光线很明亮,四周开了窗。每扇窗下有一张床,床上铺着舒适的棉布被褥。床与床之间,用白色的帷幕分隔开视线。风从窗外吹进来,轻柔的白色帷幕飘飘扬扬,仿佛是梦境中的情景。
房中并无一人。林樾躺在房间正中的走道上,爬起来,有点头痛,不觉走到一扇窗前,想换一口气。窗外绿树成荫,春天明媚而潮湿。他有些吃惊,揉了揉眼睛想要细看,忽然听见背后窸窸窣窣的,像有人在角落里呼吸。
林樾心中一抖。鬼使神差一般,他冲到其中一张床前,一把抓开了布帘子。
床上果然坐着一个小男孩。
不过八九岁的孩子,长着一双小鸟般温柔清亮的眼睛,正无辜地瞪着他。
“大哥哥……”
林樾盯着这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毛骨悚然!
这个……不就是幼年时代的自己吗?
“大哥哥……”像是很久都没有等到一个人,那孩子很急切地想要说什么,却又不太敢说的样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他回到了过去,而且,与从前的自己直面?那幼年的孩子虽然无法认出本身的成年模样,可是他要怎么跟“自己”对话呢?
他,到底遇见了什么?
就当他是不相干的一个孩子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樾,今天刚来。”
果然。
旧日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复苏。孩子说刚来,那么,这是当年,七岁的他第一次进入坛城时。
那天师父牵了他来到一个奇怪的大宅院里,求见庄主云残。庄主出门访客去了。师父默默地喝完了一杯茶,就按照事先的约定,把他留在这里,然后独自离开。
七岁的他不能违拗,低垂眉眼,乖乖地坐在人家指定的位子上。师父的白衫如风一样掠过漆黑的门廊,然后融入坛城冷漠无情的夕阳中。那时他尚不知这是命运颠覆的开端。然而这样的印象,足以成为孤独记忆的一个冰冷开端。白衫一角延绵,铺展,几乎涨满了整个童年时代。
很多年后,他羞涩地跟师父提起此事,师父也只能歉然:“我只听云姑说万树园是小孩子们的极乐世界,才将你暂时托付给云残,还能跟着他学点东西。谁想到那么多古怪。早知如此,去南海游历,也带上你就好了。”
师父舍他而去。坛城的总管把他领入那个被称为“万树园”的地方。飘满白帘子的房间里,他被指定了一张床。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等不到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窗外传来一阵阵的童音,仿佛是一大群孩子在念书。下意识地去听,却又听不出这念的是什么。小男孩仿佛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对面前的林樾说:“我不知道……可不可以不待在这里?我可不可以,不待在……这里。”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进入坛城的第一日,肯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件,把他的生活弄得七零八落、与众不同。然而究竟是什么,他却想不起来。他并没有失去记忆,然而七岁那年某月某日的事情,不可能从回忆中完整地挖掘出来。人善于遗忘胜于记忆。
如果,这是他回到了过往,那么如果他做点什么事情,比如带着这个小男孩离开,追上南去的师父。那么,今日的他就会截然不同了吧?
不,这不是回到过去。他不可能再次踏入时间的这一段流水。这一定不是过往失去的那个世界,而是梦境。他一定是睡着了,在梦中回忆起了不愉快的往昔。
那么,自己的记忆不能补完,梦也就无法延续下去。想到此处,林樾一阵揪心。这些年他迷惑不解,想要回忆当初的每一个细节,但是记忆总是在跟他捉迷藏。时间的力量如此强大,哪怕当年信誓旦旦“我一定不会忘了”的事情,到最后也成了片言只字的哑谜。
呵,为什么要去想,他竟然是不愿意从噩梦中醒来的吗?
“你是谁啊?”小男孩的林樾懵懂地问。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林樾赶快躲了起来。来人把一套青布衣服放在小男孩床头,命他立刻换上,然后转身离去。小男孩微弱地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看见林樾消失不见,不由得紧张地叫着:“大哥哥——”
林樾藏在帘子后面,没有出来。小男孩压低声音又唤了几声,仍是没看见人。等了一会儿,才像是勉强决定不去理会那个“大哥哥”了。他捧着万树园的衣衫看了一会儿,又犹豫了半天,才脱下了风尘仆仆的旧衫。
林樾从远处看着,小男孩低头,专注地整理着衣服,蝴蝶骨从背后竖了起来,勒成一个细细的八字。
忽然窗外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门开了,门外站着一个相貌平庸的中年书生。
书生撑着门,背后钻出一溜儿男孩女孩,都是七八岁的样子,一色的青布衣衫,排成齐齐一队,一个个低眉顺眼地从书生的胳膊底下钻了进来。
是万树园的孩子们散学回来了。
可是一群小孩子进得门来,却是不笑不闹、不言不语,一个个噤若寒蝉,连踩在地板上的足音,都是相当一致的沉闷。
那些孩子都不是兄弟姊妹,高矮胖瘦、清秀圆融,面容长相各个不同。然而奇怪的是,一眼看上去,却好似都长了同一张脸。细细看去五官都模糊不清,仿佛融为茫茫的一团。
因为,他们都毫无表情。童稚的小脸上,不是沉思默想,也不是麻木不仁,而是一片绝对、绝对的空白。
“今天的经文都背熟了吗?”
“背熟了。”齐齐的童音回答。
背熟了,记住了。
这样的声音砸在林樾的心窍上,令他为之一抖。过往的岁月扑面而来,记忆就像埋藏千年的古莲子一样,忽然间萌芽,破土,衍生,瞬间开出令人惊异的花朵。可是,这样的莲花不会自己开放。这些遥远的记忆,任谁也是无法自己开启的。十七岁的少年,会在一瞬间记起自己七岁时的每一个情景,分分毫毫都清晰得就像有人在他面前重演。怎么可能呢?到底是谁在暗示他,在诱导他?他看见的,到底是什么?
那些孩童的脸,一张一张打量过来。疑惑渐渐被强烈的激动感所压倒了——他认得他们,认得他们的!甚至有些人的名字,也都能脱口而出。
而那中年书生,他记得他姓章,被当年的他们呼为“章先生”。
孩子们鱼贯而入,一个一个坐到各自床前,低着头,把手放在双膝上。章先生如例行公事般吩咐:“大家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去前面吃中饭。”孩子们齐应一声:“是。”章先生正欲走开,眼光落在了幼年的林樾身上。
那孩子穿着不甚合身的青衣,睁着一双大眼睛瞪着众人,显得格格不入。
“新来的?”章先生问。
林樾点点头。
“还没见过庄主?”
“嗯。”
章先生笑笑,走过来摸摸小林樾的头:“不要怕,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
“哎。”小林樾低声应着。他猜新伙伴们应该都在打量他,于是尽力在唇角扯出一个乖巧的微笑,同时用余光瞟了瞟离他最近的一位。第一次在同伴面前露面,竭力地要留个好印象。
可是,对方毫无反应,只是垂着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小林樾疑惑地张望着,发现所有的孩子都没有看他。他不敢相信,也顾不得害羞了,将新同伴们一个一个地打量过来。真的,没有人理会他,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他们全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雕像,仿佛他们自己也根本就不存在。
这是怎么一回事?
强烈的寒意从脚底涌起。
“那么,你先跟我过来。”章先生站在门口,朝小林樾招招手。
小林樾的床位在大屋的最里面,要走到门口去,必须从两行床铺之间穿过。他觉得他不是走在房间的走道上,而是踏入了一条冰冷的河流。虽然谁都没有在看他,然而就在身侧,那种莫测的黑暗阴冷,一点点地漫过了脚背、膝盖、腰眼、颈脖……他拖着僵硬的脚步走了过去。
“哇——”小林樾忽然大叫一声。
冰河没顶,他在极度的孤立和恐惧中崩溃了,双膝一软,昏倒在地上。
而躲在角落里偷看的十七岁的林樾,也几乎被这莫名的一幕击溃。他死死掐住遮挡自己的窗帘,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章先生木然无语,把小男孩拎了出去。那些孩子仍然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过了一会儿,一个低微而清晰的声音从门边传过来:“胆小鬼。”
一片僵冷中,这三个字如有魔力,拨动了十七岁少年林樾心中一处清冷的悸动。
他向那边望过去,看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影子,穿着雪青色的夹衣,梳着双鬟,嘴角竟还斜斜地吊着一缕生动的笑意。
“云蕤。”
“正主儿出来了呢。”小意微笑道。
水缸中的锦鲤都消失了,水面映着清亮的长空,每个人的脸都清清楚楚。
云娘子点头:“看来我没猜错。这一个小林樾才是至关重要的人。墨溶果然什么都忘了。没用的人,留着他平添麻烦。”
“娘子的意思,”小意试探着,“这就把墨溶杀了?”
“嗯。”云娘子点头,抓了金刚杵出门去。小意知她是要去杀墨溶,连忙提脚跟上。
然而关押墨溶的那间暗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跑了?”云娘子惊诧。
“真的呢……”小意慌慌张张地翻找,墨溶消失得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捆得那么结实,他怎么跑掉的,莫非有内贼?”
“怎么办?”云娘子恼怒了,沉下声音呵斥着,“没有人血,怀梦草马上就要坏掉的,到时——”
“娘子,”小意打断了她的话,语气里也隐然不满起来,“这不能怪奴婢……坛城如今这个样子,根本没有人手啊。”
云娘子横了她一眼。
“临时找不到墨溶,”小意轻声道,“其实老章一直都还在……”
“不能动那个老章,不然云老头子要跟我们拼命的。”
“轿夫还剩三个。”
“先用掉一个吧,救救急。”
“那又管不了几天。”
“管一天是一天。”
“是。”小意恭恭敬敬地接过娘子手里的金刚杵。“使用”轿夫这样的事情,云娘子不可能亲自动手的。
“弄完了赶紧回到这里来,我们一起去找那个叫墨溶的。”
“是。”小意抱着金刚杵退了出去,出门时不经意地瞟了云娘子一眼。云娘子脸上妆容浓重,看不清什么表情。
关押墨溶的那间屋子,就像早已荒芜的坛城里的每一个房间一样,简单到了极致。一床一凳,四壁空空。虽然小意认真地翻找了一会儿,但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根本不可能有人躲在这里。云娘子仿佛是想透一口气,走到唯一的一扇窗户边上,推开窗扇,往外张望。
“难道是老头子的人救走了他?”她想着。可是,这些年云残何曾能够从她手里带走一个人呢?
那天墨溶在荒原上失手昏迷,云娘子给他灌了三杯怀梦草汤,将他诱入水缸中的幻境。这三杯汤少说也能管上十天,怎会这么快就让他自己跑了?是怀梦草的药力在减退吗?
还是要尽快找到母株才行。虽然墨溶已经醒转,那个叫林樾的还在幻境中游荡——那才是她最大的指望:“我看关键还在小林樾,让他在里面继续走走好了,说不定能找到她的藏身之处。”
“万一——娘子,你可别怪我乌鸦嘴,”小意笑道,“万一,连这个小林樾都找不到呢?那岂不是糟了糕?”
“那就大家一起死好了。”云娘子冷冷道,“我早就无所谓了。”
林樾的梦
小林樾醒转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旧睡在角落里属于他的小床上。他微微抬起头,看见其他的孩子都已经躺到了各自的床上,盖着白色被单。窗外阳光明媚,他想这应该是午睡吧。所有的人都闭了眼,发出均匀的呼吸。昏迷之前,弥漫在这间屋子里的恐怖感已经消退了。没有任何旁人视线的空间里,他这才略微心安,于是静静躺倒,望着天花板。这时他觉得饿了,可惜,已经错过了午饭。
饥饿的感觉一旦从恐惧后面探出脑袋来,就会肆无忌惮,愈演愈烈。可是他没有那个胆子起来找吃的,只能默默忍着。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密语。
本已平静的心,一下子又抽紧了。
他揪住被角,一面不敢听,一面孩童旺盛的好奇心又使他竖起了耳朵。
是他们在密语,那些同室的孩子。不是所有的人,是其中的三四个。
话语声十分低沉,但却没有上午那种氛围下的冷意,似乎是彼此郑重地商量着什么。但听不清具体内容。
小林樾忍不住再次撑了起来,一抬头,正好撞见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他又吃了一惊,吓得呆在那里。
他看见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和他年纪相若的小女孩。不过这女孩并没有躺在某一张床位上,却是悠悠地坐在正对着小林樾的一个窗台上晃着两条腿。窗台下那个铺位上竟然围坐了三个男孩子,仿佛热切地拥着一个首领。此时他们停下了议论,一齐看着小林樾,颇为严肃的模样。
为首的女孩眨了眨眼,俯身翻了下他们那张床铺上的枕头,又看了小林樾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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