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见状,粲然一笑,她背后的窗外是一片正午的阳光,这使得她的笑容分外温暖。
小林樾忽然有些想流泪,他张了张嘴,要说些什么。这时忽然传来了一阵布鞋的脚步声。
只在一眨眼间,三个男孩就躺回了自己的铺位,仿佛一直睡得很熟的模样。
小林樾立刻把剩下的馒头一股脑塞入嘴里。
再抬头看,窗台上的小女孩已经消失了。
云蕤沿着坛城的小巷一路跑去,并未留意到身后跟随的眼睛。十七岁的林樾独自躲在街角,看她春衫摇曳的背影,过往的岁月真切地摆在眼前——然而哀伤失落中,这场景变得如此恍惚,他动荡的心情已经到了不辨真假的地步。那一对梳得细细的辫子,在淡青色的小巷深处渐渐消融。
时年七岁的云蕤和七岁的小林樾第一次相见,日光如雪,锐利地划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明明早就模糊了的远年旧事,是谁如此刻意安排,令他重新目睹了这一切?
七岁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的秘密,都藏在这遮天云雾之中吗?
水面上荡漾着天光云影。云娘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水中的镜像。十七岁的林樾踉跄而行,显出了一些失神的模样,令云娘子有些担心。小意回来了,说轿夫已经杀死。云娘子点点头,领了她出去,说一定要把墨溶抓出来。
“那个人怎么办?”小意瞟了一眼水缸之中林樾的影像。
“让他慢慢找。”云娘子懒懒道,“找到怀梦草的母株,就杀掉他。”
现实中的重逢
墨溶躲在房梁上,芦草编成的帏盖遮挡了他。通过小小的缝隙,他能够看见云娘子影影绰绰的样子,并且一字不落地听到了云娘子和小意的对白。
他感到惊诧,不过仔细盘算下,又有些宽慰。倘若云娘子是个足够有经验的人,他不可能藏得住。看来这个云娘子确实只懂得杀人而已。
主仆二人出去之后,墨溶轻巧地从房梁上下来。
他还记得梦境中的情形,那个迷失的少年林樾说了许多奇怪的话,其中也许有解开坛城秘密的钥匙。
他得把林樾找出来唤醒,好好盘问一番,不然,那妖孽的主仆二人早晚会用金刚杵砸死他。好在,在真实的坛城并不像梦境里那么容易迷路,也并没有太多碍手碍脚的仆人,所以找一个被关押的活人不算太困难。
很快,他就在一间小柴房里找到了沉睡中的少年。
林樾就像一个困倦不堪却被人从梦中生生拽起的小孩子,尚未发现周遭的改变,就被一只铁钳一样的手拖入了现实。
当他看清了墨溶那张紧绷的脸,不由得手腕一滑,灵巧地脱出了对方的控制,摆出一副防御的姿势。
墨溶也不在意,急欲对他剖白,不料林樾却先悟了过来:“碧眼哥哥,你……”
墨溶愣了愣。梦中曾出现的这个称呼再次唤起他的疑虑:林樾不像是说谎的人,而云娘子所言也当事出有因。他琢磨了一下林樾的身法,道:“你是巫山弟子吧?”
林樾抿了抿嘴,只是瞪着他。
“你不承认也没用,我看出来了。”墨溶一字一句道,“这坛城里应该几乎没有人了。庄主还在,不过我不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估计他不敢出来。能动手的人就剩我、云蕤主仆,还有就是你。云蕤主仆两人不是好东西,我得和她们斗一场,你得帮我。”
林樾一脸茫然:“为什么我就应该帮你?”
墨溶实在忍不住了,教训道:“出来走江湖,就该懂规矩。我是圆天阁的人,你是巫山的人,我们两家虽然不是盟友,可也算武林同道。这坛城从来就是个旁门左道的地方,何况这云蕤不明不白。到底她现在是个什么角色,我们都不明白。我奉圆天阁主之命来坛城找草药。现在事情麻烦了,我们俩要齐心合力才能走出去。”
林樾慢慢地说:“我知道圆天阁,可那和我没关系。”
墨溶闭了闭眼:“你看不起圆天阁也好,她杀了我,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她是个心如蛇蝎的女人。”
忽然,林樾脸上浮出一个奇异的笑:“我一点都不意外呢。”
墨溶骇然。
“我千里迢迢来找她,当然想看到她平安喜乐。可是在这样的地方度过十年,她当真变得杀人成性,我也不太意外。”
语气中彻骨的悲凉是墨溶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都是早已注定的啊。”
注定了什么?记忆的无力感再次袭击了墨溶。仿佛真有什么东西早已注定,他却找不到这句话的源头,只是茫然追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注定的?”
林樾摇摇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好吧,你管我叫碧眼哥哥。”墨溶道,“我不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名字。你说我早年的经历有古怪,我却什么也不记得。你来告诉我,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都忘了。”
一边说他一边竟有些惶恐。八九岁时的记忆,真的有些刻板苍白。假如说,幼年时代的事情总不可能记忆完全,可为什么记得的事情也透着一种虚构的气象?
林樾抬起头,看着那双渗透着隐约绿意的黑色眸子,小心翼翼道:“还记得《曼陀罗经》吗?”
《曼陀罗经》?
墨溶心中一震。
“如是诸佛,各个安里无量众生于佛正道。一一诸佛,又放百千光明,普为十方说微妙法。一一光中,出三十六百千亿佛,身色紫金,相好殊特。一一华中,出三十六百千亿光。青色青光,白色白光,玄黄朱紫,光色赫然,炜烨焕烂,明曜日月。又众宝莲华周满世界,一一宝华百千亿叶,其华光明无量种色……”
这就是《曼陀罗经》?听起来,跟他在寺庙里听到的佛经没有什么不同。
“是的,你当然不记得了。”林樾苦笑着,像是自言自语,“你不是万树园的孩子,你只是听见我们念过,即使当年印象深刻,现在也该忘得差不多了。”
若在以前,墨溶听见林樾这种说法,定然认为他又在梦呓了。然而此时,墨溶却明白,他说的也许是真的。
“这段经文很长,一遍念下来,要花费一个多时辰。不过我们每天都要念一遍。日复一日,即使是如此复杂的经文,最后也是人人倒背如流。
“碧眼哥哥,其实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有家的。然而我们却是无父无母的孩子,被云庄主收留教养。云庄主有钱,有学问,又是个居士善人。我们做他的孩子,也要跟着吃斋念佛。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回到师父身边了,过往的记忆渐渐变得不甚清晰。但是,不管时间过了多久,这一篇经文我还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
“就是你刚才背诵的那些?”墨溶等了等,不见他继续,不得不提示他一声。
“不过,如果可以,我宁愿永远不记得这个东西,就像你一样。永远不记得。”林樾说,“每天都要念一遍,然后要听云庄主和章先生讲解,一些奇怪的故事、奇特的道理。起初觉得好玩,次数多了,就感到无聊。再后来,佛经都背下来了,甚至云庄主的那些讲解也都能够一字一句地铭记在心,然而念经——讲课这种相同的事情,还是天天在重复。我们有的人就害怕起来。”
“为什么?”
林樾盯住惨白的窗。直到今天,他的语声依然浸透着丝丝恐怖:“因为,我们发现,自己的记忆渐渐地消失了!”
墨溶不解:“你们不是都能够把这个经文倒背如流吗,为什么又说记忆消失了?”
林樾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记忆,指的不是经文,而是我们这些万树园的孩子各自的回忆。这东西一遍遍背下来,最后就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们各自的记忆。或者,可以打这样一个比方:我们自身的记忆就像一幅画,好好地放在那里,而这个经文……这个经文就像一泼浓墨,涂抹在画面上。原本的笔迹都看不见了,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一色漆黑……”
“有些言过其实吧?”墨溶道,“那时你们不过七八岁。一般人都很少能清清楚楚记得自己那个年纪的事情。再说,都那么小的孩子,有什么事情非得永远不忘的?”
“不是这样的,”林樾声音不大,反驳着,“不是你说的那样!”
“呃?”墨溶踌躇着,他好像激怒了林樾。
“根本不是这样。”林樾快速地说,“我们进入万树园之前,都是完全不一样的孩子,各有各的经历。有的人爱笑,有的人会讲故事,有的人能唱戏。虽然很多都是流浪儿、小叫花,可是我们也是有自己的故事的!那些故事,在大人眼里不足一提,可是对于我们自己来说却是无比珍贵的,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忘掉?”
墨溶呆了呆。
“如果忘掉了所有的过去,忘掉了自己的名字,忘掉了自己的由来,那么,所谓的‘自己’也就不存在了啊!”
墨溶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林樾注意到这一点,收住了声音。
“当时,你也是叫小花子吗?”墨溶勉强问道。
“我不是,”林樾说,“我是被师父带过来,寄养在这里。碧眼哥哥,你真的已经全部忘却了,你连我都不记得,也不记得云蕤。可是照理说,你不会这样的。”
墨溶努力摇了摇脑袋,说:“十岁以前的事情我全不记得。我以为这是正常的,我并不是什么聪明孩子。”
“你本来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一个。”林樾低声说。
“是吗?”
“是啊,”林樾说,“你年纪最大,头脑又最好,又没有读过那么多的经书。我本来以为,你会记得最完全。”
“为什么我读得不如你们多?”
“因为你还有个母亲护着你。”
“我有母亲?”墨溶心中一紧,一直以来,他以为墨寻无叔叔是他唯一的长辈。
“嗯……”林樾说,“不过你家大人很少露面,而且……”
“而且什么?”
“她好像和云庄主是一伙的。”林樾轻声说。
墨溶更加迷惑了。
“因为这个,我们一度讨厌你呢。可是后来玩熟了,又都很喜欢你。”
“是吗?”墨溶喃喃道。他一直认为,自己的童年是在圆天阁中度过的,孤独地练着武技。难道眼前这个纤秀的、有些神经质的少年,竟然是自己童年时代的朋友?
还是——“很喜欢你”的朋友?
“怎么跟你们玩熟的?”墨溶继续追问。
林樾轻轻地笑了,一阵暖意从唇角边溢出:“因为那时候的你特别勇敢。我们都不敢说的话,你敢说;我们都不敢做的事情,你敢做。”
“我这么英勇吗?”墨溶也笑了。
“是啊,不过你也就是胆子大。”林樾微笑着说,“要说主意最多的,还是云蕤啊,她才是我们的头儿。”
“云蕤……是那个女杀人狂?”
林樾的笑容顿住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墨溶揉了揉太阳穴。林樾的话听起来像是一场梦境,可是他却以如此恳切的语气说出,望着墨溶的眼睛是透亮的。林樾如果不是太善于伪装,那就一定是发疯了。
其实,他希望,林樾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真的。
门开了。
沉浸在回忆中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来者是小意,劈头就说:“娘子来找你们了。”
听见“娘子”两个字,墨溶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逆着光的方向,云娘子的身影看起来有些扑朔迷离,瞧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这种微笑,有一种化解万物的盛大。
她抱着那根金刚杵。金刚杵的尖端在日光中闪闪烁烁,红得晶莹欲滴。
“你们俩都在呢。”云娘子的声音沙哑而甜蜜。
墨溶毫不犹豫地拔出了佩剑。
那是圆天阁前任阁主欧阳轩送给他的“易水寒涛”,号称砍人不沾血。此剑曾雪藏经年,自墨溶出道以来,方重现江湖。
名剑月光般的清辉,一时间压过了金刚杵肆无忌惮的红。
云娘子伸出一只细瘦的手,那手上戴着精细丝绡手套,雪白得如同失尽血液的羔羊。这只手就在红殷殷的金刚杵尖端抚玩着,仿佛要把它磨得更锋利似的。
墨溶扭头望着林樾:“你不跟我一起上?”
林樾呆了呆:“要打吗?”
墨溶哼了一声,不再理他,转过脸,专心致志对付云娘子。
云娘子施施然举起了金刚杵,她动作极慢,慢得墨溶连躲避的必要都没有。就在他的手指即将扼住她的咽喉时,金刚杵的上方忽然绽开一朵绚丽的花。
花雨铺天盖地而下,圆形的花朵瞬间逼近——那不是花,而是一枚又一枚飞速旋转的铁轮,对着墨溶的天灵盖砸下来。
林樾早已见识过这东西。他轻功极好,瞅准了轮子的空隙闪到墨溶身旁,一把拉住他往外退。
云娘子没有追上来,她的身影在飞轮的舞蹈之间迅速变小,脸上犹自带着冷笑。
墨溶挣开林樾的手。他满心窝火,自己居然打不过那个云娘子,而林樾却能够在一招之内解了围,救出自己。
那个少年,脚步飞快,扬起的长发一丝丝拂到墨溶脸上。虽然挣开了他的手,墨溶还是紧紧跟在他身后。他居然觉得有点吃力。这个少年的轻功非常神妙,墨溶完全看不出是何门何派,只觉得他的脚舞动得令人眼花缭乱,衣角轻得像一片闲云。
“我们只能逃跑吗?”墨溶勉强追到他身旁,闷闷地说。
“跑着试试看吧。”林樾说。
“你我二人合力,一定能捉住那个妖女。”
林樾听见妖女二字,默了一下,说:“我真的不想动手。”
这少年虽说是好脾气,可是他若说不想动手,估计也无法劝诱他,墨溶心想。可是,如果什么都不搞清楚就逃走,未免太窝囊了吧。
墨溶站了站,回过头。
那妖女仍旧抱着红色的金刚杵,倚着门框,远远望着两个亡命之徒,白净的脸上还挂着一缕微笑。
墨溶竟然被那个笑意激出了一个冷战。
“跑吧,碧眼哥哥。”林樾重又拉起他的手。
他们再次转到了那堵围墙下。墨溶的脑袋嗡了一声。
“跑有什么用?还能跑到哪里去?”墨溶忍不住嚷嚷道。
林樾看看墨溶,不说话,又抬起头,看看坛城的围墙。
灰白色的石墙,在灰白的天宇下,显得危耸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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