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樾瞥了一眼地上的花瓣,皱着眉头说:“我们出去吧。”
“不能出去。”墨溶说,“外面是幻境。”
“是啊,所以要出去。”林樾说,“我们只能到那个幻境去了。”
墨溶瞪了他一眼,刚要说什么,忽然明白过来。
这个坛城的四周布满了无涯幻境,处处荆棘陷阱,可是那里大概也是云娘子唯一不能操纵的地方。她不能走进那个地方。所以,她要征集一个又一个少年进去冒险。
“只有这个办法了。”林樾轻声说,“试试吧,不然我们只有被这些轮子轧死的份儿了。”
“嗯。”墨溶连连点头。这个看似单纯柔弱的少年,其实……也很有心计的啊……他不禁想到。
不过林樾虽是这么说,却也如同墨溶一样,还在犹豫。毕竟,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个幻境究竟从何而来,而且也谁也不清楚,进去了怎么出来。
然后,他像是在对墨溶讲话,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也许答案就在那里面。”
“要不……”林樾犹豫道,“咱们分头看看……”
“也好。”
小谢
“这么说,在我到来之前,你对坛城的了解,并未超出阁主所知?”
墨溶朝小谢望了一眼。这女郎的脸上,照例又是那种他所熟知的聪明自负、不知忧惧。他心里笑笑,面上却苦着点点头。
小谢皱着眉,半晌说:“以你的聪明能干也陷入谜局抓不住头绪,可见真是个大麻烦。看来,你叔叔说的是对的。”
“叔叔说什么了?”
“墨医生说,坛城很是古怪的。”
“那当然。阁主此次派你来,到底都交代了些什么?”
“自然是要我助你早日拿到怀梦草——你皱眉头干什么?放心,阁主的原话是,拿不到怀梦草,也要把墨兄弟好好地带回来。”
“那么他不追究我私离圆天阁的罪过了?”
“不,据我所知,阁主本来就想派你来,你自己不等命令就走,阁主觉得你建功心切,其实心里还挺赏识呢。”
换了别人说出这样的话,墨溶只怕要吓出一身冷汗来。但唐小谢不同,她并不是圆天阁中的人,与那些纷繁的权势争夺从无瓜葛,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只怕还信得。
既然欧阳觅剑似乎并未动怒,那么——“可惜我要辜负了阁主的厚望了。迄今为止,我对于坛城的情况还是一头雾水,没找到下手处,实在是惭愧得紧。”
小谢低了会儿头,一边想,一边说:“照你的说法,到目前为止,你在坛城里一共也就遇见了五个人,并不多。
“首先是云残庄主,按照我们的了解,他也是《曼陀罗经》的作者、坛城说一不二的主人。可是,他已经人如其名地残了,看样子还被软禁了起来。他有个姓章的仆人,照顾他的起居并且从他的眼珠子里面读出他意思。这两人也许是解开谜底的关键,可惜都是风中残烛,加在一起也没多大能耐。最可气的是,他们只露一面就再无下落。看来不仅云娘子对他们严加控制,他们自己也是非常小心的。
“再就是云娘子主仆两个。按照你第一天进来时云残的说法,是云娘子囚禁了他。自己养的女儿反了水,这其中又是为了什么呢?那个云娘子让你自己去找怀梦草,后来又改变主意,打算杀了你,大概是看你不够得力,又有二心,留着也是麻烦——荒原到底有什么古怪呢?你说你只看见了一个不明来历的红衣女子……”
分析到这里,唐小谢忽问:“咦,他们家总有个把粗使仆役吧?我不信云娘子自己烧火做饭。”
“有倒是有,不过这些人都被监管得紧,难得看到一个,而且呢,”墨溶想了想,说,“我猜他们都被云娘子喂了哑药。”
“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小谢点点头,“再就是那个叫作林樾的小子。他进入这个地方,看来是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不知道云残见过他没有。”
“那是个浑浑噩噩的傻小子,满嘴疯话,不足为道。”
“那可未必呢。原本这坛城是个死局,忽然凭空多出一子,说不定能做成活局。”小谢道,“你何不与他联手?”
“我倒是想与他联手,不过……看他的路数,是巫山门下。只听巫山二字,你就知是何等不靠谱了……”
“巫山,嗯,”小谢神往地说,“那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啊……”
“哼,我看他是做梦的高手,早晚被云家小妖妇算计了去。”
“其实,墨溶,”小谢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还有事瞒着我吧?”
墨溶别过脸去,不置可否:“我想找到云残。不管怎么说,他是坛城的缔造者,知道这其中的一切秘密。”
小谢冷冷道:“我认为应该先找到那个林樾。”
墨溶忽然恼怒起来:“我说过,应该先找到云庄主,他答应过帮我。而且,帮助他除了妖妇,令他拿出怀梦草,就大功告成。那个林樾要是碍手碍脚,就连他一并杀了……”
“你别乱来!”小谢喝道,“阁主让你出来立功,可不是让你来滥杀无辜的,不怕跟巫山派结仇吗?墨溶,你……”
小谢的脸忽然煞白,连连往后退了几步,不自觉地去扣腰上的佩剑。
“你别乱来……你的眼睛怎么是红的?”
碧水流动中,忽然涌出串串河灯,连成一片烧天的火,像地狱豁开,幽冥的恶鬼成行出巡,从通红的眼眶间溢出,扭曲了筋肉纠结的脸……
小谢吓得夺门而逃。
“我这是怎么了?”过了一会儿,墨溶忽然清醒过来,“小谢怎么跑了?来了个帮手挺好,让她去查云娘子和林樾。不然还真危险……”
桌上有个小圆镜,他拿起来瞧了瞧,不明白小谢怎么会被吓跑。
镜子里只有一张如常的脸,宁静如一幅画。
对的,他想,不管她,我自己找到云残就是。
但他的脚步追出了门,小谢却不知去哪里了。
他在门口呆了半晌,甚至开始怀疑小谢的出现,仍然只是云蕤编织的一个梦境。
他蹲在台阶上,竭力回想着来到坛城的种种情形。
这是一个迷幻之城,就像醉鬼的梦一样毫无章法可言。
小谢发现了秘密
小谢站在坛城的屋顶上发愣,有些后悔跟墨溶翻了脸。至少应该问墨溶把那张传说中的坛城地图要来看看,不然就像现在,连往哪个方向走都不知道。
墨溶所描述的坛城,像是奇门遁甲术的杰作,专门迷惑人心,处处都是陷阱,进去出不来。但在小谢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大户人家的宅院,五进青砖房子,一色黑油油的重瓦,被晨露濡湿,衬得青苔瓦松越发青绿逼人。后花园荒疏已久,似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她轻轻纵起,踏着重重屋瓦掠向后花园,看见了墨溶提到的那株紫藤。藤条曾长得疯野肆意,爬满了整个花厅,连边上的一株老松也缠上了圈圈凌乱的枝条。不过现在花死了,枯藤纠结,像纸上干涸的墨迹。
但这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院子的尽头有一扇小门。门轴是光滑的,看来常有人出入,门闩似刚被拿下。推门出去,门外是一条小径,穿过半人高的荒草,一直通向远处的山坡。依稀可看见阡陌纵横,似乎从前是一片田地,如今荒疏了,只剩下田埂上稀稀拉拉的几丛荆棘,如黑森森的刀剑丛自岩间地底冒出。其间另有一些草堆,堆积着一些形貌不明的破烂旧物,或者是黑乎乎的垃圾。
就像任何一处寥落乡村的模样,看不出任何蹊跷,没有迷墙,没有荒原上的鬼魅。墨溶到底在怕什么呢?深秋的风略带腥冷气,打在脸颊上,她裹了裹头巾,沿着小径向前行走。
此地极冷,没走出多远,便感到足底锥心地冰凉。风并不大,是一种荒野林间的湿气缓缓渗到骨子里。绿竹深幽,下有黄泥小径绕向山后,一丛一丛惨白的花朵点缀于乱草之间。
山的那一侧有一条浅溪,溪边又有一间宅院。虽然位于山北,却因地势开阔,八面来风,故不觉阴冷。这一处宅院不比坛城广阔,但同样的青砖黑瓦营造出与坛城十分相似的风格,看上去也是同样凋敝,大约十多年没有人居住了。
墨溶提到的荒原中的房子,大约就是这里。厚厚的蛛网蒙在朱漆剥落的门楣上,多年未有人登门一般,挂锁却不翼而飞。她只管推门进去,里面是一进四合院,与墨溶描述的不差什么,甚至庭院正中的大鱼缸也都在。正房共三间,正厅还算堂皇,条案、围屏、盆景、湖石一应俱全,只是年深日久无人打理,漆光剥落,枝叶凋零,全然看不出原先的精致模样。西边一间是小卧室,放着绣榻。东边一间有断了弦的琴,有散了一地的棋、发黄的纸卷,还有龟裂的墨,像是书房。小谢捅开一层窗户纸,朝书房里面看了良久,满眼里都是厚厚的灰尘蛛网,却没有墨溶提到的暗门。她鼓起勇气推开隔扇,走入书房之中,沿着墙壁摸了又摸,什么也没有。
墨溶莫非是告诉了她一个梦?但如果真是梦,他在这里实际上看见了什么呢?
爬上小楼,寻到一间闺房。迎面一张雕花大床,水莲朱帐半垂,依稀可见帐中被翻红浪,似有人残睡未醒,帐外还笼着一层暖意。床头有一架巨大的镜子,檀木托架是犀牛望月的式样,看上去很是名贵,想来此间的主人身家不凡。镜子后面挂着一条石榴红的六幅裙,掸去灰尘,依然如娇花初绽般明妍可爱,裙角绣着绵亘的潇湘云水图。小谢忍不住拖在自己腰上比了比,发现裙极长,腰极细,原先的庄主想是个极高挑袅娜的女子。
妆台边有画眉螺黛,有漆雕的胭脂小盒。胭脂早已干涸乌黑,翻过盒底,下面银粉描了一个淡淡的云朵图案。掀开妆奁,里面略有几支钗环,除却一只珍珠耳坠子,并无十分名贵的物什。翻了翻下面,也没见另一只坠子在哪里。珍珠有些泛黄,对着日光一照,银托背面显出一个草草刻上的——是一个“云”字?
小谢愣了愣,把耳坠子掷回奁中。妆镜掀开,恰恰对着背后的大铜镜,白日里看着,也不免有些许鬼气。
推开隔扇,窗口正俯瞰着小院,院中的大鱼缸早已干涸,缸底积着些许雨水,淡淡的苔痕镶在水线上。墨溶又是在哪里看到的红金鱼呢?
而那个“云”字是什么意思?此间的女主人,和坛城云家是什么关系呢?
楼下书房里藏书颇丰。小谢大略翻了翻,除了常见的经史,竟多有医药书籍,从《内经》《本草》到《千金方》,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些罕见的武术乃至巫蛊类书籍,小谢想起水边的那些药草,明白过来——此地的庄主乃是一个医生。一本一本取下来查看,终于在一册《灵宪》的扉页上,发现一行:“墨云氏偶得于嘉峪关显山寺。”
小谢安然无恙地从云殊的宅院中退出,按原路返回坛城。天色稍晚,一路寂寥无人,荒原上的小山衬着暮色愈显沉默。她随手捡了几朵野花,路过岔口时,忽然一阵冷风刮过颈畔。小谢打了个激灵,不由得一把握住剑柄。然而什么也没有,只有几株幽冷的野花轻轻摇曳。有那么一刻,她似乎觉得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望着她,但等待良久,并无任何事情发生。于是她飞一样地跑下了小山。
夜色越发晦暗。火棘丛似乎有些晃动,她起初以为是荒原上的野兔,后来发现像是人影,连忙就近躲在一棵树后。
看背影那是一个灵巧的少女,在火棘丛中翻动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朝四处张望了一回,似是确定无人看见,便飞一般地朝坛城奔去。
待少女走得看不见了,小谢从树后慢慢地挪出来,钻进刚才那一丛火棘中。泥土十分松软,看来那少女是挖了个坑,埋了点儿什么东西。小谢犹豫了又犹豫,拔出剑来开挖。万幸这坑一点儿也不深,只是松松地盖了一层土,不一会儿就露出一个包袱皮来。
小谢拖出包袱皮,颤抖着手掀开,里面既不是血淋淋的人头、露着肠子的死乌鸦,也不是传说中的《曼陀罗经》,更不是怀梦草……
交易
“小意还没有回来吗?”
云娘子的门口堆满了白色花朵。她一心一意地采集花朵,把手指都染成了奇特的乌青,如乌云缭绕。因为小意不在,她不得不自己布置花坛,一直弄到天黑,尚未完工。
“这个死婢子最近越来越不规矩,让她出去做点小事,要玩多久才肯回来。”
门口横过一个黑影。
云娘子猛地跃起,自然而然地闪到廊柱后面。
“娘子忙完了吗?没完的话,我们谈谈如何?”来者是墨溶。
云娘子一惊。上次一个回合,她以为墨溶吃了苦头,总会躲一阵子。几日不见他出来闹腾,说不定早已知难而退。没想到他又来了。看来,这花肥是不取不行了。她整整衣衫,站起来,微笑地望着墨溶。
墨溶立在门口道:“云娘子,我们做一笔交易如何?”
云娘子心道,我有什么要跟你交易的,却不接茬,只看他怎么说。
墨溶似是读出了她的心思,道:“云娘子大概在想:‘就墨溶这点儿能耐,凭什么跟我讨价还价?’在下不是想要跟娘子讨价,只是思前想后,觉得在下与娘子,确实不是对头,之前如有种种误会,在下先给娘子赔个罪。云娘子要在下这副臭皮囊去做花肥,在下委实难以从命,不如让在下从别的地方为云娘子效劳?”
云娘子笑道:“你缴械来降,我自然欢喜得紧,你倒说说想怎么为我效劳。我这里走失了一个轿夫,你要替我抬轿子吗?”
墨溶干笑了一下,不跟她绕弯子:“据我所知,娘子跟云庄主,并不和睦。”
云娘子飞了他一眼:“你见过云残了?”
墨溶点点头:“见到娘子之前就拜过云庄主了,只可惜之后再无缘晤面。”
云娘子哼了一声:“我却不知道,这老头儿动作怎么这么快,这些年渐渐看不住他了……怪不得你一见我就不安好心,他叫你杀了我,是吧?”
“在下现在想来,又是不解,又是后悔,不该偏听云庄主一面之词。”
云娘子冷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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