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白鹿记-番外五:天雨花(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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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溶看她又不打算接茬,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在下看娘子医药上不错,武技却还逊色些,不如让在下去试试?”

    “试什么?”

    “为娘子永远解除烦恼……”

    “你说的不错,我跟庄主不睦。不过,我可一点也不想杀了他。”云娘子冷笑道,“我可是个孝女,得让他好好地活下去。”

    墨溶哑然。

    “姓墨的,”云娘子忽然压低了嗓子,用一种极为诡秘的声音问道,“庄主到底答应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以身犯险,居然想要动手杀了我?”

    墨溶赔笑道:“我只是觉得,父女不和,自然应该是做儿女的多孝顺些。娘子居然一怒之下,把亲生父亲关了起来——”

    “那是因为他活该!”云娘子尖叫一声,忽觉失言,连忙顿住。

    沉默了一会儿,墨溶道:“在下愿为娘子一探究竟,去云庄主那里走一遭,如何?”

    云娘子恢复了常态,冷笑道:“你还没取了我的人头,就想去找庄主拿怀梦草。你当我是傻子也就罢了,难道你要当云残也是傻子?你看他瘫在轮椅上,只有眼珠子能动,就以为能凭你那点儿破烂武技奈何得了他,是吗?呵呵。”

    墨溶听她说出了怀梦草,索性道:“请娘子赐教。”

    “我赐教你什么?”云娘子冷笑道,“你是为了怀梦草而来,也相信杀了我就能从庄主那里得到这宝贝。”

    “若只是如此,娘子绝不容墨溶活到现在。这说明在下活下来,还是有用的。不是吗?”墨溶道。

    “我给过你机会。”云娘子正色道,“我觉得你是有些不同的,对于这个坛城,你似乎有领悟的天赋……我带你到那梦境中,只要你能替我除掉那妖孽,我就能收拾了云残,你的怀梦草也就到手了……可惜啊,你太让我失望了,最后还得我救出你……难道这世上,真的没有人能杀死那妖孽吗?”

    墨溶浑身发冷,梦中的妖孽?难道她说的是那个……那个穿红衣的女子?不可能,那个女子仁慈至极。

    “我跟她斗了这么多年……真累啊……”云娘子叹气道。她雪白的脸微微发皱,仿佛与墨溶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就跟与妖孽搏斗多年一样,令她疲惫不堪。

    “为什么说……杀掉荒原上的妖孽,就能收拾了云残?”墨溶追问道。

    就在这时,侍女的身影出现在花丛后。

    “我让你去见庄主。”云娘子摆了摆手,道,“让小意带你去见庄主吧!我告诉你怎么走。你不是很想找到他吗……”

    这一回,墨溶看清了云残庄主究竟被关押在何处——小意并没有像老苍头一样蒙了他的眼睛。穿过紫藤花厅,一直走到后花园的尽头,有一间小小的棚屋。墨溶从前见过多次,以为不过是从前园丁用来存放杂物的小屋,却不料机关就在那里。搬开一个中空而轻巧的木箱,下面露出一个地道。小意举了一盏灯在前领路,墨溶紧随其后。

    地道里阴冷潮湿,散发着苔藓、朽叶以及动物粪便的气味,看起来是草草掘就无人打扫的。墨溶暗暗揣摩地道的走向,似乎通向后花园之外,一直到那片神秘荒原的地下。想到那些地下冒出的白骨,他不觉打了个冷战。小意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在前面发出一声轻轻的冷笑。

    墨溶忍不住问道:“假如我当真能杀死云庄主,娘子可愿意与我合作?”

    小意笑道:“你轻声些行不行?这里离云庄主的住处不远了,你要杀人家,还得让人亲耳听到吗?”

    墨溶便噤声,就在此时,忽然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猛然站住脚。

    小意转身笑道:“来呀,怕什么?”

    墨溶狐疑地瞪着她。这个丫鬟的狡黠莫测,一丝也不在云娘子之下。

    “怎么老苍头带你来,你一些儿也不害怕,那么相信他们。跟着我来却畏首畏尾的,我又不会吃了你。”

    墨溶仔细分辨着,那不只是血腥,血腥味的挟裹中还有一种能把人呛出眼泪来的……腐烂气息。他忽然抢在小意之前,冲了过去。

    甬道尽头的大门洞开,室内的蜡烛半明半灭,似已烧到尽头。

    地上摊着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人形的血泊。尸体被分成了五块,又重新拼回到一处,摆成一个极为扭曲、活人不可能做到的姿势。

    “你都看见了吧……老苍头已经死了。他私自把人带到庄主这里,密谋杀死娘子,这就是他应得的下场。”小意道,“他的主子帮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为他守尸哦。”

    墨溶望着椅子上端坐的云庄主。几日不见,他的表情依然僵冷,看不出因眼前变故而产生的任何变化。只是姿态更加苍老,像纸糊的冥器,放得黄而脆,一碰就化为齑粉。

    云庄主根本斗不过云娘子,墨溶立刻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怪不得,将任务交给自己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出现。因为老苍头已经死了,没有人替他跑腿,也因为,云庄主本身已经不具备任何力量,一点也帮不上他。可是怀梦草呢?

    “你们以为,坛城创造者必然具备盖世神功,可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云娘子比他还厉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却还问这个废人要怀梦草,呵呵。”

    虽然这父女俩的言行扑朔迷离,真真假假,但是此刻,对着老苍头的尸首,墨溶不能不相信小意的话了。云庄主不过是空有坛城庄主的名头而已,实际早已沦为傀儡,真正控制一切的是云娘子。他却还傻乎乎地打算帮云残杀死云娘子,换取怀梦草,甚至还打算以杀死云残为筹码而骗取云娘子的信任,设法与云残接洽。怪不得云娘子笑话他。如今看到了真相,他心中羞愤不已,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怒火,把刀架在了云残脖子上。

    “慢着!”小意喝住了他。

    刀刃在云残的脖子上拉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线。

    “你疯了还是傻了,还不明白吗?”小意笑道,“云娘子要杀云庄主,不过是芝麻大点儿的事情,还用得着你来操劳?云庄主可是不能杀的。”

    “为什么?”墨溶吼道。

    “杀了云残,外面那个妖孽不会放过我们。”小意郑重道,“你想得到怀梦草是吧?只要杀了外面那个妖孽,云残的生死也就无所谓了,随你用什么法子,问他要来就是。明白了吧?”

    墨溶点点头。

    “或者,”小意诡秘地笑道,“你讨得娘子欢心,让她亲手采了给你也可以呀。”

    墨溶的脑子里瞬间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他转过头看看云残,老人的眼睛里掠过电闪雷鸣。他忽然一把举起了云残的椅子,高高地架在肩上。

    云残的身体比想象中轻盈许多,像一片纸。有那么一个瞬间,墨溶觉得自己端着的,就是一个纸人。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举着云残和他的躺椅,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我不管什么荒原上的妖孽。”他大声说,“我只要怀梦草!如果云娘子不给我,大家同归于尽好了。”

    “好呀……”小意并没有阻拦他,脸上却浮现出莫测的笑容,“就看你和她,谁斗得过谁了。”

    林樾最后的回忆

    整个世界隔着纯白花朵的帷幕,就像多年前一场大雪,一直下到如今未曾停歇。

    山川河流、树木房舍,冻结成黑白的影子,随着云的流转和雪的飘飞而飘移……时间与知觉全都凝固,像堕入一个完美的圆,循环往复、无始无终,就像坛城一样生生不息。千重万重的华美花朵自坛城的上空盛开,凋萎,落下,寂灭,凝成冰冷的镜,凝成这空荡荡的荒原。

    那个小小的孩童站在荒原的中心,大声呼喊着:“云蕤!”

    星夜时,他忽然被摇醒,睁眼就看见一双碧湛湛的眼睛。刚刚要唤出声,却被一把捂住了嘴。对方把手伸到他的枕下,又立刻抽出。等他意识过来,那双碧绿的眼睛已经消失了。

    他一动也不敢动,疑心这是个梦境。或者是因为他想念墨溶,才在梦境里出现了他的眼睛?过了很久,身边的一个孩子翻了翻身,他才从犹豫中惊醒,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枕头下面。脆脆的信纸发出轻微的声音,竟然把他吓了一跳。

    “……你的师父昨日访问坛城,恐怕你还不知道。她要带你回巫山,可惜被云残以巧言骗过。所幸,在离开坛城的路上,她遇见了我,方知原委。我们决定把你接出坛城。后日,你师父会借故再赴坛城,你一定要设法闯入前堂,与你师父会面。此信读完即毁。切记切记。”

    晨间,他一边默诵着就着星光读出的那几行字迹,一边把信纸泡在粥里吞咽下去。墨迹在水中洇开,像八爪鱼伸出触角,攫住他心尖的肉。他万分恐惧,拿着小木勺的手都在发抖,尤其是“切记切记”几个字。天啊……到了后天,他真的能记住吗?除了《曼陀罗经》,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几日他不能背诵《曼陀罗经》,绝不能。

    师父会带他回去吗?会的。师父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师父来了就好了,一切就都会过去。想到师父的脸,他欢喜得想要流泪。但是,为什么,心里还是如此难受?

    他抬起头来,看见云蕤那张玉色的脸。

    “你在想什么?”云蕤皱着眉头问。

    “我们一起逃走吧。”他脱口而出。

    声音虽然很低,但还是把云蕤吓了一大跳。

    她连忙把他的头按下去。他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向四周偷看。一旁只有那个最会背书的小孩在埋头吃粥,神态如常,应该是什么也没听见。

    那个孩子,到底叫什么呢?他追问了自己一句,实在想不起来了……算了。

    切记切记。

    他默诵着。

    切记切记。

    从白天到黑夜。他回想山那边的小屋,是在坛城这哀伤的两年中,绝望里唯一的一点光。碧眼哥哥则是他们与光芒之间,唯一的一点点联系。

    他想起碧眼哥哥的母亲,那个神秘的女医生,云残的妹妹云殊。孩子们一度以为她是她哥哥的帮凶。

    这些真的就要结束了吗?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兴奋多一点、恐惧多一点,抑或是失落多一点。是的,只要见到师父,一切就好了。闭上眼睛,等过了后天,一切就好了。

    “不!”心中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云庄主一定不肯把我交还给师父,他宁肯先杀了我。”

    现在云蕤望着他。紫藤花架,是他们与世隔绝的天地。

    他们那时候是这样商量的:云残一向是在外书房会客,那个地方是孩子们的禁地。但是书房隔壁有个小茶室,茶室中有个极大的古董柜子,黑沉沉的,与室内铺陈不太相称。据女仆说,柜子里放的是庄主收集的各种珍奇茶叶。他可以趁夜躲到茶叶柜子里面。白天起来,众人找不到他,必然会惊慌失措,四下搜寻。只要他们不找到茶室来,他就可以安安静静等到师父来临。除非……除非师父不来,或者云残不让他进入书房。

    云蕤沉着地说:“我可以去问看门的老袁,你师父一来,就让他及时告诉我。他自己的儿子也在万树园,他可不能不听我的。”

    即便如此,也不是妥帖的方案。但左思右想,在孩童有限的心机里,竟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

    “那么,云蕤……我走了以后,你怎么办?”他问。

    云蕤咬了一会儿嘴唇:“你见到了云殊姑姑,跟她说,云蕤等着她来。既然从前,她每隔一个月就能带我去她那里玩,这一次,也一定要过来接我。”

    如果云殊不愿意呢?如果云殊做不到呢?他们不会去想这样的可能性。只要他们如此盼望着,事情就应该能成功,不然……

    “云蕤,如果你不来,那么我也不会跟师父走。我一定等着你。”

    云蕤费尽心机买通了丫头,终于护送着他藏入堂屋的大柜中。他在漆黑中等待。不知名的茶叶与药草发出令人沉醉的气息。那是什么呢?他想起云庄主喜欢折腾各种奇怪的植物,他们也曾经揣测,那些令人失去记忆的东西,究竟是《曼陀罗经》,还是云庄主在他们的饭食里放了什么奇怪的药品。

    难道答案在这个柜子里吗?

    可是现在,他全然来不及细想这些了,他几乎立刻就要睡过去,怎么办?他绝不能睡。

    他在秘密的柜子里胡乱抓着,后来忽然闻到了一种冰凉的芳香,脑筋一震,如兜头浇下来一瓢雪水。他立刻摸到了那种东西,捻在手中,像是风干的花瓣,纤细如沙。他抓了一大捧花,捂在口鼻间,整个胸腔便被一股子凉气充盈。尽管夜色如漆,依然能清晰地看见黄松木的纹理,令他不自觉伸出手指,于其上缓缓描摹,如梳理命运的走势。此时此刻,他发觉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这大约是那种纤细花瓣的奇效,他开始不自觉地回忆过往。

    这真是个神奇的柜子。

    这个画面如此清晰,乃至于久久定格,就像篆刻在眼球上。

    他所看见最后的云蕤,就是这黑暗的狭缝中,天边淡月般的一张侧脸。

    而他仓促的童年,似乎也如发黄的图册翻到最后一页,再无赘言。

    云残庄主

    “告诉我……告诉我真相……”

    “告诉我,我是谁……”

    她抓过竹篮,将白色花朵尽数扣在林樾的脸上头上身上。睡梦中的少年发出一声哀鸣。她抬起头来,看见镜中出现了自己那张死者样僵冷的脸。她有些烦躁地冷笑了一声,走到妆台前,往脸上扑了扑粉,又拿出胭脂,重新点了点唇。忽然看见妆奁旁的银色小刀,心中一动,遂握在手里,重又坐回林樾身边。

    “你若再不能想起来,我便杀了你。”她喃喃自语,“反正你长得又不错,居然还细皮嫩肉的,是块好材料呢,不用都可惜……”

    睡梦中的少年自然听不到这些话了。他只是一味地沉睡,沉睡,再也想不起来什么,或者说躲入安眠的柜中,再也不愿想起什么来。

    云娘子恨恨地将他翻了个身,一把扯下他的衣衫,露出雪白的皮肤来。银色小刀落在上面,飞快地划出一个殷红滴血的桃心。

    少年遭此刺痛,猛然从梦中醒来。云娘子见此,忙一掌拍下,击其天灵盖,想一招取其性命。少年虽在朦胧之中,身手却依然敏捷。闻其掌风,幡然而起,一下子扣住了云蕤的手腕,小刀叮当落在地上。云娘子吃痛,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这一声叫唤,让林樾全然清醒了,慌忙松开手:“云蕤,我把你弄疼了吗?是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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