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

    第15章

    庆典音乐从美术中心的中庭传遍了整个校园。除了弦乐三重奏，这次还来了另外一批乐师，组成了一支完整的管弦乐队。夜幕降临之际，数百名校友涌向篝火现场，但马尔科姆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他要去老宅，优胜会很可能在背着他秘密开会。

    房门锁着，这在意料之中，我们知道锁是换过的，但他还是用万能钥匙试了试。没用。马尔科姆围着老宅转了一圈，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抬头望向屋顶，优胜会聚会的那个房间拉着窗帘。

    “这说明他们正在开会，我们得想办法进去。”

    其他同伴一个个穿门而入，想到可能的疼痛，我有些犹豫，露丝则鼓励我首先放松自己。我晃晃紧绷的手腕，闭上眼睛。回想起上次进入马尔科姆梦境时的做法，我多了点信心。导致我身体僵硬的是恐惧，因此我首先需要做的就是克服恐惧，我努力让自己相信不会有任何疼痛。结果的确如此，我毫不费力地穿过了门。一直以来，我以为唯有集中全身的力量才能穿越物体，而实际上却正好相反，彻底放松才是穿越的关键。

    来到屋里我们才意识到这样做无济于事，门依旧打不开。我盯着门锁，试着抓住它。可我的手指每每扑空，且伴随着钻心的刺痛。我仍然无法轻松自如地干涉真实世界，不管多么努力地集中精神，我都无法把锁实实在在地抓在手中，我担心我的力量已经濒临衰竭。

    “这种事我从来都做不到，即便在我还有全力的时候。”露丝安慰我说，其他同伴也纷纷点头附和。

    我忽然灵光一闪，“如果我们把所有人的力量集中起来会怎样呢？如果我们能合为一体，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你们有没有想过？”

    她们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把握，因为没有人这样尝试过。在我之前，她们彼此之间连话都没有说过。我以征询的目光望着大伙，她们默默点头表示支持。现在，我需要每个人都放松自己，试着与我的身体合并。我希望这能把每个人微薄的力量集中起来，不管能否奏效，除了一试，我们已经别无选择。

    “我们的思想说不定也会重合，你能受得了吗？”露丝不无忧虑地问。

    “大家只想一件事，开锁，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也许这样会好一点？”

    露丝的担忧不无道理，我心里也很害怕。可转念一想，我已经是鬼，还怕什么呢？我扫了一眼大家，确保没有人反对。但莉迪亚似乎有些犹豫。

    “莉迪亚，你听到我的话了吗？你能做到集中精神吗？”

    “我试试吧。”可怜的家伙。谁知道她的脑子被毒品毁成什么样了呢？我站在门前，手悬在锁上摆好架势。露丝首先与我合体——我感受到了一股冲击力，就像一口气喝下了三罐红牛。随后依次是莉迪亚、弗洛伦斯、布里特、玛丽和克拉拉。我的身体有种膨胀的感觉，不再像之前那样轻飘飘的。我的手放在锁上，感觉很真实，但也灼热难当，犹如抓住一块燃烧的煤炭。

    所有人合而为一，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可是我的大脑却杂乱无章。我能听到其他女孩心里的想法，就像我自己的想法一样。她们七嘴八舌，使我感觉像走进了集贸市场。

    天哪，你们觉得她能做到吗？

    别走神，玛丽，别走神。

    我甚至还听到一段从未听过的歌（我敢肯定是露丝为了鼓励我而唱的）。

    人生难免经历风霜，乌云永远挡不住阳光……

    现在我彻底理解加布的痛苦了，同时听到这么多没有来历的声音，再强悍的大脑也会崩溃的，然而锁的灼热感更加强烈。我深呼吸，仿佛真能吸到空气一样，我几乎有种活人的感觉了。于是我——或者说我们，我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汇来描述一个亡魂的合体——使劲转动把手，“咔嗒”——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美妙的声音了。

    马尔科姆溜进屋里，“谢谢你们。”他气喘吁吁地说。

    我和同伴们立刻分开，因为疼痛和疲惫，我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我失落地看看自己依旧虚空的身体，前臂上，马尔科姆画的画已经随着我的身体一并消失。

    我们随着马尔科姆跑上三段楼梯，此间我环顾四周，寻找密涅瓦的影子。我知道她躲在这里。我曾在楼上的窗户里看到过她。马尔科姆蹑手蹑脚地爬上最后一段陡峭的暗梯，来到优胜会通常举行秘密会议的房间门外，掏出万能钥匙。他知道这里的门锁多半不会更换。我们靠近门口，隐约听到深沉的念诵之声。马尔科姆迅速把钥匙插进锁孔，用力一拧。

    门开了。

    六个人，全都披着带帽的斗篷，围坐在一张圆桌前。他们显然在举行某种仪式，因为桌面上摆着几支蜡烛，一碗黑色的液体——血液，还有一本厚厚的皮质封面的书，上面挂着锁。如此毫无新意的场景让我几乎笑出了声。然而摆在桌子中央的一样东西使我的表情瞬间凝固。那是我的项链吊坠，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遗失的。我浑身一震，这不是游戏。

    六个人全都愣住，抬头看着马尔科姆。念诵停了下来。他们的脸在兜帽下显得阴险邪恶，令人不寒而栗，或者他们本身就是一群阴险邪恶之徒。看到马尔科姆，他们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坐在中央的肯特微笑着说：“马尔科姆，我们料到你会来的。快请进，把门关上。”

    所有人都笑脸相迎，我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笑，他们邀请马尔科姆加入。看来这一切都在他们的计划当中，我低声交代同伴们先在门外等候，她们还来不及反对，我已经紧跟着马尔科姆走进了房间。

    房门在我们身后关上，整个门随即消失在堆满书的墙壁中。

    “这是什么？你们是谁？”马尔科姆问。

    “你的家人。”这时我才注意到，说话的那个人正是马尔科姆的爸爸，“你是我们中的一员。”

    “我不是。”

    “这倒让人无法反驳，你最近的行为确实和我们不像一家人，我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肯特说。

    “不知道怎么办？你想除掉我，想把我淹死，你应该还记得我的赛艇吧？”

    肯特置若罔闻，“但我和这些先生们已经讨论过了，我们一致认为，与其除掉你，倒不如提拔你。”

    “你是个很有责任感的孩子，虽受人误导，但却值得肯定。”塞缪尔斯先生补充说，“而你身上所展现出的毅力证明你适合担任领导工作。”

    “我们已经投票选你担任下一任的优胜会主席。”马尔科姆的爸爸高兴而又自豪地说，“这样我们总算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你很幸运，孩子，你是下一任接班人。”另一人说。我认出了此人，实际上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些人我在舞会上应该全都见过。

    “欢迎你，马尔科姆。”他们在兜帽下齐声说道。

    “请坐。”肯特说。但马尔科姆站着没动。

    在座的有一位老者，年纪比塞缪尔斯还大，身体肥胖臃肿，摇摇晃晃，说话也颤颤巍巍。“优胜会创建于140年前，也就是威克姆学校建校十周年的时候。”

    马尔科姆的爸爸接过了话茬，“这所学校有着无限的潜力，可惜它的创始人疏于管理。因而导致纪律松弛，人心涣散。”

    “他们过分痴迷于浪漫主义、唯心论和降神会。”塞缪尔斯说。

    “他们知道世界上存在着另外一个领域，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领域，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利用它来造福学校。”另外一人插话道。

    “但他们的儿子伊利亚认为，这所学校将来有望成为全国最好的学校。”马尔科姆的爸爸抑扬顿挫地说，“这一点我们深表赞同。伊利亚受父母的影响，对唯心论也有浓厚的兴趣。”

    “但他同时还是一位拉丁语学者。”肯特补充说。

    我的目光在肯特、马尔科姆的爸爸、塞缪尔斯和其他人之间来回游走，他们故作神秘的样子如出一辙。看着他们，就像看着同一个人不同的人生阶段。

    “通过恺撒的著作，他对凯尔特人和盖尔人的传统有了深入的了解。”马尔科姆的爸爸说，“比如对黑暗的崇拜。”

    塞缪尔斯接着说道：“夏末节是盖尔人庆祝秋天的节日，这一天预示着一年当中相对黑暗的下半年的到来，人们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以确保来年获得丰收。他们用活人献祭，在这一天将祭品烧死。伊利亚认为如果用活人来祭奠威克姆学校，那么威克姆学校就能彻底释放其无限的潜力，因此他创办了优胜会。18 85年，伊利亚的门徒巴尔萨泽·阿斯特主持了第一次活人祭，祭品名叫克拉拉·道奇，一个费尽周折进入威克姆学校的可怜自费生。”

    “那样的人死不足惜。”肯特说，“伊利亚的想法没有错。威克姆学校从此欣欣向荣，学生们也个个学业有成。于是他写下这本书，并创立了这套仪式。”他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那本厚厚的皮边书。我注意到书的封面上装饰着和我在梦里、在许多威克姆学校的物件上以及楼下的木门框上一模一样的奇怪图案。

    “优胜会的职责便是将这一宝贵的传统传承下来，每隔十年，主席负责物色祭品，而后将祭品的灵魂封进一年一度的篝火中。”

    “封进篝火是什么意思？”马尔科姆终于开口问道。

    “意思是把祭品的灵魂交给威克姆学校。”

    “你之前提到过亡魂。”肯特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就是证据。祭品的灵魂受到禁锢，而我们所有人都能得到益处。也就是说，你的小女友证明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有价值的，我们的仪式起到了作用。”

    “孩子，这个传统使威克姆学校成了全国最成功的学校，我们所做的事让许许多多人从中受益。”

    “我们领导着国家，我们发动战争。”

    “我们把繁荣和工作带给大众。”

    “我们拯救了世界。”塞缪尔斯微笑着补充。

    “我们就是传承这一神圣传统的人。我们应该感到骄傲。”

    马尔科姆转身面对他的爸爸，“你也有份？”

    他的爸爸没有回答，但却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闪躲。

    “你是杀人凶手？”马尔科姆冲他咆哮说。

    “我们可不那么看。”塞缪尔斯突然插嘴说，“这是为国家、为学校乃至为同学服务的特权。”

    “特权和责任。”阿斯特先生说。

    “所有的学生都将保证获得成功，但优胜会的特权超乎想象，优胜会主席则可谓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儿子，是任何事哦。”马尔科姆的爸爸强调说。

    肯特继续说道：“今年由我挑选祭品，我原本选中了别人——另一个可以牺牲的人，但由于你对奥利维亚的特殊兴趣，我改变了主意。她成了我的祭品。”

    听闻真相的马尔科姆再也无法保持镇静。

    “可以牺牲的人？”他问。

    “无足轻重的人。”塞缪尔斯解释说。

    “社会的包袱。”

    “累赘。”肯特进一步解释说。

    “这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的使命。”塞缪尔斯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情。

    “明年你将担任优胜会主席，儿子。”阿斯特先生最后说。

    “我不干。”

    “你必须得干，即便你不愿杀人，但你必须做优胜会的主席。你是我们阿斯特家族中的第七位主席。”他的爸爸咄咄逼人地说道，“它能让你的人生从此一帆风顺，直达成功的彼岸。谁都知道你太需要这个恩赐了。”

    马尔科姆低下了头，他因愤怒而浑身发抖，但他强忍着没有发作。须臾，他抬起头，忽然温和得叫人害怕，“做了主席就可以心想事成？任何事？”

    “任何事。优胜会主席享有一切特权。”

    “我要怎么做？”他平静地问。

    “不，马尔科姆，别听他们的！”我徒劳地大喊。他的样子笃定而坚决，就连我都以为他真的动了心。

    “你将继承这本书，并负责保管，然后传给你的下一任。你将主持一年一度的夏末节仪式。”

    “怎么主持？”

    “你带领大家念诵咒文。”他的爸爸说。

    “收集鲜血。”肯特指了指装着血的碗，“浇到火上。”

    “谁的血？”

    “新生的血，每人一滴，体检的时候偷偷采集，这样每个人的命运都将和学校连在一起，并从我们的献祭中得到保佑，永远的保佑。”

    “给他们带去财富和成功，最终也给威克姆学校带来财富和成功。”

    “就这些？”

    “是的，儿子。”他的爸爸向他保证说。

    肯特脸上挂着笑。

    马尔科姆点点头。而下一秒钟，他突然伸手打翻了盛血的碗，深褐色的液体溅得每个人身上都是。而后他趁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拿起书便冲向门口。

    “你休想就这么走掉。”肯特警告道。

    马尔科姆刚一扭头，肯特和另两个人已经冲到了他跟前，把他按在满墙的书上。马尔科姆拼命挣扎，可他毕竟是以一敌三。他的爸爸目睹着这一切，一言不发。我大喊救命，露丝、玛丽、弗洛伦斯、克拉拉、布里特和莉迪亚瞬间穿墙而入。

    “我们怎么办？”肯特扼住马尔科姆的喉咙，扭头问其他人。

    塞缪尔斯先生朝窗户打了个手势，他坐在原位伸手便拉开了窗帘，马尔科姆的爸爸走向自己的儿子，可年纪最长的那位老者抬起一只手，只简单说了一句话：“别忘了我们的誓约。”

    马尔科姆的爸爸坐了回去，他显然默许了其他人的做法。我忽然想到了戈雅的名画《农神吞噬其子》。马尔科姆曾经向我提过这幅画，他说画中阴森恐怖的感觉总是让他想到他的爸爸。现在我总算知道原因了，他的爸爸简直不配为人，他是个被洗脑的怪物，他已经为威克姆学校杀过一次人，而今他竟然要放弃自己的亲生儿子。

    肯特用力从马尔科姆手中夺那本书，可马尔科姆死死抓住不放。于是肯特把马尔科姆推到窗户玻璃上，咬牙切齿地说：“别逼我们这么做。”

    “留下吧，儿子。答应留下。”他的爸爸劝说道。

    肯特望着房间中的长者们，他们尽皆点头，阿斯特先生则把头扭到了一边。肯特让另外两人拉住马尔科姆，他自己打开了窗户。随后，他们把马尔科姆推了出去。

    看到这一幕，我本能地扑了过去。我没有想到，也没有期待——甚至没有时间去考虑——我的同伴们竟然随着我一跃而下。六个亡魂再次与我合为一体，我们集七人之力制造尽可能大的阻力以减缓马尔科姆的坠落。尽管我们的力量还不足以完全托住他，但至少不会让他重重摔在地上，而是像片树叶一样缓缓飘落。看来我们的力量仍然不可小觑，或许她们都低估了自己。或许合体之后我们创造出了比我们单纯的力量之和更大的力量，或许有更强大的力量——比如被我父母那样的人称之为上帝的神灵——希望马尔科姆活下来。但不管怎样，我为拯救他的生命出了一份力，我们创造了奇迹。在落向地面的最后时刻，我听到他痛快地大笑，他在飞。

    落地之后，同伴们立刻从我身体上分离出去，这时我看见密涅瓦竟然也在其中，原来她也在帮助我们。可她还没等我开口，便瞬间钻进门里消失了。她为什么要帮我们？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除非……她也是受害者？难道伊利亚与他的父母反目成仇了？密涅瓦是否与别人不同呢？她是否知道自己的学校所发生的这一切？如果她早就知情，为什么不设法阻止呢？她为什么要孤立每一个亡魂？

    楼上的人趴在窗口向下观望，看到马尔科姆安然无恙，且手里依旧拿着那本书，他们的惊骇之情可想而知。马尔科姆像个胜利者一般冲他们挥挥手，转眼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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