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对象名叫李桂花,比我小两岁,住在离我家十里之外的李家寨。早在我八九岁时,两家父母关系挺不错,就自作主张给我俩定下了娃娃亲。在我上中学三年级时,桂花也考进了那所中学。不知怎么,这事儿被同学们知道了,当面背地里起哄,叫我俩“小两口”,常常羞得我们无地自容,两个人别说说话了,就是见了面也防贼似地躲着走。后来我考上了县城高中,高中毕业后又考上了地区师专,一个月前,从师专毕业在一所中学当老师,而桂花中学毕业后很快就被供销社办的轧花厂招了工。于是,我俩往来更少了,逢年过节碰到一块儿,总感到脸热脖子硬,羞答答地说不上几句话。
两家父母见我毕业分配了工作,我俩年龄也大了,便又自做主张为我俩张罗起婚事来,我就这样晕晕乎乎地当起了新郎。
记得结婚这天,我家格外热闹,来贺喜的亲朋好友坐了满满一屋子,酒席摆了好多桌,父母忙里忙外,笑得嘴都合不拢。中午,喜车来了,只见桂花被几个伴娘簇拥着下了车,我忙上前搀着她进屋拜堂。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握桂花的手,激动得心里“咚咚”直跳。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样,心里挺激动吧,不由偷眼瞧她一眼,却发现她表情木然,面孔绷得紧紧的。这是咋回事?莫非她怪我结婚大事事先不和她商量?可我也是昨天才刚刚知道的呀!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晚上再好好向她解释清楚。”于是拜完堂,便和父母一起忙着去招呼亲朋好友了。
晚上,应酬完了最后一批喝喜酒的客人,我带着一身疲乏走进了父母为我们装饰一新的套房。关上门,一转身,只见里间柔和的灯光下,桂花低着头斜坐在床上,秀颀的身影显得那么温柔娴静。这是一盏用煤油点燃的罩子灯,尽管我们家乡电网四通八达,可父母还是愿意按着旧俗,特地在我们新婚第一夜点上这盏灯,祝福我们新婚燕尔,白头偕老。
此刻,我的心中涌起一阵幸福的悸动,我轻轻对桂花说:“桂花,不早了,该歇歇了。”
桂花慢慢抬起头,啊,竟是满脸的泪水!我大吃一惊:“你、你怎么了?”我突然想起她白天拜堂时那张木然的表情,“莫非你还在生我的气?”
“你、你欺负了我!”桂花眼中泪花直闪,“我问你,你要同我结婚,征得我同意了吗?你啥时候向我求过婚?”
果然,我猜得不错!我忙向她解释道:“桂花,我们结婚确实突然,我事先也一点儿都不知道,还是父母昨天派人把我从学校里叫回来的。不过,话说回来,咱俩的娃娃亲,可是早就订下的呀,只不过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好个心照不宣!”桂花颤声说道,“我问你,咱俩啥时候照过心?除了知道我的名字叫李桂花之外,你还了解我什么?”
桂花的诘问使我哑口无言。确实,我们除了羞涩、尴尬、彼此躲闪或者偶尔客套几句之外,谈得上什么互相了解呢?
新房里一片沉寂,桂花伏在枕巾上啜泣,肩膀微微抖动。一丝不祥的预感从我心头掠过:难道她……我只觉得喉咙里干渴得难受异常,费了好大劲,才嘶哑着嗓子说:“桂花,你、你有什么难心事,就直说了吧。”
桂花停止了哭泣,抬起头,一边擦拭着满脸泪痕,一边向我述说了事情的始末……
今年初夏,桂花考上了职工夜大学,同本厂一个姓杨的青工常在一块儿研讨学习中遇到的难题,时间一长,两人交往逐渐增多,不知不觉中便产生了感情。一个星期前,两人正商量着准备向家中摊牌,突然厂里派那小伙子出了趟远差,少说也得半个月才能回来。而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桂花爹来到厂里,催她请假回家结婚。众目睽睽之下,桂花实在难以开口……
天哪!犹如兜头泼了一桶冷水,我心里一片冰凉,过去只在小说或电影中见过的所谓婚变,竟然发生在我的头上了!我感到惶恐、愤懑、屈辱,胸口似堵了棉花团一般难受,一种被背叛的感觉紧紧攫住了我的心灵。我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扭曲得可怕。
桂花先是吃惊,而后竟用坚定的目光直对住我。她说:“坤哥,我知道我这样做情理上对不起你,我后悔没早一点把这事告诉你,给你和咱两家老人带来了大麻烦,我实在不知道父母这么急就替我们操办婚事。原谅我,坤哥,我对你实在了解得太少,感情上无法接受你啊……”
我强压住胸中的怨愤,问她:“那你说,事情到了这地步,你打算怎么办?”
“坤哥,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我,理解我的苦衷,别、别强逼着我……咱们最好……还是分手吧。”桂花哽咽着,泪水又溢满了她的眼眶。
可是,我的愤怒终于像火山岩浆般喷发了,我朝着她咆哮起来:“你知道为了我的婚事,我父母费了多少心事?花了多少钱?难道你不明白这样做对他们是多么大的打击吗?难道你不明白这样做会使我以后难以做人吗?你吃了灯草灰?说得倒轻巧!”
桂花哭得更厉害了。
窗外有人叽叽咕咕,那是听新房的人在议论。活该着丢人现世!我的无名怒火一蹿几丈高,端起一盆洗脸水,猛地拉开房门,“哗——”泼了出去。“啊哟”几声惊叫,那些人吓得翻过墙头逃之夭夭了。
我索性走到院子里,透透憋在心中的怨气。被浮云遮住了的月光蒙蒙眬眬,院墙显得分外高大,那些不知名的秋虫在黑魆魆的墙角草丛间低声吟唱,使小院更显得静谧,桂花的哭声从房中隐隐约约地传来。
一阵清凉的夜风透着几丝寒意吹来,我发胀的头脑清醒了些,绕着院中那几棵梧桐树,我踱开了方步……是啊,细细想来,桂花说得对,我俩除了知道彼此的姓名之外,从没有过思想上的交流,感情上的通融,就连青梅竹马也谈不上。反躬自思,都九十年代的青年了,竟然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也囿于陈腐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觉得自己的脸直发烫……再退一步讲,就算今天我俩捆绑成夫妻,强扭的瓜儿能甜吗?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月亮终于从浮云中挣脱出来,清辉遍洒小院。我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心里似乎亮堂了许多:与其两人都痛苦,还不如让我一个人把这杯苦酒喝下去。
我重又走进房里,桂花正呆呆地坐在灯下。我深吸一口气,故作平静地对桂花说:“桂花,看来我们结婚确实是场错误,我、我祝福你们。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你明天向我父母问安好时,能让他们感到高兴,容我几天时间慢慢劝导他们,到那时咱们再分手不迟。”说到最后几句,我不禁有点语塞,匆匆卷了一条被子,熄灭了那盏本来就不该点燃的罩子灯,带上里间的门把手,在外面沙发上躺了下来,用被子蒙上了头。
第二天清早我醒来时,橘红色的阳光正透过窗玻璃照在新颖锃亮的家具上,整个房间亮晃晃的。我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毯子,哦,这一定是桂花……我抬起头,只见桂花侧对着我,正聚精会神地在替我缝那件西装纽扣,那是昨天被闹新房的人撕扯下的。一股暖流刚刚涌起,可一看见她那晶亮的明眸,微微皱起的鼻翼,更多的酸涩又在我心中泛溢开来。
记不起那天清早我是怎样过来的了。吃过早饭,我推了辆自行车,在父母喜滋滋的注视下,载了桂花驶出村口,按习俗送她回门去。
一路上,我们两人谁也没说一句话。到了李家寨外,桂花下了车,红着脸说:“坤哥,你是个好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不要听,不要听!我扭转车把,磕磕绊绊往回骑。
以后的几天里,我吃饭饭不香,喝茶茶不甜,干活更是懒得无力气,这样的日子真是嚼不出味道来。转眼间婚假就要过去了,桂花仍一去黄鹤无消息。也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也许是看出了什么苗头,我的父母也不安起来。我咬了咬牙,一天早饭后,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他们。我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一听这事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母亲有点主见,把我的大叔和二叔悄悄叫到家里来,商量这事该怎么办。
我二叔是杀猪剥牛的屠夫,一身横肉,满脸虬须。他一听气坏了,向我环眼一瞪道:“我们王家怎么出了你这个草鸡?那天说什么也不能饶了她,你竟然还乖乖地放她走,真是没用,我看你是读书读糊涂了脑子。你看我家你狗剩哥,我花四千元钱给他买来个四川蛮子妮,起先也哭哭啼啼不愿在咱家过,妈妈的,叫你狗剩哥一顿好打,再也不敢闹回老家的事了,如今不也生了两个娃?”
二叔唾沫四溅地还要说下去,被大叔摆手制止了:“过去了的事别再提,关键是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二叔撇撇嘴:“这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咱不能容她一个妮子在咱头上拉屎,我们弟兄仨,加上堂兄弟和满十八岁的侄辈们,操起家伙到李家寨去把她架回来,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大的能耐!”
大叔识几个字,当过两年的老“民办”,一听二叔这话就摇头:“你这法子不行,蛮干是要犯王法的。”
他转头对我说,“大侄子,现在就凭你一句话了。如果你还打算同桂花把日子过下去,大叔我有个法子;如果不打算过了,我也有个法子。”
父母都紧张地望着我,我坚决地摇头道:“这日子,不过了!”
父母一听灰了脸,二叔更是气得把脸别往一边。大叔“嗯”了一声,细眯了小眼,说:“不过了也好,但咱不能让她白捡个便宜,她不是有嫁妆什么的在咱家吗?差人叫她来拉走,到那时,咱再叫几个侄辈把她的那些东西砸个稀烂,让她把这丢人的名声传得远远的!”
父亲慌了,连说:“使不得,使不得,这伤天害理的事咱莫做!”
二叔冲着父亲就嚷:“大哥,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这就由不得你了!”
眼看一场闯天大祸就在眼前,我脑子里的弦都绷紧了,鼓足勇气说:“大叔,二叔,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主,这事不用你们插手。”
我又瞪了二叔一眼:“至于桂花的嫁妆,谁敢动一手指头,我回来同他没完!”
说罢,我推上自行车,出了院门。
父亲追出来,不放心地问道:“你到哪里去?”
我朝父亲摆摆手:“去李家寨。爹,你不要担心,天塌不下来。”一路上,我暗暗下定决心,这回说什么也要把这事了结,两个人体体面面地分手。
到了桂花家,桂花还没下班回来,李老伯和李伯母待我热情极了,又是炒菜,又是张罗酒的,看来桂花还没把这变故捅给他们呢。想到过一会儿他们知道了事情真相,该多么伤心啊,我好不愧疚,便要下厨房帮忙。李伯母说什么也不让我搭手,她硬把我推到桂花的闺房歇息。
我只好在桂花闺房中那张小桌前坐下来。无意中,我看到桂花那个姓杨的小伙子给桂花的一封信,他大骂桂花水性扬花,还发誓两人从此一刀两断……哦,看来一定是这个姓杨的小伙子出差回来后,得知桂花和我拜堂,便误以为我们……
我正捧着信纸发怔,门帘一闪,桂花回来了,只见她脸容憔悴了许多,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更大了。见了我,她略感意外:“哦,坤哥,是你……”
我忙说:“真对不起,无意中私看了你的信,我去向他解释清楚。”
“不用了,坤哥,谢谢你的好意。我没有想到他心胸如此狭窄,感情这么自私,我和他已经……一刀两断了。”桂花说着,把那封信撕成了碎片。
一时,我茫然无措,不知所云。
倒是桂花,咬着发梢对我说:“坤哥,真对不起你,你是个好人,可我却害得你以后找对象都为难。我把咱俩的事对我的好友彩霞讲了,她夸你心眼好,人厚道,看来她对你挺有好感。彩霞是个好姑娘,人也长得秀气,我觉得你们挺合适……”
天哪!桂花竟然给我当起了红娘!我的心中翻起了滚滚波涛:多好的姑娘啊,此刻,她自己经受着失恋的打击,却还在为我着想……刹那间,一个念头闪现在我脑子里:最值得爱的人就在我身边!珍贵的爱情就在眼前!
形势急转直下,小屋里的空气变得热烈起来,我冲动地攥住桂花的手说:“桂花,别提什么彩霞不彩霞,现在让我们好好谈谈我们自己,行吗?”
两片红云飞上了桂花的脸颊,她想把手抽回去,喃喃道:“不,我……”
可我却死死不放。我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不什么?难道你还要说你一点也不了解我吗?你已经两次夸我是好人了呀!让我们像喜旺和李双双那样,先结婚后恋爱,好吗?”
记不清那顿饭吃了些什么菜,只记得我一杯又一杯地喝了好多好多酒,这才是真正的喜酒啊!只记得桂花羞红了的俊美脸庞,还有那闪亮的明眸!只记得饭后,桂花坐在我的自行车后架上,回家去的路上,我们说了好多好多悄悄话……
(王永坤)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