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曾有李叔同:弘一法师绚烂至极的前半生-琼楼高处斜阳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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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节入住城南草堂

    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是香艳富丽的上海滩,连奔涌而过的黄浦江都混合着脂粉香。

    而朝气蓬勃,群情激昂,也是发生在上海这片土地上,彼时的上海作为中国新文化的摇篮,正在孕育着一个全新的中国。

    两个看似矛盾的氛围在同一座城市中共存。

    李叔同从北方重镇天津南下,直迁入沪,犹如一尾游鱼,从当时已经淤塞得快要干涸的江河中,一跃进入浩瀚的海洋。在上海这片新文化的百川之主中,凭他任意遨游。

    刚刚到上海的时候,李叔同和家眷母亲一起赁居在法租界的卜邻里,安顿好后的第二天,李叔同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心,一大早就出了门。年少才盛,桀骜不羁,对中华传统文化旧知与新学都掌握得极好。不过数日,李叔同的大名就在上海滩传开了。

    李叔同正在不懈寻找着志同道合的人,旋即加入了城南文社。

    这城南文社虽说一个以切磋诗词文章为目的的艺文团体,当年也仅仅成立一年有余,但却享有极高的声誉。

    李叔同清楚地知道,上海这个长江以南的城市,荟萃着各种才华横溢的文人。自己想要接受新知,想要有更好的发展,就一定要融入其中。于是加入城南文社就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城南文社的组织者是袁希濂,曾肄业于上海龙门书院,自身诗词文章修养就十分深厚,自然喜爱与志同道合的人们切磋一番。而他的好友许幻园,用自家豪宅城南草堂来承办文社每月一次的活动,文社的活动就是准备课卷,社友们作答后由评阅人评定分数。而评阅人张孝廉精通宋儒理学,又长于诗赋,是文界德高望重的人物。以此来看,城南文社中的人们均非等闲之辈,李叔同能够选择并加入城南文社,是他到上海后所做的第一个正确决定。

    在李叔同参加的第一次文社活动中,他所做的诗文就被张孝廉啧啧称奇,连连称赞,一举获得了第一名。这时社友们全都开始关注这个红遍上海滩的毛头小子。

    当然除了参与城南文社的活动,李叔同也积极参加在上海举办的其他文艺类活动。作为一个传统大家庭中走出的人,文学功底深厚,于是李叔同便喜欢参加各类征文比赛。

    但凡李叔同参加的征文比赛,无一例外的全部都是第一名。他的诗、词、文,看过之人无不交口称赞。

    李叔同在城南文社结识的许幻园,家中富有,是上海有名的富豪,为人也十分慷慨,是上海新学界的一代领军人物。许幻园除了举办文社活动,还经常举办悬赏征文比赛,原本在文社中就亮眼的李叔同给他的印象很深,在后来的征文比赛中,许幻园一次又一次被李叔同的惊才绝艳所倾倒,所折服。许幻园也在与李叔同寻常的交谈中,愈发歆羡他的才华,李叔同的睿智、渊博、气度,无不令他欣赏。

    第二年春天,许幻园就将自己城南草堂的一部分让出来,派人专门清扫修葺,并邀请李叔同一家搬来同住。

    李叔同的第一反应是拒绝,虽说他现在赁居法租界,有很多的不便之处,但却没有其他理由去接受这种“施舍”。他明确拒绝了许幻园。但许幻园并没有放弃,他向其他文社的社友求助,当时城南文社中的一些人已与李叔同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的劝说,加之许幻园的解释,李叔同最终还是同意了。迁就文友的心理令他有些局促,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不情愿,但他还是从法租界的卜邻里搬出,入住城南草堂。

    城南草堂不亚于天津的李家大宅,且有过之而无不及。站在城南草堂中许幻园为自己准备的院子里,李叔同环顾四周,出乎意料地望见院角支着一个秋千架,而不远处荷塘的绿叶也青翠欲滴。甚至还能听到喜鹊的叫声,叽叽喳喳,欢快又清亮。

    一种从内向外散发的蓬勃与朝气,带给李叔同一种全新的感受,从北方压抑的天幕下抽离的轻盈与自在,空气中的湿气也荡涤着他的心灵。李叔同将灵魂从久受禁锢的身体中释放,在这个草堂中升华,升华。

    §§§第2节结成天涯五友

    在城南文社,李叔同曾有一次以一篇《拟宋玉小言赋》,拔得头筹,名列第一。也就是这篇文章,奠定了他在城南文社,乃至整个上海文坛的地位。虽说仅仅是篇小文章,却足以从字里行间,窥见其不俗的文笔和对事物的洞悉力。几乎是一文定江山,继而声名大噪。

    陆陆续续就有许多人开始关注这个之前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要知道,此时的李叔同也仅仅才二十岁。二十岁就站上了一个领域的最前端,既有着少年意气挥斥方遒的昂扬斗志,又有着属于“独孤求败”的寂寞与苦闷。他始终不是那种由衷而生的幸福与满足,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却满怀着落寞与孤独。

    纵然曲高和寡,但依旧有人能在一定层面上去理解他,即使无法真正走入他的内心深处,可还是在以文会友的城南文社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其中除了赠舍相邀的许幻园、文社组织者袁希濂外,还有江湾的蔡小香和江阴的张小楼二位。这几位在当时的上海文艺界都是叫得出号的知名人士,和李叔同的年纪都相差无多,再加上同样的意气风发,几位才子迅速建立起深厚的友谊,彼此之间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他们最经常聚会的地点便是城南草堂,几轮征文下来,阅读他人的文章,更加觉得志趣相投。不仅如此,上海的十里洋场,上海的纸醉金迷,无一例外地将这些文人吸引,本性风流的年轻人,将传统中华文化中最浪漫的一面发挥到淋漓尽致。他们逛金楼,他们听曲儿,他们与艺妓们说诗对词唱戏。将艺妓、歌女、唱昆曲的旦儿全都一网打尽,有志一同。

    谈笑间将文人骚客最风流的一面展露无遗。原本在上海就叱咤风云的许幻园、袁希濂、张小楼、蔡小香,再加上李叔同这个来自北方的公子哥儿,五个人一齐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以文会友以酒叙情间,都认为有择日义结金兰的必要。

    于是五个才子就选了一个“有酒”的日子,再邀几位平日里相处极为融洽的佳人丽女作见证,结金兰之谊,号称“天涯五友”。

    在多年之后,也许李叔同无法记得义结金兰这日的天气与日期,但他不会忘记,在那样一个夜晚,带着脂粉气和墨汁香的酒中,蕴含了多么醇厚的滋味。

    当晚,多愁善感的名妓李苹香、诗词歌赋精通的朱慧百,再加上在日后名噪平剧界的名旦杨翠喜,这三个既富文采又风骚美艳的红袖也加盟其中,丝毫不输这五位拥有响当当名号的大才子们。

    酒正酣,也是李叔同文思泉涌之时,举着酒杯在月光下,就像是要乘月归去的诗仙李太白。一张口一闭口间都是佳篇。

    许幻园的夫人宋贞曾有《题天涯五友图》诗五首,其中就有一首是专门写李叔同的:

    李也文名大似斗,等身著作脍人口。

    酒酣诗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

    沉浸于诗词文赋中的李叔同,意气不羁,带着二十岁青年的潇洒恣肆,放浪形骸。

    这组建的更小范围的集团,活动更加频繁,三天一征文,两天一聚会,除了诗文,李叔同在金石、字、画上的造诣,也样样超越当时的平均水准。

    在城南文社的这段日子显然给李叔同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天涯五友,如同一个烙印,在他的生命中落下了无法抹去的珍贵痕迹,他也曾多次写诗来纪念与怀恋这段时光。其中他就写过一首《清平乐·赠许幻园》:

    城南小住,情适闲居赋。文采风流合倾慕,闭门著书自足。阳春常驻山家,金樽酒进胡麻。篱畔菊花未老,岭头又放梅花。

    同时才华洋溢的他还写有《戏赠蔡小香四绝》:

    眉间愁语烛边情,素手掺掺一握盈。

    艳福者般真羡煞,侍人个个唤先生。

    云髣蓬松粉薄施,看来西了捧心时。

    自从一病恹恹后,瘦了春山几道眉。

    轻减腰围比柳姿,刘桢平视故迟迟。

    佯羞半吐丁香舌,一段浓芳是口脂。

    愿将天上长生药,医尽人间短命花。

    自是中郎精妙术,大名传遍沪江涯。

    从字里行间,将李叔同这段公子哥儿般的生活展现得淋漓极致,他打从心底珍惜这段友情。天涯五友间的情谊真挚,并令他们彼此留恋。

    在很久很久的之后,当天涯五友都老了,他想起这段悠悠恣意又鲜衣怒马的岁月,还是会笑得如佛光初现。

    在世人看来,李叔同年纪轻轻就已经达到了许多人穷其一生都不可能达到的高度,已经提前接近了人生的圆满。可在他的心里,他是不满足的,即使他的妻子也为他添了一个儿子,即使他的名号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如雷贯耳,即使他已名利双收,但他还是不满足,李叔同总觉得自己的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可以填下一整个宇宙的空落。

    李叔同深深感觉到自己的心已经开始迈向苍老,身边的天涯好友也无法明白他的心境。他也不知道如何能将自己心中的感触表达出来,是一种将整个心煮在茶壶中,倒不出。索性他也不去倒了,莫不如就这样放任自流。于是李叔同在青楼妓馆中流连,被李叔同文名吸引而来的歌女艳妓们,也倾慕于他。为了忘却心中的苦闷,为了能够重新找到可以钟情的事物,李叔同往返于名士、文坛、美人与香榻间!

    李叔同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回家,也是在深夜或凌晨,满头满身的汗气,踏着月色跨入门槛,再心虚地蹑手蹑脚朝房间走去。

    这日他仍旧如此,在经过母亲王氏的门前时,听到冷冷的一声:“文涛!”

    李叔同被寂静四野中的一道劈声而来的呼唤惊到,冷汗倏地一出,忙止住险些要倒退的步子,向王氏房间的门板靠去,轻声说:“娘,您还没睡啊?”

    李叔同屏气凝神,却半天没听到回复,疑惑着慢慢将门推开。王氏房内并没有掌灯,借着月光见王氏坐在花梨木凳,一只胳膊搭在八仙桌上,正面露寒色地看着李叔同。

    李叔同见状,明白母亲这次是真的生气了,连忙将门关上。还没等他转过身来,就听到王氏沉声说道:“李文涛。”

    王氏从前几乎没有连名带姓地唤过他,此次语气中像是含着坚冰,更加令他的心咚咚如擂鼓。

    只得回一声,儿在。

    “你这次又是上哪儿野去了?”纵使王氏厉声严肃,但李叔同还是从呼吸停顿间听出母亲的恍惚。

    李叔同见母亲的眼神发直,蓦地就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隔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李叔同的答话,王氏“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与茶壶都发出撞击声。

    “儿子……知错了……”李叔同意识到母亲的身体状况大概是出现了问题,此时先顺着她比较妥当。

    “知错了?”王氏将视线对焦在他的身上,“当真?”

    “是。”李叔同说得无比坦诚。

    “好,不要忘记了,你现在已经不是孩子了,你是孩子的爹了,你有一个家要来承担!”

    李叔同低下头,余光扫到王氏榻边的针线布头,是一件婴孩的衣服。

    他并没有因为这次训话而找到心得以充实的方法,一个出生不久的孩子并未给他带来责任感,心中仍是空落落的,如海上漂流的浮萍。

    §§§第3节长子李准出世

    李叔同满二十周岁这一年是庚子年。向来以文见长的他在正月期间,在书房中挥墨作了一首《二十自述诗》,落笔后左看右看,自顾自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口中喃喃将这首诗反反复复读了不知多少遍。忽地他一个箭步冲到桌案前,重新执起笔在宣纸上写道:

    堕地苦晚,又樱劳尘。木替草荣,驹隙一舜。俯仰之间,岁已弱冠。

    回思曩事,恍如昨晨。欣戚无端,抑郁谁语。爰托豪素,取志遗踪。

    旅邸寒灯,光仅如豆。成之一夕,不事雕刻。言属心声,乃多哀怨。

    江关庾信,花鸟杜陵。多溯前贤,益增渐恧。凡属知我,恕己谅予。

    庚子正月。

    笔落书成,李叔同在“二十自述诗”后加了一个“序”字,然后将原本那首《二十自述诗》撕碎,揉成团丢进了纸篓。

    二十岁的李叔同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事可以做,还有很多事没有做。现在还不是有资格踌躇停滞的时候,他推开书房的木门,外面的月光洒进来,将屋内如豆的萤火光亮蔽去。早春的夜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新的一年到来了。

    只在城南文社写点文章的李叔同开始不满足于现状,他通过自己的文名结识了一些书画方面的名家大师,如画家任伯年、汤伯迟、宗仰大师等,并凭借着自己独具一格卓尔不凡的书法技艺,和他们一同组织了上海书画公会。不仅如此,他还开始以上海书画公会的名义办起了报纸,每周出一纸的《书画报》便是其会刊。这是李叔同第一次做编辑,新鲜的工作体验带给他一段时间的充实,但因为他天生聪颖,再加上《书画报》的编辑工作量并不大,很快他就掌握了娴熟的编辑技艺,会刊也由中外日报社随报发行。

    李叔同在上海文艺圈大放溢彩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当初从天津迁到上海的原因。清政府在近几次同外国列强的战争中屡遭败绩,战火蔓延,即使在繁华如斯的上海滩也能够闻到空气中战火的硝烟。但他深知自己只是一介书生,并没有能力去上战场杀敌,也没有能耐同古时的文人一般,坐到庙堂的高处为国君出谋划策,指点江山。李叔同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站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国家,他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只得将全身心投入到文、酒、金石与女人中去,他一直在以此来麻痹自己,令自己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失败,并没有那么,百无一用。

    是年秋,农历九月十九,已经好几日没有回过家的李叔同,正在青楼妓馆的香榻上,就着美人的手饮尽杯中酒,听到有小厮气喘吁吁地在门外既小心又急促地边敲门边说:“太太!太太……太太她生了一个小少爷!”

    美人面若桃花,眼波似水地望着李叔同,听到小厮的通报声后一会儿,李叔同才反应过来,俞氏她的分娩日子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而现在,分娩已经结束,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孩子的父亲。仅有二十岁的他在某些方面也还是个孩子,而现在这个从孩子到父亲的角色转换,令他有些无所适从。

    李叔同从榻上下来,穿好鞋,披上外褂,也不看美人一眼就开门离开。

    回到城南草堂,在产房外接过产婆怀中的婴孩,小家伙眼睛还没睁开,攥着小拳头在他的怀中安睡着。但他并不会抱小孩,不一会儿胳膊就酸了,王氏见状什么都没说,上前就将孙子接过,拍着孩子,一个正眼都没给李叔同。

    产婆在一旁尴尬着只能,去看看太太吧!

    刚说完,产婆就知道逾矩了,在这个时代男人进产房是犯忌讳的,刚想说什么试图挽回,就看见李叔同没有犹豫地掀开产房的门帘走了进去。

    李叔同自小虽遍读经书,对这些禁忌和传统都知晓,但是他同时明白,这些都是传统文化中落后的糟粕,早该剔除了,接受过新学的他自然不会在乎这些。进了产房,看见躺在床榻上虚弱的俞氏,眼睛闭着,听到响声才稍稍睁开些,见来者是多日未见的李叔同,挣扎着要坐起来行礼,忙被制止。

    “辛苦了。”除此之外,李叔同不知道说些什么,满腹的诗词歌赋此时一句也蹦不出来。

    俞氏摇头,垂下的眼眶已然泛红,只是李叔同并未意识到。

    过了好久,久到李叔同刚想转身离开就听到俞氏说:“孩子叫‘葫芦’好不好?”

    “葫芦?”李叔同下意识地问。

    “嗯,昨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就梦见一个大葫芦,所以……”

    “好,他乳名就叫‘葫芦’,那大名就叫……准,大名就叫‘李准’。”

    长子李准的出生并没给李叔同带来多少改变,他仍是成日成日的不回家,在文、酒、金石书画与女人间游走穿梭。他的内心也像是一片孤帆,在黑寂的海上找不到可以停泊的港湾。

    整理诗钟成为他这一段时期的主要工作,不久《诗钟汇编初集》就整理完毕,出版了。在出版前,李叔同特意写了一个序:“己亥之秋,文社叠起,闻风所及,渐次继兴。义取盍簪,志收众艺,寸金双玉,斗角钩心,各擅胜场,无美不备。鄙谬不子揣,手录一编。莚擅管窥,矢口惭讷,佚漏之弊,知不免焉。尤望大雅宏达,缀而益之,以匡鄙之逮云。”

    而后又将自己在书画篆刻这方面的才艺发挥到一个新的境界,他的《李庐印谱》出版,出版前他序曰:“……爰取所藏名刻,略加排辑,复以手作,置诸后编,颜曰《李庐印谱》。太仓一粒,无裨学业,而苦心所注,不欲自霾。海内博雅,不弃孤陋,有以启之,所深幸也。”

    这一年他做了许多事,许多在别人看来需要十年二十年才能完成的事,他不到一年就依然做到完美。这是因为李叔同的内心孤寂,他空虚的心灵需要有事物来倾注,来填满。所以他选择了整理诗钟这种耗时耗力的工作,所以他选择来排编印谱,不仅要将篆印按照一定的规则顺序排好,还要依据名家印的图样自己再重新雕刻。

    显然李叔同圆满地完成了,起初他也没有想到进程如此之快,效率如此之高。不仅只有印谱和诗钟汇编,他于这一年,也就是他二十岁庚子这一年的冬天,他还出版了自己的诗钟,名字就叫做《李庐诗钟》。这一部诗钟的序他也是几乎用心血写成,写的时候心都仿佛在滴血。

    “索居无俚,久不托音。短檠夜明,遂多羁绪。又值变乱,家国沦陷。山丘华屋,风闻声咽。天地顿隘,啼笑胥乖。乃以余闲。滥竽文社。辄取两事,纂为俪句。空梁落燕,庭草无人。只句珍异,有愧向哲。岁月既久,储积寝繁。覆瓿摧薪,意有未忍。用付欹劂,就正通人。技类雕虫,将毋冷齿。赐之斧削,有深企焉。庚子嘉平月。”

    在序言中,李叔同直面自己这些阵子的处境,深刻剖析了内心。像是将自己整张皮全部剥下,然后看着那颗连跳动都变得不再起劲的心,一点点地用自己的笔将它描述下来。他想通过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来寻求一种新的方法,一种治本的方式来寻找灵魂孤帆可以停泊栖息的港湾,不再如这般漂泊,不如这般空虚,不如这般行尸走肉地生活着。

    §§§第4节就读南洋公学

    一九零零年,新的百年伊始,一场轰轰烈烈的反帝爱国的义和团运动在中国山东展开,之后迅速在京城、天津等北方大城市蔓延开来。而他们的“反帝爱国”给企图瓜分中国的列强们造成极大的恐慌,它们决定亲自出兵来镇压这场农民起义。于是在这年八月,英、德、俄、法、美、日、意、奥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统治整个中国的那个深宫中的老女人慈禧太后,带着光绪皇帝及亲信大臣连夜逃到西安,清王朝被迫向列强求和,于一九零一年,也就是辛丑年,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

    与此同时,在一九零一辛丑年,李叔同在本应万物生长的春天回了一趟天津,一路从上海出发北上。在上海时,只是间或从报纸和人们的言语中了解到现在的国家不太平,西方列强都在觊觎这片沉睡的东方大地,也因为上海的歌舞升平、灯红酒绿,他并没有将情况想得太过严重,仅仅凭借着自己还在天津时的印象,知道慈禧太后把持朝政,清政府怕是离亡不远了。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如今在他生活的土地上正在发生着怎样的剧变。

    到处是烧杀抢掠,土匪强盗横行,又有大批人打着起义的名号在胡作非为,滥杀无辜。满眼都是生灵涂炭,饿殍遍地,这个国家的人绝大部分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他呢?

    倘若他李叔同这次没有走出上海,没有走出那个他自己给自己编织的迷梦,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情况竟然已经严重至此。

    不同颜色皮肤的人在哭号,不同发色的人在相杀,不同颜色眼珠的人在流血、死亡。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和他一样,黑头发黄皮肤黑眼珠的同根同源的同胞,那些倒在路边的孩子年纪还那么小,那些被欺凌的少女那么瘦,那些挡在年迈父母身前的少年脸上稚气未脱。

    李叔同满目疮痍,整个国家已经跌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覆灭。到达了天津,他并没有住在李家大宅中,在一个港湾边的旅馆中住下,听着窗外海浪拍打在堤岸,就像用一根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心间。而高悬在天边的残月,遥遥地洒着冷清的光。幸好,他想。这不是圆月,不会不合时宜地牵动他的思念愁绪。但是他忽然就很想念母亲,想念儿子,甚至有些想念俞氏。

    他在陌生的床铺上辗转难眠,折腾了几个时辰,实在是无法安眠,就翻身起了床,借着微弱的月光在纸上写下了那首《夜泊塘沽》:

    杜宁声声归去好,天涯何外无芳草。

    春来春去奈愁何,流光一霎催人老。

    新鬼故鬼鸣喧哗,野火燐燐树影遮。

    月似解人离别苦,清光减作一钩斜。

    一首诗作完,还是不尽性,刚要搁下笔,就听到呼呼的风声怒吼着刮过,震得木窗都跟着颤动,呜呜地吹过,既像是金铁相交的鸣响,又想是千万亡魂在齐声恸哭。李叔同用毛笔又沾了墨,在纸上用他健挺秀丽的书法又写道:

    世界鱼龙混,天心何不平?

    岂因时事感,偏作怒号声。

    烛尽难寻梦,春寒况五更。

    马嘶残月堕,笳鼓万军营。

    一首《遇风愁不成寐》将他此刻的心绪全然表达,李叔同紧握着手中的毛笔,为这整个江山所悲哀,一个具有五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国,堂堂炎黄子孙,如今却被几个西方国家欺侮得毫无还手之力。

    悲哉!悲哉!

    原来还计划去看望现身在河南的兄长李文熙,但无奈因为义和团运动,闹得整个中原大地都鸡飞狗跳,道路受阻,他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其实此时,李叔同对李文熙已经不怀有之前的芥蒂,他不能说完全理解李文熙,但是起码他现在也像那曾经的李文熙一般,满口满腹的礼仪道德、经史子集,但可有什么用呢?现在的大清王朝,最不缺的就是死读书读死书的书生。他们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可能用一支笔去上阵杀敌,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酒中麻醉自己。

    李叔同打从心底想去看望李文熙,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不如意。只是客观条件不允许,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李叔同只得在天津待了半月后,折身返回上海。

    回到上海不久,他就写成并出版了《辛丑北征泪墨》,其中多为此行往返见闻和感受,对国土沦丧的悲愤能够从字墨中溢出来。

    即使如此,他又能怎么办?经过这一次往返行程,李叔同终于知道自己缺失的是什么,是一种能够令他安身立命之地。如今他只是肉身在上海,或者说是在城南草堂或者青楼床榻,但他的灵魂他的思想又在何处休憩?哪个地方能使他真真正正地安下身,能使他立命?

    他这些时日一直都沉浸在这种哲思之中,他想不出想不到。即使母亲王氏曾耳提面命地诘问,他也曾那样信誓旦旦地承诺不会再去金楼。但是那些话语于此时的李叔同就如同耳边风,吹过就过去了。他仍旧我行我素,仍旧夜不归寝,仍旧和各色歌女名妓打情骂俏,谈笑风生。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是究竟有多痛苦,多沉重,多迷惘。

    上海名妓李苹香虽然读的书不多,但却拥有敏感的心,她最先察觉到李叔同细微的变化,比他去天津之前更加容易陷入沉默,在无声的夜里,眼睛却很少合上。可是她却不敢贸然问他,因为李苹香她知道自己和李叔同之间的差距,也知道自己是青楼女子,没有资格去管名扬四方的李叔同的心事。这致使她也时常郁郁寡欢。

    有一次,朱慧百央李叔同填一首曲,来表达一下成为父亲的心情,李叔同只是稍想了须臾,就哼道:“梧桐树,西风黄叶飘,夕日疏林杪;花事匆匆,零落凭谁吊。朱颜镜里凋,白发愁边绕……”

    “停停停!”朱慧百大声挥着手,一双妙目圆睁,娇嗔道:“我说李大才子!你小小年纪,这就朱颜凋、白发绕啦?未免也太夸张!”

    李叔同挑起嘴角,只有李苹香看出来这是一个苦笑。

    夜半李叔同从床榻上翻身而起,李苹香也跟着支起身子,见他正在穿鞋,忙拉住他的胳膊,“你这是要回去?”

    “嗯。”李叔同答得肯定,“你……还会回来吗?”

    李叔同转过头看向李苹香,灯光如豆,她却依然美艳动人,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将她垂下的额发别到耳后,然后就站起身推门离开。

    不变的月色不变的青石板路,穿过长长的弄巷,他回到城南草堂。径直走到母亲王氏的房门外,轻轻叩响。

    “进来。”王氏的声音异常平静。

    李叔同推开门看到母亲如那日一样坐在凳子上,而屋内依旧没有掌灯。

    “还没睡吗?”

    “李文涛,你不是答应过我、承诺过我,不再去那种地方了么?为什么,为什么要继续去?”王氏眼珠有些浑浊,鬓发间也有了大片大片的银丝,李叔同不禁心疼母亲的年华已老。

    李叔同不知道如何回答,或者说他无法讲出他的虚妄,母亲也许不会理解。

    “你现在这个样子,和你之前厌恶鄙视的那些纨绔子弟有什么区别?你大概已经忘了罢,你从前是怎样厉声呵斥怒骂那些人的,而你现在,你现在就成了曾经最厌恶的人啊!”王氏说得激动,脖子上的青筋隐隐可见,声嘶力竭。

    “对不住,娘,对不住……”李叔同说着跪在王氏面前,“儿子一直都记得,记得全部。请你允许儿子去南洋公学就读。”

    南洋公学,就是李叔同找到的可以安身立命之处。他知道如今这般飘零不会长久,也无法长久,唯一能做的就是去继续读书,去接受新的知识,去用西方更加先进的知识去改变这个正被蚕食的祖国。

    安身立命,是李叔同一直都在追寻的理想。

    §§§第5节屡乡试未中

    南洋公学,后来更名为南洋大学、交通大学,直到今天的上海交通大学。在当时的上海,乃至中国都是名气很大的高等学府,李叔同一入学就进了经济特科班,和黄炎培、谢无量、邵力子一道受业于蔡元培。

    在南洋公学时,李叔同从“李文涛”改名成“李成蹊”。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入公学学习,也就意味着离开了家,在公学里的宿舍里生活居住,这样也好,李叔同自从入了学就很少再和李苹香、朱慧百等青楼歌女们联系,安心在公学中学习。屏息凝神地去安神,继而得以立命。

    南洋公学的宿舍有一人间和两人间,李叔同被分到一人间,这恰好给了他一个安静自得的空间,使他有自由去安排自己的生活环境,也为他提供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独处的机会。于是他便开始每日地进行书法练习,书法自古以来就有静气凝神的功用,这样一来,他宿舍的墙上全部被挂满了他的字画,每次同学到他的宿舍,一推门都会有墨汁的气息迎面扑来。

    经常练习书法,也确实让他不再如之前那么烦躁、苦闷,他修炼了一种安宁静穆的气质,这种气质令他的同学深深折服。在经济特科班中的很多同学都不会说普通话,或者讲普通话说得别扭,而来自北方的李叔同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班里的同学们成立小组请他教他们普通话。因着他平易近人,风度温和,同学们都很乐意同他亲近,都很喜爱他。

    在南洋公学和李叔同在城南文社一样,都收获了很多的好友。当然不止在日常生活中,就是在学业中,李叔同也取得十分出色的成绩。学期中要求学生写论文,很多死读书只会套用经典中语句的学生犯了难,但这对李叔同丝毫不会构成难题,他写起论文来思路清晰,下笔如有神,况且绝大多数下,南洋公学都较为关注国家近况,这种天朝上国美梦破灭的境况,在这个拥有灿烂文化悠久历史的国家,尤其是强盛一时的康乾盛世的余烟还没有散去,那些繁华三千的景象八方朝拜的盛象仿佛还发生在昨天。古代的圣人们没有教过人们如何去对付敌人的坚船利炮,奄奄一息的中国和国人还没有认清现实。但是李叔同已经将这一切看透,看清。

    他就曾写过一篇名为《论强国对弱国不守公法之关系》的论文,用犀利的笔触点出并强调,弱国的生存唯有自强自立这一个途径。他写道:“世界有公法,所以励人自强。断无弱小之国,可以赖公法以图存者。既有之,虽图存于一时,而终不能自立。其不为强有力之侵灭者,未之有也。故世界有公法,惟强有力者,得享其权利。于是强国对弱国,往往又不守公法之事出焉。论者惑之,莫不咎公法之不足恃而与强弱平等之理相背戾。”

    在他进入南洋公学就读的第二年,各省开始补行庚子、辛丑恩正并科乡试,而李叔同以在公学中优异的成绩以及他在上海文坛上响当当的地位,毫不犹豫地去应试。先以河南纳监应乡试,却没有中,他并不气馁,再一次以嘉兴府平湖县监生资格报名参加乡试,为此特地从上海到杭州,并在杭州住了一个月。杭州的西湖,杭州的烟雨浸润着李叔同的心灵,这种空濛的氛围着实令他感受到了别样的滋味。

    但是他应试却仍旧没有中的。得知消息后的李叔同,颓唐地跌坐在西湖边的一座茶楼的椅子上,窗外又开始下起细如牛毛的雨丝,从雕花木窗的空隙中飘进来,打在他的脸上。

    李叔同忽然觉得很荒唐,一切都荒唐极了!他是谁?他是上海文坛上的顶尖人物,他是“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李叔同!而此刻这一切全部都变成了一纸空文,连乡试都不第,真是失败透顶!

    李叔同就那么坐在茶楼的椅子上,看着西湖上被罩上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雾气。

    回到上海后,很多老友都闭口不谈此事,李叔同知道他们是怕说出来会惹自己不高兴,但是这么憋着,像是协商过的缄默,让他觉得更为压抑。

    酒一杯一杯地喝着,他表面上同过去一样地吟诗作对,填词唱曲儿,但他心中积郁着根本吐不出的愤懑,是比之前沉重百倍万倍的苦楚。喝得酩酊大醉,可一旦他独处,脑中就一片清明,他只得走到桌案前,一遍一遍地挥毫泼墨,以此来静心。

    直到天边第一缕朝阳的光芒从窗外射入,他滞住笔,像是有一道灵光从脑中闪过,他蓦地明白,自己的思想是不适合那些老八股的,自己的思想是先进的是向外的,而适合科举的是那些内化的自闭的,固步自封的,难怪自己没有中,如若自己真的中了,那才是真正地令人头痛抑郁。

    想到这里,李叔同终于明白自己这些时日所苦闷的,竟是这种毫无价值之事。不禁从心头涌上一种庸人自扰,空耗时光的悔恨。

    李叔同将狼毫悬起,整理了衣衫就从书房走出,虽说一夜未合眼,但他脚下生风,轻盈得像是走在水面。面带着笑意经过母亲王氏的房间,进屋和母亲一道吃了早饭,叙了些家常小事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稍稍收拾了几件行装之后向南洋公学乘车而去。

    黄炎培、谢无量见好友兼同学李叔同满面春风,和前几日的他截然两人,明白他已经从这次的失败打击中走了出来,真诚地为他高兴。几个人说笑着进了学堂,开始了再一轮的学习。

    南洋公学中的同学来自五湖四海祖国各地,这些年来国家各处的人们生活得如何,李叔同也有了全面地了解,知道纷飞的战火带给这个土地上的人们怎样的境遇和跌宕多舛的命运。

    在课堂上压抑地愤慨在他回到自己的宿舍后,在笔端和纸上爆发,含着血泪在宣纸上一字一顿地写下:“感慨沧桑变,天边极目时。晚帆轻似箭,落日大如箕。风卷旌旗走,野平车马驰。河山悲故国,不禁泪双垂。”

    一种国之将崩的预感在李叔同的脑中油然而生,他意识到清政府注定是无法延续天朝上国的迷梦,也根本无力再支撑整个江山社稷。早晚有一天,慈禧太后就会从那道帘子后永远地消失在历史的洪流里。而那一天一定不会太远。

    李叔同也没有能力去改变这种情况,与日俱增的烦闷比往日更甚,只是这种愁郁要比之前源于自身的要超凡太多,却也沉重得更多。

    心头始终像是有一座巨山压着,让他没有一刻能够彻底安宁。只能靠着日复一日的书法练习来纾解。

    当然李叔同并非成日泡在书中的呆子类型,他依旧在研究戏剧,在他宿舍的床下还有码齐的模子和刻刀,供他篆刻。墙上的书画一日比一日密,直到一点缝隙也找不到,而那时他的书法早已自成一家,由最初脱胎于魏碑的笔势开张,逸宕灵动到此时的冲淡朴野,温婉清拔。他的心绪被他自己调节得更加沉静,有时他也会坐在床榻之上,口中喃喃着《大悲咒》来凝神静气。

    他时常想起父亲去世时那个老和尚,闭目趺坐,庄重圣洁。带着超然于外的空灵之气,仿佛世俗尘间的一切都无法撼动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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