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曾有李叔同:弘一法师绚烂至极的前半生-春入离弦断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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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节组织参与沪学会

    二十世纪初是一段矛盾的时期,一方面代表着封建专制的清政府,受传统文化影响熏染得入了骨头,一方面代表着先进思想的西方文化也一直冲击着这片古老的大地,新旧思想在这里发生着激烈的碰撞。这是一段必须要经历的进程,冲突和矛盾也随着碰撞的愈演愈烈而升级。

    身在南洋公学的李叔同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因为新旧思想的交锋在南洋公学已经演变成了难以收拾的程度。有人秉持着传统文化毫不动摇,有人强烈要求引进先进西学,来革旧学的命,两派人在公学中势均力敌,分庭抗礼。李叔同显然属于后者,但公学毕竟受命于朝廷,于是不可避免的,为了大清帝国的无上尊严,也为了守住爱新觉罗氏的统治,下令坚决抵制西学在公学中的传播和蔓延。公学校方命令禁止学生阅读某些报刊、杂志、书籍,这令持引进西学观点的学生大为反感,同时极力反对,誓死捍卫自己的权益。

    学生和校方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学生发动罢课风潮,与校方领导起争执、冲突。李叔同也参与其中,而他的老师蔡元培也选择站在学生一边,与校方据理力争,但是朝廷的指令毕竟摆在上面,如一把铡刀悬在校方领导的头上,明晃晃的刀刃逼他们无法妥协。血气方刚的青年学生同样无法接受,罢课风波持续着不肯停息。

    双方各执己见,相持不下。蔡元培见学生们的群情越来越激昂,担心罢课只是开端,接下来学生们会做出更加激进的事情来,为了学生们的安全和对校方屈从懦弱的鄙视及强烈愤慨,蔡元培主动向校方提交了辞呈,并带领着部分学生和积极教师,毅然离开南洋公学。李叔同自然也在其中之列。

    从南洋公学退学后其他同学仍处于愤愤不平中,口中总是大骂着清政府的愚昧和南洋公学校领导的迂腐,心中自有愤懑。而李叔同相对来讲比较淡然,甚至在一些人看来,对此事有些冷漠。这其实并不能责怪他,因为他在很久之前就将清政府的狗屎行径看得透彻,对此他早已经有了相当的觉悟。原本以为入了南洋公学,就能寻得到一个真正能令他安身立命之处,可没有想到,自己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以为人生是很简单的事,真的是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既然国家选择忍气吞声,在面对列强的时候,只是一味地让步,一味地妥协。当朝政府不选择革新,不选择变化,不选择改革,那么这些进步青年,开始计划组建一个组织,用他们的方式来宣传此时国家遇到的危机,他们将这个主张跟蔡元培说了。蔡元培面对着满屋子的学生,青春勃发的脸上满是斗志,带着对祖国的未来贡献自己一份力的热忱,蔡元培心里也一阵翻涌,知道自己现在即使已经称不上是他们的老师,但是是他带领着这些学生离开,那么继续照顾他们便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他同情他们,也感到自己的责任如此之重大,但他更加痛恨那个把持朝政的太后。

    在蔡元培送走这帮学生后,当夜,他连忙召集邀请了一些教育家和有识之士,在自家召开了会议。会议最后决定创立“爱国学社”,推举了蔡元培作为学社的总理,并将那二十多名学生全部吸收进了“爱国学社”。

    学制分寻常和高等两种级别,均为两年制毕业,学务工作由学生联合会自治。给学生全然不同与南洋公学的学习体验。开学那日,李叔同衣着得体,见到蔡元培先是给他深深鞠了一躬。

    李叔同态度恭敬,说道:“先生,感谢您为学生们做的一切……”

    蔡元培将他扶起,温和地笑着:“不必……快别这样讲,你是南洋公学的高材生,是思想进步的青年,我想请你帮忙协助做些工作,不知有兴趣否?”

    “您说。”李叔同知道蔡元培二十二岁中进士,甲午战争后潜心研究西方资产阶级政治学说,支持康梁变法支持维新派。和他有些惊人相似的先生老师,但却不知道这次蔡元培将会分配他怎样的工作。

    “《苏报》是传播革命思想、报道全国各地学生的爱国运动,发表爱国文章的报纸。我希望你可以利用课余时间,协助他们编辑一些文稿和做一些美术设计,你看如何?”

    “好,没问题。”李叔同答应得很爽快,他之前有编辑《书画报》的经验,对于报纸的编辑可以称得上是得心应手,与此同时,《苏报》又是爱国性质的,属于他们学生团体的报纸,他很乐意去做。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李叔同白天攻读学业,晚上编辑报纸,虽然忙碌疲惫不堪,但他觉得充实,他从未想过,在如此连正规学堂都没有的临时学社中,竟能找到一种令内心沉静下来的充实感。

    一九零五年春,知识分子在爱国运动中的作用凸现出来,整个国家东西南北的爱国运动风起云涌,李叔同和北方知识分子们相互呼应,与穆恕斋、黄炎培、许幻园等一批进步青年爱国人士一起创建了“沪学会”。“沪学会”选址在租界之外的南市,这里是帝国主义入侵者无权干涉、并可以宣传民众的地带。

    “沪学会”以“兴学”和“演说”为主要内容,提倡尚武精神,宣传移风易俗。不仅如此,几个人还商议创办补习学校,免费为学生传教授业解惑,提高国民的素养。招生的告示一经贴出,就有包括洋车夫、工人、店员等各行各业的人报名,李叔同他们借了一间学校,开设了五个班,在夜间授课。编课文、撰写讲义、安排课程……许多纷繁复杂的工作忙坏了李叔同,不过他并不觉得累,反而更加精神。

    李叔同受曾在南洋公学上过“乐歌课”的影响,也想在补习学校中开设乐歌课。他回到家,找出之前写的一首《祖国歌》,记得当时写这首歌的歌词时,正受蔡元培关于日本《国歌》的刺激,在书桌前挥笔写下:

    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

    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

    国是世界最大国,

    民是亚洲大国民,呜呼大国民!

    呜呼,唯我大国民!

    幸生珍世界,

    琳琅十倍增声价。

    我将骑狮越昆仑,

    驾鹤飞渡太平洋,谁与我仗剑挥刀?

    呜呼大国民,

    谁与我鼓吹庆升平!

    写成后,李叔同反复读了两遍,一种笑意在脸上浮现,身边的邵力子见愁眉不展多日的同学笑得会心,不禁上前也将纸上的歌词念出。

    “成蹊,果然气势不凡!”邵力子由衷地说,“这是你对日本《国歌》的和诗吧?”

    李叔同惊诧,“你怎么知道日本《国歌》?难不成……”

    “之前在中院的日本先生教的就是日本歌!”邵力子说道。

    “我们学堂,竟要日本先生用《国歌》教导学生……民族尊严何在?”

    “那简单,”邵力子笑着说,“创办音乐学校,传播本民族的乐歌,到时教乐歌的先生都是中国人,问题就解决了!”

    李叔同看着手中的歌词,脑海中响起的是一首民间旋律,却刚好和歌词节拍相合,仔细想想,原来这首民间歌曲就是《老六板》,词曲结合,十分贴切。

    于是李叔同就在开设的乐歌课上教唱这首《祖国歌》,这首歌一面世,就得到了广大学生的喜爱,并在词曲中收到鼓舞,很快就在青年中传唱起来。

    §§§第2节翻译出版法学书籍

    由于南洋公学注重外语的学习,再加上李叔同在天津时也曾自修过洋文,打下过良好的基础,所以在南洋公学的学习中,相比于其他同学就要轻松很多,娴熟很多。外语的水平,远高于同期同窗。

    一九零三癸卯年,李叔同任教于上海圣约翰大学,担任国文教授一职。在上海圣约翰大学任教期间,他结识了同为国文教授的尤惜阴,虽然李叔同就职后不久就又辞去教职,但和尤惜阴的友情却在今后更加深挚。

    除此之外,李叔同见国人对于清政府的重徭重役,西方资本主义入侵者的剥削和欺凌,那么默不吭声无奈承受,他心中很是不平,义愤填膺。他认为,现在祖国最缺乏的是制度上的完善,或者干脆说是制度上的革命。但无力的现状提醒着李叔同,如今说一切都是徒劳,清政府,那个深宫中的老女人,是不会将手中的人治权力交给法律法治的。而他通过阅读外文书籍,了解到西方健全的民权思想。国人与他们相比,显得多么愚昧,多么冥顽不灵!

    李叔同决定将这种思想传递给国人,对他们宣传民权思想。既然自上而下的改革已经行不通,维新变法的结果言犹在耳,那么就只能是自下而上的改革。李叔同昼夜不眠地在书房翻译西方法律典籍,不久便成书。《法学门径书》和《国际私法》两部著作,李叔同是以笔名“李广平”翻译成书的,并由上海开明书店相继出版。

    耐轩在《国际私法·序》中写:“李君广平之译此书也,盖慨乎吾国上下之无国际思想,致外人之跋扈飞扬而无以为救也。故特揭私人与私人之关系,内国与外国之界限,而详载言之。苟国人读此书而恍然于国际之原则,得回挽补救于万一,且进而求政治之发达,以为改正条约之预备,则中国前途之幸也。”

    李叔同翻译的这两本书在知识分子中间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南洋公学的同窗还有当时一些进步青年都纷纷积极响应,加入宣传行列,在各地以各种方式举行讲演,宣传民权思想和法律法治的重要性。可这只是在一些有识之士中产生了进步意义,但在广大普通百姓,或他想要普及法律意识的根本群体中并未达到如期的效果。

    对此李叔同没有多么沮丧,他清楚地意识到,想要改变国家的现状并非一朝一夕,一两部书籍就可以达成的。国人浸淫在传统儒家学说中太久,对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观念太过牢固,想要快速接受和更改绝不是件简单的事。所以李叔同他没有放弃,他只当这翻译仅仅是个开始。

    李叔同通过编辑《苏报》,更快更全面地得知全国关于学生爱国运动的消息,同时也了解到如今西方的入侵越来越猖獗,清政府面对这一切仍旧是一昧地退让妥协,承受着帝国主义几乎所有的要求。

    北方包括京城、天津在内的大多数大城市的银行业已经连连颓败很久了,李叔同记得当他还在南洋公学读书时,就曾经收到过兄长李文熙的委托,请他帮忙修改一下禀帖。

    津郡钱商环请维持银市禀

    具禀:津郡钱商通益号、和盛益、恒隆号、桐达号、德昌厚、中裕厚、德信厚等禀为市面过滞,沥陈危岌情形,环叩恩准,设法补救,以维商务事。窃津郡市面自乱后,银钱两空,各行铺商大有不能谋生之势……

    当初李叔同读完这篇禀帖大为震惊,他没有想到,连天津这种重镇都已遭受到如此严峻的威胁。当时那八国联军占了北京后,订约赔款讲和,这是一国之为?各银号联合要求“恩准”拨款?……如此这般,还像话吗?

    李叔同哪有心思修改禀帖,直接又将禀帖返给二哥李文熙,写信道:

    文熙兄长钧安:

    郑三爷来沪,知津郡一切,然禀帖稿拟很妥,不必删动,今着三爷带回,遥慰劳尘,特上。

    弟文涛

    其实对于银号还是禀帖,李叔同都不甚在意,他只是更加意识到国民觉醒的重要性和紧迫性。

    同时他也渐渐清楚自己个人的无能为力,即使他废寝忘食地翻译完两部西方先进法律书籍又能怎样,给国民的触动连一个指头都比不上,不知道的人还是不知道,知道的人也不必依靠他的翻译。

    李叔同原本充实的内心又开始隐隐泄气,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他认为已经可以安身立命的信念。他开始动摇,开始怀疑自己。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不久又恢复到那静穆庄重的神情中去了。

    一日黄炎培从南洋公学演说归来,如得胜大将军凯旋,见李叔同刚从乐歌课上下课回来,满面笑容地凑上前问:“李兄,《祖国歌》如今已唱遍大上海,许多青年听过都激动地哭了,全拜于你所开设的乐歌课!还有,《祖国歌》的歌篇可否给我看看?”

    李叔同二话没说,将歌篇从讲义中抽出递给他。

    然而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当黄炎培接过《祖国歌》歌篇不久,清政府突然宣布要缉拿革命党人黄炎培,并被老佛爷慈禧太后朱笔一勾——斩!

    爱国人士得知这个消息后,连夜通知了黄炎培,并派人在清廷官兵还没赶到前,火速将黄炎培救走,乘着夜色就一路逃去日本。

    临走前连和李叔同话别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将这歌篇还给他,匆忙间,黄炎培就将这歌篇带到了日本。也许李叔同不曾想到,这张歌篇黄炎培始终没有丢弃,也没有遗失,他一直保存了五十年。

    五十年后这张歌篇得以被世人看到,上面是李叔同如浑金璞玉般精严净妙,娴雅冲逸的字体,五线谱上的音符规范而灵动。

    李叔同是国内第一个用五线谱作曲的人,这从这张歌篇中就能窥知一二。

    §§§第3节在艺坛锋芒初展

    随着秋去春来,阳春三月,那个令无数文人不厌其烦用美好辞藻赞美的春天,在此时的上海却显得一片凋敝。

    李叔同虽然仍忙着,却已不复那时的充实。他陷入了和过去一样的绝望和孤寂,他看到祖国依然沦陷,江山岌岌可危。内心的苦闷令他郁郁寡欢,满腔的热血渐渐冷却,看不见前路何在,未来会发生什么,扑朔迷离。

    每个夜晚李叔同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有一日讲演完毕,往沪学会办公所回去时,遇到了许久未联系的杨翠喜,杨翠喜见到李叔同,眼中带着怜惜地看着他,说道:“最近……怎么这么瘦了?”

    李叔同这才发现,衣带渐宽,脱发严重,指尖也变得毫无血色。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笑笑。

    “近来还填曲儿么?”杨翠喜问。

    这个问句将李叔同带回之前和他们一起填词唱曲吟诗作对的日子,不觉嘴角就泛起笑意,“你生活怎样?”

    “还不是那样?没什么大的变化。”杨翠喜想了想,又说,“近来战火纷飞的,京剧有些式微,你不是成立了一个沪学会吗?难道不能排几出戏剧来做做宣传?依我看,要比四处干巴巴地讲演收效好多了!”

    杨翠喜的建议给了李叔同很大的启示,随着讲演的增多,人们的热情也逐渐消散了不少,如果换一种方式,用戏剧的形式,想必一定能吸引更多的人。

    回到住处,李叔同便开始着手准备,当他专注于一件事情的时候,效率就变得极高,在令杨翠喜都瞠目结舌的速度下,他就已经选好了剧本和戏曲的曲目,他将自己挑选的京剧剧目拿给杨翠喜看。

    杨翠喜看着李叔同所写的剧本都与新思想有关,明白他就是这样一个具有爱国热血的青年,他如此成熟沉稳,兼具惊世的才华,可他也仅仅二十五岁。有多少人在二十五岁时仍在浑浑噩噩,一事无成?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完成了许多人一生都无法完成的事,达到了大多数人穷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的高度,他还这么的年轻,他的未来还有无限可能。

    李叔同随后就开始为戏剧挑选演员,也张贴过征集告示,但应征而来的人水平参差不齐,有的角色竟无人能演。对此李叔同觉得十分苦恼。

    一出戏剧即使有再好的剧本,再绝妙的情节,再精深的思想,但假如没有优秀的演员能够表演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主演始终定不下合适的人选,李叔同焦头烂额,不知应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形。许幻园看着好友为此急躁上火,为他泡了一壶茶,笑着说道:“何不你自己去演?要知道你那唱曲儿的功夫可不输梨园的角儿!”

    “许兄你又在说笑,我那都只是小打小闹,怎么可以……”李叔同听到后连连摆手。

    “这就是你的谦虚了!要知道你的功力丝毫不在那些角儿之下,不信你可以去问问。”许幻园说着,忙把夫人宋贞叫来,“你且说说,这书同的水平如何?”

    “那自是极好,”宋贞温婉地笑着,“我看呐,你来主演最合适。第一,你有功力在,第二,你李叔同的名气在那儿摆着,定能吸引很多人前来观看,间接着达到宣传目的,第三,你对角色剧本的把握定是无人能及。倘若你不演,让谁来演?”

    宋贞将原因理由这么一陈列,也动摇了李叔同的想法,仔细听她这么说,也十分在理。之前他还担心,所召集来的演员无法按照自己的设定和剧本表现出主题和意义,如果自己亲自披褂上阵,这些担心都会烟消云散。

    其实许久没有再唱戏的自己心里也早已经痒痒起来,这样一来,倒是既令自己过了瘾,同时也达到了宣传的目的,顺便也使国粹可以重新焕发魅力。

    回到家,李叔同将自己的想法和母亲一说,立即遭到了母亲的强烈反对。

    “不行!坚决不行!”王氏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茶杯中的水都溢了出来。

    “为什么?这不是很好吗?”李叔同见母亲反应这么大,不禁有些费解。

    “唱戏?三教九流,戏子啊!那都是下三滥做的行当啊!文涛,咳咳……我说不行!坚决咳……咳咳……不行!”王氏剧烈地咳嗽起来,李叔同忙将茶水递了上去。

    “母亲,您这想法都是错误的,不平等的等级观念,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再说,演戏是为了宣传新思想,先进的理念,也是一种爱国行为,怎么能……怎么能说是下三滥呢?母亲啊,您的想法就需要革新啊!”

    “不行!文涛,只要我还是你妈,我就绝不会同意让你去唱戏!这像是个什么样子!”王氏说得激动,“你不是那些普通人,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啊!你是李筱楼的儿子!李家的儿子去做戏子?你这样我死后如何对你父亲,对李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娘,”李叔同上前握住母亲的双手,“相信你儿子,这绝不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也不是堕落颓唐的行为。清政府既然无法改变,那么就需要我们来改变,如今国家的境遇你又不是全然不知晓,如何还能继续任祖国沦落下去?既然革命已经无法避免,那么我们自己改变,总比被入侵者用暴力血腥的方式改变要好得多吧?”

    看着儿子晶亮的眼睛,已经多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儿子了?王氏有些心疼他更加消瘦的面庞,凹下去的脸颊,血丝浮现的眼珠,王氏叹了一口气,“随你吧。”

    就这样,李叔同召集了一大帮演员,在夜里进行排练,尽管演员们的水平都不算上佳,但每一个人都极为认真地对待这出京戏的表演。即使它并不是那种可以登上大剧场的给皇家贵族看的,能够令他们一步登天声名大噪的正式表演,但他们仍是严格专注地将情感注入所表演的角色,他们知道这是再为祖国的明天和安危贡献出属于自己的一份力。他们平时只是一个在国人心中低贱的戏子,但此刻,他们觉得自己是高尚的,是有价值的。

    经过演员和李叔同以及好友们的鼎力支持,《黄天霸》很快就已经排练得十分纯熟。第一场演出的时候,他们没有租到正式的剧院去表演,但他们丝毫没有气馁,李叔同挥着剧本将器乐和道具都搬到露天的广场,在天为棚,地为台的条件下开始了他的表演。亲自饰演主角的李叔同没有怯场,一整出京戏下来,虽然中间出现了一些没有料到的小意外,但并没有影响到演员们的士气,也就是这场露天京戏,在上海产生了惊人的影响。

    粉墨登场的李叔同再次成为上海人们口中的传奇,此时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对后世后人产生了多么深远的影响。

    随后李叔同又组织演员排演了《虫八蜡庙》、《白水滩》等剧目,演员队伍也越来越大,也有剧场剧院主动联系李叔同说可以将场子借给他们公演用。

    同时李叔同不但将精力全部倾注到剧目的排演中,他还利用空闲时间为“沪学会”作《文野婚姻新戏册》,并在不久后出版了《国学唱歌集》。李叔同之前在文坛上的光芒已经照耀到了艺坛,世人皆赞叹,上海有个李叔同,不仅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就连演戏、作词、作曲、书画、金石、翻译等等领域,都是首屈一指式的人物。

    李叔同在这一年,开始在艺坛上大放异彩!

    §§§第4节浪迹燕市金楼

    京剧演了有些时日,但收效并没有达到最初的预期,一切的噱头都成为了一时的热闹,人们都只是看个高兴看个新鲜,对于李叔同想通过戏剧所要宣传和表达的新思想,人们并没有心思或者意识去体悟。于是一切之于李叔同的初衷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个打击像是一条无形但却狠戾的皮鞭,抽打在他的心上,血流在心里别人看不见,他也没有办法对他人倾诉,默默地吞咽咀嚼这种苦涩。

    再加之愈加破碎的国家江山,和表现得越来越窝囊的清廷,通过这次的实验戏剧,他真的明白,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没有上战场的能力,也没有指点江山的能力,更没有推翻政权的能力,李叔同不知道接下去应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何去何从,是在他心里扭成的大疙瘩。

    虽然现在李叔同的名声比从前还要大,但他却比之前更加消沉,更加郁郁寡欢。一日他偶然经过从前经常光顾的金楼,正巧看见李苹香从里面出来。李苹香惊诧地看着李叔同,久久不能动弹,因为此时天色还是大亮,李苹香知道李叔同已经今非昔比,为了他的声誉,她强制住喷薄而出的情感,咬着下唇紧攥着手,痴痴望着李叔同。

    李叔同从李苹香这一望中看到了那种汹涌的情感,这种情感无声地将他带回之前相处的那些时光,那时他也为自己是书生而愤懑苦恼,后来以为进了南洋公学就是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可到头来发现一切都是虚妄。自己还是当初百无一用,无力面对现实的自己,什么都没有改变。李叔同也不顾周围存在的人群,直接上前将李苹香拥在怀里。

    自此,李叔同又回归了之前在青楼妓馆中过活的日子,每日和歌郎、名妓艺事往返,泡在女人、酒和诗文之间更甚往时。

    但唯一改变的是,李叔同自从那日久别重逢的相拥一抱后,李叔同对李苹香所做的一切都发乎情止乎礼,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李苹香最初以为因为李叔同现在的名望,他现在已经看不上自己这种姿色的女子。可直到她亲眼看到李叔同将同为青楼女子的谢秋云抱在怀里,而自己的姿色绝不逊于谢秋云。对于这个情况,李苹香百思不得其解,她又明白自己是无法去向李叔同讨说法的,毕竟自己没有那个资格。

    其实在李叔同看来,李苹香是他目前为止遇到的,最懂他的红袖知己,他同时也承认自己对她有情,而且情谊已经不是蜻蜓点水的程度,但就是这种炽烈又浓郁的感情使他不能再和李苹香发展。他清楚地明白,即使自己再爱李苹香,即使母亲王氏再通情达理,她也不会同意自己娶李苹香进门,她连同整个李家都不会允许他娶一个青楼女子做太太。

    因为他们之间没有明天,自己再对她像从前一样就是再害她,使她怀有期待,期待一个他根本无法给予的未来。

    在一次大醉后,谢秋云扶着已经快要扶不住的李叔同,听他边流着泪边大声喊:“我的同道是许幻园,是谢无量,我的朋友是谢秋云,是杨翠喜,是金娃儿啊!——苹香!苹香!我只能留她在心里,留她在梦里……对不起……我对不起她!”

    谢秋云看着身边即使醉酒也卓然于世的李叔同,心中五味陈杂。再李叔同醒酒后,她亦未向他透露他所说的一切。

    一日李叔同将手中刚刚填好的词递给歌郎金娃儿,是《金缕曲》,“来!金郎!看我的词!”

    金娃儿接过词,迎窗唱道:

    秋老江南矣!忒匆匆,春余梦影,樽前眉底,陶写中年丝竹耳,走马胭脂队里,怎到眼都成余子?片玉昆山神朗朗,紫樱桃,漫把红情系,愁万斛,来收起!

    泯他粉墨登场地,领略那英雄气宇,秋娘情味。雏凤声清清几许,销尽填胸荡气,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无一事,问何如声色将情寄?休怒骂,且游戏!

    这首曲子将李叔同心中的苦闷,以及他为什么声色犬马的原因和盘托出,不把声色将情寄,又能如何?

    李叔同看着青楼中的人们,在心中呐喊:“杨翠喜!金娃儿!谢秋云!其实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人儿!你们没落风尘固可怜,而我们这些百无一用的书生,生在这个时代,又能比妓女歌郎高尚几分?”

    在之后,李叔同特意写过一首词,《菩萨蛮·忆杨翠喜》: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

    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

    可真正可羞的并不是这些滚滚风尘中人,而是我们那些误尽天下事的伪君子们啊!

    李叔同心中越痛苦,他所表现出来的就越是不羁和放诞。

    又是成日成夜地不归家,就在这年农历十一月初三,萧索寒冷却不见雪花的冬日,李叔同的妻子俞氏,又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而这一次,李叔同依旧没有陪在她身边,甚至也根本不在家中,根本没有想起到了妻子临盆的日子。

    小厮找到李叔同时,他正在谢秋云的温柔乡中浅眠,听到和几年前一样的凌乱慌张的脚步声,再次听到隔着门板的“太太为您添了个小少爷”。李叔同恍若隔世,仿佛过去和现实交错重叠在一起,仿佛南洋公学、沪学会、京剧都是虚幻,都是自己的一场漫长的梦境。

    直到谢秋云摇晃着愣神的李叔同,为他披上褂子,穿上鞋,笑着对他说:“快回家看看你的太太吧,还有你的小儿子。”

    李叔同惊讶地看着谢秋云,甚至带着感激的眼神刺痛了谢秋云的心,只能加深笑意。

    李叔同轻轻抱了一下她,就开门离开回了家。

    后来,李叔同曾为谢秋云写过一首诗,他感激谢秋云为他所做的一切,但他明白,他对她的始终都不是如对李苹香那般的爱情。

    那首《七月七夕在谢秋云妆阁,有感诗以谢之》:

    风风雨雨忆前尘,悔煞欢场色相因。

    十日黄花愁见影,一弯眉月懒窥人。

    冰蚕丝尽心先死,故国天寒梦不春。

    眼前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

    回到家后,李叔同直接奔向了产房,却被母亲王氏拦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氏已经无法靠自己站立,需要依靠拐杖或者他人的搀扶才能站住。母亲的身体怎么变得这么虚弱?

    “娘……”李叔同此刻最焦急的莫过于俞氏和小儿子,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拦住自己。

    “你还回来做什么?你还知道你妻子生孩子了?”王氏态度强硬,却由于身体和声音均很虚弱而没有达到预期的气势。

    “娘,先让我去看看!”李叔同说着就要往里冲,被王氏愤力推开,李叔同踉跄着倒退一步。

    “李文涛!你现在翅膀硬了!你现在是大人物了!这个庙已经供不下你这尊佛了!你滚!”王氏大声吼道。

    “娘……”李叔同看着王氏,眼底涌上一层水汽。

    整间屋子沉默无声,产婆从产房中走出,怀里抱着刚刚出生的小婴儿。李叔同长子李准见到弟弟,兴奋地跑上前去,左右端详。

    王氏挣开搀扶着她的丫鬟,扶着桌子边沿坐下,不去看李叔同。

    李叔同见母亲已经让开,先是看了一眼小儿子,继而掀开帘子走入了产房,见俞氏满头大汗地躺在床榻上,上前握住她的手。

    “对不起。”李叔同闭上眼睛沉声道。

    俞氏抬起虚弱的胳膊,摸了摸李叔同的脸颊,笑得特别苦涩。

    “儿子叫什么名字?”

    李叔同想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说:“端,李端。”

    §§§第5节生母亡故,黯神伤

    自从那次王氏对李叔同说完“你滚”之后,再也没有正眼瞧过一眼他,李叔同见母亲越来越佝偻的身体,夜里也能听到她极力压低的咳嗽声,他意识到自己这次真的是有些不像话。多次想要寻求机会向母亲道歉,却始终没有合适的时机。而母亲的健康状况也江河日下,愈加不尽如人意。

    终于有一日,王氏突然晕倒在她自己的房间门口,身边的小丫鬟连忙跑出去通知了李叔同。

    李叔同已经多日不去金楼,当时他正在学社中修改讲义,听到气喘吁吁的小丫鬟的描述,他惊得打翻了手边的茶杯。他从未想到母亲已经病到这种程度,自己对于母亲的关心竟然稀疏到这种地步,满心满脑的懊恼将他充斥。他马上披上外衣一路跑着回了城南草堂。

    推开母亲的房门,看到平躺在床榻之上的母亲,面如蜡色,满额头都是虚汗,嘴唇干裂惨白。李叔同直直地看着王氏,脚步一顿一顿地机械向她走近。

    “娘……娘……”李叔同扶着她的胳膊摇晃,然后将手掌覆在王氏的额头,烫得吓人。

    “大夫来了!”俞氏将医生迎进门,李叔同回头看到背着医箱的中医,忙起身给医生让出位置。

    医生坐在床榻旁,为王氏诊脉。隔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捋了捋颌下的胡须。

    “怎么样?我娘她……究竟是什么病症?”李叔同焦急地问道。

    “积郁成疾,心病日久,慢病急发……”医生看着王氏眼圈上一层黑青,几不可闻地叹气。

    请医生来的,李叔同义结金兰的“天涯好友”之一的同为大夫的蔡小香,上前扶住李叔同的肩膀,转头对医生说:“那应如何医治?”

    医生从医箱中取出纸笔,写成后递给李叔同,“先喝了这贴药,”他拧紧了眉头,眼镜上射出两道冰冷的寒光,“喝后,烧如果退了,见好转,就还有希望。”

    李叔同从医生半遮半掩的话语中听出了事态的严峻,神色不禁一变,看着王氏颤抖着手指问道:“我娘她……能好吗?”

    “如一贴下去,不见好转,另请高明吧!”医生收起医箱,便告辞离开。

    蔡小香接过李叔同手中的药方,看过神色一凛,明白这药方不过只能吊吊生命而已。他看着李叔同伏在王氏身边,替她擦汗润唇,心中自是十分难受。蔡小香拉过李叔同,在他耳边说:“要有心理准备。”

    李叔同没有看蔡小香,低下头,咬紧下唇,“我太不孝了……只顾自己,没有念及母亲……她……”

    蔡小香什么都没说,只是握紧他的肩膀,以此给他力量。

    李叔同亲自到药房按照医生开据的药方抓药,又令俞氏亲自煎药,再一点点地给王氏喂下。喝下药的王氏发了一阵汗后,退了烧,稍稍有了好转。这使李叔同看到了希望,此后的数日内,李叔同和蔡小香一连找了七八个大夫,中医西医都有。但每个医生看过王氏的表情都如同雕像,死板冰冷。

    有的医生开了药方,但依旧仅仅是吊命而已,有的甚至连药方都不开了。而吊命的药方效果越来越微弱,直到丝毫作用也不起,直到王氏连一口水都咽不下。

    “娘……”一种不祥的预感击中李叔同,他伏在王氏的病榻旁,喊着母亲。

    王氏听到了他的呼唤,稍稍睁开眼睛,却也还是虚弱地微睁着。

    “娘……”李叔同明白上天给他与母亲的时间不多了,满心的悲苦像是要从口中溢出来,“对不起……娘,对不起,是儿错了……是我错了……”

    王氏用尽全力转头看向儿子,想要伸手却已经没有力气,想要说话却也张不开口,只能微微弯起嘴角,从眼角滑下一滴泪水。

    “娘!娘……娘!”李叔同上前扶着王氏的肩,摇晃,可已经得不到任何反应。

    “娘!”一旁的俞氏悲痛地大哭。

    李叔同含着泪看了母亲一眼,嘱咐了一句“照顾好母亲”,然后快步出了房门,坐上马车,驶向南市。到了一家棺材铺,他知道母亲一生都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如今她要离开这个让她觉得冰冷的人世,李叔同一定要给母亲买一口最好的棺材,体面地离开。

    定下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后,李叔同又火速回到城南草堂,刚一转弯就听到惊天动地的恸哭嚎啕之声,他脑中“嗡”地一声炸开,踉跄着扑倒在王氏的床榻边,眼泪如洪水溃坝般泻出,失声痛哭得扶不住。

    父亲李筱楼过世时,李叔同还太小,还不明白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痛苦相对少得多,再加上和父亲相处的时间也不长,感情也不见得多深挚。然而和母亲王氏不同,这二十六年来,他们始终生活在一处,王氏几乎见证了他所有的欢笑与苦闷,所有的雀跃和悲伤,成功和失败。如今母亲一去,李叔同的整片天都塌了,所有的幸福都已然远去,再也与他无关。

    李叔同含泪将母亲入了殓,头七过后就要将灵柩运回天津,魂归故里,叶落归根。

    带着妻子俞氏,长子李准、次子李端,和几个随从就登上了回津的小火轮。李叔同站在船头,天涯好友站在渡头,对他们挥手作别。

    李叔同点着头挥着手,离开了上海,向天津行进。

    灵柩尚在半路上,李叔同所发的电报早早便到了天津。

    在李叔同的小火轮靠近天津河海码头时,他就看到了候在码头的二哥李文熙。他看见二哥,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兄长,不禁悲喜交集,待船靠岸,他跳下船头,上前一把握住李文熙的手,沉痛道:“二哥……”

    “文涛,辛苦了……”李文熙反握住弟弟的手,“这是极为悲痛之事。”

    “电报收到了罢。”李叔同在电报中对李文熙说,要做一次别开生面的新式葬礼,希望李文熙可以协助他。

    李文熙为难地看着他,有些犹豫地说:“就是要跟商量……”

    “回家商量。”码头的风很大,李叔同抬脚正要走。

    “不行,”李文熙忙拉住李叔同,“不能回家。”

    李叔同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知道咱天津有句老话讲:‘外丧不能进家宅’。”

    “外丧?”李叔同难以置信,“谁是外丧?”

    “文涛……我知道……”

    李叔同气得脸色发青,脖颈上的青筋暴起,抖着胳膊大声说:“虽说你我不是同胞兄弟,但都是李家的后代……”

    “文涛,你这说哪去了?”李文熙也有些急。

    “我娘生的时候就没享什么福,走的时候也没拿李家的一样东西,现在连家门都不能进了?!她怎么就成外丧了?怎么就不能进家门了?!”

    “这……”李文熙也开始动摇,他拗不过弟弟,便做出妥协让步,“既然你坚持,那就回家吧!”

    回到李家大宅,安顿好妻子孩子,李叔同坐在书房和李文熙话家常,看着书房中一切还是之前的样子,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一种奇异的感觉升起,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哥哥,我这次回来,想要改变一下葬礼的风俗,还希望能有你作为协助。”李叔同说。

    李文熙看到电报的时候,就不明白李叔同是个怎么变法。

    “第一,参加葬礼之人,一律穿黑袍、披黑纱;第二,把灵柩停在接官厅的正中,开追悼会;第三,‘豆腐饭’请俄国厨子做西餐。”

    李文熙听到这番话,觉得自己理解困难,不知道这是维新派做法还是洋派做法,但他清楚李叔同的性格,只得答应。

    葬礼定在七月十八,在此之前仆人们汗流浃背地赶制黑袍,李叔同也将自己关在书房写悼词,填写追悼歌。当时警察厅的杨义德杨厅长也主动请缨做司仪,李叔同不好拂他的面子,只好同意。

    追悼会是在接官厅的阶下庭院内举行,上午十点,三百多名宾客身穿黑袍,女士披黑纱。李叔同亲自念着自己写的悼词,慷慨激昂又满含深情,将自己对母亲全部的爱和亏欠表达出来,悼词念完脸上已满是泪痕。

    杨义德在李叔同念完悼词后,嗓门大声,喊道:“唱挽歌——”

    众人一听傻了,从未听说死了人还要唱歌的,面面相觑,不知道李叔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见李叔同走向早早就置在一旁的钢琴,打开琴盖,指尖翻飞,他之前用外国的《弥撒》填了一首挽歌,他自编自弹自唱,声音和旋律都凄楚悲怆:

    月落鸟啼,梦影依稀,

    往事知不知?

    汨半生哀乐之长逝兮,

    感亲之恩其永垂。

    唱歌时,李叔同眼前浮现的都是王氏的音容笑貌,她还是年轻时的样子,美丽温婉。那些他们母子俩一起经历的沉浮和快乐都浮现出了,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王氏那颗顺着眼角滚落的泪珠。

    葬礼所有的程序走完一遍之后,李叔同请所有宾客都享用了一顿西餐。再将王氏的棺材和墓地安顿在天津市郊余庆阜的李家公祠里后,李叔同在乘着马车回李家大宅的路上,想起《周礼·春官·大宗伯》中的“以丧礼哀死亡”之句,于是他丢掉了“李文涛”,弃了“李成蹊”,改名“李哀”,追念母亲王氏。

    §§§第6节东渡日本去留学

    治丧完毕,李叔同回到李家大宅,与俞氏进行了一次对话,这在俞氏看来,大概是李叔同对他说过最长的一次话。但这也许是第一次,也会成为最后一次。因为他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他要回上海,只身一人。

    俞氏惊诧不安,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语无伦次说道:“什么……什么?你、你要丢下我们母子……是吗?”

    “当初我带母亲离开去上海,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自李家对母亲的偏见,而我身为李家的儿子,虽说不是嫡子,但也算是有地位的。你是我太太我妻子,准儿端儿是儿子也不会吃亏,你们在李家生活在天津生活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李叔同耐心解释着。

    “可是……”俞氏还想再说些什么挽留他,或央求一起和他回上海,但看到李叔同决绝不容否定的眼神,还是止住了,“好罢,好罢。”

    俞氏将泪全部咽回肚子里。

    说服了俞氏后,李叔同又与兄长李文熙彻夜长谈,最终将妻子和儿子安顿在了李家大宅原先的西院子里,李叔同临走前喂了猫,和李文熙下了局围棋后,连夜回了上海。

    一路上又见证了太多人们的苦难,也再一次体验到风雨飘摇的祖国大地上正上演着怎样的悲剧。从前他总是受“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再说母亲王氏生前如若没有自己,必定漂泊孤苦无依,如今母亲不在了,自己也将妻儿安顿在老家天津,有一种“孑然一身轻”的解脱束缚的感觉。桎梏住他的羁绊已然被拆卸,内心中被压抑被掩饰的爱国情怀、报国热情,陡然爆发,喷薄而出!李叔同他要寻求一个救国之道,他不能再继续“且游戏”了!可是这条救国之道应如何走,又通向哪里?

    同样是在夜里,李叔同乘坐的渡轮到达上海码头,他趁着夜色回了城南草堂,一个人,悄无声息。

    夜色中的院子冷寂萧索,李叔同木然地站在院子中央,回想着之前和母亲再草堂生活的日子,那时他初到上海不久,受到许幻园的青睐和赏识,邀请他搬到城南草堂一道居住。那时他一出现即轰动整个上海文坛,名声如日中天,他写文章练书画,母亲也健康美丽。那样的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呢?

    李叔同低着头陈思很久,接着又步履沉重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在床上辗转难眠。他已经无法再继续同之前一样在上海过着花天酒地、声色犬马的生活,他需要离开,需要走出去。茫茫天涯,何处是归宿?何处又是道途?一夜未合眼的李叔同,在床榻之上将维新派先生和其他仁人志士的经历都盘点总结了一番,最后在黎明时决定要离开祖国,东渡去日本留学!在国内的枷锁和桎梏太多,想要学习却始终放不开也学不到,反观日本,从昔日的弹丸卑渺的国度,一跃能够和西方帝国主义国家比肩。想要救亡图存,想要救国,李叔同知道自己必须要走出去,那么就去东渡日本扶桑,去学习吧!

    下定了决心之后,李叔同一大早就去了银号取了钱,又去见了几个好友,即使他什么都没说,可这种无声的告别,对于他来讲已经不是第一次。

    同时他专门去了一趟金楼,他想再去看看李苹香,遥遥的就好,不去打扰。将对她的感情一次性果决地永埋心底,这是一次诀别,从今往后,李叔同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握,更无法揣度李苹香的。唯有这一次没有照面的道别,希求上天待李苹香好些。

    晚上回到城南草堂后,李叔同发现许幻园、蔡小香、张小楼三位金兰兄长、天涯好友正在等候他。

    “回到上海,为什么不打声招呼?”许幻园话中带这些埋怼。

    “急,太急了,”李叔同落座后继续说,“家母仙逝后,我也是连夜回的上海,心中已经没有牵挂,也同样意识到,之前所过的日子太混蛋了。现在我只想要寻找到一条救国之道,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那你打算……”蔡小香紧接着问。

    “去日本,到日本去留学,我知道现在在日本有许多华人学生的组织,都是到日本去寻找救亡图存之方的同道中人。”

    “去日本……”蔡小香思忖,又关切问道,“那学什么?”

    “艺术。”

    “艺术好啊,”张小楼点头,“艺术救国是条行得通的路。”

    三位金兰兄长都清楚了解李叔同在艺术上的天赋,再加上他本身的热情,联想到之前的实验戏剧,虽然未达到预期的目的,但起码在小范围内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袁希濂已经到了日本,如今李叔同又要去了。三个人对李叔同有些羡慕,救国报国是他们每一个人的夙愿。因着李叔同现在了无牵挂,他可以潇洒离开,而他们三个在国内还有家人,还有羁绊,他们无法离开,否则说不定就和李叔同一道离开去日本了。

    “那准备何时离开?”许幻园问。

    “预计一周之内。”

    “这么匆忙……”蔡小香有些哑然。

    “等不及了,祖国危难迫在眉睫。”李叔同说着,握紧了双拳。

    他始终认为,艺术是可以救国的,正如医学医生救国,只能是治标而不治本。仅仅能够医治的只是国人的身体而已,但艺术不同,艺术是深入精神领域,思想启蒙的。想要治本,想要推翻旧有的腐朽制度,就必要走出去,去学习维新,用艺术唤起民族精神,用文化去启迪民族觉醒。

    “天涯四友”在城南草堂组织了一次送别酒会,在酒会上,四个人免不了地互赠诗词,互相祝酒。最后夜已深,他们的声泪也交织在一起。场面令人动容。

    在一个晴朗的清晨,无风无云,天空难得的澄澈瓦蓝。一艘驶向日本的客轮划破海面,卷起的海浪泛着白沫。客轮的甲板上尽是年轻的中国学生,笑意绵绵,喜气洋洋地去日本留学。而其中有一个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人,二十六岁的李叔同面无表情,神色冷然,他沉默不语地立在船头,望着无垠的海面和天空,顿时觉得天地无限,而人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不堪一击。

    更加瘦削的脸上混合着沉重和壮志,他拉着客轮船头的铁索,面对着海天,情不自禁地吟诵起自己新填的词: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

    暮鸦啼彻,几枝衰柳。

    破碎河山谁收拾,

    零落西风依旧,

    便惹得、离人娑婆,

    世界有瘦。

    行矣临流重太息,

    说相思、刻骨双红豆。

    愁黯黯,浓于酒。

    漛情不断淞波溜。

    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

    二十文章尺海内,

    毕竟空谈何有?

    听匣底苍龙狂吼。

    长夜凄风眠不得,

    度群生那惜心肝剖?

    是祖国,忍孤负!

    缓慢而又悲壮的旋律和调子,混合着近处的汽笛马达声,不远处同龄人的嬉笑,一起被卷入滔滔不息的海浪中,裹向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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