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曾有李叔同:弘一法师绚烂至极的前半生-春来春去奈愁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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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节君居天津·妻居沪

    面对日本夫人雪子,李叔同的内心是十分矛盾的。他在表面上表现出来的淡然,与他内心的焦灼形成鲜明对比。但是这就好比鞋里的沙,再怎么疼再怎么不舒服也只能有自己知道,李叔同不会和雪子诉说自己的纠结与愁闷。

    但生为女子,雪子敏锐敏感,在回上海的英国邮轮上,她就发觉了李叔同的不对劲,尽管他会和她并肩而立,看水天交接处的日出,也会在甲板上听海风。可是李叔同脸上的笑意总是那么不自然,甚至带着些强颜欢笑的意味。

    就在还有两个小时,邮轮就要抵达上海码头时,雪子叫住李叔同,跪坐在他面前,神情严肃,“是不是有什么要说?”

    李叔同欲言又止,淡淡笑着摇头,“别多想,没事。”

    “有事的是你,”雪子握住李叔同的手,“既然我已经选择和你回国,你的事便是我的事,说吧。”

    “雪子,”李叔同苦笑着将雪子额前的头发别到耳后,“你知道为什么我在天津有工作,此番却要回上海吗?”

    这个问题确实是雪子没有注意到的,或者说是她根本没有想太多,顶多是认为李叔同要到上海会友人,毕竟他是从上海乘船离开的。经过李叔同这么一说,反倒把雪子问一楞,茫然摇摇头。

    “因为我是个胆小鬼,”李叔同苦笑着垂下手,“我没有胆量把你接到天津……”

    “那你的意思是……”雪子脸上写满了吃惊,她不想也不敢去相信,李叔同是想把她丢到上海,然后再独自回天津的家中去。

    “对不起……”

    “你要把我,孤零零地留在陌生的上海吗?”雪子攥紧双手,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李叔同低头说不出任何话,就这样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过了很久,李叔同才开口说:“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和妻子离婚的……”

    “谁要你离婚了?”雪子有些哭笑不得,“我在意的不是名分啊,我最初跟着你就没想过要成为你的正妻,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了啊……”

    “可是……”

    “我知道你有责任,那毕竟是为你生育两个孩子的妻子,如果让你离婚就是害了她,也毁了你的名声……”

    “我在乎的并不是什么名声,”李叔同打断雪子的话,“我从小长大,见证了我母亲的命运,我不想让她也走相同的路,我已经很对不起她……”

    “没关系,”雪子握住他的手,“我懂你,我已经和你在一起将近五年,只要你利用假期来上海看看我便已足够,我不会奢求更多了。能照顾你,我已经知足……”

    “雪子……”李叔同看着这个善解人意的日本籍女子,“我会安排我的朋友照顾你,况且在上海还有我的钢琴,你闲暇时也可以弹琴唱歌,做艺术!”

    雪子眼底含着泪,笑着点了点头。

    邮轮缓缓驶入上海码头,船一靠岸,许幻园等天涯友人就等在旁边,看见李叔同,热情地拥抱,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向雪子介绍一番后,就驱车到了法租界里一幢宽敞公寓。

    这是许幻园依照李叔同的要求,为雪子找的房子。雪子一进门就看到了客厅中的黑色钢琴,琴身被擦得锃光瓦亮,一尘不染。雪子下意识地向钢琴走去,双手轻轻触摸光亮的琴盖、琴身,就像之后无数日夜她怀念李叔同时那样。

    把酒言欢,通宵达旦。第二天李叔同就登上了驶往天津的渡轮,临别前他用力地拥抱雪子,嘱咐友人好好照顾人生地不熟的日籍夫人。雪子对着远去的渡轮,深弯下腰,鞠了一躬。自此,她便住在了租界中的公寓里,独自一人,陪伴她的只有那架德国钢琴,还有对李叔同的想念。

    回到天津的李叔同,下了船就坐上李家派来的马车。马车载着他穿街过巷,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和店铺,荒落萧条更甚离开时,有些昔日兴旺的商铺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进了李家大宅,迎面扑进怀里的一个男孩,调皮充满生气,他有些认不清,但血液中的天性提醒告诉他,这是他的小儿子,李端。仔细看去,李端和年幼的李叔同十分相像,如今这个场景,在李叔同的记忆里从未出现过,他的童年,是李筱楼的老年,老态龙钟的父亲根本不能够接受他的天真冲撞。于是此时李叔同心中产生的情愫对他来说全然陌生。

    俞氏看到风尘仆仆、舟马劳顿的丈夫,体贴地上前将儿子接过,嘴角是掩不住的笑意,“回来了?”

    “嗯。”李叔同看着俞氏在五年间也不可避免地老了,怀着歉意上前抱了抱妻子,“辛苦了。”

    俞氏待李叔同看不见,撇嘴咬住嘴唇地流下了眼泪,她曾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不成想他会回到天津这个家,回到她和儿子们的身边。

    二哥李文熙是捧着“工业专门学堂”的聘书走出来的,其实在此之前兄弟间的隔阂就已经被血缘消磨得很薄很淡,经过了生活的历练,李叔同也体谅和理解了兄长。而过去那个严厉刻薄的李文熙,此时也已经成为四十多岁的宽厚长者,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拍了拍李叔同的肩膀。

    兄弟俩心中都怀有对过去自己的埋怨和对彼此的亏欠,即使不说,只要一个眼神,便已经全然了解,他们早已经宽恕了对方。

    当晚,李文熙叫厨房做了几个地道的北方菜,又对饮了几盅酒,聊了聊在日本的学业,李文熙还谈到了“春柳社”,李叔同很诧异,问李文熙怎么会知道“春柳社”?李文熙大笑着说“春柳社”的影响很大,很多国人都知道在日本东京有一批留学生搞了一个剧团,专门表演新剧,其中《黑奴吁天录》的名声最大。李家也因为“春柳社”的发起人是李叔同而名气又大了几分。还说受“春柳社”的影响,国内也组织了诸如“春阳社”等剧团来响应,李叔同听后颇为欣慰。

    回到卧房,俞氏小心翼翼地问:“在日本时是谁照顾你呢?”

    李叔同一听,只是顿了一秒钟,之后又恢复原状,其实他也根本没有要想去隐瞒什么,因为他明白隐瞒只会带来无法收拾的后果,倒不如提前将一切都讲明。他坐近妻子,内疚地说:“在信上说不清,我只是希望你能原谅我,不要太过难过……”

    原本只是试探性地问,在此之前俞氏还特地祈祷一番,不曾想当李叔同的话响起时,她还是如五雷轰顶一般,耳边满是轰鸣声,眼前的景象也有些模糊,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知道你的不易,你养大了两个孩子,我会对你负责到底,只求你能够原谅我……”

    “没关系……没关系,你还这么年轻,而我已经老了……”俞氏每天梳妆打扮时都无法避免地看到脸上越来越多的皱纹,她比李叔同大两岁,而女人也是越来越老越来越人老珠黄而已。只是说出这种能宽慰丈夫,却违心的话,令她自己心如刀割。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叔同起床后并没有看到妻子俞氏,走出房间,听到了几声剧烈的咳嗽声,他循着生源走到大儿子李准的房间,见俞氏正拍着李准的后背。

    “怎么了?”李叔同不解地问。

    “你刚到日本不久,他就患上了哮喘病,他二伯给开了那么多药,也不见好转……”

    “别拍了,”李叔同上前摸了摸儿子的头,看着他因为咳而苍白的脸,“这对哮喘没什么用处。”

    之后李叔同就陷入了沉思,这个家,还有多少是自己错过的?

    §§§第2节任教天津工专

    也许是因为李文熙的至诚,也许是源于李叔同的造诣,天津工业专校这座学府,专门为李叔同开了一门“绘画”课程。而原本在十多年前,李叔同在书画上就已名扬天津,当时几乎人人都听说过他的声名。只是那时,他所擅长还是中国传统的水墨画,而这次他从日本留学归来,带着一身全新的西洋油画技艺。这对于中国画界,尚属陌生、新鲜的画种,正需要李叔同这样的人来传播。

    中国画用“墨、烟”,而西洋油画则用“木炭、油膏”,两种截然不同的画种,所能展现、表达的情感也不同。油画在此时更能描绘出李叔同的内心感情,画布上斑斓的色彩,像是画家用鲜血和灵魂涂抹而上,有着无尽的生动、野性与冲动,此次他归国就是为了艺术救国,就是通过艺术来启迪国人!

    一九一零年的秋天,李叔同脱去了留学生的洋装西服,换上了流行的教师服饰,长袍、马褂、布鞋。站上了正式的讲台,为人师表。虽说之前在沪学会时,也代过课,但那时毕竟只是临时情况,也并不正式。但这次不同,他是带着聘书走上讲台的,他所面对的是祖国的未来,现在才是他施展抱负的时候。

    面对讲台下坐着的莘莘学子,眼睛会随着他的行动而转动,嘴巴会因为他的提问而发出声音,他骤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这种作为教书先生的责任是始料未及的重大。

    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并不是戏台上跑龙套的角色,也不是花旦刀马旦花脸,这不能表现出教师的严肃与威严。若果真的要将教师比喻成一种戏剧角色,那也只能是老生,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有走相,分寸拿捏得十分考究,不得掺有半点邪念和不庄重。这样才能够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教师。

    想到这些行为规范的时候,李叔同脑海中出现的都是一些从前教过自己的老师们,南洋公学中的蔡元培,上野美术学校的黑田清辉,东京音乐专校的上真行勇……这些师表典范在督促着自己,要成为如他们一般的良师益友。

    这日,李叔同在书房中整理讲义,听到敲门声,进门来的是李家的老管家老徐。他一进门就看见了李叔同摆满书房的西洋画作,不禁惊讶地“哇”了一声,活像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李叔同见状,笑问:“怎么?”

    “我说我的公子爷诶!”老徐啧啧说,“这些画也未免忒寒碜了些!这光屁股的、袒胸的……啧啧啧,东洋人怎么都喜欢这玩意?”

    李叔同哈哈笑了两声,“徐大爷,你不喜欢?”

    “不过是挺像的……”老徐虽这么说着,视线却没从这些画上移开。

    李叔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把那裸女画递给老徐,笑着说:“这幅送你。”

    “嚯……”老徐接过画,有些不敢相信,激动地喃喃,“好好好,我拿回去,也给我那老婆子开开眼……见见这东洋人的艺术……”

    说着,老徐就抱着画往门外走,刚要跨门槛,想起来书房的目的,不禁抽出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边回身边说:“瞧我这记性!”老徐对李叔同说道,“外面有个戴眼镜穿西装的先生找您。”

    李叔同二话没说,就推门出去,下了台阶,走到会客厅就大声说道:“大哥!”说完就快步走向等在那里的人。

    来者正是“天涯五友”之一的袁希濂。袁希濂早李叔同一步到日本留学,只不过他去学的政治法律,较李叔同所在地也有相当一段距离。所以即使两人在日本相聚,也是短暂且频率极低。当初李叔同回国时,袁希濂还没回来。他万万没想到,袁希濂会到天津来。

    “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李叔同给袁希濂倒上茶水。

    “有些时日了。”

    “那现在……”

    “就在天津,做法曹。”袁希濂说着,有些垂头丧气。

    “怎么听着这么丧气?法曹多好,专业对口,又可以伸张正义!”李叔同笑容真诚。

    “在天津,京城脚下,哪有什么正义公平可言?是外国人就是法律,是大官就是法律!法曹……不过是摆设罢了……”袁希濂摆摆手,表示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你呢?现在在做什么?”

    “教书。”

    “决定好了?挺好,启迪民智,立命教育。不错,不错,终于可以达成你报国之愿了!只可惜,我这个学法律的人,在当今社会毫无用处……”

    李叔同看向袁希濂,“大哥不可如此消极。”

    “罢了罢了,”袁希濂想起什么事,问李叔同,“你还记得杨翠喜么?之前那个名伶?”

    李叔同一怔,杨翠喜?她不是在上海吗?袁希濂如何在天津提起她?李叔同做出洗耳恭听状。

    “她如何了?”

    “我一到天津就任就接到一份密告。”

    “慈禧的宠臣载振看上了杨翠喜,而地方官段兰贵立刻就把杨翠喜送到了载振府上,以此用美人换得了黑龙江巡抚一职!”

    “什么?!”李叔同惊得站了起来,脸气得煞白,“竟有此事?”

    袁希濂叹着气点头。

    “是命运啊!命运摆布了杨翠喜……”李叔同闭上眼睛沉思了一会儿,“大哥。”

    “说吧。”

    “我想了一首词,词牌菩萨蛮,词名就叫:忆杨翠喜。”

    说着李叔同走到窗前,背剪着手信口唱出:

    燕子山上花如雪,燕子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

    晓风无力垂杨懒,情长忘却游丝短。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荫,朝朝香梦沉。

    唱完两人一齐陷入沉默,这时佣人来通报,“请两位少爷吃饭了。”

    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什么就走去餐厅。

    渐渐地,李叔同明白身为师表,不仅在行为举止上要庄重,在内心也要如止水般沉静。讲究的像是佛家的禅,于是许久不曾念的《大悲咒》有时也会在夜里诵上几段。

    在白天,李叔同在天津工业专校给学生们上课,教授绘画科;晚上,他就重拾自己先前一直特别喜爱的练琴、写字,有时也会画一画中国传统的山水画。但诗词与金石,也只是偶尔为之,并不像从前那样专攻。

    日子像是走上了正常轨道,却是李叔同在之前三十多年不曾经历过的,如水一般平淡的生活。却是许多人一生都在其中的日子,李叔同会在教学中想起雪子,不知道她现在上海正在做什么?是在弹琴还是在唱歌,亦或是在哭泣?是否如他想她一样思恋着自己?

    李家的银号近来也不景气,整体的大环境作祟,所以尽管无可奈何,李文熙也不再做甩手掌柜,他又开始挂牌行医。没事儿的时候也找李叔同聊一聊,两兄弟终于消除了从小种下的隔膜,像是一母胞兄弟一般地亲近。偶尔也小酌一番,只是在小酌之后,李叔同总会在床榻之上辗转难眠。想起在日本睡榻榻米的日子,那时自己还嫌弃每次醒来腰总是会痛,可当他睡在柔软的床上,却异常怀念那坚硬的榻榻米。

    不如说,李叔同真正怀念的是雪子,现在学校的教学任务很重,他没有办法抽身去上海去看她,只能发电报,或者邮寄一些天津特产到上海,聊以自慰而已。

    §§§第3节政治剧变,家道中落

    一九一一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很多事都发生在这一年,然而最终能被历史铭记的,莫过于辛亥革命的爆发。这意味着统治着中华大地二百九十多年的满清王朝彻底覆灭,爱新觉罗氏的在历史舞台上的戏唱到了尾声,然后永远地噤声。随着在武昌响起的第一声鸣枪,革命的大潮席卷了祖国的每一寸河山。孙中山,作为辛亥革命的领导人,在南京宣誓就职民国临时大总统。自此,中国的历史翻开了一页新的篇章。

    但在此之前,于北方重镇天津,李家也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年的春天,李叔同正在书房,准备给身在上海的雪子写一封信,却看见二哥李文熙急匆匆地从外面进入书房,然后颓然地跌坐在躺椅上,眼神空洞无神,只能听到他口中不住地喃喃:“完了,完了,完了……”

    李叔同不知李文熙这是遭受了怎样的打击,从未见过兄长露出这种表情。李文熙已然四十多岁,依照孔子的说法,此时他已经达到了“不惑”的年纪,而却有事情能令“不惑”的兄长露出这么绝望的神情,实在是让李叔同捉摸不清。只得停下手中的笔,走到李文熙身边,“二哥,这是……”

    “文涛啊……文涛啊……”

    “二哥!”李叔同扳正兄长的肩膀,给他力量,“不要紧,你说啊。”

    “天津的盐商垮了!”

    “盐商垮了?”李叔同纳闷,“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咱家做的就是盐商啊!”

    “李家不是银号么?什么时候又……”

    “咱们李家不仅是盐商,还是大盐商!咱们的‘义善源钱庄’就全部投资于盐呐!这下盐商垮了,足足五十万银元啊!全都没了啊!”李文熙说着,眼角泛红。

    李叔同对于家业家产实际上没有任何概念,自小他就知道,李家的基业是由二哥继承,自己只是念好书就可以了。所以除了李家是开银号,在北京、天津、上海都有资产外,一无所知。不论这些的盈亏情况,还是家庭经济,他都不去关心,而李文熙一直也是讳莫如深。李叔同从来不知道,做盐的生意,也会亏也会垮。

    这次盐的亏垮,是因为官价的剧降。因为清政府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再也无力去维持正常的贸易,在一定程度上来讲,这次失败是注定的。

    “五十万?”李叔同见李文熙将手把住椅子,重复道。

    “是。”接着是李文熙一声长叹。

    “二哥,你这样想,倘若我们不是在天津,而是在京城呢?八国联军攻入的时候,他们烧杀抢掠的时候,我们将损失的远远比五十万要多得多吧?你不必如此沮丧,只是一个银号而已,我们不还有其他银号吗?古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只要咱们还健康地活着,还有骨头,就不会垮!”李叔同眼神坚定地看着李文熙。

    “可这祖传的基业,不能毁在我手上啊!”

    “哥你看,现在清廷已经危在旦夕,看样子已经命不久矣。天下只有先亡先涅槃,才能浴火重生。如果因着这些,家业毁了,那也是天意,不必太过在意。”

    李文熙听着李叔同的话,将实现投向窗外,见天边的夕阳将世界都染红了,真的有一种即将重生的感觉。

    在这之后,天津的商业全线颓败,不过半月,李家的另一座钱庄“源丰润号”,再度全军覆没。这又一个打击,彻底令李文熙丧失了全部经济动力,李家所具有的所有家产,从前百万家产,在李家所有人的观念里用世世辈辈都不会穷尽的家产,现今除了河东的一座住宅外,在天津的财富已经全部流荡。

    李文熙处于崩溃绝望的边缘,而李叔同则不一样。他从前就将财富银元这种东西,看得很淡,也从未担心过有一天这些东西都会离他远去,他学习艺术在某一个方面也得意于李家所拥有的财富。但是随着天津家业的破产,他更加确定了财富的不确定性和不可靠性。从前摆在他面前的两条坦荡大路,如今只剩下一条,也是他正在行走的路。于是李叔同衣着更加朴实,教学更加严谨,表情更加严肃。

    与雪子的通信中,他并未提到家里已经破产。

    与上海的友人的联系中,也没有提到他现在所面临的窘境。

    李叔同回想从前的奢靡生活,这才发觉那时的过火和夸张,而此时的庄重和简朴,像是对过去的一种补偿。

    应酬骤减,很多人不再联系他。他没有觉得失望或者感叹世态炎凉,反而很感激这次的破产,给他一个机会去看清一些人一些事,也给他时间去更加专注于油画的创作。

    然而因为辛亥革命的关系,北方所遭受的境况要比革命前更为严峻。清廷感觉到来自全国的压力,紧急招兵买马,随意处置百姓。给人们带来了更大的苦难。

    随着各省纷纷宣布独立,清廷的急迫感越来越强。自从一九零八年慈禧太皇太后薨了,其实清廷就已经亡了。现在它的垂死挣扎依然没有任何作用,但却用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余力,在给苟延残喘的人们制造更大的灾难。

    这日,李叔同将二哥李文熙还有妻子俞氏召集在会客厅,神情严肃,他看着他们,沉声说道:“现在清政府的大势已去,李家的家产也……所以,我想咱们举家迁去上海吧!远离这乌烟瘴气的北方,去更新鲜更清新的南方去生活。”

    李文熙看着李叔同,苦笑着摇摇头,“我不走。”

    “哥……为什么?”李叔同不理解。

    “李家的基业在天津,根在天津!无论家产败成什么样子,它始终都是在天津,所以我不走,如果我走了,李家就是真的败了……”

    “哥,你何必如此固执?”

    “这不是固执,文涛,是我看着父亲将李家茁壮成鼎盛兴旺,再亲手将李家败成这般的模样,如果连最后的河东宅子都守不住,都要变卖,等我死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父亲,去见列祖列宗?”李文熙站起身,走到李叔同面前,“你还年轻,你本身也不属于这个压抑的天津,你属于江南水乡,你属于那片自由活跃的天地。其实自你四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我终究是不同的。”

    “二哥……”李叔同能做绝妙文章的嘴,此时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也不走,”俞氏坦然地望向李叔同,她知道李叔同在上海还有一个夫人,一个他真正心爱的女子,她深知自己只是父母包办婚姻下的结果,李叔同尽管和她育有两个儿子,却没有一个瞬间爱过她,她何必又非得去上海,去做一个任人厌恶的角色?她笑着说,“我老家在天津,我父亲年迈,需要我照顾他,而且……葫芦哮喘,也受不了这么远距离的行程。”

    “你……”李叔同愣在原地,他从未料想到俞氏会说出这番话,做出这个决定,他明白,俞氏说这段话时,心中是有多么痛苦,多么绝望。

    俞氏为了不给自己造成麻烦和累赘,连两个儿子都自己抚养。

    “我知道你在天津生活得并不快乐,南方才是你的乐土吧?去吧,不用管我们,我们在天津会照顾好自己,放心地去吧!”俞氏说完转身就离开了书房。

    李叔同望着俞氏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陈杂。

    §§§第4节回上海,与日籍夫人团聚

    春风再次吹绿了大地,也将一艘客轮送到了黄浦江码头,万物复苏的时节,船上的乘客多,而码头上接待归客的人就更多了。李叔同随着鱼贯而出的乘客们下了船,就听到有人大声地喊他的名字:“叔同——叔同——”

    李叔同好不容易才挤到生源处,见到了久违的义结金兰的天涯好友许幻园、上野同窗春柳伙伴曾孝谷,还有日夜思念的佳人雪子。李叔同分别和他们热情拥抱,以表重逢的喜悦之情。

    “你们都来了啊!”李叔同这种暌违已久的亲切感,向他汹涌而来,使他有些语无伦次。

    “当然要来接你!”许幻园拍着李叔同的肩膀,“回来就好啊!”

    “可算回来了,真好,真好!”曾孝谷大笑着接过李叔同的行李。

    接着李叔同看向一直都微笑地看着他,却沉默不语的雪子。雪子注意到李叔同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红起脸颊。

    “欢迎,欢迎回来!”雪子羞得低下头。

    许幻园看出来雪子极力压抑的狂喜,为了避免气氛这样下去,便问李叔同:“北方怎么样?天津如何?”

    “哎,别提了,”李叔同叹气,“清政府那些残存的辫子军,将杂货铺子都抢光了!”

    “哎,”许幻园也跟着叹气,拍着他的肩膀,“不过没关系,上海的景象全然不同,现在有越来越多的进步青年来到上海,上海已经和民国紧密联系在一起了!”

    “还有……”曾孝谷正要滔滔不绝地继续接下话茬。

    “有话咱们回去再说吧!码头这里人又多,声音又嘈杂,回去我给大家做些吃食,然后你们一边吃一边小酌一边聊,岂不好?”雪子打断曾孝谷的话。

    “好好好,看我这急性子!”曾孝谷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飞快地揽住李叔同的肩膀,四个人一道走出码头,登上马车,一起去了位于法租界的公寓。

    在席间,许幻园和曾孝谷迫不及待地将最近南方的形势讲给李叔同听,又嫌不过瘾,将李叔同离开上海回天津,到码头重逢,再从清政府覆灭到民国建立,期间如上了发条般不停顿。

    李叔同始终微笑地听着,不说话,雪子亦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男人,他还是一如两年前那么英挺潇洒。

    李叔同听到南方与北方相比,万象更新,不禁油然而生出文思,叫雪子拿来纸笔,不过几分钟,一首《满江红·民国肇造填满江红志感》就写成了:

    皎皎昆嵛,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华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写完这首还嫌不够,马上又低头写着,一会儿便将书成的纸递到他们面前。许幻园眼尖,率先通览一遍,不觉击掌叫绝:“好词!好一个‘万岁’!”

    雪子接过,清了清嗓子,说道:“由我来用汉语念出来如何?”还没等其他人作出反应,便高声朗诵起来:

    万岁、万岁、万岁,赤县膏腴神明裔。

    地大物博,相生相养,建国五千余岁。

    振衣昆仑之巅,濯足扶桑之漪;

    山川灵秀所钟,人物光荣永垂。

    猗欤哉,伟欤哉,仁风翔九畿。

    猗欤哉,伟欤哉,威灵振四夷。

    万岁!万岁!万万岁!

    雪子读完,大家一个劲儿地鼓掌,不仅是因为李叔同这词写得气势恢宏,也因为雪子能够如此字正腔圆地准确念出这首汉语古体词。李叔同更加震惊于雪子的汉语竟如此精进。

    “雪子……我真没想到你的汉语……”李叔同睁大眼睛赞叹。

    “那,来来来!”李叔同将酒杯举起,“大家一起为三民主义,为新民国,为孙中山先生而举杯!”

    在上海安顿下来之后,有一天便又一位客人造访李叔同的住处。

    李叔同看着眼前这个僧人打扮的青年人。

    “是李叔同先生吧?”僧人笑问。

    李叔同见他笑容亲切,也展出笑颜,“是的,您是……”

    “苏曼殊,我叫苏曼殊。”

    “久仰大名,”李叔同侧身,“快,请进!”

    雪子为二人端上一壶龙井新茶。

    这苏曼殊原名玄瑛,曾经留学日本,善诗文,能绘画,精通英、日、法、梵语等多种语言,从事佛学、教育和文学的撰述和翻译工作,是南社的成员,一九零三年出家为僧。

    “李叔同先生,”苏曼殊笑着饮了一口茶,“我对你的才学风采思慕多年,如今才得以相见,真是有些晚啊!”

    “您实在是太客气了。”李叔同看着眼前这位江南有名的才子,不禁注意到他的衣衫,以僧人身份造访的苏曼殊,身着灰色袈裟和布袜芒鞋,干净利索。双目炯炯,有神而矍铄,仿佛将这尘世间的所有都收入到那双眸子里,看懂看清了一切的神态,不觉令李叔同认为苏曼殊有些过于清苦。

    “其实我身为出家之人,自是不便与知交寻访,可见,你我是有缘分的啊!”

    “缘分啊!”李叔同也承认这个缘分,面对着他的旷达,不禁肃然起敬,“我真的是对你写的《断鸿零雁记》着迷……”

    “哦?你看过?”苏曼殊有些惊喜地问。

    “嗯,在南洋的一家报纸上。”

    “那是随刊随写,不过自从那报纸停刊,我也就停笔了……”苏曼殊颇为遗憾地说。

    “那你现在是……?”

    “做些翻译工作,不过,你看这次‘南社’聚会,我才到上海来。昨日柳亚子先生特地告诉我,邀请您参加这次的雅集!”

    “我?南社?雅集?”李叔同惊诧,“我还谈不上啊……”

    “您太谦虚了!”苏曼殊大笑着说道,“您的大名早就传遍上海文坛了,柳亚子当时一提起‘李叔同’三个字,我就自告奋勇地说,我来请!这次好不容易能率先和您相见的机会,我一定要把握啊!”

    说罢,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什么时间呢?”李叔同听得热血沸腾,极有兴致。

    “三月十三,在愚园路的‘愚园’里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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