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曾有李叔同:弘一法师绚烂至极的前半生-繁华一霎过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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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节参加南社雅集

    南社,是江南名士雅集的进步文学组织,它最初酝酿于一九零七年,正式成立于一九零九年。最初成立之时,其中有绝大部分都是同盟会成员,所以“南社”虽以提倡民族气节相号召,但在一定程度上,它实际是应和民族民主革命,提倡反清的革命文学。取名为“南社”,是源于“操南音,不忘本也”。在辛亥革命后,成员骤增到一千余人,成为当时民主运动和政治革命的一种精神力量。在江苏苏州建社,后迁到上海,而后又易址浙江杭州西湖。

    三月十三日这天,当时的才子齐聚荟萃一堂,愚园内尽是文人雅士。而此时也正是南社的全盛时期。李叔同特意打扮了一番,才来参加这次的南社雅集,头发梳得油光水滑,面色红润,虽说脸颊瘦了些,但仍是仪表堂堂。他一进门,就引得众人纷纷起立,向他涌来。

    “欢迎,欢迎!”愚园茶楼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迎客声。

    李叔同稍稍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抱拳说道:“能与众位江南才子相会,实在是三生有幸!”

    大家仔细端详着这个名噪上海的才子,在日本声名鹊起的“茶花女玛格丽特”,见他嘴角始终洋溢着淡然但却真诚的笑意,还不时地对周围的人作揖问好,丝毫没有架子,也没有任何派头。李叔同向身边的人寒暄,虽然他对于其中很多人都很陌生,可心中却带着一种天然的熟络。

    不一会儿柳亚子就走到李叔同身边,对他先自我介绍,然后又介绍了一些南社成员,随后笑着对他说:“叔同先生,你能接受我们的邀请而来,真的是令愚园蓬荜生辉,也预示着我们南社又多了一位巨擘;再有一个邀请你的原因,还是在于想聘请你担任《太平洋报》的副刊主笔,想必你也不会推辞吧?”

    其实在此之前,李叔同就听许幻园念叨过此事。是李叔同刚回到上海那晚,许幻园就对他说:“叔同呐!你知道陈英士先生吧?他继革命报刊《苏报》、《民报》之后,又要创办一家《太平洋报》!在拟聘请的主笔编辑名单中,就听说有你啊!”

    李叔同有些惊讶,“上海现在有才学有能力的人这么多……我哪谈得上?”

    “你就别谦虚了,定是有你一份!”

    在那之后几天,李叔同也并未受到相关的消息和通知,再加上其他事情需要操劳,这件事就被他淡忘了,没想到会在南社的雅集上,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向他发出邀请。为革命注一份力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再说李叔同也欣然于此,便不客气地干脆对柳亚子说:“承蒙各位看得起叔同,哪有推脱之理?”

    “不愧是李叔同!干脆之人!”柳亚子笑着将李叔同引入坐席,待茶点送上来,柳亚子就指了指对面白净瘦高书生模样的人介绍道:“这位便是太平洋报社的社长——姚雨平先生!”

    李叔同刚想向姚雨平伸出手,就被柳亚子迫不及待地引向另一个方向,是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中年男子,“这位是叶楚怆先生,总主笔!”

    “久仰大名……”李叔同话音还未落,就听到柳亚子继续介绍。

    “这几位……”

    柳亚子的话被面前这些人的自我介绍给打断了,他们向李叔同介绍着自己的姓名。其中有苏曼殊、林一厂、余天遂、夏光宇、胡朴安、姚鹓雏、胡寄尘、陈无我和梁云松。

    “这几位都是报社各栏目的主笔,当然,”柳亚子看着李叔同,“还有你和我,也是分栏目的主笔。”

    大家争相向李叔同做自我介绍,但这么多人名,这么多面孔,李叔同怎么能够一一记住。尽管如此,但他心中的熟悉感越堆越高,很多人都和他一样是同盟会成员,都曾经和他一样填过表递交过志愿书。仿佛彼此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李叔同知道自己不仅找到了组织,也正式迈入上海的文人圈子,可以为国家做一些事情了!

    《太平洋报》文艺副刊,一经面世,果然立即声名大噪,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只是单张随刊附赠的画报,但李叔同却做得十分用心,也耗尽自己的心力投入副刊的编撰。他其实一直想要将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作为副刊连载,想让苏曼殊续写下去。和苏曼殊商议后,苏曼殊也欣然同意,于是因为李叔同的执着,《断鸿零雁记》得以在大陆出版面世。

    李叔同并不仅仅只是作为一名主笔,因着是画报副刊,于是李叔同就在任职期间,利用自己的专业特长,加上之前在日本留学的经历,在中国首创报纸广告画。这一形式新颖,吸引了许多人的效仿,不久便成为了报业间的流行广告形式。

    以《太平洋报》为基础,上海的文坛生出一派新鲜的气息。

    李叔同有时也会写一些诗词,有一次他就灵感一现,当机立断就在纸上写下一首《南南曲》:

    在昔佛菩萨,趺坐赴莲池。始则牛花笑,继则南南而有辞。南南梵呗不可辨,分身应化天人师。或现比丘、或现沙弥、或现优婆塞、或现丈夫女子宰官司,诸像为说法,一一随意随化皆天机。

    以之度众生,非结贪嗔痴。色相声音空不染,法语南南尽归依。春江花月媚,舞台装演奇。偶遇南南君,南南是也非?听南南,南南咏昌霓;见南南、舞折枝,南南不知之,我佛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写这首词的时候,他脑海中想起了在留学日本期间结识了好友黄二难,于是取出信封,写好黄二难的地址后,将这首词放进里面,寄了出去。

    回到报社,就看到椅子上坐着一名中年女子。

    还未等李叔同开口,就听到她说:“请问,您是李息霜先生吗?”

    “是,我就是。”李叔同点头,这个名字是他在日本留学时使用的,不知道这个女人如何知道的。

    “啊,那太好了,”女士展开笑颜,“你好,我是上海城东女校的副校长。”

    “那你请坐。”李叔同热情地说道。

    “是这样的,”女士连忙坐下,“是杨白民校长介绍我来的。女子,自古地位就卑微,深受社会冷落了几千年,在传统观念中,也总是宣扬,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我们学校的学生都不认同这一看法,呼声很高。杨白民校长就派我来邀请您到我们学校任教。”

    “开什么课?”李叔同冷静思考后问。

    “文学,”女士一顿,“如果可以,还希望您可以开设音乐课。”

    李叔同一听,心中已经作出了决定,不用说其他,李叔同想要解放女性,他亲眼见证了太多女子的悲剧命运,而他也深知,这也是报效祖国的一种方式,“可以,当然可以,但是可以是兼课吗?毕竟我们的副刊……”

    “我明白!”女士十分豪爽,“时间您来定,只要每周来上几课时就好!”

    二人一拍即合,很快李叔同就到上海城东女校担任了教席。

    再次为人师表,只是这次较之前完全不同,此次他的使命不仅仅是教授知识,还兼有一个更加重大的责任,那就是解放女性。

    在女校中,因为李叔同卓然的风度,渊博的学识,还有有别于传统的,与众不同的教学方式,令他成为无数学生心目中的老师的最佳形象,深受广大学生的欢迎。

    李叔同虽然身兼数职,但他并不觉得疲倦,反而每日都蓬勃着生机与活力。

    §§§第2节浙江两级师范学校教学

    自古文学事业,大多以喜剧开场,以悲剧结尾。

    ——《太平洋报》也是如斯,虽然它场面极大,却耐不住收益过低。到九月,再也无法支撑报社的周转,被警察查封。一切以《太平洋报》为中心的活动,全部终止,其中包括前不久由李叔同组织发起的“文美会”,主编的《文美杂志》也被迫停刊。

    在上海因为《太平洋报》而聚集起的文人圈子,也因为报社的倒闭而松散瓦解,许多人走的走,散的散。坐在已经空无一物的办公室中,李叔同四顾,心中顿时生出一种荒凉感,一种世事无常的感觉再次将他包围。做“文美会”的时候,每日编辑名家书画印稿,汇集成册,加以精致装裱,每次集会,大家传阅,再交流美术创作经验。那时身兼三职的他,一点也不觉得疲惫,一点也不空虚。而此刻一种巨大的空虚排山倒海而来,李叔同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突然不知道何去何从。

    就在他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接到浙江两级师范学院经子渊校长的邀约,希望他能够到杭州去任教。李叔同有些犹豫,毕竟去杭州赴任,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再次离开上海,经子渊校长也没有强求,只是说可以先到杭州来考察一番,再做决定也不迟。李叔同深觉在理,便简单整理了一下行李,从上海到了杭州。

    在西湖旁的一座茶楼里,听着窗外的雨声,李叔同忽然想起十年前他也曾来过这里,那时的他是来杭州参加乡试,相同的地方,而心境却截然不同。他坐在茶楼,回想了一下这十年所发生的事情,不禁觉得命运真的是奇妙非常,十年能够改变的东西太多,他不住地陷入沉默。

    他也到浙江两级师范学校进行了考察,而他能决定到这里任教的原因主要有二:其一,是经子渊校长对这位上野美术学校的天才学生欣赏有加,早就萌生了邀请他的念头,而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其二,是身在杭州的李叔同的新知旧友,如夏丏尊、钱均夫等人,可以在静若处子的烟雨杭州,和他们抵足高谈,忘记时间和命运的残酷。

    基于以上两个原因,李叔同决定接受经子渊的邀请,到浙江两级师范学校担任图画和音乐教师。

    回到上海的李叔同,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便是夫人雪子。雪子见李叔同近日越来越剧烈的咳嗽声,以及不展的愁眉,明白自己再拴着他,是在拖累他。因为她从日本来之前,就已经意识到,李叔同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他属于这个浑然的人世间,可以说是属于所有人,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完整整地拥有他。

    雪子将风尘仆仆的李叔同迎进门,给他兑好枇杷膏和镇咳药,督促他喝下。

    “我无大碍,不必如此。”李叔同有些惭愧地接过雪子递来的药水。

    “无大碍?怎么会无大碍?”雪子叹气,“你总说你的身体,你自己清楚,可你并不正视它,你再怎么清楚又有何用?”

    “雪子……”

    “你听我说,”雪子打断李叔同的狡辩,“每次都是我听你说,而这次换我说你听。因为你最初说没有我,你怕肺病会更严重,我担心你不行,所以我抛弃一切跟你来到中国。而有我没我,似乎都没有任何区别。导致现在,你不仅肺有问题,身体各处都有病症吧?还妄图隐瞒我,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么?”

    “瞧瞧你,”李叔同上前握住她的手,“瞧瞧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不信任你。我只是不想要你担心罢了。”

    “然后就将你自己的身体搞垮,好让我更加担心?”雪子双眼泪光盈盈。

    雪子从李叔同的表情就已经知道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只是她不晓得应该如何去戳破。她不忍心去挑明,因为一旦这样,就意味着他们不得不面对离别,面对伤感。

    “雪子……”李叔同也不知如何去回应雪子的泪水。

    “你这样,要我如何能放心让你一个人生活?”雪子最终还是说出来了。

    枇杷膏从嗓子经过,带给李叔同一阵清凉,“我做了一个计划,家还在上海,工作在杭州。”

    “又是只能每个假期才能相见吗?”雪子心中有些凄凉。

    “不,”李叔同将雪子拥入怀中,“半个月,我每半个月回家一趟,咱们这是小别,小别更有风味。”

    第二日凌晨,雪子早早起床为李叔同收拾行装,连着衣服和他平日里需要的画图工具。一点一点地收纳到行李箱中,只是雪子一边收拾一边默默祈祷,希望时间可以在一刻停住,这样他们便不会分开。只是时间是奔流的河水,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祷告而停住奔腾的脚步。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李叔同和雪子在上海北站的站台前相拥道别,雪子止不住眼泪,李叔同只得安慰她说半个月就回来了。远去的汽笛声,将李叔同在上海的一页合起,同时翻开了他在杭州任教七年的新篇章。

    李叔同悄无声息地进入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在师生间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毕竟他所教的科目在当时并不受重视,受重视的文学,他又不教授。

    尽管夏丏尊、钱均夫、姜丹书等友人打破李叔同在教学之余的寂寞,但是他仍是不开心。他明白,深受中国传统观念,音乐与图画,戏子与剪纸人的伎俩把戏而已,自古在学府中被人践踏。

    没有教学任务的时候,李叔同就会背着手在校园中漫步,或者在自己的屋子里作画、写字,或者在琴房中弹一支曲子,以抒心中的烦闷。直到他弹奏的曲调激昂,他用油膏铺开血淋淋的图画,这才引起了学生们的注意。学生们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叔同,那个以“李息霜”之名名噪天下的艺坛才子。

    李叔同将自己心底的情感、寂寞与诗思,全部融入音乐中,用曲调表达出来。在最初的第一年,他便用自己谱的曲写的调,震动了整个音乐界!

    一如一九零五年的那首《祖国歌》,歌声传遍了祖国各地。

    在杭州的前几年,李叔同又写出了许多传唱度极高的歌曲。

    比如为人们所熟知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春游》:

    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妆束淡于画,

    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

    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

    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

    《早秋》:

    十里明湖一叶舟,城南烟月水西楼,几许秋容娇欲流,隔著垂杨柳。

    远山明净眉尖瘦,闲云飘忽罗纹绉,天末凉风送早秋,秋花点点头。

    《悲秋》:

    西风乍起黄叶飘,日夕疏林杪。花事匆匆,梦影迢迢,零落凭谁吊。

    镜里朱颜,愁边白发,光阴催人老。纵有千金,纵有千金,千金难买年少。

    《月夜》:

    纤云四卷银河净,梧叶萧疏摇月影;剪径凉风阵阵紧,暮鸦栖止未定。

    万里空明人意静,呀!是何处,敲彻玉磬,一声声清越度幽岭。呀!是何处:

    声相酬应,是孤雁寒砧并,想此时此际,幽人应独醒,倚栏风冷。

    诸如此类的优美曲调和歌词,不胜枚举。

    扬溢在大江南北的学府中,为年轻学子广为传唱,但是他们对这些歌曲的词曲作者李息霜,还知之尚少。

    §§§第3节莫逆之交夏丏尊

    如果要从李叔同在浙江两级师范学校中找出一位知交,那么首推当属夏丏尊。这两个人虽然初识就是在李叔同于浙江两级师范学校任教期间,相识时间纵使不长,但是他们一见如故,意气相投,情如手足,成为莫逆之交。

    这段关系对于夏丏尊来说,荣幸之至。他曾经撰文说到,李叔同“和我相交者近十年,他的一言一行,随时都给我以启诱”。夏丏尊通过李叔同超然于尘世的卓越天资,俊逸的丰神气度,还有他对于音乐、绘画、文学、书法上面的成就和造诣,看出李叔同的“神力”,并因此而被深深折服。

    因为绘画和音乐在学府的传统观念中,始终处于下等的娱乐地位。这个现象在李叔同初到浙江两级师范学校时,依旧没有显著的改观。直到有学生上过李叔同的课后,被他的师风和才学所震撼和打动,继而通过学生间的口耳相传,再加上李叔同创作的歌曲传遍大江南北。李叔同开始在学校中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他的课也被越来越多的学生所接受、认可。到后来,直接演变成在学生看来,比国文和数学还要重要的课程。

    在夏丏尊的角度来看,这种情况的发生,主要是因为有李叔同人格作背景的缘故。“因为他教图画、音乐,而他所懂的不仅是图画、音乐;他的诗文比国文先生的更好,他的书法比习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这好比一尊佛像,有后光,故能令人敬仰。”

    其实李叔同与夏丏尊能够成为莫逆之交,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二人都有留学日本的经历。当年李叔同是去日本学的西洋油画,而夏丏尊是就读于东京宏文学院,在日本留学的两年多时间,熟悉日本文化,也养成了一些日本人的小习惯,这和李叔同也有相似之处。于是两个人在一起闲聊时,便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因为教育背景的类似,而彼此欣赏。

    因为留学经费的关系,夏丏尊没能从东京宏文学院顺利毕业,没有获得文凭就回了国,但因为他确实有才学,而受聘到浙江两级师范学校任教,但是在这所学校中,没有任何文凭的夏丏尊始终觉得自己生活得没有底气。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沉闷中,直到李叔同到杭州,像是将一股生机与活力注入夏丏尊的生活。

    李叔同虽比夏丏尊大六岁,但因为李叔同多少显得更豁达,而夏丏尊则看起来更老成些,所以两人之间并不存在年龄上的隔阂。言谈甚欢,君子之交。

    夏丏尊生养在江南水乡,以致性格中带着些多愁善感,而李叔同在北方长大,再加上从小就命途多舛,他对于人世间的事情已经相当豁达。

    有一次,一个学生在宿舍里丢失了一些财物,许多人怀疑是被某一个学生偷了,但是又苦于没有什么证据,调查之路崎岖毫无头绪。当时身为舍监的夏丏尊觉得是自己的失职,责任不容推卸。可他也不知道接下去应该怎样去做,于是去向李叔同请教,李叔同看着夏丏尊着急上火的样子,不慌不忙地说:“你肯自杀吗?”

    夏丏尊一听当即就睁圆了眼睛,无论如何也没有料想到李叔同竟然让他去自杀?

    李叔同淡然地看着他,说:“你若贴出一张布告,说作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如果能这样,一定会感动很多人,也一定会有人来自首。不过,这话也须得诚实,三日后如果没有来自首者,非真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

    李叔同说得不咸不淡,却听得夏丏尊心惊肉跳。夏丏尊自知自己不可能按照李叔同说的去做,只好笑谢离开。之后夏丏尊虽然没有选择自杀这种相对极端的方式,但是他却选择了节食。偷东西的学生终于还是被感动,主动承认了罪行。而李叔同也并没有因为夏丏尊没有照他的办法来执行就去责备他,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交往。夏丏尊知道,李叔同这个办法未免显得太过偏激,甚至有些不可理喻,但是他明白,这是李叔同的真情流露,如果是他,他一定会选择这个方式去感化学生。这样相比来言,夏丏尊就看出自己的感化力和领悟能力,还是太低。

    也因为这个事件,在学生间流行一种说法:李叔同是“爸爸式的教育”,而夏丏尊是“妈妈式的教育”。

    他们对于学生的态度迥然不同;学生们对于这两位师长的敬爱却是相同的。学生普遍觉得,夏丏尊在学校里,事无巨细,凡事都要操心。把每一个学生都当成是自己的孩子,而李叔同超然,在教学上十分严谨又严肃,课堂上通常不苟言笑,却深得每一个学生的尊重和喜爱。

    那时,夏丏尊在杭州的一条巷子里租了几间小屋,因为门前有一棵小梅花树,就给屋子取名为“小梅花屋”。小梅花屋里挂着一幅李叔同的朋友陈师曾画的《小梅花屋图》,而上面又有一首李叔同题的《玉连环》词,这个题跋能够说明当时二人的友情。

    屋老,一树梅花小。住个诗人,添个新诗料。

    爱清闲。爱自然。城外西湖,湖上有青山。

    夏丏尊看过之后,直称好,直赞妙。不久自己又写了一首《金缕曲》:

    已倦吹箫矣。走江湖、饥来驱我,嗒伤吴市。租屋三间如铤小,安顿妻孥而已。笑落魄、萍踪如寄。竹屋纸窗清欲绝,有梅花、慰我荒凉意。自领略,枯寒味。

    此生但得三弓地。筑蜗居、梅花不种,也堪贫死。湖上青山青到眼,摇荡烟光眉际。只不是、家乡山水。百事输人华发改,快商量、别作收场计。何郁郁,久居此。

    就是他这种年轻的忧愁,令李叔同觉得他颇为可爱,并把他戏称为“诗人”。两人的友情一直绵延到很久之后,甚至影响了李叔同最后的出家。

    §§§第4节桃李春风满天涯

    在浙江两级师范学校任教的期间,李叔同不仅在个人的音乐、绘画上取得了耀眼的成就,同时作为一名教师,更是培育了一大批学生,他的言行,他的教学,甚至改变了其中多数人的人生轨迹。许多学生毕业后,或留学或和李叔同一样投身教育,在祖国各处世界各处,发光发热。李叔同真正做到了桃李春风满天涯。

    因为留学日本,学习西洋油画,李叔同接受到的思想观念站在中国当时的前沿。尤其是油画,这种迥然于中式传统水墨画的新画派别。素描写生是油画的基本功,而李叔同既然在教学期间开了这门课,就要将这种画派传入中国。自然素描写生无法避免,当然李叔同也没打算避免。

    但人体写生在中国可谓开天辟地的头一遭,当李叔同将这个想法提出,立即在学校的教研室里引起极大的争议。有不少教师还是受的传统儒家教育,对于要青年学生面对裸体进行作画,实在是超出他们所能理解和接受的范围。对此,李叔同表示出难得的强硬态度,坚决不作妥协和让步。

    最后这件事上报给了校长经子渊,在教师队伍中出现了三派,一派是曾留学受过西方文明开化教育的年轻教师,一派是传统顽固保守的年纪较长的教师,还有一派则是处于中立或干脆不表态的教师。前两派各抒己见,发生了一定的冲突,经子渊明白李叔同的用意,最终允许李叔同开设人体写生课。

    这样一来,李叔同就成为了中国最早提倡人体美术教学,并最早使用人体模特进行美术教学的美术老师。人体美术教学,开启了一个全新中国的美术之路,因为李叔同的这个创举,而深受影响的学生包括丰子恺在内无数人,甚至就连现在学美术的学生,都是因着李叔同而得以面对着真实人体进行素描写生。

    在李叔同众多的学生中,许多人的命运因为李叔同而改变,其中比较典型的就属刘质平。刘质平和丰子恺一样,在浙江两级师范就读时,都是李叔同的得意门生,擅长音乐。一九零六年在李叔同的鼓励下留学日本,回国后便如李叔同一般从事艺术教育事业,后来任山东师范大学艺术系的教授。

    关于李叔同和刘质平之间的师生情谊,有着一段传奇式的故事。刘质平在音乐上有着惊人的天赋,一日天降大雪,刘质平写出平生的第一首歌,立刻不顾飞扬的雪花,拿给李叔同看。李叔同细细通览一遍后,凝神良久,后又看着刘质平。直看得刘质平心中擂起了鼓,自责自己是否太过欠考虑,急于求成?就在他等待着李叔同的责怪的时候,李叔同说:“今晚八点三十五分,音乐教室,有话对你说。”晚上雪越下越大,还刮着大风,凛冽的严寒并没有阻挡刘质平的脚步,他准时到达了音乐教室门口,见里面漆黑一片,便候在门口。十分钟之后,教室的灯大亮,门被从里面打开,从光芒中迈出的正是李叔同,他看着刘质平,又看了看手中的表,然后告诉刘质平可以回去。

    这次事件,并不是李叔同戏耍刘质平,而是想通过大雪天的等候来考验他是否具有吃苦的精神,显然刘质平通过了李叔同的考验。自此之后李叔同与刘质平师生情谊日笃,不仅每周除正常授课外,还单独辅导刘质平两次,在挖掘出刘质平的天赋后,李叔同还专门将他介绍到美籍钢琴家鲍乃德夫人处学习钢琴。当刘质平顺利考入东京音乐专校,却为学费发起了愁。李叔同曾为他申请了官费,但没能成功,加上刘家宣布中止对他留学的资助,刘质平陷入了苦闷彷徨之中,李叔同不忍这颗明珠黯淡,毅然决定倾囊相助,并订下规矩,说不必刘质平日后还钱给他,条件只有两个:一是不得将他赠款的事情告诉第三方;二是不得半途中止学业。

    事实证明李叔同的眼力没有错,刘质平在后来果真成为留名中国现代音乐教育史的人物。

    而李叔同在学校中的大多事情,都是被他的一位学生道出,这样才得以让世人知道除了艺术家的李叔同,他身为教育家也十分成功。这个学生就是吴梦非。

    吴梦非是现代中国著名的艺术教育家,他在浙江两级师范学校时读的是高师图音专科,跟着李叔同学图画和音乐,深得他的衣钵。后来在一九一九年和刘质平、丰子恺一起创办了上海专科师范学校,在音乐和图画方面,均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他也是一位有名的教育家和学者。

    吴梦非在后来的学术文章中曾提到,李叔同在浙江两级师范学校任教期间,曾组织和创办“漫画社”、“乐石社”等艺术团体。并将学生和他的作品自画、自刻,再自己印刷,出版了《木刻画集》。吴梦非还回忆到,在李叔同作为艺术指导时就已经有木刻创作,这恰好证明了李叔同是近代中国较早提倡和进行木刻创作的艺术家。

    不单单这些,还有那部被李叔同拒绝出版,最终遗憾散失的《西洋美术史》。当时在校时,李叔同就撰写和整理了这部著作,可当其他老师提议出版后,他并未同意,后经过几度辗转,最后原稿不复存焉。假如李叔同那时同意出版,也许这部著作就成为中国最早的一部西洋美学史专著了。

    还有一位学生深受李叔同的影响,他就是日后成为闻名海内外的大画家——潘天寿。

    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在一九一三年更名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而潘天寿就是在学校更名后入学,师从李叔同。他们这段师生关系虽仅维持了几年,但他们的师生感情却绵延了一生。

    在后来潘天寿因为不堪世俗,而萌生过出家的念头,还特地想当时已经出家的弘一法师李叔同请教。李叔同听完潘天寿想要出家的缘由后,果断劝阻了他。这才使潘天寿免于削发为僧。这令无数人都觉得离奇,李叔同平日里好劝他人向佛、念佛,甚至当丰子恺皈依佛教,他心底十分欢喜。可他为什么会劝阻潘天寿出家呢?

    在李叔同看来,学佛,信佛,到出家,都是要建立在对于佛教的信仰上,而倘若是单纯地因为对现实生活的不满,想要到佛寺里讨个清净。这是出于冲动的出家,而不是出于信佛,这样没有任何意义,心也不会虔诚。

    他明确对潘天寿说:“别以为佛门清净,把持不住一样有烦恼。”

    潘天寿听后,最终打消了出家的念头,潜心作画研究美术,后来成为中国画的开风气之先。

    而在之后潘天寿的画作中,也能体会到其中饱含的佛教哲思。他的一幅代表作就是《达摩》,也一度用“心阿兰若住持”、“懒头陀”、“指头禅”、“一指禅”等作为自己的名号。他的书画基础也是当初跟着李叔同练《三公山碑》时打下的,运笔凝练庄重。

    潘天寿的同事就曾说他:“开会研究工作,很少开口,对出风头的事情不感兴趣,名利观念淡泊,又是师范出身,从弘一法师那里学到了一套严肃但不拘谨的讲课方法,重点突出,条理分明,所以深受学生爱戴。”

    由此可以清晰看出,李叔同的学生们,不论是在学识艺术上得到了李叔同的真传,就连在做人行为上,也深受李叔同的影响。

    桃李春风满天下,也将李叔同的精神和影响传播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第5节加入西泠印社

    一九一四年,李叔同在一日同时收到两封信。这原本对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毕竟作为一个知名的艺术家和教师,收到信函十分正常。只是当李叔同打开信封,发现一封是“南社”雅集的通知单,一封是“西泠印社”吸收他为成员的邀请函。

    仔细看来,这两个集会竟是在同一天举行,不过好在所选的地点相距不远,都是在杭州孤山。

    孤山,与栖霞山相连,坐落杭州,为历代文人骚客诗人学士常留之地,对于孤山的清幽和恬静秀美,都不吝啬赞美之词。峰回路转的亭台楼阁,古典幽韵的花架水榭,上升环转的青石阶梯。将孤山最原始的美点缀得更加令人难以移目。

    这“西泠印社”已经有了十年的历史,这次十周年建社的纪念聚会,也恰值历史上著名的东晋王羲之兰亭修补雅集第二十六个癸丑年。特意选取了这个日子,来吸纳诸如李叔同这种金石家的入会。不仅如此,就连在日本声名显赫的印学家长尾甲、河井仙郎等人,也跋山涉水,远渡重洋前来孤山入社。

    集会开始之后,社员们都聚集在“题襟馆”,彼此切磋、交流金石艺术。社长吴昌硕,是当时有名的书画兼金石家,他将一本《与马冬涵论书法篆刻书》拿到大家面前,介绍说道此文的作者就是李叔同,并将书给社员们传览。

    其中有一段写道:

    “刀尾扁尖而平齐若椎状者,为朽人自意所创。椎形之刀仅能刻白文,如以铁笔写字也。扁尖形之刀可刻朱文,终不免雕琢之痕,不若以椎形刀刻白文能得自然之天趣也。此为朽人之所创论,未审有当否耶?”

    大家看完这一段连连称赞李叔同对印刻之学的精深,李叔同忙谦虚地说“哪里哪里”。气氛十分愉快,李叔同也很快地融入这个全新的团体中,就在有人希望李叔同来给大家发个言的时候,李叔同摆手道:“今天实在是对不住,恰好还有一个聚会在别处进行,现在容我到楼外楼,那里还有‘南社’的友人们在等我……”

    送李叔同离开时,社员们都自发地响起掌声。

    沿着湖边,李叔同步行走到了“南社”举行雅集的楼外楼。李叔同一进门就被友人们注意到,立刻涌上来一群人。

    “你可来了!叫我们好等!”柳亚子大声地说。

    “实在抱歉,”李叔同作揖笑道,“难不成要我自罚三杯?”

    “先不必,”柳亚子说,“刚才就在进行‘十分钟命题诗’,没答出来的人要罚酒,答出来的罚他人。大伙特意为你留了一道题,看看你十分钟后到底是要喝敬酒还是罚酒!”

    南社雅集参加的次数多了,这样的场面也见识得多了,于是李叔同大手一挥,笑道:“请出题!”

    “老惯例,七言绝句。一首句句含‘春’,外首不可带‘春’!”柳亚子说完坏笑着斟满酒,走到李叔同面前,“十分钟!”

    顿时,酒楼里几百号人全都安静下来,将注意力都集中到李叔同身上,期待他会作出怎样的诗,有人窃笑,有人甚至开始担心还未进入状态的李叔同,能否在十分钟内作出诗,如若不能,那么罚酒怎么办?

    每个人都盯着李叔同的表情,李叔同倒是很淡然也很没有顾虑其他,在他听到命题后,心中就已经将诗的雏形酝酿好了。不过须臾,就听到李叔同朗声地诵道:

    春风吹面薄于纱,

    春人装束淡于画。

    游春人在画中行,

    万花飞舞春人下。

    梨花淡白菜花黄,

    柳花委地芥花香。

    莺啼陌上人归去,

    花外疏钟送夕阳。

    大多数人都还沉浸在如此神速的作诗技艺中,难以相信自己所见证的事,还愣愣地杵在原地,忘记了鼓掌。

    柳亚子是个爽利之人,看了一眼表,也朗声大声说:“从听命题到诵诗成,五分钟。”说完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时雷鸣般的掌声才响起,楼外楼中瞬间被喝彩声与称奇声充满。

    之后整个雅集都充斥着往日且熟悉的热烈氛围,李叔同和大家把酒言欢,又在诗词文章上相互讨教,最后还一起敬了一杯给新建立不久的中华民国。

    回到学校后不久,李叔同的人体写生课经过民国“查学”的巡查,临走前对经子渊校长,只说了一句:图画课在江南,最好的算是一师了。

    不到半月,经子渊校长拿着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黄炎培考察教育日记》第一集,来到李叔同的办公室。

    指着其中一段给李叔同看,李叔同顺着他指尖方向看去,只见上面写着:“其专修科的成绩殆视前两级师范专修科为尤高。主其事者为吾友美术专家李君叔同也。”经子渊对这段中肯的评价颇为满意,李叔同也因为好友兼教育家的肯定而欣喜欣慰,此时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经校长,现在咱们学校中学习篆刻、擅于篆刻的学生不少,且还有像您和夏丏尊一样的篆刻好手,何不组织一个专门的社团来师生共同研究篆刻,既满足艺术需求,又发扬了民族艺术,岂不更好?”

    经子渊一听,觉得李叔同这番话着实有道理,况且学校既然已经开设了不少艺术专科,那么如果不创办一些艺术团体组织,艺术的氛围便也不浓烈。“那你看,应该取一个什么名字?”

    李叔同想了片刻,说:“不知‘乐石社’这个怎样?”

    就这样,乐石社在经子渊校长的赞成下,迅速成立,在成立仪式那天,四五十个学生一致推选李叔同做社长。

    第二年,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校长江谦向李叔同下聘书,希望他可以到南京来教学。李叔同舍不得离开杭州,舍不得离开一师,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江谦之后,江谦很理解地提议可以兼任。李叔同问过经子渊和征求雪子的意见后,同意到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做图画音乐教员。

    在南京任教期间,因为知道创建金石社的益处,也发现南京的许多学生对于篆刻也有兴趣,也有相当一部分学生有这方面的天赋,便也向江谦问是否可以创办一个金石社。江谦十分欣然地同意,于是李叔同便在假期里倡立了金石书画组织“宁社”。并将学生们和自己的一些作品集结起来,借佛寺来陈列这些古书、字画、金石。

    二十四年后,当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江谦校长大师六十周日甲,专门作诗云:“鸡鸣山下读书堂,廿载金陵梦未忘。宁社恣尝蔬笋味,当年已接佛陀光。”

    李叔同虽然开始辗转于上海、杭州、南京三座城市,身体始终保持在路上,但他因为一直从事自己喜爱的图画和音乐,艺术将他身上的风尘全都拂去。而他的师德师风,不仅影响着学生,也激励着其他教员。

    只是当辛亥革命的果实被袁世凯窃取后,一心念着想恢复帝制的袁世凯不久也死了,他一死,民国陷入了军阀混战中,整片中华江山一片混沌。最初民国建立时的那道曙光,此刻也黯淡得再也看不见,李叔同又开始了苦闷,只是他从不将这种心绪外露给他的学生和同事。但如果仔细端详他这些日子的画作,认真揣摩他的音乐,就一定能从中发现端倪。

    他的报国之志,又陷入了泥淖。夜深人静之时,他独身坐在桌案前,心中想着如今国内封建势力又猖獗起来,人民因混战而再次涂炭,生命无常之感袭来,他蘸满了浓墨,在宣纸上写道:

    纷,纷,纷,纷,纷,纷……惟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

    寂,寂,寂,寂,寂,寂……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

    忆春风之日暝,芬菲菲以争妍;既乘荣以发秀,倏节易而时迁。

    春残,览落红之辞枝兮,伤花事其阑珊;

    已矣!春秋其代序以递嬗兮,俯念迟暮。

    荣枯不须臾,盛衰有常数;人生之浮华若朝露兮,泉壤兴衰;

    朱华易消歇,青春不再来。

    搁下笔,他走到窗前,窗外的雨声恼人,他心中的烦闷无处纾解。他希望在哪里会有一道月光,可以拂去他满心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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