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凤凰村,野草遍地皆是(庄稼亦多属草本植物,在此仅说野草),只要有泥土的地方就有草。草是牛的食粮。牛是食草或素食动物,植物的叶子、根茎、果实乃至粥饭,诸如稻草、甘蔗叶、薯类、豆类及瓜类的藤叶都是牛的果腹之物。但牛的主食还是草。河畔、坡地或田埂上的野草,绿油油的,柔软,脆嫩,像精致的甜点,是牛的至爱之物。
野草种类繁多,大多数没有名字。从村口通向诸个田垌及丘陵的每一条土路两边都长满了草叶,仿佛青草的弹簧和野花的螺丝钉加固着路基。而土路中央,由于人畜践踏,无法长出草来,路面光滑而瓷实,像面筋般白色且略具弹性,草叶扫过脚面,也略有酥软之感。当你牵牛走在路上,牛一边走一边啃草,像一台割草机修剪着小路两旁的杂草,使其保持同一水平。
每天清晨,都有孩子挎着竹筐及镰刀去割草,主要是给牛提供草料。牛的胃口太大了,它的腹部就像一座贮存草料的小型仓库。太阳还没有升高,草地上八角网状的露水,随处可见,像脆弱的蛛网,草叶的露珠在孩子的镰刀上破碎。而孩子几乎是半跪或坐在草地或田埂上,露水将衣裤全打湿了。孩子们要忙碌一个上午,才够牛美美吃一顿。割草喂牛通常是女孩的工作,她们将割取的野草挑到小河洗濯供牛享用。除了洗衣服、煮饭及喂猪等诸项事务,女孩们还得挑着柴筐或畚箕上山砍柴。砍柴比割草劳累得多,对力气的要求更大,尽管柴火也多是须芒草、茅草之类,亦夹杂着铁芒萁、扫把树、黄芽茶以及一些不知名的灌木,有的相当坚硬。男孩也没闲着,稍大一些的,都要跟父母下田耕作了。
乡间的野草种类浩繁,即使是经验丰富的老农,也语焉不详。某些草类在乡村生活的重要性或影响力太大,人们还是努力辨识或径直命名。草无非是水生及陆生,我也能叫出三五十种草的名称,水生的有“关草”、“菩萨草”、“高塘蛇”、芦苇等。陆生的有蓟草、“簕固”(其叶片及果实酷肖菠萝,不可食)、茅草、芒草、牵牛花、雏菊、野兰草等。但这些野草生存在封闭的乡村方言中,我无法将其跟植物学上的术名相对应。人不像牛那样吃草,但不少草本植物也有食用及药用价值,譬如田艾、荠菜、紫苏(乃炒田螺上佳之调料)、鲜汁菜、益母草、“蛤搂”(端午节裹肉粽时必放,香气浓郁)、鱼腥草等都可当野菜烹食或做食物的调料。像薄荷、荆芥、地胆头、白花茶、蒲公英、车前草、“臭气草”等都是乡间常用的草药。
“关草”长在河湾或浅滩处。它们在浅水上伸出修长、碧绿而呈菱状的叶梗,极其柔软而富有韧性,若用小刀切断,可看到其横断面乃是小三角形,叶子短小而稀疏。“关草”头像葱头一样雪白,用其煲塘鲺鱼头可治鼻血症,我幼时就吃过几次,其味略苦。“关草”晒干后变得更柔韧,常有人当小绳子拴缚东西,或编织草席,这种席子比竹席更为柔软而清凉。
“菩萨草”是一种藤蔓上长着圆形小叶片的水草,常聚居着大群菩萨鱼。这种小鱼如指头般大,形如鲫鱼,但条纹更密集更鲜明,有的五彩斑斓,美观而易养活,寿命亦长。常有孩子抓了装在瓶子、水罐中养来玩,有时在水缸也放几条,有的能活命数年之久。这种草无甚用途,孩子养菩萨鱼时,必扯几根菩萨草放在一边,算是给那些囚徒营造“更美好的环境”。
“高塘蛇”是一种能治数十种皮肤病的神奇药草,我想中草药典籍或有记载,但我对不上号。此草生于沼泽湿地处,脆嫩细藤上缀满小叶片,藤上生满白色根须,随水漫延,模样略像西洋菜。乡村卫生条件较差,孩子易患“鸡屎拿”、“礼抓”、“牛皮癣”等各种疮疥及皮肤病,或奇痒或剧痛,苦不堪言,诸药无效,唯此物最见功效。扯一把放入锅中煮沸,取药汤洗濯患处,再敷以数种外用药物,三五次后必化脓、结疤乃至根治。父亲就多次用此草给我们治过,屡试不爽。乡间一草一木,若使用得当,皆是良药。
竹子可能是最巨型的野草了。竹子属禾本科多年生常绿植物,与稻、稗等同属一科。但其茎管坚硬,犹如木质,说是草未免牵强。那么,除了竹子,芦苇称得上是野草中的巨人。
寒芒跟芦苇在外观上难以区分,芦苇茎管中空,而寒芒不是;寒芒到处可见,芦苇乃择水而生。寒芒亦不若芦苇高大繁茂。芦苇的秆和叶片都嫩绿欲滴,闪闪发亮。中学时读孙犁的《白洋淀记》印象很深刻。夏天芦苇荡漾碧绿无边,在秋天芦花白头,如霜如雪,一片白茫茫,让人顿生秋风萧瑟之感。在我们乡间的水边,芦苇就没那么密集大片,但成丛成簇,茁壮,蓬勃,犹如一队腰肢细软的少女在跳跃,在嬉戏,在水边梳头,随风摇曳,婀娜多姿,让人陶醉。芦苇易折,但繁殖力惊人,其植株涌现的生命力让人欣喜。帕斯卡尔说:“思想形成人的伟大。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它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据说芦苇有很多用途,譬如建茅房、编器具(如苇席、绳子等)、造纸等,芦笋能食用,芦叶、芦花、芦茎、芦根、芦笋均可入药。村中芦苇太少,多派不上用场。村民有时攀折芦花以作笤帚,是清洁锅煲的上佳用具。近年来,随着河水干涸,要寻觅一丛芦苇恐不可得了。
在初春,田艾草在犁翻了的田坯密集地生长,植株细小如丝绳,叶茎上长出淡白淡黄的小花。孩子们常挎着菜篮采集,让母亲洗净捣烂了,拌在糯米粉做田艾糍粑吃,苦涩中有甘味,且能辟邪,乃乡间常见之美食。在以前,亦有人用艾草晒制成药,烧炙以治病。狗尾巴草在坡地上生长蓬勃,颇得女孩青睐。常在割草或砍柴之余,折得一束,拿在手上玩耍,好几天都不舍得丢弃。“害羞草”及“簕固”高大而长刺,常有人移植于果园及菜地边上围园,以作篱笆墙之用。
在百草之种,能治病及入药的很多,父亲常采集白花茶、车前草、蒲公英等配伍成方,再掘取土茯苓之块茎,加上去药房抓的几味中药,煲凉茶供我们饮用。父亲对清热解毒较有心得,亦多赖药草之功。乡间有用地胆头煲鸡汤的做法,父亲以为此乃暴殄天物。地胆头虽能解毒,却非滋补之品,一煲鲜美鸡汤就糟蹋了。白花茶在坡头地尾常能见到,在盛夏开花之时,花朵虽细小而繁茂,于绿叶青枝中如波浪般涌现,远望之密集如白帐,如堆雪,异常夺目。车前草则随处可见,村头地尾乃至菜地上皆见,其籽实亦入药。
有一种村人叫“臭气草”的野草,其植株及花朵都有点像野芍药,气味有点难闻,其叶子捣烂成药饼状,乃止血止痛之首选。乡间能止血的草药甚多,就是番石榴树的叶芽,放入嘴里嚼烂了亦能止血,却不及此物见效。孩子在村巷戏耍奔跑,有时摔倒、撞伤或踢到尖石,常有流血事件发生。大人总是从路边或野地随手摘此物以止血,过得数天,疮口遂生肌脱痂,恢复如常。在诸草药中,我对此物及“高塘蛇”印象最深,后来我在惠州登罗浮山时踢伤了大脚指,血如泉涌,见路边有一丛“臭气草”,生长蓬勃,遂取之敷用。罗浮山出产诸多药草,山下还有制药厂,不知此物是否入药。我年少时常发奇想,倘若将此物如云南白药般炼制成药粉或药膏,必属世上最好的金疮药之列。我说干就干,采集了一堆叶片,放在瓦煲里熬得稀烂如泥,奇臭无比,只好倒掉了事。
蒲公英是乡下孩子的花朵与梦幻。每年春天,蒲公英开出小花,黄色或白色。它只是一种普通的植物,它在别人遗忘或遗弃的时间与空间里成长。只要求一点点的温暖和舒适,并且已经得到了。蒲公英如果有香气,那香气必定早被一阵阵的风吹散了。它的颜色是那种平淡的白色或淡黄,叶子上有一层明显的软毛。它太小了,既不会引起画家的瞩目,也没有诗人为它歌咏。除了采药的老翁,就只有嬉戏的孩子发现它的存在并如获至宝了。
几丛飞絮扬花的蒲公英,就像无人使用的梦的材料,还不是真正的梦,但加上几个吹蒲公英的孩子,那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变得生动起来了。这就是真实的梦境,像缥缈的云彩一样鲜明,它是应该入诗入画的。一朵朵蒲公英的飞絮在一个女孩的唇边吹送,并消失于五月间的原野,这是让人怦然心动的景象。
一个女孩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折下一株蒲公英,折下的是一朵会做梦的花乃至梦境本身,生怕将它惊醒了似的。蒲公英的花瓣早已脱落,跟泥土混淆在一起,它的果实顶上生出一个奶嘴状的东西,上面镶嵌着一簇白毛,无数根白毛聚集在一起,整个头状花絮便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小绒球。更多的孩子将那些绒球摘了下来,用嘴轻轻一吹,蒲公英的果实就漫天飞舞,好像一顶顶缩小了千百倍的降落伞,缓缓地飘向远方。游戏是成人世界在儿童世界的折射与投影,是孩子梦想的方式以及对梦想的抵达,无论哪一种游戏,它都会给孩子带来欢快与有趣的记忆。但没有哪一种游戏,像吹蒲公英那样更接近梦想乃至梦想的飞翔。孩子们没有说话,专心致志地重复着吹送,这无关输赢,蒲公英也不是一件庸俗的玩具,而是梦想的模拟以及载体。那些白色的、絮状的小伞,一朵一朵飘走了。它们将在一个崭新的、陌生的世界扎下根来,并开枝散叶。那是孩子们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而孩子们吹走的不仅仅是蒲公英的果实,而是心底最纯美的幻想。
那一次,我跟同伴在原野上吹蒲公英的经历让人难忘。孩子们摘下一株又一株,他们没有喧嚣,没有聒噪,即使是最好动的孩子,此刻也在微风中安静下来,沉浸于一种微醺的醉意或难得的安谧之中,他们仿佛青色或银色的小鱼在清澈的溪流中沉淀。即使没有风,蒲公英也在自我吹送。而孩子的加入,使一种普通的植物具有人的思绪与感觉并互相融入。你瞧,孩子们仿佛也在自我吹送,作为其中的一分子,我感觉我抵达了一个陌生的、奇异的境界,仿佛一只钟表返回机械的内部,清晰地听到了光阴消逝的低语。从来没有这样的一种游戏,可以让孩子进入一种纯粹的安静并为之沉醉。
野草不择地而生,只要有些泥土,就能扎根并长出草叶来。坡头地尾野草多且不说,就是菜地、稻田、薯地、豆地等亦长满野草或稗草,此乃对农作物的冒犯,一律称之为杂草,必欲除之而后快,或拔或铲,这些草或随手抛却,或收拢以喂牛。
屋顶瓦面上,风送来尘埃及草籽,亦多长野草,有些还生长茁壮,招展如旗。父亲常借助梯子登上屋顶,将其一一拔除,以免其根须将瓦面拱乱;又疏浚瓦面槽沟,保持其通畅,以防夏季的暴风雨。泥砖屋的四周亦多有繁茂杂草,乃至长到砖墙上去,父亲平时懒得理它,除非心情舒畅而又得闲,才动手铲除,过年时必将其扫荡。
在村口的大水井,井台四周长满野草,井壁亦垂挂着几丛铁芒萁、茅草之类,要清除不易,亦只有临近过年清淤时才一并拔除。
除龙眼、荔枝、芒果、杨桃等果树外,凤凰村的树种多为南方常见的常绿乔木,高大挺拔,生长迅速,木质粗糙,所产木材质量一般。常见的有苦楝树、桉树、相思树、杉树、松树、榕树、樟树诸种,其中最多的是桉树(如尤加利、柠檬桉等,进入新世纪,又从异域引入速生桉树种,据说此树生长奇快,三五年即可成材,但木质松软,主要供造纸、一次性筷子等使用。犹如水泵将地下水吸取殆尽,树叶散发出难闻气体,速生林之中,寸草不生)。倒是村庄以凤凰树命名,我却连一棵凤凰树也没见到。打电话问父亲,又在网上搜索,对凤凰树隐约有些了解,却一直以未能目睹而为憾事。
也是奇事,在本书写作中途,昨天(二〇一一年五月二十八日)我携妻儿赴龙洞森林公园登山,群山连绵,虽不甚高,却仿佛绵延无尽,当爬上数处山顶,以为必有下山之路,没想一山更有一山高,一连爬过十余座山头,仍未见尽头,已略显慌张。彼时山林寂静,蝉鸣鼓噪,凉风拂吹,空气清新扑面,四下里阒寂无人,时闻数声鸟鸣。
我发现山上有一个小树林,皆是那种树身灰褐、盛开着如火红花的树木,地上亦厚厚落了一层花絮。一脚踩在松软厚实的落叶之上,如踩被衾。我在乡村生活了十八年,略知草木之名。却说不上此树种是甚,脑海灵光一闪,莫非就是我一直寻觅而不得的凤凰树,此刻却受着冥冥中的安排而得以在广州郊外遭遇?拍了几张照片,上网查找比对,各方面的资料都吻合。尤其是得一资料,可谓有力佐证:龙眼洞诸山上荷木成林,绵延无尽,乃两广常见之荷木。亦见小片凤凰树。由此可推断,我当时转悠了数小时之久的林子乃是荷木森林,而那个小树林则属凤凰树无疑。没想到,在出生地销声匿迹的凤凰树,却在居住地繁衍不休(据说龙眼洞以跟其相毗的火炉山、凤凰山三大森林公园联合,有亚洲最大的森林公园之称,也不以何为据)。我在广州过了十八年才得以目睹其真容,这恰好是我在村庄的时间。十八岁后,我远走他乡。之前,我从未想过要为村庄写一部怀念之书,没有“凤凰”的意识,没想过它也是一个树种。今年初,动此念头着手操作时,竟就真见到了它。这是什么样的神秘力量?
我童年时村庄已分单干,山丘林地亦相应分到各家各户,由私人培育、照料及砍伐。村庄的森林早在大炼钢铁时砍伐殆尽,不少树种已绝迹。几株漏网之鱼的巨木,亦被各家砍伐以作他用。分单干后,稍为成片的次生林及人工林均已被肢解成小块,不时砍伐,以建房子(做梁木、柱子、顶木及格子之用)乃至篱桩、扎篱笆。树木生长缓慢,砍伐却易,没几年,大树已难觅踪影。
诸树之中,杉树木质较佳,但生长迟缓。我童年时所见杉树均为大炼钢铁后栽种,生长了二三十年,仍不过手臂般粗细,恰好是锄头柄大小。松树林矗立于各山头之上,松脂清香,依稀可闻。而树上的松针之上,更蠕动着难以计数的毛毛虫(乃蝶蛾之幼虫),外形丑陋而可怖,毒毛密集,稍一沾惹,必皮肤红肿乃至溃疡,痛痒难当。毛毛虫喜以松针为食,亦无人喷药救治,任由其自生自灭。在夏天,松树上多见一种黑褐色的丑陋小蝉,名曰“松木蝉”,叫声之嘶哑难听与其外形相吻合,更具野生本性。在村庄四周,桉树、相思树及苦楝树上,枝条上布满了绿蝉,叫声激越悦耳,其肉亦鲜美可口,常为孩子所捕食。树上常有一种大黑蝉,鸣声激昂粗哑,如铜锣般震耳欲聋,可食而肉糙。竹林中生长一种小竹蝉,体形娇小精致,宛若精美的黄玉被包裹于数片透明如纱的羽翼中,亦可食。此三种蝉似沾染了不少人间烟火气,其叫声略跟人类的情感相沟通,仿如蜘蛛一般,亦有家蛛及野蛛之分。
樟木木质柔韧结实,纹理细腻,芳香好闻,不怕虫蛀,据说可供雕刻神像之用,而樟脑丸亦从樟树中提炼而得。樟木树上亦繁衍着无数如巨形毛毛虫之物,看来可怖却无甚毒性,此即樟木蚕。常有孩子捕捉并抽取其体内的蚕丝,粗如丝绳,异常坚韧。那些蚕儿就被活活整死了。孩子们干得认真、严谨而完美,将所得之蚕丝连接并在线轴上缠绕,彼此炫耀,实无甚用途。坡禾林的河边处,就有几株大樟木,在林间飞舞的斑斓大蛱蝶,有哪种来自樟木蚕呢?
我们家在村庄的最南端,莅临池塘边的十几棵相思树是大伯父少年时所植。此片小树林是全村孩子的乐园,每天都有孩子像大鸟伫立于不同的树木上。树干显得光洁滑溜,全是孩子们攀爬过的痕迹。相思树不会长得太高,它总是不断地分杈,横生枝节。而树身之光滑仅次于柠檬桉,其表面清洁,干净,质感很好,枝条又坚韧结实,有弹性,不易折断,不像龙眼树、芒果树、苦楝树之类,这都吸引了孩子们去攀爬。有的孩子攀着树枝往下悬垂,甚至做出悬空或纵跃到他树的惊险动作而安然无恙。再也找不到比做“走树赢”游戏更理想的场所了。每天,我几乎有一半时间在那几棵树上消磨闲暇。有一棵歪脖子树,从池塘岸边斜生横逸而出,大半株树干及枝叶均在池塘上空。你可以从树根出发,挺直身体,一直行走至树巅,并在最后的一个大树杈上舒舒然坐下来,或以树为床,躲在上面午睡。即使滚落池塘也没多大关系,下面全是水。有一棵树长到半空,忽然拐了个弯,整个树干折成了一个直角状,离地一米多高,遂成了天然的单杠。
每棵相思树都有数不清的“Y”状树杈,很适合蹲坐在上面。我那时忽发奇想,如果将那个大树杈伐来做弹弓,应当用轮胎来做弹簧,整张牛皮做弓底,石碌般的巨石做弹丸,或锄头柄做箭矢,方才相称吧。只是找谁来拉开这样的一张巨弓呢?恐怕除了传说中的远祖大力士黄应国,旁人是无法撼动了。
相思树木质寻常,苦楝树可打家具,榕树倒是无人砍伐,冠盖如伞,适合遮荫。诸树木叶都是不错的柴火,尤其是松针,火焰蓬勃而无余烬,亦不冒烟。
桉树中的尤加利是凤凰村最多的树种,粗生易活,能于贫瘠处扎根。其树叶、果实萎落于地,被孩子们用笊篱收集装入柴筐挑回厨房,乃上好柴火。当然,更好的是尤加利树枝及柴片。毛薯地、豆角地、黄瓜地里的篱桩,亦多取伐自尤加利上的枝条。尤加利木材质地不佳,易皲裂,做家具不太合适,做长条木凳尚可,床柜之类就不行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村人盖房子,将尤加利木头锯开成格子以盖瓦,乃普遍之事。村庄做“木生”时,主要是砍伐尤加利及松树。小的用斧砍,大的先“裁枝”(将树枝斫断,仅余下粗大树干),再用拖锯锯至将断之际,在树丫上系一根绳子,往预定方向上拉去,应声仆倒。尤加利树桩砍后不久,即抽出一束枝条,枝叶嫩黄、粉红,继而变青、发绿,没几天,就长成了一把小树苗。有几株脱颖而出,假以时日,必定成材。这尤加利就如韭菜似的,收割了又会长出下一茬来。新伐的尤加利木头,有时将桩子打入田垌或溪畔,亦会发芽长叶。
柠檬桉亦是村庄最常见的桉树种,叶子跟尤加利相似,树干表面却不同。尤加利皮粗肉厚,表面粗糙皲裂,就如乡野粗人。这柠檬桉却皮细肉嫩,树皮光滑如翩翩浊世佳公子,从未沾过重活(树干比北方的白桦树更光滑)。柠檬桉的树皮老了,颜色变深,就会脱皮,宛若长蛇蜕壳一般。换上新皮,粉白,嫩滑,宛若美妇人的滑腻肌肤,在夏日挨贴上去,遍体清凉。很少树木像柠檬桉这么女性化。柠檬桉的木材无甚特别,其树叶却可以炼油。常有人在夏秋两季,来到村庄筑土炉炼桉叶油,被土炉熬煮过的桉树叶失却绿色,堆积如山,气味难闻,而炼油的污水径直排入溪水或小河中,污染甚大。又由于其表面光滑,只要四肢有力,就可以抱住树干,紧贴肚皮,两腿一伸一缩,模仿壁虎爬墙,一步步攀爬至树杈上去,方才喘一口气。爬柠檬桉树比赛,向来是村庄的传统游戏。此类树木高大笔直,自有雍容华贵的风度,在一片矮小树林中,犹如鸡群里的鹤。
2.桑树和苦楝树
在长滩对岸的黄栌山斜坡上,生产队曾建了一幢泥砖坯小屋,这就是蚕桑屋,作为村办集体企业养蚕的地方。而在土地庙的后头,长滩西岸直至牛洼山脚的一块狭长土地上,被开辟为桑园。桑树长得很好,枝叶繁茂,桑叶碧绿。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一伙小孩常在桑林中钻进钻出,玩捉迷藏的游戏,脚下踩着的泥土松软、舒适,桑林里空气清新甜美,让人神清气爽。进入夏天,空气中流淌着桑葚果的甜蜜滋味。果子陆续成熟了,果实变得肥硕、饱满,由青转红,继而发紫发黑。桑林里的桑葚密密匝匝,一串串垂挂于枝叶间,犹如黑珍珠或红宝石,闪耀着光泽,比山稔子更密集。摘一颗放入嘴里,酸甜,汁液四溅。我们一边摘一边塞入嘴里。汁液将嘴唇染得乌黑血红,宛若流血,而牙根也微微发酸。大人也不管,我们大可当其为野果采摘。吃得差不多了,才用衣襟或小篮子摘一堆回去。
有时,我们也会从蚕桑屋捡几条蚕虫,摘几把桑叶,养起蚕来。蚕长得很快,雪白,圆滚滚的,有点像毛毛虫,但身上光溜溜的,没有毛。它们的相似处更在于未来,将会作茧自缚,并破茧而出,脱胎换骨,长出翅膀飞翔于枝叶间。我们很少有人有耐心将蚕养到吐丝织茧,那意味着长久的专注、耐心和劳作,当然还得有相应的技术。大多数的蚕蛹在破茧之前,已被人割开,将茧取走。蚕蛹也是一种食物,但味道古怪,村庄的人不爱吃,我觉得蜂蛹、竹虫蛹都比它好吃。我们养蚕是为了感受蚕吃桑叶的沙沙微响。蚕儿进食的速度之快,让我略感惊异。
众所周知,蚕丝是高级绸缎的材料,村企业所养的蚕茧将被收购到县城丝绸厂上去。当时,丝厂如日中天,有上千名职工,厂里房舍林立,绿树成荫,食堂、图书室、体育场及游乐场等一应俱全,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国企。所产丝绸远销海内外,在粤西地区享有盛誉。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还跟同学到过丝厂玩,不禁惊叹其环境之清幽寂静。但没几年就败光了。村里的蚕桑场败得更早,不过三五年,已宣告破产。水轮机房倒塌后,废弃的桑屋就转为碾米房了,当时村庄已通电。一时机器轰鸣,糠屑飞扬,满屋子全是尘屑,连眼睛也张不开。桑林还持续了数年时光,愈加高大茂盛。
我常独自钻入林中,坐在桑基上倾听林外淙淙的水声,眼前不时有几只黄色的小鸟在扑飞,发出清澈如水的啾鸣。我坐于林中,感到身体彻底放松下来,融入了天空和大地的深处,将一切烦恼抛之脑后。我想到很多东西,能记起那些沉醉不已的梦境(这通常在夜晚将睡未睡时才能忆及),也有一些远大理想之类的朦胧意识。但我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离开村庄。
我很容易就在桑基上入睡,那些繁密的青草柔软如床单。穿过桑林的风也刮入了我的睡眠。有时,我睡到午后乃至黄昏,金色的晚霞像略显锈迹的箭矢射入林中,林中逐渐变得幽暗而宁静。有时我被鸟鸣、鞭炮声(桑园前的土地庙经常有人烧香拜神,而放鞭炮是最后也是必需的工序)及难以分辨的噪声惊醒。有一次,我仿佛听到了洪水奔涌、巨浪哗然的声响。我霍然转醒。原来是一头水牛就在耳畔嚼食桑叶。它硕大的头部和身躯在密林枝丫中强行穿越,使桑树剧烈摇撼、枝叶摩擦而发出响亮的声浪。我喜欢桑园。它既安静又清洁,靠近水边,叶香水气,扑鼻而来,又靠近庙宇,就给人肃穆而安全之感。至少,鬼怪不敢作祟。事实上,这片不大的桑林,也像一座绿色的庙宇,可以使一个忧郁的孩子平静,并发出微笑。
我在桑林中感到了喜悦。我甚至遗忘了村庄。一个充满掠夺和争斗的村庄,犹如群鬼出没的荒丘,它经常是我做噩梦的源泉。而我在桑林中涌起对人类、星空及草木的柔情。
桑叶可入药,能清热解毒,父亲开药方常用此药。桑叶据说还可以当蔬菜炒吃,我没见村人吃桑叶,那只是昆虫或牛的食料。后来,我在广州“金桑园”的餐厅里吃到了上汤及蒜茸炒的桑叶,味道上佳。乡下人一年没几次油水,却不缺蔬菜。每户人家都有一个菜园子或菜地,就在长滩一带及园山脚下,靠近河边,也就便于灌溉。一年四季,白菜、通菜、芥菜、苦麦菜、大白菜以及黄瓜、丝瓜、蒲瓜、西红柿等层出不穷,食之无尽。桑林终被砍伐,刨掉树桩,代之以速生桉树。桉树苗长得很快,数年就有了林子的模样。桉树林或相思树、松树林在村庄太过平常,而唯一的桑林已于现实中丧失,只停留在我头脑的一片空地中,随着岁月推移,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了。我到了石湾初中读书,开始独自面对世界。我在桑林度过的美好童年已杳如黄鹤。
早几年,我回到桑园旧址去看,连桉树也被砍伐一空,生长了二三十年的桉树,已可换取钱财。地上长满了野生的灌木丛及荆棘,野草长势凶猛,将桉树桩也掩盖了。一种类似于芍药的野草,叶茎高大,开出细碎的小花,白色或黄色,散发出呛鼻而难闻的气味。这儿成了野草和老鼠的乐园。长滩上那曾经如明镜般闪亮的小河湾,裸露出干涸而丑陋的河床,堆满了塑料袋、玻璃瓶、断砖碎瓦之类,犹如一位垂死老妪露出瘦硬肋骨及空瘪耷拉的乳房,而她曾是双乳饱满、明艳照人的美妇人。
在岭南乡间,苦楝树随处可见,这是一种美丽的树木,黑蓝的树皮有一圈圈乳白色的花纹,在春日开出密密麻麻的粉白小花。将在秋天挂满果实,外形如金橘,浑圆,金黄,只是较金橘略小,亦不可食用。这些果子坠地后,将会长出数不清的幼苗。这是乡村常用的家具木材,算不上好材料,但也质朴实用,且成材较快,十几二十年就能砍伐来做家具。村庄的男子会从野地掘几棵树苗,种在屋边或菜地边上,等长大成人了,树也成材了。正好伐来做新婚用的大床,打几把椅子。我童年时种过几棵苦楝树,如今高大繁茂,算得上粗壮老树了。
在村庄,人们看重的只是果实,那些怒放的花朵多么浪费!农民意识操纵着一切,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看一看有没有用,实用主义是唯一的法则。孩子作为农民的继承人,对此早已心领神会。很快,那些细小的花朵结出青色果子,在夏天变得饱满而发硬,并将在秋天成熟。然而,苦楝果不可食,成熟对孩子毫无意义。孩子们倒是在青硬的果子上发明了一种奇特的用途。
于是,孩子们像猴子一样爬上这些低矮的树木,将苦楝子采摘下来。每一捧苦楝子都连接着一根细小的果柄,恰好可以牢牢地抓在手上。在这个游戏中,这些苦楝子就是子弹,而一棵苦楝树就是取之不尽的弹药库。“打苦楝子仗”是村庄的“合法”游戏——由于危险性轻微而得到大人的默许。
在我家砖窑旁边生长着一棵苦楝树,没有人知道它是何时生长起来的,也没有人知道它是怎样生长的,它在不声不响之中,就长到碗口般粗细,枝杈横生,树冠亭亭如盖,在春日还开出了无数细小而淡白的小花。苦楝树乃是粤西乡下的寻常树木,在水塘边,或山坡上,随处可见。而这棵苦楝树的生长,乃是对沉闷岁月的抵抗,是生命对苦难所取得的一次胜利,它犹如时光之书上一枚精美的书签,不经意间就点缀出生命的美丽。
每年初冬,它都要经历一次炼狱,父亲一年一度的烧窑对于它来说不亚于刀砍斧戕,万箭穿心!在冬天,苦楝树掉光了叶子,它还称不上粗壮的躯干和每一根枝条都暴露在北风中,它静立着,在天空下保持沉默,黑蓝的树皮有一圈圈乳白色的花纹,看上去仿佛已经枯干!而烈火焚烧砖窑,烈火透过窑壁烘烤这一棵皮细肉嫩如少女的树木。我以为它早就停止了呼吸。直到第二年春天,它才从枝头上抽出淡绿色的芽苞,并长出绿色的叶子,当绿叶覆满枝头的时候,那些密密麻麻的小花又灿然怒放了,仿佛是一些芬芳的音符。待冬日到来,叶子腐烂成泥,这棵苦楝树又要经受新一轮的考验。生死之考验从来都是如此严峻,要么顽强地活下去,要么在死神面前缴械投降。
十年前,我从省城回到阔别已久的村庄,我看到了那几堆被父亲分成三个等级的砖头,那些半生不熟的砖头在日晒雨淋下完全没有了棱角,作为一块方砖,它们已不存在,而几乎成了一堆庞大的烂泥,上面长满了野草和藤蔓;而那些过熟的砖头黑乎乎的,犹如一堆焦炭,它们是泥土的灰烬还是时光的焦炭?那些原本最漂亮的红砖也面目全非,砖缝间生长着野草,砖面上落满鸟粪,砖头布满虫豸爬过的痕迹,这些砖头的确非常坚硬,但它们在时光之刃前显得那么脆弱,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躲避时间的腐蚀。我不禁感到一阵酸楚,这些来之不易的红砖本来有机会成为房子的一面墙壁,但最终在默默无闻中归于尘土。
我还专门跑到山坡去看那口砖窑。由于年久失修,风雨侵蚀,砖窑已倒塌了半边,而那棵英雄般的苦楝树已不知去向,只有那个枯朽的树桩才能让我找到它当年的位置。它是自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还是在别人的斧锯下夭折?这棵树,在早年习惯了火焰的浇灌和滋润,如今没有烧窑的烘烤反而感到失落?莫非它跟这口砖窑已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玄妙的关系?它们之间的生命已互相渗透互相影响?我不愿意再深究下去,但砖窑的倒塌乃是事实,而这一棵为我童年时所喜爱的苦楝树也不见踪影。我坐在树桩上仰望着天空,天上飘散着云彩,我的视线跟随着浮云在移动。一只大鸟飞入树丛,像一声叹息坠入我的心底。
3.橄榄树与芒果树
我童年时,坡禾林里尚有十数株高大的橄榄树。其中一棵高入云霄,状若参天,就掩埋于密实竹林中,必须披荆斩棘,方可到达树前。它在春天开出米粒状的小花,呈淡黄色,在夏天结出纺锤状的果实,中间大,两头尖,只是太过细小。果实逐渐膨大,果核变得坚硬,但也大不到哪儿去,无非像指头般。熟时果肉变硬,果核坚硬如铁。这都是制作橄榄凉果如甘草榄、甜榄之类的原料。我们也等不到果实成熟,就用竹竿去捅扫或将竹竿顶端劈开,上塞小木棍,张开口子,咬住橄榄枝再用力拧绞,就可以将其扭断并摘取枝上的果子。
待到七八月间,榄果渐大,连果核亦略硬实,总会有人拿着箩筐去摘果,孩子闻风而动,再不动手就一个都不会剩了。于是,所有的橄榄树上都爬满了猴子般的孩子。他们索性徒手爬到树上去,连竹竿也不用了,一直爬到树梢或旁逸的枝条当中,用手将有果实的细小枝条折断并抛掷到地下,自有同伙捡拾并摘果入筐。孩子骑坐在细小枝条之上,胯下的枝条起伏不定,往上看触目惊心,好在没有人坠地。倒是有成年人爬上龙眼树摘果坠亡。我胆子小,不敢爬到细小的枝条上去,但爬到树杈还是可以的,再接过弟妹从地上递过来的竹竿,也能摘到不少果子。倘若你仍在地上,就够不到高处的果子了。低处的果子已被采摘一空。
这些摘回来的果子,肉嫩味涩,果核虽成形仍显柔软,吃一个,酸水直冒,须经一番炮制方可食用。譬如放在盐水及甘草中浸泡数日,再晒干,虽不及市面上的甘草橄榄好吃,倒也滋味不错。待我们将半箩筐果子摘回,母亲也来了兴致。她用水清洗后,挑到鬼落山那边人家的碓屋里,将橄榄倒入舂坑,杂以山姜,用木碓将其舂得稀烂,细幼如米糠状,拿回来装入坛子里,放点盐略为腌制,是送粥的上等咸菜。
橄榄树上密布着一种硕大“割虫”。这是一种不知名的虫子,不知在昆虫名录中为何。若皮肤稍一碰触,必如烈火烧灼般疼痛,有时红肿起来,宛若利刃割伤,故名“割虫”,我无法在普通话中找到相应的译名。但可能是某种昆虫的幼虫,犹如毛毛虫是蝶蛾类的幼虫。其呈半透明状,淡绿色,犹如缩小的叶子,就重叠于叶片之上。每片橄榄叶都有一至数只虫子,叶片既是其活动场所及承载之物,又是其粮仓和食粮。这种割虫跟竹林里咬啮竹叶的“割虫”应是同类,但面目迥异,身形更粗壮,也更凶悍了。
除了割虫,橄榄树上还密布着种类繁多、数目不详的毛毛虫,我们统称为“狗毛”,毛毛虫最多的地方是松林,那些黑褐色的凶恶虫子将坚韧松针咬啮殆尽。
有一次,我爬上橄榄树时,避开了割虫的攻击。我环抱着树杈以图进一步上升时,裸露的手臂突然一阵剧痛,我哎呀一声,差点松手从树上坠下,心胆俱丧。我看到一条雪白、光溜的虫子在虚空中掉落。刚才我箍住树木时,接触到了毛毛虫,而它将身上的毒毛悉数刺入了我的臂弯。我收慑心神,强忍剧痛,镇静而缓慢地从树上爬下来,待到地面,方有暇察看,手臂早已红肿、溃疡,让人毛骨悚然。毛毛虫的毒毛比“割虫”毒性更甚,仅一两根毒毛蜇刺,已让人疼痛难忍。“割虫”蜇伤之处,过几天自然会好;而毛毛虫蜇过,又痛又痒,苦不堪言,必须处理。父亲赶紧从泥墙的陈年泥砖刮下一层硝泥,用井水略作搅拌,敷在我的患处。说也奇怪,痛楚立马减轻。过了两三个小时,父亲将已凝结为硬壳的泥巴剥掉,换以新的,换得三五次,手臂上的毒毛被泥巴吸取抽离,毒毛神奇地从手臂上转移到了泥巴,并被父亲抛弃到屋边的竹林中。如是反复,直到毒毛全拔除为止,我臂上的烧灼感和刺痛减也慢慢消失了。
我想起前几年,鼻血症发作时,父亲也利用泥墙来止血,但用法迥异。只要方法得当,连泥土也是对症良药。
村庄的橄榄树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被砍伐殆尽,包括那棵三四人也不能合抱的树王。它是大炼钢铁时期硕果仅存的几株巨木之一,至少在人世间生存了三百年。它是村庄最后一棵被砍伐的巨木,这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到处都是速生林,再也没有巨木了。橄榄枝是和平的象征,鸽子口衔橄榄枝即意味着灾难的过去,而橄榄树在父亲童年时成片成林,如今在此地的消失,仿佛隐喻着安宁难得。
门星岭的坡地上,曾生长着一棵单独的橄榄树,属于私人所有。每当果子饱满之际,总有孩子用小石头去掷砸。主人用簕竹围住树身,孩子们就爬不上去,便用石头投掷,亦能使果子坠落如雨。主人闻讯赶来,放狗追逐,或从山顶上用石头掷击。孩子们如被驱赶的麻雀轰然四散,往坎头田野上纵跃,夺路而逃。
有一次,主人的手臂像投石机有力而准确,成功地在一个孩子的额头砸出了一个洞。该孩子血流如注,当场昏厥。人被抢救回来,却留下了硬币般大的疤痕。这免不了一场纠纷,橄榄树的主人汤药费赔了一笔。不就是小孩摘几个果子么,能下如此狠手?主人在树丫上挂一小牌子,上面用红色油漆歪歪扭扭地写着:喷有剧毒农药,采果子者后果自负!却无人理会。主人气不过,索性将橄榄树伐倒。一棵橄榄树带来的冲突和纠纷,终于结束。
老象家的那棵芒果树,不在宅基地亦即旧屋的庭院中,而是在旧屋的东侧,相距约摸二十米,伫立在旧屋的东窗前,亭亭如盖,四季常青。该树在二三月间开出金粒般澄黄的小花,香气扑鼻;在夏天结出青硬的果子,形如猪腰,密密匝匝地挂在枝梢上;入秋便熟了,黄了,味道很香甜。这棵树是妇人嫁给老象那年春天种的。当时她未满二十岁,花骨朵般的人儿,心里想必也盛开着繁花似锦的梦幻吧。她临终时对老象说:“老象,你要好好看着这棵树,见到它,就等于见到我了。”这句话是老象对着手持斧锯正要对这棵树下毒手的土虎说的。土虎否认老象说过这句话。孰对孰错,只好存疑。土虎要在新居旁边挖一个沼气池,这棵树就碍着他了。沼气池在乡村算得上新生事物,其实不过是个大粪池罢了,只是多了个密封的水泥穹顶。沼气可供照明、烧水,也算是燃料。
土虎说:“不就是一棵果树吗?不要看得那么重。”老象央求说:“不要砍它,你不能砍它。你妈妈让我好好看住它,我不能让你将它砍掉了。”土虎说:“你不要跟我发神经,这棵树我是砍定了。”老象抱着树干说:“我见到它,就像见到你妈妈一样,你砍它就像砍了你妈妈,就是砍了我的命根子。你不能不孝哇!”土虎哈哈大笑,说:“扯淡!母亲我是不会砍的。你的命根子我也不会砍。这棵树不是你的命根子,田小寡妇才是你的命根子哪。但你再不走开,伐木工手上的斧头不长眼睛,真要跑到你的脚上去,可不关我的事。”
两个伐木工走过来,要扯走老象。老象双手抱住树干,双腿一伸一缩,攀缘而上,居然又稳又快,就像壁虎一样敏捷,一会儿就爬到了两三丈高的大树杈上。他身子往上一翻,就像猴子一样灵巧,再沿着一根粗大枝丫爬上去。转眼间,身影就隐没在枝叶浓密的树冠中了。土虎仰头对着树冠说:“你给我下来!”老象说:“我下来你就要砍树了。”土虎骂道:“你不下来我也照样砍!”一个伐木工在腰间别了一把砍刀,也“嗖嗖嗖”地爬上树去,咔嚓咔嚓,三下五除二将芒果树的枝条砍掉,只剩下光秃秃的粗壮树干。此称之谓“落枝”。这样,匿身于叶丛中的老象无所凭依,就完全暴露了。一股极度的惊恐袭上他的脸庞,他像一只瘦削而骨架奇大的大鸟在树杈上瑟瑟发抖。但他仍然不肯屈服,他双手搂住树杈,全身摊开,就像一张膏药紧紧地贴上去。
伐木工不去管它,持着一根粗大的绳子,往大树杈抡上去,绕着树杈打了一个死结,然后顺着树干飞快地溜滑下来。在树底下,土虎已经和另一个伐木工来来回回地拖着大油锯,刷刷刷地割入了树干。老象知道那根粗绳子的用途,于是身子倾斜过去,摇摇晃晃着用手去解。但绳结系得很牢,他怎么也解不开。他情急之下,张开大嘴去咬。尽管老象是六十多岁的人,身体还很硬朗,牙口也蛮不错。但绳子是用石湾墟一带闻名遐迩的黄麻编成的,坚韧极了,就是用刀割也不容易。他直咬得满嘴流血,而那绳子却一时咬不断。
土虎一边拖着油锯,一边望着树上笑说:“那倒要看是谁快呢。”锯子在沙沙地锯动,越割越深,细沙似的、雪白的锯末,从锯齿上溢出,簌簌而落,空气中散发出新鲜木料的味道。伐木工越锯越起劲,眼看就要锯断了,连皮带肉只连着一小部分。一个伐木工抓住树杈垂挂下来的绳子,轻轻拉了拉,芒果树晃了晃,摇摇欲坠。他说:“老象,你下来吧,你再不下来,树倒了,也会摔死你!”老象应声咬断了那根绳子,但他无可奈何地望了望树底,树马上就要锯断了,再做什么也没有意义了。锯断的树木,不会再接驳上去。他脸色煞白,但是终于屈服了,又将咬断的绳子拴回到树杈上去。
土虎说:“这就对了。你跟我赌什么气呢。不就是一棵树吗?”他畅快地笑着,持着一把长长的大楠竹做的梯子,架在树杈上。
老象从竹梯上颤巍巍地爬下来,垂头丧气的,嘴角滴着血,全没有刚才爬树的豪勇和敏捷了。土虎要去扶他,他甩开儿子的手,终于忍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伐木工又锯了几下,就抽开锯子,都跑去拉绳子了。只听得众人齐声高喊:“一,二,三……”没拉几下,那棵大树就往那块预料的空地上轰然倒下了。那根绳子,原本就是为了控制树干扑倒方向的。老象边哭边说:“香芹呀,我没用,我没保住你的树啊。”香芹就是土虎的母亲。他一边哭一边控诉,从午后一直哭到傍晚,好不凄惨。之后,他生了一场大病。
很快,土虎的沼气池就建好了。老象病好之后,经常爬到沼气池的水泥穹顶上去,呆呆地盯着那看不见的池底。下面曾经是树桩的位置,现在是一个蛆虫攒动的粪池,堆满了土虎家人及其六畜的粪便。那棵树桩也早被土虎挖起来,劈开当柴烧了。
老象望着空气中不再存在的芒果树,想象着它曾经的树干,枝条,节疤,叶片,那些无穷无尽地涌现的花朵和果子,不禁老泪纵横。那棵树曾经在这片泥土上面的空间占据着一个实实在在的位置,如今已弥散于无形,就像从来也没有存在过。他伸出手去,一遍遍地抚摸着记忆或想象的树木,摸着油绿的叶片、金粒似的碎花和椭圆形的果实。那双在空气中摸着想象之树的手,温存,虔诚,无限温柔。它们迷醉,悲伤,又带着痴狂。那是一双在情人肌肤上逗留的手。他时而喃喃自语,时而放声大笑,时而低头啜泣,他的神态显得古怪而恐怖。
4.龙眼、荔枝、杨桃及其他
在凤凰村,没有什么比这两种果树更相似的了,它们肯定是近亲,就像人类和猴子。龙眼(又名桂圆)树和荔枝树在枝干、树叶上彼此相似,不是有经验的人,根本无法区分。它们的花朵也何其相似,淡黄色、碎粒状,有点像芒果花,但没有芒果花的浓郁香气。作为花朵,实在是太朴素了。然而,花朵里头隐含着不简单的能量,向来受蜜蜂宠爱,在岭南,荔枝蜜是上佳的蜂蜜。这仿佛在表明,日后结出非凡果实大有依据。在南方,此二物向来是最名贵的水果,尤其是龙眼肉制成的元肉,既是滋补之佳品,亦是《本草纲目》记载的良药,价格尤在荔枝干果之上。即使在结果时,它们仍保持了一贯的相似性,淡黄色的小果,表面上分布着粒状物,凸凹不平,貌不惊人,堪称是水果家族的丑小鸭,却会在夏天或初秋变成白天鹅。
荔枝开花及结果的时间较之于龙眼早上两三个月,成熟期亦相应隔开,这是上天对人们的眷顾,也是对它们的关照,以免两虎相斗。这两种水果,受欢迎的程度因人而异,难分伯仲。本地荔枝在十二月前后开花,一、二月间结实,荔枝花朵凋谢而结出小果时,龙眼开花了。当果实膨大及接近成熟时,两者才清晰地区分。一棵成熟的荔枝树仿佛挂满了红色的小灯,或跳跃着一簇簇火苗。我这样说不仅是要强调荔枝果的表面色彩,同时强调荔枝肉里隐藏的火焰,能将人烧伤。“一颗荔枝三把火”,这是南方人说的上火,荔枝甜美可口,却不能多吃。吃时蘸点盐水,有利于去火,但作用不大。上火的人,只好去煲凉茶饮服。或者用瓜咸(蒲瓜切片晒干腌制而成的咸菜)煲粥食用,亦颇见疗效。一树成熟的荔枝显得太张扬,太激动。每一只荔枝果都像呈心形的火焰,跟跳动的烛火何其相似。而果子成熟的龙眼树就很沉得住气,果实表面布满了颗粒,果实颜色似比绿叶更显低调,颜色更淡而呈青黄色,而得以从叶丛间区分。龙眼果呈椭圆形而近似圆球,可能是水果家族中接近于地球形状而最为细小者。龙眼果显得较为温和,也就不那么容易上火。
父亲说,过去村庄的空地、村巷处及山野上,到处都是荔枝龙眼树,荔枝的品种有很多(三月红、黑叶、妃子笑、白糖罂、桂味、挂绿、鸡嘴荔、糯米糍诸如此类),不乏名贵品种。但荔枝不能充饥,亦无人晒荔枝干果,只好任其坠地而腐烂。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大饥荒时,有人收集荔枝核放入碓坑舂成粉末状,当米粉来蒸糕吃,庶几可以填腹,味道却苦涩,亦甚难消化。荔枝核还有一个用途,乃是孩子们做旋转游戏如扦转及陀螺的玩具。
有一种叫“火山枝”的荔枝,熟后颜色青黄,酸涩无比,无人问津。相较而言,龙眼果自古至今,均大受欢迎,尤其是制作元肉,可储藏数年,在饥馑年代乃奢侈的滋补品,比起“荔枝核糕”,乃天壤之别。村庄里的龙眼树也有好几种,却不若荔枝那么容易区分,形状、颜色均大同小异。只能从果肉厚薄、汁液多寡、果核大小、甜味浓淡等细微处区分,“广眼”和“鸡眼”则处于好坏的两极。“鸡眼”颗粒细小、肉薄味淡;而广眼则反之,是龙眼果中的极品,制作元肉时,亦多以此为原料。茂名地区的龙眼量大质优,居全球之冠,跟化州毗邻的高州龙眼尤其是“储良”广眼为最佳。
自我懂事起,村庄的荔枝树已销声匿迹,上头曾一度要将山头全开辟成荔枝园,但无疾而终。龙眼树则零星可见。但多是近年种植,树龄也无非在三五十年间。父亲说,过江埠旁边的田地原为荔枝林(至今仍叫荔枝园),生长百年以上的古木数以百计,遮天蔽日,荔枝果成熟时,枝头如火光蔓延,地上铺满了果实,无人采摘,连空气都弥漫着甜味。荔枝木坚硬如铁,做家具就是木质粗糙易裂,那些数人合抱不过的巨木被砍倒,锯断,劈开,全被投入了大炼钢铁的土高炉中,化为木炭。而炼出牛粪样的黑乎乎的东西,比泥砖还松脆。那片荔枝林子在世间存在了两三百年,也许在凤凰村开村不久就种植了,却被毁之一旦。这曾经是村庄最美的风景,如今种上了水稻、番薯和白菜。消失的不仅仅是一个果园,更让人痛惜的是那些古树名木。即使它们从不挂果,也自有其威仪和价值。
随着一片繁茂林子消逝的,还有难以计数的物种及生灵。一个林子的消失,仿佛是这个村庄的魂魄在飞散。
无论荔枝还是龙眼树,枝头上都布满了椿象的幼虫及成虫。也许是其作为食物的果叶都如此相似之故,龙眼树上更多,可能是龙眼叶更美味可口。树上还栖息着蚂蚁、“大眼鸡”(一种外观有点像孔雀的昆虫,当然细小了千百倍)之类的昆虫(黄蜂及马蜂也常在这两种树上筑巢)及各种鸟类。龙眼树叶浓密如盖,有时你只听到鸟声密集,树冠在不断地晃动,仿佛被风吹或一只无形之手在摇撼,其实是数十只鸟儿在共同推动着枝条,而你根本看不到一只鸟。椿象常被孩子捉来玩,并烤来吃。据说在饥馑年代,椿象(尤其是其幼虫)成了难得的美味,然而椿象细小、单薄而有硬壳,实在没什么入肚。一只椿象,再加上铁丝及小竹筒,倒可以做成椿象磨之类的玩具。荔枝核也是制作扦转的好材料。
杨桃在村庄又叫“五敛”。“敛”乃凤凰村土话,即瓣成小块,取其杨桃共分五瓣之意。每只果子均是五瓣,不会多,也不会少,其横截面必是五角星,长得周正均衡的,五瓣基本一致,那就接近于正五角星,多是角有大小,长短不一。
常有乡村货郎挑担子穿村过店,一为收购废品,如烂鞋底、鸡肾皮(即鸡内金)、鸭毛、鹅毛、牙膏壳、塑料袋、破铜烂铁诸如此类,亦推销针线盒、胭脂水粉、肥皂等日用百货,而招徕孩子的法宝即是糖果(如花生糖、冬瓜糖、莲藕糖、木薯糖等,每个货郎都是煮糖的好手,用红糖或白糖手工烧制出各式糖果)、凉果(如甘草榄、山楂片、腌杨桃诸如此类,亦多为自家炮制)。其中杨桃割为五瓣,浸泡于玻璃缸中,又甜又酸,鲜美难言,每瓣卖一分钱,物美价廉,颇受孩子欢迎。花生糖之类高档而昂贵,不敢轻易问津。只要去竹林或垃圾堆中翻找几个塑料袋,换取几瓣杨桃解馋并非难事。大人老说,杨桃是用糖精浸泡的,多吃无益。但孩子不管。
村子里亦有几株杨桃树,有的一年四季,不断开花结果(又是一种“四季桃”),如番石榴一般。有的只在春天开出米粒大的花序,呈粉红色,至初秋即硕果累累。我有时摘得数只杨桃,不惜“斥巨资”买回白砂糖腌制,滋味却一般,无法跟货郎的相比。将杨桃以盐水腌制成咸菜送粥,别有风味,跟橄榄糠均为果子制作的上佳咸菜。至今仍是化州、廉江一带有名的风味小吃,在白粥铺或酒店的餐前小食常能见到。村庄的杨桃就味道而言,可分三种,一是甜味的,一是酸味的,有一种甜酸掺半,恰叫“半酸甜”。乡下人大多油水稀缺,生吃杨桃,必酸水直冒乃至呕吐,故生杨桃不宜多吃。酸的更乏人问津了。吃杨桃之乐,当在饱餐酒肉后,肠胃油腻时吃几瓣“半酸甜”,腻喉之感立消。
我在村小学读书时,有个同学提了一篮杨桃到班上去,见者有份。大伙儿奇怪,他家里没有杨桃树,从何而来呢?该同学洋洋自得说,在西埇石头田往北走数里许,有一个杨桃村,村头巷尾,到处都是杨桃树,有的百年老树,遮蔽天光,数人不能合抱,枝叶婆娑,枝条上到处都是果实,怕比树叶还要多哩。我纳闷问,但人家的果子,干我们甚事?该同学说,你甭急,这杨桃太多了,就比泥还贱。吃不完,也无人收购,任由其烂在地上,还害得村人去扫垃圾。我们找个日子去摘取,都不要钱。大伙儿狐疑不定,天底下哪有此等好事?
我们终究忍不住诱惑,每人挎上篮子、蛇皮袋、“笨”(一种竹篾编织的器具,形如箩筐,只是小得多)之类,徒步往“杨桃村”进发。刚入村口,已闻到杨桃的清香及烂桃的酸味。再深入村庄,我们都惊呆了,仿佛到了神话传说中的国度,果然到处都是杨桃树,树上树底到处都是杨桃果,这真是一个杨桃的世界。
一阵狗吠声将我们从梦幻般的情景惊醒。狗叫声引来更多的狗,我们赶紧捡起木棍,以防被狗咬。还好,随着狗叫声出现了一位少年,他冲着群狗斥骂了几声,狗们往村庄深处遁走了。少年好奇地打量我们,大惑不解。他对这些劫掠者似无恶意。他什么也不说就走了。我们开始去摘杨桃,不用爬树,也用不着竹竿或“割钩”,反正到处都是,踮起脚跟就能摘到,唾手可得。开头还略有点紧张,亦有做贼之感,一会儿那种惊恐及羞耻之感就消失了。
当我们摘好杨桃准备撤离时,一个男子出现了。他拦住了我们,喝令我们将杨桃倒掉。我们大惊失色。那男子又说:“都是酸的,太酸了,你们既然来了,就不能坏了我们杨桃村的招牌!”他将我们带到了村庄深处的一个杨桃园,指点我们重新采摘,直至满载而归。我先试吃了一个,果然清甜无渣。在归途中,我有点可惜那些扔掉的杨桃。该同学说:“有什么好可惜的,还不是全烂在地上?”
凤凰村有几棵橘子树,但很少挂果。据说三十年前,村庄有好几个橘园,园山、马自山到处都是橘子林。唉,为什么好东西总是湮灭了呢。我小时候分不出橘子、柑子和橙子之类的区别,连金橘也统称为橘子,这都是跟着大人叫的。那几种果树也彼此相像,不是经验丰富的人,也无法区分。
橘红树跟橘子树在我看来亦无甚差别。相似的还有柚子,只有挂果时才能区分。橘红不算是水果,皮厚无肉,苦涩不可入口,却是化州称得上名贵土特产的几样东西之一,是治咳嗽的良药(除了化州外,邻省亦有较大面积种植,但因气候及土壤等之故,品质无法相提并论,常有奸商拿邻省的充当本地产的蒙骗顾客),其地位跟高州的缅茄树相当。据说全国只有高州有几棵缅茄树,其种子坚硬可做雕刻品。橘红在《本草纲目》中有记载。
化邑流传一个故事,说某朝代的太守久受咳嗽之苦,有一天,他喝了婢女煮的药汤,却霍然而愈。太守甚是奇怪,那副药服过多次,效果不甚理想,遂召婢女询问。婢女大惊,只好老实交代,说因一时偷懒,没用井水,乃随手舀了庭院中的池水煲药,奴婢该死——太守闻讯出来察看,发现水池中飘浮着朵朵凋零的橘红花。池边有几株橘红树,生机勃发,枝头上橘花吐芬,有的已凋谢并结果。橘红花能治咳嗽遂不胫而走。后来太守发现,橘红果疗效尤胜橘花。
据说化州橘红是赖家园所产为最佳,至今仍有出产。化州中药厂提炼成药,驰名中外。近年来,化州橘红果亦走俏省城。我读书时返乡,曾受人所托带过橘红果,据说疗效不俗。又有一说法,当地人饮服效果反不若外地人,也不知何故。鬼落山的私人果园就植有数株橘红树,橘红果呈青色,厚硬如石,球状如碗大。主人将果实摘下晒干,变成黑褐色,缩小至拳头般大小,如此这般,即可入药。
番石榴乃南方常见果子,村人也叫桃子。事实上,它跟北方的石榴迥然不同,也不是青硬酸涩的毛桃或肉质细腻汁液饱满的水蜜桃。从其树木外观来看,跟山稔(桃金娘)有相似处,树干较光滑,叶片呈卵形对称互生,表面有绒毛,花朵的形状及颜色亦相像。叶芽儿据说能治腹泻及有收敛作用,这跟山稔的叶子亦有相似处。山稔只是小灌木,长不高,番石榴却能长成大树,由于枝节横生,也不会长得太高,树冠亭亭如盖,树底下阴凉异常,村庄的人多在屋边或庭院种一两棵。
村中番石榴常见的有四季桃,一年四季开花结果不断。果子青硬,成熟时变黄变白,但味道不甚佳,熟透了更难闻,臭如鸡屎。普通品种均在春季开花,夏天果子膨大并逐渐成熟,多甜脆爽口,乃果中上品。番石榴相当高产,树上密密匝匝均是果子,会陆续成熟。早生的早熟,同一根枝条上的果子,日照充足又熟得快些。成熟的果子一多,空气弥漫着甜香,就将各类鸟雀吸引来了。老话说,鹩哥吃黄皮,不熟不吃,在这儿同样适用。每只果子被啄食大半,就算是毁了。
在过去,村庄到处都是番石榴树,我童年时就只有零星可见。倒是鬼落山的私人果园里,有数十棵,吃不完,市场上也卖不掉,就任由其坠地腐烂。孩子常跑去偷摘番石榴,主人养着一条凶悍大狗。有一次堂妹刚钻入番石榴林,盯住了一只果子,手尚未伸出,那狗已狂吠着奔出,堂妹夺路而逃。那狗紧追不舍,一直追过小河,她在河滩上跌了一跤,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甫一站稳,那狗已追到身后,作势欲扑,堂妹骇得哇然大哭。幸好河边有大人扛着锄头走来,那狗才掉头返回。、
因为诗人安石榴,那个曾经长满了番石榴树的广西藤县石榴村让我记住了。在石榴村那个黑暗无边(夜色如墨)又光辉无穷(群星涌现)的夜晚,其重要性堪比我的故乡广东化州凤凰村。这两个南方山村,这两个山村赖以命名的象征之物:石榴树和凤凰树(前者是果树,后者是高大乔木,在春夏间开满大如杯盏的满树花朵),它们之间构成了两组隐秘而多层次的对应。也应和着我跟安石榴长逾十年的交往。与其说这是兄弟情谊,毋宁说是诗或精神的胜利,我们像两面斑驳的古老铜镜,从对方身上窥见了自己历尽沧桑又宁静喜悦的内心,总之,那一切相似及差异都显现无遗。我为此写了长文《石榴村的昼与夜》。到了二〇一二年十一月十一日,“中国诗人出生地之旅”选择了我的家乡凤凰村,安石榴则为我写了长文《凤凰村的两个黄昏》。
5.毛薯、深薯、木薯和芋头
凤凰村杂粮品种甚多,光薯类即有番薯、深薯(即淮山)、大薯、手掌薯、牛卵薯、甜薯、马铃薯、棉薯及木薯等诸多种类,被广泛种植。番薯最为普遍,四季可种,水田坡地均适宜生长,薯体可食,薯叶是最重要的猪菜,亦可炒食如菜蔬。
重点说说毛薯、深薯及其近亲。
先整好薯地(以坡地为佳),在二、三月间,挑选较饱满无虫蛀之薯做种,分间隔栽入垄里,约在八九月间可收获。毛薯品种主要有三,一是耙齿薯,细长如耙齿,煮熟后略“生水”,口感及滋味不佳。二是虾米薯(又名反髻薯)头部鼓突如髻,糯软粉松,香气四溢,乃上等美味。三是“八月白”,薯体长大粗壮,最为高产,而滋味亦介乎前两者之间,不太生水,也不噎口,实乃良种,遂被广泛种植。毛薯种植简易,粗生,不必刻意管理。因其属于藤本块茎植物,藤叶繁茂,枝蔓丛生,有一项工作是必须的,那就是上篱桩。上山砍伐桉树枝条或杂树,削去枝叶、削尖桩头,插在毛薯地上,以供藤条攀缘而上。不扎篱桩亦可,可在薯地上铺铁芒萁、芒草诸物,总之,让藤蔓跟土地隔离,以避免其发根,方可保证丰产之可能(薯苗的能量遂集中到繁衍果实上去)。
甜薯跟毛薯彼此相似,薯藤及薯体外形亦难以区分(甜薯身上少根须,而肉质较细腻,颇接近于“八月白”),只是甜薯生长期较长,庶几接近一年,亦不必单独种植,可间种于芋地之中。待芋地上的作物如香芋、黄瓜、黑豆、番薯等一一衰败,方去掘取甜薯。用甜薯煲糖水,向来是化邑乃至粤西著名风味小吃。
深薯、大薯、手掌薯、牛卵薯、糯米薯诸种应为近亲,其种植及收获方法大同小异,其植株、藤蔓在外观上亦难以分辨,薯体虽形状各异,而表皮及肉质均相差无几。它们有个共同特征就是都打“铃”(在藤萝上结出果子般的小薯体,俗称薯铃),“铃”还附着几根白须,可食用,但多作下一季的薯种。这都是毛薯、甜薯所没有的。种植时除了薯铃,亦可用薯体,分割成小块,放入草木灰中,三五天即发芽,一窝放入一块,培土即可。同样要上篱桩,目的跟种毛薯相似,以促其高产。深薯具有较高的食用价值及经济价值,切片晒干后,尚可入药。寻常深薯长如手臂,颀长,滚圆,直探入地底,用锄头难以掘取,只好动用刃口单薄锐利的钢钎(此种工具常为捕蛇者所用,以挖洞觅蛇)来挖。
有一次,父亲用数种化学剂料自制尿素,施在深薯地上。待收获之日,我见父亲用钢钎挖掘,父亲越挖越深,那薯体尚未见尾端。父亲一面挖掘一面拭额头的汗滴,他亢奋起来,越干越起劲,仿佛要将地球挖穿,纵是如此,他也要将薯体挖出来。终于,薯地被父亲挖出了一个小井般的洞穴,才将薯体取出,用米尺一量,长逾两米,粗大如大人胳膊。这是我所见最长大的一条深薯。
大薯无甚特色。手掌薯及牛卵薯外形酷肖所譬之物,大可望文生义。上述诸薯表皮皆呈灰褐色,味道相近,或煮食,或掺以大半煲粥,皆是乡间充饥杂粮,除深薯市场常能买到,其他薯种难登大雅之堂。姜薯的植株及薯体酷肖生姜,故以此得名。此薯低产,味道却不俗,清香细嫩,亦时见种植。棉薯植株则略似姜花,只是叶片阔长,宛若大斑竹之叶,虽不似某种宽大竹叶可作斗笠填充物,却可代替宽大竹叶在端午节包粽子,其薯体雪白,多纤维而难以吞咽。农夫种植主要还是摘其叶子包粽子,薯体倒无关紧要了。凤凰村田地有限,每户人口不过两三分田,一半为坡地,坡地相对贫瘠,缺水,种不得水稻,只好种薯类、芋类,又或种甘蔗、芝麻、黄麻、豆类等等。
我跟父亲多次去削过篱桩并给薯类上桩。山林之中,随处可见,诸如“扶棍木”之类的小灌木,一刀两断,将枝梢叶片削去,将桩削尖如矛,以利于插地,一根不错的篱桩就诞生了。有时亦从尤加利树上砍伐树枝,或用竹子劈开两半,都是不错的薯桩。我跟父亲将一大捆篱桩扛到薯地里,薯藤茁壮,叶片或油绿或嫩黄,长势喜人。我们将篱桩用力插在薯种旁边,然后用手将薯藤略为缠绕,过得几天,薯藤就围绕篱桩生长了,故不可太短,一米多两米为宜。亦不必太长,以免台风来临时被连根拔除。上篱桩后,很快就枝叶繁茂,宛然是一个安全而舒适的小世界。
上述薯类藤萝丛生,繁茂如林,就吸引了各类鸟雀来搭窝,叶丛之中,常有小鸟钻入钻出,叫声不断。“龙公狗”(粤西乡间山林中最常见的一种灰色小蜥蜴)亦喜欢于薯地定居并繁衍。待八九月间,薯叶逐渐发黄萎落,只剩下几根枯藤,已无法遮挡什么秘密了。距收获薯为时不远。各类飞禽走兽不得不撤离薯地,返回山林之中。俟翌年薯季,却又举家来迁,则是可预料之事。
杂粮粗劣,颇难消化,却适于充饥。旧时大米不够吃,各人非得吃够一定份额薯类,方能喝粥或吃饭。往粥里掺芋头糯米薯熬煮稀烂,再剁些香葱芫荽进去,放些油盐,却堪称美食,比寻常白粥更受欢迎。满腹毛薯或大薯塞在喉咙里,噎得难受,而又滋生胃酸,非得喝两碗粥进去,有了米气,方才通体舒泰。
在我看来,木薯是一种奇特的薯类。其植株高大如树,叶片分叉有长柄,如五指张开的巨掌,这跟木瓜略有相似处。而木瓜树身空洞松软,亦难以让人跟树木相联系。长有粗壮如树干的木薯植株,实乃薯类中的异数。木薯一年一造,春分时种植,用去年留的木薯植株截断做种,此跟种甘蔗有相似处;留种时只要下半截略用泥土掩埋养之,就不会干枯,待十一月左右可收获。木薯块茎硕大硬实,亦如木头,却甚为高产。木薯虽是粗粮中卑贱者,却用途广泛,故受人青睐。
木薯主要分青梗及黄梗两种,青梗者煲熟后粉香无双,但毒性难尽,时有煲新鲜木薯吃中毒事发生。木薯含有剧毒,不可生食。即使煲熟了,稍为不慎,亦可能致命。但新鲜木薯太好吃了,常有人冒险食用,颇有冒死吃河豚之风。木薯收回来,通常的处理方法是刮皮,切片放在晒坪上晒干,装入大瓦缸中保存。在冬天饥肠辘辘之际,木薯片几乎成了我们家主食,“飞”两三次水,再辅之以油盐,滋味甚佳,只是顿顿吃此物,亦相见成仇了。
父亲又将薯片拿去碾米房打成薯粉,再由母亲炮制成各种粉条及糕点。一样东西,可做出数十种吃法,滋味尤远胜原料。木薯就如大米及黄豆,乃多种食品之母。冬日,炉膛火正旺,我们围坐在母亲周围,帮忙搓木薯粉做糕点,热情高涨,其乐无穷。我以薯粉做出种种禽兽形状,尽管内馅无非是黄豆、萝卜及生葱诸物,但制作过程中,就是妙趣横生的手工游戏,吃来更有滋味。至于用木薯粉制作生粉,在技艺上有较高要求,我们无此耐心,这都是母亲的工作了。
芋头也是凤凰村的重要薯类,却不以薯类命名。种芋比种任何薯类都更需要认真对待,做更繁重更扎实的准备工作。种“坡芋”略为简单,但那种听天由命的态度导致的必将是芋头的歉收和减产,反正芋头的主产区在于芋田。挑选芋田时必在田垌水田丰美处,选出一块。先耕作粉碎泥坯后,用锄头和铁锹将田泥垒叠成畦,每畦宽约一米,长度视乎田之长度而定,畦与畦之间,就是坑沟,主要供排水之用,坑中积水亦有妙用。芋种是去年选留的小芋仔,它们曾附丽于芋头之上,被分离而保存下来。按一定间隔种入芋地即可。当然,芋穴中早施加了粪水、草木灰诸肥。芋分两造,早禾芋及晚禾芋,种芋时间都是正月,早禾芋多种坡地,五月有收成,亦有坡芋之称。而晚禾芋至七八月方有芋可收,那时刚好收完早禾芋。
在三四月间,有一项重要工作要做,那就是“挑芋”,即持专门农具“芋挑”(一种平面锋锐的铁锹,利于挖掘及切割泥土,乃乡间铁匠专为挑芋而量身订制)将芋坑中的田泥“挑”(土语中乃铲送之意)至芋畦上,一块叠着一块,垒叠而上,结实牢靠,层次分明,叠痕流畅。要求每一块田泥匀称,看上去像奇妙的建筑,有几何的造型之美。此乃重活,非气力充足者不能胜任。我少年时不自量力挑过芋,因泥坯大小不一,力气时大时小,且随意堆放,杂乱无章,难看不说,重要的是不能为芋头生长提供足够的土壤。倘有松疏,又无法抵御夏季的暴风雨。后来,凡是我挑过的地方,父亲只好亲自出马,重挑一次。父亲鼓励我说,挑芋是乡村一个男子汉成长的标志之一,还有就是“驶牛”(驾驭耕牛犁地、耙田或利用其拉动石碌脱粒稻穗等),我尚需磨炼,但迈出了第一步。那年我十五岁了。
挑好芋地之后,芋地更显雄壮,每一畦芋地都俨然是一座堡垒,方方正正,像舰船停靠于波涛之上,而芋坑深度尤甚。在“挑芋”前后,在芋地上陆续间种瓜类(如黄瓜、丝瓜、苦瓜等)、豆类(豆荚、大黑豆和黄豆等)、甜薯、萝卜并种上番薯苗,以割取番薯叶喂猪。
芋苗逐渐长高,叶梗挺拔修长,芋叶亭亭如盖,呈心形,略近似荷叶。豆瓜诸作物亦蓬勃生长,必须扎篱桩乃至搭瓜棚的瓜类,沿着篱桩蔓延而上。很快芋地里绿叶浓密,瓜花深黄,豆荚花或雪白或粉红或浅蓝,又于绿叶掩映中垂挂着诸种瓜果及豆荚来。芋地俨然是一个微型的立体农庄,将每一块泥土都利用到了。芋坑里的积水,正好用来浇灌蔬果,田垌水流不绝,雨天则芋坑满溢,却不会危及高出一截的芋地。芋坑之中,小鱼虾甚多,常有孩子拿着网兜及畚箕捕鱼,穿梭于田垌上的诸家芋地之中。
芋地上绿叶成荫,瓜棚豆架如亭,常有禽兽出没其间,蛇鼠及青蛙亦是常客。篱桩上还偶见有蝉蜕,瓜藤常伫立着绿蝉,这都给乡村的孩子带来了某些行动的想法。夏日骤雨倾泻,走在田垌上,而又未带雨具,遂栖身于芋地上,觅宽大芋叶庇护乃是首选。待雨势减小,掐一块芋叶顶在头上,既能防雨,又具谐趣,不论大人小孩,都是常干的事。
间种的蔬果很快就有了收成。人们陆续采摘,其生长期甚短,从挂果至败亡无非一两个月。这些都是过客,芋头才是芋地的主角,至少要生长到七八月才略有小成。亦不可用锄头挖掘,以免毁坏芋地,地上的番薯及甜薯仍在持续生长发育中,约到十月后方有大成。
在收芋之前,芋苗已有所贡献。农妇会持“禾钩”(一种身窄、齿锐的小镰刀,乃割稻的常用农具,亦可用于收割番薯藤诸如此类)将“芋壳”(实则芋苗的叶梗)齐根处割取,去掉叶片,略晾晒一下,将表面的水影晒干,切成细段,放入腌缸中用盐水浸泡(刚开张时须浸两三日,青涩之色转暗即可,谓之曰“浸熟”,因酱汁酽稠,后续者只浸一天)。捞起来,置于扁箕之上,摘来香蕉叶覆盖,上压石碌或巨石,以使其水分榨出而显干爽。而后,放入装咸菜的坛子或瓦埕里,坛上或密封盖子或塞入稻草,方能保鲜。要吃时即取,或煲或炒,乃粤西如化州、廉江一带的传统上等咸菜,跟菜苗(即萝卜苗,而白菜、芥菜制作的咸菜乃另外一种)统称为“菜苗芋壳”,乃农人家庭餐桌上必备之物。
以前的乡村女子,在出嫁之前,已在母亲教导下掌握了十余种咸菜的腌制及贮藏之法,其他诸如洗衣、砍柴、做饭、喂猪等基本功更不在话下。一个不会做咸菜的家庭主妇,让家里的小孩没菜送粥不说,还会遭旁人讥嘲。
母亲做的芋壳有点酸,鲜美无比,吃来开胃爽口。这样的结果就是吃饱了,还想再吃两碗粥,常将肚皮撑得滚圆。母亲笑逐颜开,又忧愁抹泪。她一声叹息:“唉,大船载来也不够吃——”家里的米缸前几天碾了米的,转眼又见底了。母亲制作芋壳的秘诀在于,浸泡的火候恰到好处,而又榨得干爽,浸得不够,就显生涩,若浸过了头,却因腐败而略臭。有人嗜食烂芋壳的腐烂之味,那另当别论。
一季芋头当中,可做三五“水”芋壳。芋苗不断生长出来,直到七八月间枯萎而失去长苗的活力,无论芋头大小,都尽了力,转眼即可收获。
芋头品种很多,以凤凰村所产的为例,主要有“长江红”、“罂芋”、“香芋”等四五种。“长江红”芋头较小,芋仔亦少而小,产量不高,但最“粉”,大受欢迎。“罂芋”不太粉,却最高产,芋头大如南瓜,芋仔围绕大芋头四周,挖掘一棵“罂芋”,犹如捕获了一窝穴居小兽,拖男带女,一网打尽。“香芋”在当地有“潮州芋”之称,来历无考,乃诸芋中唯一菜芋,能登大雅之堂。粤菜餐馆中常见此物,一道风味菜曰“拔丝芋头”,以砂糖烹调,脍炙人口。
芋头在七八月间已陆续挖掘烹食。食用方法之多,在诸薯中首屈一指。譬如连皮煲熟可食,又或去皮加水煲芋汤,或再于芋汤中添入大米、绿豆、花生之类即为芋粥。而芋饭是凤凰村人嗜食之佳肴。进入七月,暴风雨袭来,又或秋雨连绵,农民无法下地劳作,闲着无事,乃设法搞些美食犒劳一家大小。彼时芋头初长成,正新鲜热辣,芋苗尚茁壮蓬勃,芋头却基本定型了,余下的日子,只用来长芋仔。农民戴斗笠披雨衣至芋地,挖掘数只芋头,在河水中搓洗泥巴,再以禾钩或小刀刮皮,切成薄片,放入铁锅中调以油盐爆炒,再加米加水煮成芋饭,香味从厨房中溢出,整条村巷都能闻及。于是,村里的人就如患了传染病,纷纷用锄头挑起畚箕奔向自家芋地。每次煮芋饭,父亲都再三提醒,切莫贪吃,以免撑坏了肚子。芋头较难消化,不比喝粥。但我们发现,吃得最凶猛的每次都是父亲。
每年七月十四日,凤凰村人最重要的事,除了拜神,那就是家家户户都做“薄箕炊”(一种以米粉或芋头为主料,调以适量水及香料炊熟的糕点,有三五层,爽滑可口。在粉水中调入舂烂芋头者,滋味更佳,称之为芋头糕,乃薄箕炊中之极品)时,芋头将大显身手。
待彻底收获之时,芋田中的芋头及芋仔已所剩不多。而芋头存贮方法简便,不可放在阳光下暴晒,放在屋角或阁楼等,略为通风荫凉处即可。芋仔更耐贮藏,被选作芋种的芋仔,可放至明年正月时再种到芋地去,完成芋头生长的下一个轮回。而在芋仔的残骸之上,将会长出硕大芋头及多个像样的芋仔。
在村庄的池塘边、田垌、河边溪畔,常见有一种野芋。长年累月都在生长,四季常绿,到处蔓延,生命之顽强,有“无归家”之誉,即取其适应性强、四处为家之意。一丛芋苗底下就是一个芋头,没有常见的芋仔,因芋仔亦很快即发芽长叶,钻出地面及水面。寻常芋仔需有芽苞,却掩埋于地下,务必在其钻出地面之前收获回家,方能做种芋。“无归家”虽是野生,长势却旺盛,芋苗高大茁壮,亦有农妇收割以制芋壳,滋味尚可。野芋头亦极粉,但入口极痒,无人敢碰。当然,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饥荒时,即使吃了嘴痒,亦被抢挖一空。先填饱肚子再管嘴巴好了。就是因为会痒,所有芋头均不可生食。刮皮时,不慎接触,亦会奇痒难禁,挠到哪就痒到哪。通常,刮皮切芋之后,母亲都要将双手放在炉火上烘烤一阵,方将芋痒除去。普通芋头煮熟后,就不会发痒了。那“无归家”即使煲熟了,入口仍痒不可耐,故无人取食。
凤凰村流传着一个笑话,某知青见人们从芋地挖出番薯削皮吃了,又有人拔出萝卜吃了,他贪心,却挑个头更大的芋头,削皮来吃,才啃得几口,手及喉咙都痒得要命,手痒尚有法治,却断无用火去燎喉咙之理。凤凰村无知青插队,也不知故事肇始何方。
6.菜园子与篱笆墙
在凤凰村,家家户户都有一两畦菜地,比去市集买菜更省钱,更方便,还能吃到新鲜时蔬,全是放心菜。当然,你要付出心血和汗水,譬如最好于晨昏各浇一次水。淋菜时顺手将菜摘了。为了浇灌方便,菜地多设在河边长滩一带的坡地上。菜地多施土肥,以粪水和清尿为主,有时可撒鸡粪,不施化肥。一年四季,各类时蔬不间断,主要有青菜类(如白菜、菜心、芥菜、油麦菜、通菜、韭菜等)、瓜果类(如倭瓜、黄瓜、丝瓜、西红柿等)、豆类(豆角、荷兰豆、四季豆等)及调味或辅菜类(如葱、蒜、芫荽、香芹、辣椒等),按照四季时令种植及采摘,一种败了,又接种上另一种。总之,菜地上总有新鲜蔬果,四时无尽。所种蔬菜如芥菜、通心菜等,只要勤加浇水施肥,采摘一茬,又长新叶(譬如摘芥菜吧,将菜叶从叶梗处掐断,而又不损坏其根本,青菜植株遂不断产出新叶),持续数月之久,才会衰败枯死。
屋边路边的稻田,为防牛马践踏,就要用竹子、木桩之类,修建简单的栅栏。做法是从山上砍伐胳膊粗的桉树或松树,锯成一米多高一截,用油锤或榔头敲入田埂或田边的地下。先立好木桩,再用长逾三四米的小树干打横固定在木桩上,隔三四寸系上一根横栅,或拴或钉,以使之牢固。有竖栅及横栅之分,一道栅栏乃十数个斜“井”字的重复及连接。水牛或黄牛来到田边,必欲饱餐稻苗而被拒之栏外,亦免却了猪狗践踏之厄。
菜园子一般辟在屋边空地或坡头地尾之上,除了防牲畜破坏,还得防家禽啄食。鸡呀狗呀常在菜地上撒野,此乃预防的主要对象,就算不设栅栏,篱笆墙也是要扎的。
我告别童年后,每年春季,在母亲播种菜籽及瓜种之后,都跟着父亲去帮忙扎篱笆。所用材料无非是竹木二种,有时动用上铁线、钉子和胶钳,但父亲多用竹篾连接诸物,其牢固程度不亚于铁线。父亲所扎篱笆,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用拇指大的篁竹,去掉枝叶,斜插在菜地边上,然后反方向再斜插竹子以使其交叉而形成网格状结构,那些网眼大小均匀,协调美观,网眼呈菱形状,几乎全是相等的。在每两根竹子连接处,再用竹篾或铁线扎紧,以使其牢固。另外一种做法是,先将粗大木桩敲入地下,再将预先用竹篾编织好的竹篱竖起来围蔽。前者工作粗疏随意,但更有劳作之乐。你看着地上本来空无一物,那些经你手插上的竹子,逐渐组成了网状竹墙,且越来越大,有一种即兴编织的乐趣及亲眼看着篱笆成形的愉悦。后者的工作重点在于编织竹篱,砍竹、劈篾乃至编织等前期工作均由父亲完成,我只是协助他将木桩及篱笆墙搬到菜地上去,简单安装即可。后者显得精细而隆重,篱笆细密,严实,能将禽畜拒之门外。即使是一只会缩骨功的小狗,亦无缝可钻。
篱笆墙的长度完全取决于菜地的大小及形状,多是不规则的方形或椭圆形,必须将菜地全部围住,并设置一个小门,浇菜或摘菜就得从此门出入,而平时则掩闭不开。
篱笆高度在一米半至两米之间,这基本将鸡、鸭、鹅及猪狗摒弃在外,除了少数会短暂扑腾乃至飞翔的小公鸡或能飞扑的鸭子,寻常家禽难越雷池一步。这就达到了隔绝禽畜的目的。当然飞鸟是无法阻拦的,豆角、西红柿乃至白菜常被鸟雀啄食。于是,几乎每个菜园子都伫立着一个头戴草帽、身穿破衫的稻草人,被一根木棍连接着插于菜地里。有的稻草人身上还拴着铁制铃铛,随着风吹而发出清脆铃声。稻草人虽是菜园一景,看上去却昏昏欲睡,对鸟雀只眼开只眼闭,爱理不理的,也就作用不大。鸟雀开始还略有顾忌,时间一长,就肆无忌惮了,甚至飞过去啄食稻草上剩余的秕谷。有一次,我在菜园的稻草人腹中发现了一窝麻雀,有三只黄嘴角的小雀在嗷嗷待哺,它们距离飞翔仍有漫长的距离及时日。鸟雀爱吃果实,一般不啄食菜叶,也不全是坏事,譬如它们会捕食菜叶上的虫子。
菜园子里菜花金黄,清香弥漫,蜂蝶循香而至,篱笆当然无法阻拦亦不必阻拦。
一堵篱笆墙的寿命通常是两到三年,水淋日晒之下,会沤烂腐朽,又总有一些猪呀狗呀持之以恒地撞击,最终会撞出缺口或发现漏洞。有一次,不知谁家的猪破门而入,将一畦油麦菜践踏得遍地狼藉,只有地上的一堆猪屎,才留下了猪先生到访的证据。父亲曾多次做过亡羊补牢的工作,将漏洞堵上,修补结实,类似事件仍时有发生。一堵篱笆墙在新扎时显得固若金汤,时间一长,就会在风雨及各种敌人的袭击和摇撼下,松动、漏洞百出。
菜园子的蔬菜一年四季不断。油麦菜败了,就种上豆角和丝瓜,通菜败了,则种上白菜及芥菜。菜地很少有空闲的时候,篱笆墙也在沉默中衰老和磨损。一只狗轻轻一击,篱笆墙像一张纸那样被捅破和推翻,篱笆已名存实亡。除了被当作柴火送入炉膛,已没别的价值。于是父亲持刀奔向树林及竹林,伐木丁丁,新一道篱笆将被我们扎到同一块菜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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