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的颜色和形状,都具有某种轻盈性,如纱线,如牛乳,绵延不绝,丝丝缕缕,在流淌、滑动中越来越稠密、越浓厚。它像梦虚幻而缥缈,却切实地遮挡住了你的视线。我们在清晨通过过江埠的小桥到达田野,只能看到白色的小径以及路旁的草叶和叶尖的细小露水,而看不清前方的山野和田垌,树林和竹林的绿色枝叶也全被雾覆盖,只有一大团略显灰暗的白雾。我们像在云端里走,双脚仿佛踩在棉花里,有踏空的感觉。我跟父亲相距不过数尺,却彼此看不清面目。我们仿佛也由浓雾所构成,具有梦中人的特征和虚无感。连鸟的啼叫也显得飘忽和朦胧。它们的叫声和翅膀被雾水濡湿了。它们偶尔从耳畔飞过,甚至撞上我的额头,我能感觉到羽毛的轻盈打了折扣,显得磕磕碰碰。
我无法在浓雾中看清一只鸟的模样。一头牛、一座村庄及群山都被雾包裹得严严实实。雾遮天盖地,它仿佛是从河流升起并向山野扩散、上升、弥漫,最终取消了天与地的界线。天地万物都被笼罩于这一层乳白而黏稠的混沌之雾中。
我回头望村庄,只看到一大团白色的东西,视力无法穿透雾的包裹,而像糖融化于水那样消失于雾中。雾在涌动,逐渐将一个乡村的早晨变得朦胧、飘忽而像乳白色的夜晚。它跟夜色有个共同处,就是使人无法看清远处的事物。太阳越升越高,一开始它的光芒仍显无力、绵软,仿佛一个被囚禁于无数重磨砂玻璃中的银盆,在闪光,但几乎透不出一丝光线。阳光逐渐强盛,并在大雾中撕开了缺口。浓雾曾像坚不可摧的白色帷幕,如今被光线撕成碎布条,并在不断地、无穷尽地拆解下去,由碎布条变成了丝线,逐渐隐退于虚空中。雾越来越淡了。远处的田野山林露出了影影绰绰的轮廓,我们面前的道路方向明确,路面清晰,连路上的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只癞蛤蟆趴在路中央,在我的脚步踩落之前,灵敏地跳入了旁边的溪水中。雾被阳光一再驱散,如今只有山坳及河面上还有几团烟雾,飘荡着,转眼就要消失了。一场大雾的凝聚和飘散,并没有给田野带来实质性的改变,但它留给眼睛的震撼却难以平息。
母亲说过那次在雾中的遭遇。也许那只是话语的狭路相逢、声音的碰撞和狙击,犹如短兵相接,迸溅出火星及金刃劈空之声。
那是初秋的一个清晨,浓厚密实的雾如茧子笼罩着你,你只能看清脚下的道路,四周都是丝状缕状的无穷尽白影。世界是一道白色的、浮动着的帷幕。当你在移动时,那个茧子也跟随着你,世界也是一个巨茧,它只是那个无限大的茧子极细微的一部分。母亲只能听到脚步声——自己的脚步,还有前面及后头人的脚步声——而看不到人。他们正从三队的晒坪沿着门星岭的山路往家里赶。他们为了抢着将队里堆积如山的稻穗脱粒,已搏斗了一个通宵。那些疲惫的脚步仿佛踩在棉花堆上。漫天大雾仿佛使声音变得弯曲和绵软,听来有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一群人在雾或梦的沼泽中跋涉。他们仿佛在梦游。母亲累得张不开眼睛,她几乎睡着了,即使睡着了仍往家里赶路。我对这种经验并不陌生。我曾在暮晚挑一担柴草从山下小路回家去,我睡熟了,而双脚仍在机械而忠实地执行着走路的指令,直至掉进溪水中,才彻底苏醒。大雾既遮蔽了道路和桥梁,也掩盖了陷阱和坎坷。这给母亲就算跌倒也会给浓雾阻挡的错觉。那些浓雾给她一种网状防护栏之感。忽然,前面的一个声音如冰冷的火焰,灼痛了她:“阿水怎么还没死呢?眼看他差一粒米就死了,没想到又活过来了。”旁边有人搭讪,但母亲听不真切。她马上反击:“你死了他也不会死。”等她说完,才发现那是大伯父的声音。前面的人马上缄默了,只传来凌乱而慌张的步伐。
大伯父的本意并非是要诅咒父亲,而是表达一种憎恨。乡间的人,只有用“死”这字眼,才能表达出极端的程度。大伯父和父亲之间的憎厌与其说是现实层面的,毋宁说是心理上的。大伯父是那种不苟言笑、正襟危坐的道德家,没什么文化,儒家那一套却与生俱来,整天板着脸孔,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照他看来,父亲如此贫困,就应当拼死累活,哭丧着脸。他有什么资格那么轻松和快乐?父亲自由不羁,不按常规出牌的活法更接近于道家,这既是两个人的内在冲突,也是两种价值观必然的碰撞。当然,作为农民,他们也许连“儒道”都闻所未闻,更无法区分,但这些延续了二千多年的文化在血脉中流动。
凤凰村距琼州海峡及北部湾不远,夏季台风频繁,每次都对村庄影响甚巨。台风到来的前夕,彤云密布,天色阴沉。之后风雨大作,狂风过处,林木摧折,作物损坏。台风带来的强降水,导致山洪暴发,泥流倾泻,河流两岸的作物悉被践踏、冲毁。稻田里的稻子半青不熟,或来不及收割,已被吹得倒伏并贴在水田中,谷子一沾到水,遂吐出白芽,减产之多,自不待言。
有一次,台风未至而传来台风的消息。我们一家人早早洗脚上床,静静地等待台风降临,内心忐忑,难以入眠。待到半夜,窗外风声大作,发出猛兽怒吼般的巨响,让人心胆俱寒。随后雨水噼啪作响,如繁弦急管,经久不绝。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迷迷糊糊直到天亮,似乎耳畔风声未尝少停。风雨声、飞砂走石、风掀动瓦片的声音,连父亲也为之色变。我们一直居住在祖母遗留的黄泥屋里头,墙体历年被风雨剥蚀,屋顶不少瓦片碎裂。父亲担心台风吹刮,遂披衣而起,点燃油灯,倘若一有动静,即可携妻儿逃离。好在每次台风来临,尽管屋瓦被吹乱,掀翻数处,屋顶的格子及梁木倒保持原状,墙体亦有惊无险。有雨水从屋顶漏下,房内几成水潭,却未尝有惊险之事发生。有时台风猛恶,但毕竟隔了些距离,台风到时,已成强弩之末,并非正面袭击,又兼村子处于低洼之地,四面有门星岭、黄栌山、园山等环抱如盆地,故有屏障阻隔。屋背坡上的民居首当其冲,便有被吹塌的房子。
第二天,父亲搬来梯子,爬上屋顶,捡了几块新瓦,修葺、补漏,并用砖头将其镇压,使之不再漏水,并暗暗祈祷它能在下一场台风仍安然无恙。
雨来临之前,天空具有变幻莫测的形式,有无穷尽而十分明确的征兆。主要是乌云带来了雨,还有雷电。雨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和形态,来到村庄,落入一个乡村孩子的眼中、耳朵和睡眠中——即使你坠入了梦境,雨也一直在下,在缓慢地渗透你梦中的世界。雨滴像适合嵌入诗句的词语,透明、结实而容易破碎。雨声像一支抒情曲的旋律,有时低沉、细微犹如诗人的笔尖在纸上划过,有时响亮、粗暴如无数根液体的鞭子抽向大地以及林梢。每场雨看上去都彼此相似,仿佛是一场雨的复制、扩大或缩减。那些水的气息、滋味难以区分。实则每场雨都有其严格的边界、数量及长度(包括它降临的地方,东边日出西边雨——雨水的粗细、密疏、强弱乃至雨势的大小及其持续的时间),我们只是笼统地划分为细雨、大雨和暴雨之类。还有某些奇特景象,过云雨、雷阵雨和台风带来的暴雨,夹杂着冰雹和雷鸣电闪。冰雹像鸡蛋大的石头砸向农舍脆弱的屋瓦,它们本质就是水,但坚硬而不易融化。
有时,一朵云像晒坪那么大,它内心蓄满了硬币般闪光的雨点,却像一个黑布袋那样沉重下垂。它往下倾泻着雨水,水倒光后,那个黑袋子也消弭于无形。
也许,所有的水都来自云块?乌云或灰云就像水罐一样充满了雨,是谁将罐口倒转或失手打翻?但罐口肯定装着孔眼疏密不一的筛子,所以雨水才像丝绳一样垂挂而粗细不一?有时,我听到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才觉察到下雨了。雨本身的声音、雨水相互撞击、落在大地及地上事物发出的声音,清澈、混杂而十分悦耳,能使一个躁动的人平静于瞬间。
沿着家门口前面的河湾“荷包袋”一直望去,有一片宽逾四五里的开阔地。前头依次是鬼落山、猪娘山和对砍笃山,对砍笃山上的密林像一道绿色屏风对着村子。这次,我光是看见了白濛濛一片于瞬间将山丘笼罩,仿佛一只白色塑料袋将其兜头套得严严实实;那片白濛濛的东西越扩越大,越来越近,我眼前的天地已被完全覆盖了。我刚醒悟过来,下雨了!我耳畔听到雨水的沙沙声,越逼越近,越来越响亮,一场大雨于瞬间从远方奔来,泼到了村庄。
我无数次目睹过相似的情景。雨水自远而近,越下越大。我赶紧关闭门窗。雨水噼啪作响,落在屋顶上,从门缝和木窗里溅入泥砖屋。我从窗缝向外望去,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暴雨比雾更加直接和暴烈,它不由分说,将旷野完全置于其罗网中。
乡村的雨十分清洁。而暴雨在夏日最为常见,它使酷暑一扫而光。雨水从屋檐下汇流成水柱,雨帘像珠帘一样破碎又涌现。村巷成了临时的溪涧,从天上来的雨变得污浊,夹杂着烂菜叶、塑料袋和破布条之类涌流下来,进入了村边的“裂坑”并汇入小河。小孩子喜欢在雨水中奔走、呼叫,他们发痒的皮肤需要雨水的鞭笞,而总被大人老鹰抓小鸡般揪回屋子。这样的暴雨,通常不会持续太久,两三个小时后,天空转晴,阳光普照,被雨水淋浴过的山林和庄稼,显得更加繁茂和青绿。但有时也会下足一整天,巨蟒般的闪电仿佛将天上的蓄水池撕开了缺口乃至将其劈开,仿佛一直要下到世界的尽头才肯停歇。雨后的天空有时一望无际,都是纯净的蓝色,没有云彩,没有雾霭;有时仍被阴云缭绕,下一场雨说来就来。在田间劳作的人,经常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雷声在田野上空震荡,他赶紧丢掉了手上的锄头或铁锹(在雷雨下手执铁器是犯禁忌的),跑回家去。
大雨过后,池塘满涨,江水也饱满而变得混浊、苍黄,上游的山洪源源不断地补充,小河骤然扩阔,波浪层叠,像一群咆哮的黄色马头。在平时,小河平静而温娴,波浪难得一见。如今水声浩荡,江面宽阔,一直铺展到天边,颇具气势。大水汹涌往下游流泻,除非有连日暴雨,否则很快就会付之东流而恢复河流往昔的模样。
下雨的时候最好待在屋里,父亲多次告诫过我。在雨中,仍然有人在劳作,摘菜或放牛。有的人已经用罾网在河湾冒雨捉鱼了。
村庄有各式各样的雨具。譬如老式的斗笠,一种用竹篾编织成帽状、中间填充上宽大竹叶的雨具,也可以遮阳用,不少雨具同时兼具防晒的功能,譬如伞和笠。戴着斗笠的人,犹如古装武打片里士兵尖顶或圆顶的头盔。又如蓑衣,这是一种用稻草或蓑草编织成的斗篷状雨具,从颈部往下围住全身,垂到脚下,一般跟斗笠连用,适用于大雨出门。葵篷的形状跟蓑衣相似,但更加牢固和密实,它的编织方法跟斗笠类似,也是先以竹篾织好外壳,再填充竹叶或葵叶,密不透风,它的外形类似于乌龟的壳盖,人穿了它在路上行走,犹如一只巨龟在直立行走,看上去十分滑稽,行动亦略显迟钝。却可防暴雨,连冰雹亦可拒之篷外。一个披上葵篷的人,就像一只巨大的甲虫,有着厚实的甲壳。但后来,此类实用而笨拙的雨具逐渐被塑料雨衣和雨伞取代了。小媳妇在雨中干农活时,顶多穿透明或有花纹的鲜艳雨衣,可以防雨而无损于身体的线条。如果仅在雨中行走,无须干活,则打一把雨伞是惬意的事。一件雨衣或一把伞使一个人从雨水的世界中隔离出来。
在小雨中,农夫仍没有停止劳作,耕种或采摘,那些如发丝、如牛毛般细小的雨水打在他们身上,腾起一阵水雾。
放牛的人披着雨衣也陪着牛走在田埂或河边的草地上。牛不怕雨淋。牛在田埂上走动,它的嘴像一部小型的割草机在发动。在牛嘴掠过的草地上,平整,顺滑,那些草叶已进入牛腹并化为养料。牛是农夫最得力的帮手,它基本是作为一件农具而被养牧。牛对粮食的要求不高,但要填满那个深不见底的胃,得花上漫长的时间。它只要有机会,都在啃草或饮用主人备好的草料及米糠粥水。让牛吃饱是重要的,这才能保证其存活并在耕地上使出无穷尽的力气。让牛吃饱的方式主要是喂养及让它在草坡上啃食。甘蔗叶、稻草和庄稼地里扯出的杂草,都是它可口的食粮。而孩子每天有一个任务,就是挎着竹筐用镰刀将那些还滴着露水的青草割回来,在河水上洗濯并送到牛的嘴边。牛一旦要去耕作,将无暇去找草吃。
雨滋润着树木和庄稼,也使小河得到一次彻底的清理,仿佛大扫除一样荡涤飘浮及沉积在河湾里的塑料袋、腐烂禽畜、农药瓶之类,崭新而鲜活的水将河床的旧水彻底换掉了。这使得河流延迟了它腐败发臭的时间。然而,雨水一年四季下过不断,村边的河流自我净化的能力越来越弱,最终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它的活力。它连蓄积洪水的河床都已经丧失。找不到溪流的雨水显得盲目而悲伤。它们下得漫无目的,疯狂而不知节制,那些雨水汇成了一个个小潭,没有任何出路。一条河流的消失,就是一座庙宇的倒塌。汪洋一片、江水浩荡的景象已杳如黄鹤,而村庄也逐年荒废。
那种骑兵长统靴式的水鞋,是村子颇为稀罕的高级雨具。它完全是工业时代的产物,由塑料制造而成,可以防止雨水泥巴溅到裤腿上去。这种照顾到双脚的雨具,农夫在过去闻所未闻,也显得过于奢侈。农夫及乡村孩子通常只护着头部,顶多是身子不遭雨淋,至于双脚则无暇顾及。在雨中行走,也是穿着拖鞋(或干脆赤着脚),高挽裤腿,任由雨水及地上的污水溅过脚面及小腿。事实证明,水鞋是必要而高档的雨具。在雨季,由于双脚老泡在水中,会被“沙虫”咬噬。脚丫子之间红肿、溃疡,实乃类似于湿疹之类的皮肤病,又痒又痛,严重时溃烂见骨,举步维艰。我小时候深受其害,乡村人家对付的方法不甚高明:一是以“竹搅火”(晒干竹篾燃烧发出的火焰)在脚丫间来回快速地移动、烘烤让水分蒸干,脚上熏黑一片,略有效果,一旦沾水,又故态复萌。二是采集薄荷叶子捣烂了敷在患处,可以止痒,但治标不治本。直至雨季过去,天气干燥,顽疾才不治而愈。
雨季对村庄最大的影响是燃料逐渐耗损,难以为继。勤劳的人家,在天晴时必上山砍柴晒干放在柴房里,以备不时之须。
有时雨水接连不断,连绵无尽,持续一二月之久,房里东西都发霉了,长出青苔来,纵是有先见之明的人,柴火亦罄尽难继。这真让人头痛,就只好打起了干草(稻草晒干以备牛过冬的食粮)的主意。干草烧光了,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烧篱桩。这种以小树干或杂树削成的桩子,原本是做菜地、薯地、瓜地、豆地扎桩或扎篱笆用的,以让藤蔓攀附而丰产,迫不得已,只好先烧了,顶多到时再上山削制便是。一九九四年秋季,雨水持续了近一百天,能烧的东西都想尽办法了,眼看阴雨连绵,仿佛要再下一百年之久。父亲只好冒雨上山砍来桉树枝及松木,将其削成薄片,平时一边煮饭,一边烘烤。松树的油脂含量甚大,颇易着火,即使半湿不干,亦能燃烧,只是搞得厨房乌烟瘴气。母亲做饭时被熏得涕泪交流,咳嗽不止,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直至雨季过去,方才恢复正常。雨水旷日持久带来的后果是多方面的,譬如大多数青菜被沤烂了,东西发霉,换洗的衣服迟迟不干(也只能采取烘烤的办法了,晾于室内)。我记忆中最可怕的是道路完全被雨水毁坏了,那些村路和田垌、山地上的道路泥泞一片,连路基和路面都成了一锅烂粥,寸步难行,一脚踩下去,犹如踩在沼泽地里,半天拔不出来。我当时想起教科书上所说的红军过草地,以前有不好理解处,此刻豁然开朗。有时老牛一脚踩空,陷入泥窝里,似深不可测,它折腾良久,也无法站起来,放牛的孩子在旁边急得猛拉缰绳,用鞭子抽打,大声呵斥,而牛眼缀满泪水,好半天才逃脱淤泥之困。即使在雨水连绵、土路泥泞的日子,我们也不可能困在家里睡觉,起码,人们要到菜地里去摘菜,牲畜要到草坡上觅食,否则,哪有这么多草料填满它们小仓库似的肚子?按时的农事,却难以进行了。有勤劳的人,趁机去山上种树苗,易成活,但雨天挖树坑也很费劲。人们在雨天闲得发慌,心闷,到处都是水汽,湿漉漉的,即使在寒冷的冬日,也没有这么难受。
在冬天,沤水亦是常事,那就更祸不单行了。乡村没有什么娱乐(至于拉电、收录机及电视之类,那是后来的事),顶多也就是串串门,侃大山,年轻人迷恋打纸牌,斗地主,打升级或争上游,偶尔小赌。我以为年轻人是喜欢沤水的,起码不用去地里像牛马那样干活了,而他们无穷无尽的精力总排得上用场,有异性在彼更神采飞扬。我也喜欢串门,看到哪家开着门,就可以推门进去。
在雨天,有哪家人不在家里呢。由于屋舍低矮,有人在家就很少关门,除非雨大到溅入屋内。我爱听大人们讲述那些奇闻轶事、古老传说乃至村庄近期发生的事。有时,他们讲得较含混或隐晦,我听得似懂非懂,却丝毫不影响事件本身的精彩及倾听的乐趣。尤爱听那些刚中学毕业或进城打工归来的年轻人聊天,他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打一种叫“拖拉机”的纸牌游戏,有男有女,一边交谈,一边出牌。男子亢奋的声调越来越高,而女子绯红的脸上闪耀着奇异的光泽,有时羞怯地垂首,有时啐骂一下讲述者,语气交织着恼怒和欢喜。他们是一些见过世面的人,听他们交谈给我带来的喜悦是难以言表的。也有人下象棋或军棋。但很少人看书。有几本藏书的家庭也屈指可数。
我走进去,没有人留意我,或跟我打招呼,交谈者或打牌,或继续着之前的事,甚至没有我的座位或凳子。他们对一个孩子不感兴趣。
我站着,或倚在门边,或爬到木梯或竹梯(村子称之为“脚踏”)上去,一直爬到顶端,俯视着脚下的人们。我仿佛在云端之上。而他们视若无睹。我像一只孤独的大鸟,独自栖息在高处。我还不适应这种随着成长而愈来愈来浓郁的孤独。我不知道该怎样跟孤寂相处,又不懂得融入他们。他们将我摒弃于一个封闭的世界之外。一个孩子怎么可能进入成人的世界?那些年轻人的嘴边偶尔吐出女性的某个部位,譬如乳房和大腿,带着某些惊叹的证据和夸张的表情,他们用上了生动而奇特的形容和譬喻。有的男子甚至涉及了一些女性更隐秘的器官乃至一些暧昧诲淫的事件或场景,并进行着清晰而详尽的描绘,全然不管有妇人或孩子在场。在这些人眉飞色舞的讲述当中,我听得面红耳赤,心惊肉跳而又似懂非懂。
雨水带来清凉,孤独,还有绵长而潮湿的伤感。有时我听着屋顶上的雨声,感到这个世界仿佛一直浸泡在无穷无尽的雨水里,世界的材料也许就是雨或水的不同变式。屋子是水做的,山石草木是水做的,河流就更不必说了。在一个雨水透明而白茫茫的世界里,让我感到了火的珍贵和短暂。火总会燃尽而留下灰烬,而一场雨水足以将火熄灭。在倾听着雨水单调而持恒的敲打中,我学会了沉思。我甚至像一株植物,一块土地,一尾鱼,一条河流那样试图去理解和拥抱一场雨水。我似乎体会到了久旱逢甘霖的渴望以及对无休止降雨天气的厌烦。
我从没如此强烈地渴望阳光穿透云层射进木格子窗,照在河流涌动的细浪之上。而太阳隐藏在一场阴雨的后院里,不见踪影。
2.电
在初春冷雨飘洒的田野及丘陵上,有一帮人在竖立电线杆。那是一些水泥浇铸的圆柱状物,腹中空洞,有十来米长,汽车将电线杆运到距离村庄约七八里地的省道边上,就只能靠人力肩扛了,极少数地方还用得上板车。每根都得动用十来个人,利用绳索及扁担共同完成一次艰难的搬运。远远望去,就像一条巨大的蜈蚣,那十几个人分布于电线杆的两侧,就像是蜈蚣数不清的脚爪。待扛到目的地后,所有人都累得呼呼喘气。我小时候目睹过父亲和大伯父肩扛木头,一段七八米、直径约二十公分的木头,两个人就可以扛走。水泥电线杆比木头沉重。将其竖立起来,得先挖好深坑,并利用绳子将电线杆从地上慢慢拉起来,扶正,并填充水泥混凝土,以使其牢固。旁边堆着的十数根电线杆,雪白,崭新,就像放大了一万倍的粉笔。电架子在竖起之前已装好,但电线仍然得等电线杆竖起才能装上去。电工利用皮带及绳索制作的攀缘工具,节节攀登,并将自己固定在电线杆的顶端,将电线装到铁架子的线轴上去。这是一些瓷制品,泛出瓷器特有的质地和光泽。
我望着高处的电工,觉得他是如此神奇,仿佛是会飞檐走壁的人。乡村孩子大多是爬树的好手,也要利用树杈、树疤或树瘤而落脚,步步攀登,倘若是光滑顺溜的柠檬桉树,只好双手紧抱树干,腹部贴紧,双脚一伸一缩,手足协调,就像壁虎爬墙似的,不断地重复那个动作,直至爬上高达数米乃至十数米之上的树杈,方才喘一口气,舒舒服服地坐在树杈上歇息。我们爬树相当艰辛,不如电工那样轻松。
变压器房就建在旧水轮机房旁边斜坡上。变压器有点像钢铁铸成的螃蟹模型,一道道铁栅栏似的管道像蟹爪伸出,又像一架风琴的雕塑,但有些抽象派的味道,显得变形和歪曲。变压器架在一间红砖砌成的小房子上,旁边有五六根电线杆,数十个粗大的瓷制线轴连接着错综复杂的粗大电线,那些高压线输送来的电能,将通过变压器转换并送到村庄的每一座房子。小房子用红油漆刷写着“危险,莫近”的字样,变压器身上有一个红色的“闪电”符号,十分醒目,那是一个严厉的警告。电线上经常伫立着小鸟,麻雀和燕子居多。我百思不得其解,小鸟为何安然无恙?学堂的老师宝祥解释说,鸟的脚趾有一层薄膜,类似于塑料,众所周知,塑胶制品不会导电,因此不会触电。我们对此深信不疑,一直到上了初中,学了物理课,才知道此说大谬不然。
电给乡村带来的变化是颠覆性的。首先改变了乡村的夜晚,进而改变了农夫的生活方式。一开始,最常用的电器就是照明工具,白炽灯光居多,偶尔也有人用光管。光管明亮而柔和,跟午后的日光相类似,故又曰“日光灯”。灯泡里的钨丝发出烈焰般的光和热,并透过灯泡将橘黄的光芒射向四方。煤油灯在停电之夜或烧蚊子才用得着(偶尔也在走夜路时照明,但不如手电筒好用),在多年后彻底退出了夜晚的舞台。然后是电风扇、电饭煲和电热水壶之类,当丽珍家里突然响起邓丽君甜腻而轻快的歌声时,村庄的封闭和宁静被摧毁了。那是丽珍去深圳打工的女儿捎回的收录机,卡式磁带在旋转,并不停地播放着港台流行歌曲。邓丽君、张国荣、徐小凤等港台歌星的嗓子在村庄上空此起彼伏,收录机在村庄的数量越来越多了。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更加神奇的电器进入了村庄。那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被村里的劁猪匠福兴搬回了庭院。他亢奋地说:“这下可以看孙悟空打妖精了。”当时广东的电视台在播放六小龄童版的《西游记》。电视机不仅传来了明星的声音,还有其面容及演绎的连场好戏。电视机小小的屏幕仿佛蕴藏了无穷尽的人、事物及事件,它看上去仿佛是电影屏幕的缩微,但内容比电影更丰富,仿佛浓缩了人间世。看电视成了村庄男女老少首选的晚间娱乐。这导致了乡村游戏及讲故事之类活动的衰落,乃至销声匿迹,并逐渐摧毁了乡间娱乐及风俗的根基。电视的出现,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我们观看的第一套香港电视连续剧是黄元申主演的《大侠霍元甲》。这套剧集由珠江电视台引进,其主题曲《万里长城永不倒》亦传唱于大江南北,那是一个时代的传奇。近三十年过去,当时观看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每个人的目光都像锤子敲击钉子那样准确有力地钉入电视屏幕,钉入每一个人物,甚至不放过里头的每一样事物及细节。福兴用手转动装着天线的竹竿,以保证大伙儿顺利看到霍元甲将俄国大力士击倒。他也瞄向电视,主要是瞥向如痴如醉的观众。他看到每个观众都流露出白痴般的陶醉表情,不禁心花怒放。他无法掩饰眉宇间流露的得意。他老婆玉凤摇着蒲扇,眉飞色舞地招呼着乡亲。那天晚上,她像一位骄傲的王后。她容光焕发,娇艳欲滴,比电视里的女主角毫不逊色。继《大侠霍元甲》之后,陆续是《陈真》、《霍东阁》、《再向虎山行》、《怒海萍踪》、《万水千山总是情》和《京华春梦》等等。
彼时,我目不转睛地望着电视,先是感到强烈的震撼,然后是深切的恐惧。电视里的每个人物都发出了话语和声音,他们不仅能相互听懂,还能让电视外面的人们听懂。在一些动画片里,草木虫鱼也发出了人类的声音并相互交谈。我走近一步,将耳朵凑近荧屏,听得更清晰了。没错,那是人类发出的声音。我伸出手去,想去触摸电视里的人,或者那些动物。福兴将我的手打开了,他笑着说:“这孩子,他以为那是真的哩。”
后来,电视机在凤凰村逐渐普及。自从电视进入村庄,那些象征着古老村庄的事物将遭到灭顶之灾,荡然无存——譬如夏夜星空闪烁,老人在榕树底下给孩子讲述民间故事,但即使还有大人在讲故事,孩子也不想再听了;譬如古老而原始的乡村游戏,骑竹马、跳飞机、捉迷藏……我曾经见证过那些游戏回光返照式的光辉灿烂以及日暮途穷,如今已被新一代孩子遗忘;譬如世代相传的民乐和木偶戏……这一切,就像河面上的波浪,像磨坊的粉尘,转眼之间就会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有没有电视机,一时成了村人是否有钱的标记。本来,一户人家是否有钱,看他的房子就可以了。有钱人纷纷盖上了一幢两层的红砖小楼,横梁由钢筋水泥板代替了木头,更牢固,也更气派。而暂无办法建新屋的人,就只好蜗居在原来的泥砖屋里。那根鱼骨天线或猪八戒钉耙状的天线架,用竹篙高高耸立于门口之侧,也很长面子。有电视的人家,在天色降临之际,也会在庭院或门口空地上将电视机打开,以供村民收看。
每台电视机都有一个电视柜,电视柜可盛放电视机,但更重要的是提供防护。其状如衣柜,门上还挂着大锁头,这跟后来只供承载电视机及放些影碟物什的电视柜在功能上不同。
每台电视机前都或坐或站着人群,多时达两三百人。观众无疑给主人带来了某些麻烦,主人却满脸堆欢,能够给大伙儿提供看电视的机会,这是一种荣耀。至少,村里的人对其毕恭毕敬。后来,村里的电视机越来越多了,观众不断分流而最终不必到别人家里观看。除了极少数贫困家庭,大多数人家都买上了电视机。看电视成了私人的事,而失去了那种看戏或看电影的公众性质。
电视在村庄的兴盛,对木偶戏班是毁灭性的打击。即使是最守旧的人,也不得不承认随便一出肥皂剧都比精心演出的木偶戏精彩。在过去,一年四季,村中常以各种名义召木偶戏班演出,以取娱神灵及村民。譬如婚娶喜庆或考上中专大学之类。现在木偶戏的演出已大大减少,除了重大节日不得不演给神灵看,已很少听到锣鼓响动了。除了神案上的神像,以及香火缭绕中虚空的神及其看不见的兵马,就是几个老掉了牙的老人家。他们仍看得津津有味,年轻人尤其是孩子,对木偶戏不感兴趣。村里的木偶戏班也分崩离析了,偶尔接到订单演出,已难以召集足够的人手。看来,不唯独我们村,邻近村庄也难以找到演出的舞台了。
电视从黑白变成了彩色,由十四英寸变成了二十五英寸。各式各样的电器不断涌入村庄,越来越多,越来越先进。电冰箱、电磁炉、饮水机等家用电器都成了村民的常用之物。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已经很难找到一户没有电视机的人家了。那是村庄有史以来的繁荣时刻,达到了顶峰,仿佛是病入膏肓者的回光返照。之后就是有点本事的人,都进城谋生去了,只剩下老弱病残者留守在逐渐荒芜及倾颓的村庄。
电视机进村是一件大事,它完全打破了乡村夜晚的威严和神秘,它无视黑夜的喑哑性质,荧屏或电灯的光亮将星星逼到更遥远的高空之上。而收录机、电视机和组合音响的喇叭,成了村庄无处不在的声源。那些电视里的人物在大声说话,怒吼乃至打斗声,扰乱了我的听觉。这让我觉得奇异、陌生,又让我误以为是村民们的行动及其事件。村庄再也没有纯属于大自然的寂静和黑暗。有时,半夜里被一束强光照醒,以为是太阳来临,其实是邻家的高瓦灯泡在不知疲倦地发光。
过去,在乡村的夜晚,有无数事物隐匿于黑暗之中,譬如竹林、鸡舍和茅厕,匿身于自己的暗影之中,而一些昆虫和动物在夜间活动,偶尔传来夜鸟的啼叫和唧唧虫鸣。禽畜主要是鸡和狗的叫声,要等到下半夜才缓慢地从夜籁中鲜明地凸显。夜晚里的物种,尽管看不见,但仅凭听觉即能断定其存在及其方位而让人亲切。现在村庄的寂静及各种低沉的声音被大喇叭粗暴的噪声所覆盖并取消。原来的声音丰富、敏感、舒缓而优美,村外若有若无的流水声、鸟啼、虫鸣乃至风吹林梢的声音,这些天籁毫无人为的雕琢,对耳朵及心灵是真正的抚慰。而诗意的夜晚被流行曲及电视上发出的声音(声壮如牛的广告更让人大倒胃口)撕成了碎片。
一个骚动不安的乡村之夜,正在模仿着城镇里的噪声(摩托车经常发出巨大的轰鸣)。当机动车的喇叭终于在午夜的村口摁响时,宣告了古典式乡村之夜的终结。
3.节日
在粤西乡村,年例节为一年中至大节日,比过年还重要,狂欢之后遍地狼藉。年例一过,回家过年的人就跑光了。每个村庄的年例日期不同,集中在年初二至年二十之间,正好轮流操办和欢聚。在为期两天的年例里,家家户户大摆宴席,招待亲友,村子里舞狮、摆醮、游神、送五鬼,鞭炮轰响,酒菜飘香。前来赴宴的人马络绎不绝,卖玩具及零食的乡村货郎闻风出动,他们吸引馋嘴或好玩的孩子,犹如红糖吸引着蚂蚁。真是宾主尽欢,人神共乐。醒狮起舞,旗幡飘扬,鞭炮声不绝于耳,村庄笼罩在欢乐喜庆的气氛和美味佳肴的浓郁香味之中。还有木偶戏和电影,木偶戏在乡村日渐式微,这是做给土地神及十二群仙等神灵看的,露天电影则大受欢迎。年例作为乡村的盛大聚会,挥霍着人们的财富以及热情,以穷奢极欲的方式宣告着村庄的幸福。这是村庄最后的仪式和象征。这样的景象,持续多年,堪可概括粤西乃至南方的大多数村庄。譬如凤凰村相邻的大孙村,这个只剩下老弱妇孺的小山村,像一只掏空了的米袋,变得疲软而无力。
凤凰村的年例从年初六午后始,至初七午后结束。待曲终人散,各家各户还有一项工作要做,那就是准备好鸡毛火屎炭(火屎即木炭,木柴之渣滓为炭,柴草之渣滓为灰),及两刀纸钱香烛若干,送交到土地庙,由巫师派数人将其装入一个巨大纸船中(纸船骨架由竹篾编织,糊上彩纸而成)。诸人脸色凝重,一言不发,托着狂奔,一路敲响铜锣,往小河下流走去。待至米缸窝河水开阔处,遂将纸船上的香烛纸钱点燃了,放入河水中,待纸船漂流至下游河湾,不见踪影,方才转身返回。
据说此举寓意送走瘟神,未来一年可保凤凰村全境上下平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可保一年周全。
清明节最重要的活动是扫墓。多在节前的数天内进行,这是村民祭祀祖先的方式。扫墓又有扫公墓及私墓之分。公墓指本姓家庭的祖坟,在茅坪水口水库旁侧的高山上,乃一座大白坟,高大巍峨,气势不凡,坟前立有高大石碑,两侧的石头雕刻工艺不俗,乃凤凰村、谢村等数村黄姓人家的始祖。每年祭祀,按人头收钱,杀鸡宰猪,备办祭品,每户人家至少派一二人,一支队伍旗幡招展,浩浩荡荡。五七户人家,亦会一起祭扫“房头”(即近亲宗族)的共同祖先。私墓即指自家直系祖先,而与旁人无涉,乃从房头分支出来。我们家的私墓,全是直系祖先,分布于村庄四周丘陵山地如鬼落山、园山、牛洼山、马自山、马园山、门星岭等处。
在扫墓之前一日,就得准备好挂纸、香烛、纸钱、鞭炮、“秆传”(稻草编织的麻花辫状粗大草绳)诸物,在凌晨早早备好鸡牲猪肉、茶酒果品及饭团。父亲和大伯父家各办一份,两户合扫私墓,装入箩筐,由大人挑着,秆传火由小孩拿着,一行人肩扛锄头,头戴草帽或打伞,前往山头进发。拿秆传火亦有讲究,不可迎风,否则很快就烧完了,又不能被雨水淋湿。出发之前,得先去拜土地神。我们所准备的祭品,乃要孝敬祖先。但鸡猪二肉,在周游诸坟之后,烟熏火燎,风吹尘染,历经水火之洗礼,最终会在洗净爆炒之后,进入我们口腹。扫墓的程序及分工通常如下:先将坟头上的野草铲除,若有灌木及茂盛杂草,则须用镰刀砍掉。用锄头掘数块大草坯,一个堆坟头顶部,一个堆后土,两个坟手各一块,这都是大人的活儿。小孩忙着用石头将挂纸压上去,坟头三块,后土三块,坟手各一块,绕着坟墓四周,在外坟之间,还得按大致距离再贴三块。有人忙不迭地烧香,将祭品用扁箕摆出来,坟手之间就是祭台,分两份放在祭台及后土前,之后诸人三叩九拜,最后是烧纸钱,放鞭炮,一处坟墓祭祀方告完成。然后收拾东西,赶赴下一处。
由于坟墓分布于诸山头之中,又得穿行于山头、田垌和溪河,既路途遥远,又行路不便,一切均得徒步进行,要完成全部扫墓工作,非得奔波一整天不可,还得密锣紧鼓,不可浪费时间。中午是不回家吃饭的了,幸好我们早备有开水、饭团,也就草草将就,就在坟头上野餐,并趁机小憩。清明多雨,有时大雨袭来,都增加了扫墓的困难,尤其是烧香及烧纸钱。烧香乃通知祖先之用,让其过来享用祭品,纸钱是供其在地府花销的钞票,又称冥币。过去,都是用黄表纸及黄铜模具凿印铜钱,后来有了面额五百万乃至五千万的冥币购买,也就夹在纸钱上一并焚烧。有人也会给祖先焚烧纸扎的汽车、房子及美人之类。祖先生活于久远年代,那时恐怕汽车尚未问世,祖先收了去,恐怕也不知作何用途。或者,地府有无修建公路尚是一个未知数。铲山将坟头修整干净,清明过后仍没人祭扫的坟墓,显得荒凉凄恻,就疑似无主野坟。
祖父和祖母的坟墓相距不远,一在门星岭上,一在相连的蛇龙山(乃马园山的一部分)。那一次,我们在祖母的坟头多待了一会儿。由于扫墓接近尾声,也就不着急,父亲和大伯父将祖母的坟墓铲扫一新。父亲用手去拔坟上的野芍药,他不想动用锄头,轻手轻脚地拔,唯恐惊动了祖母的魂灵。越久远的祖先,扫墓愈显得淡薄。父亲对祖母十分爱戴和尊敬,曾希望我能好好写一写她的事迹。一个平凡而伟大的母亲,在丈夫壮年早逝后守寡,独自养大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我二伯父是石湾水一带闻名四乡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大学生,在北京工作,乃师级干部。十年前,我写过长诗《农妇陈高英的一生》,记述祖母的事迹。
我们常会碰到本村人也携男带女挑着祭品,在山头上穿梭,而鞭炮声此起彼伏。每一座丘陵都有坟墓,每一座坟前都有人扫墓。祖先崇拜的文化根深蒂固。那些扫墓的人,都有着朴素的认识论,相信万物有灵,相信祖先地下有知,他们的拜祭总会让祖先享用并保佑生者。这样的信仰有其盲目性,却充满虔诚和安慰。
父亲和大伯父对每一处祖坟的位置及路径了如指掌,甚至对一些近祖的音容笑貌仍有记忆。而我们这些晚辈,却难以记清。祖先更多的只是一抔黄土,一个姓名或称呼,有时连名字也记不住。大人通过扫墓的方式跟祖先沟通,小孩往往只是一次踏青。扫墓耗时一天,路途艰难,不到暮色浓重无法返家。一天下来,精疲力竭,而那顿丰盛的晚宴将会在主妇的巧手下准备就绪,犒劳扫墓归来的人。
五月初五为端午节,初五吃粽子,划龙舟,此习俗跟屈原跳汨罗江有关。凤凰村的粽子乃粤西风味,主要有咸肉粽及灰水(碱水)粽两种。咸肉粽有咸猪肉、花生米诸物作馅,还夹杂一种土话叫“蛤搂”的野菜以调味;主料乃糯米,用宽大如掌的竹叶包裹,外面裹缚以“簕固”或关草绳,五花大绑,蒸煮熟透可食,常温下放十数天不坏。灰水粽蒸熟后呈金黄色,粘韧弹牙,辅之以糖浆,美味可口,且多吃不腻。
凤凰村一带,在初五这天,还有以药草沐浴及给小孩烧艾火的习俗,以驱除热毒瘟邪。采来三丫苦树叶、艾草、芍药、薄荷、番石榴树叶、黄芽茶等十来种木叶、野草,熬一锅滚汤,全家沐浴。水温太高,孩子畏之如虎,大人又用力揉搓,疼痛难忍。村里的孩子天一亮,就从房屋逃逸,潜入周围的山林中去。水轮机旁的坡禾林,最为茂密,孩子们如老鼠匿身于林莽间。大人明知他们藏于彼处,大声叫唤,孩子们却不吱声,也就无从寻觅。大人一计不成,又以利诱,粽子吃腻了,无甚吸引力,却许诺以五敛子(杨桃)、花生糖、甘草榄诸物,孩子们垂涎欲滴,遂纷纷于草丛林莽间钻出。洗浴一事,孩子尚可忍受。烧艾火却以干燥艾香贴于百会、肩井诸穴处,以火烧灼,乃皮肉皆焦的苦刑,孩子们痛彻心肺,闻之色变。
主持烧艾火的人,通常是邻村的一位老妪,身披黑色麻衣,脸如干核桃,面无表情,神色阴沉,犹如一个怪异而漆黑的大鸟。那段时间,我有时梦到鬼怪,就是那老妪的模样。据说初五日烧艾火可保孩子远离瘟疫和邪祟,一年平安。倘若不烧呢,总会有病魔入侵。此类事情,农民多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况且烧艾可治小病,乃乡间常事。
父亲反对给我们兄妹烧艾火,他有怪论,此风俗是官府中人的愚民之术,使民众幼时就烧坏了脑子,自然丧失血性与灵性,易于控制而不会反抗。为何天下如此多温顺愚钝之人,就跟此等做法有关。一个人脑门烧了一炙艾火,人就废了。我感谢他让我们免了烧炙之苦。别家孩子就只能躲入坡禾林中,或藏身于草丛,或爬上树躲避,只望捱得一天,那老妪打道回府,便可逃过一劫。但既然事关孩子平安,父母岂容孩子马虎混过?遂不畏劳苦,披荆斩棘,将孩子一一捉拿回家,任由其哭喊,只待老妪来烧艾。村中哭声震天,一片凄惨,亦为端午节一景。
父亲怪论自是无稽之谈,村中及邻近数村甚少出大学生,却是事实。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洗药汤风俗仍有保留,但烧艾火已消亡,太残酷了,也就丢了市场。事实上,四邻八乡之中,懂得烧艾火治病的老人,已不复再有。
七月十四在凤凰村亦为重要节日。除拜神外,会杀鸡鸭大吃一顿,还会磨米粉做“薄箕炊”(薄箕即圆匾)。村人不妄谈鬼神,但迷信色彩甚浓,我成年后才知此乃中国民间传统之鬼节。村中做社,饱餐一顿,孩子最爱此类节日。有民谚云:七月十四鸭蜡瘦。三四月间养雏鸭,到七月正好养肥,是指小孩垂涎欲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捱得一夜,恨不得早点天亮,好等宰鸭来吃。
“薄箕炊”乃粤西特有的名小吃,仅流行于茂名及湛江的化州、高州、廉江等地。做法是用碓坑或石磨将泡软的大米舂磨成浆粉,调以清水适量,使之成为黏稠液体状;之前的步骤跟做河粉一样,然后倒入匾箕中,置于铁锅内炊熟,先炊熟薄薄一层,再揭盖加粉水;如此重复三五次,直到将匾箕炊满,达五六层之多。吃的时候,拣齿牙磨损的“禾钩”,磨得雪亮如刀,用之切割成小块,淋上八角、蒜头诸香料炼制的花生油,香滑可口,乃闻名遐迩的风味小吃。平时一年四季,也有人专做此等生意,挑来村中售卖,除了交钱,亦可用米换取。村民多不富裕,纵算买上一只半只,却难以解馋。他们用的是比海碗略大的小匾箕,一人吃一两个也不“够颈”。七月十四日,大可饱餐一顿,吃到发腻。
更有一种芋头糕,将舂碎的芋头掺入粉水中炊熟,风味更佳。一个家庭,炊上两三个大匾箕,就吃不完了,放三五天也不会坏,如果怕凉,就煎热吃,味道亦佳。
村庄平时少吃肉,穷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有鸡鸭登场。当天傍晚,那只鸭子就被去毛开膛,烫熟了,先拿去拜神,然后辅之以蒜头、芫荽诸调料,被母亲炒得浓香四溢端上餐桌。这才是七月十四最受欢迎的佳肴。鸭毛被收集起来,等杂货佬来时收购,可换得糖果、气球诸物,据说城里的工厂会用鸭毛做成羽绒服。但只有纯白色的“扶鸭”毛才值钱,至于毛色杂乱的田鸭、火鸭及麻鸭之类,就如鸡毛无人问津。事实上,也只有那种仪态高贵如天鹅的“扶鸭”,才会浑身雪白,翅膀有力,能飞上墙头及树梢。至于鸭喉,则另有用途。夏夜萤火虫甚多,去塘边田头捉将过来,塞入鸭喉之中,就如闪烁明亮的霓虹灯,在夏夜中发光,是十分好玩的东西。
中秋节跟天上那个如圆瓮般的白色星球有关。月亮会发光,但它不知道光来自何方。已逝的无穷尽的岁月,有无数人在仰望月亮。它在天上优美地高悬,冷漠,饱满或尖锐,明亮或黯淡,并不承担人们的怀乡病。但千百年来,它就是乡愁的代名词。它像黑夜世界鼓突的眼睛,眨着白眼,对人世间的一切并不关心。它的丰盈和亏损都有各自不同的象征。当它像镰刀在星空下刷刷地收割,没有人知道是谁在挥舞着这把弯刀。
一个纸人只剩下躯壳:当梦想像牙膏被挤出。防空洞灌满了去年的月光。一个纸人在喊痛:制潮的月亮,把所有风暴压入了少女的身体。月亮的升降引起了潮汐的变换。月光从树叶上滴落,像融化的、冰雪的诗句。无数个人在不同的地方,望着异乡的月亮,其实跟故乡的月亮乃是同一个。对于穷人来说,它像一枚抛起来的硬币。对于孤独的人来说,它是一束白色花在忧郁地扩展着花瓣。明月像豹子的眼珠在碎裂。那个忧郁的诗人是月亮的灰暗部分,使每重庭院的阴影得以延续。衣柜落满了月亮的灰。月亮是一张消失了五官的脸,它像一只白色的气球从围墙上升起。弯月如时光的镰刀在收割,星空下麦田丰熟而黑暗。月亮是清澈的湖泊,是湖泊的模型,是一滴水落入你的梦境。月亮以不同的面具在每一晚出现或消失,这仅是幻觉。即使在雨夜,月亮也仍挂在天上而你无从目睹。无论乌云遮盖或雨天,它从未消失。那个用手指着明月的禅师说:“不要注意我的手指。”他指向的是抽象的、看不见的月亮。
月亮在每一个月份都遵循着相同的轨道,反映着同样的光与影。它像不少现实主义文学一样苍白和单调,但也是浪漫主义者紧抱不放的精致之瓮。但是,在八月十五,它却被赋予了怀念、人间气息及乡愁的滋味。
外出打工的人,无论再遥远再艰苦也要回来,月亮的圆满寄寓着团圆。天涯共此时,海上生明月。在中秋节,对月神的祭祀显得虔诚而世俗。那天晚上,每一个家庭杀一只鸡或鸭是必须的。这是乡下人对节日重视的最高表达。食物也有相应的变更,端午节吃粽,七月十四吃“薄箕炊”,八月十五吃那种模仿圆月的饼。月饼种类繁多,味道各异。
化州月饼是驰名中外的广式月饼的分支(犹如化州话,是广府话的分支虽小异而大同),常见的有莲蓉、五仁等,其中拖罗饼乃当地一绝,甜香爽口,齿颊生香。那时月饼多用饼纸包装,一封四五个,相当实惠。至于月饼盒,那种木盒、铁盒乃至镀金盒包装是后来的事,动辄数百元乃至数万元一盒的月饼,成本恐怕花在盒子上更多,让人颇觉买椟还珠方为正途。父亲没钱,我少年时代没吃过月饼,顶多是吃几片“碗侵糕”(以白糖及糯米粉做成的米糕)就不错了。但中秋之夜,月华如水,村庄上空弥漫着各式月饼的香味,蝉鸣像生锈的刀片切割着丝绸般的月光。中秋过后,在夏日喧嚣一时的各种蝉类,已走向末日。
去外地打工的人,大多会提前一天返乡。也有披着两肩霜月的人,风尘仆仆地于当晚出现在家门口,冲着飞扑过来的小儿扔下一个包袱。那里头放着几封月饼,分离大半年的妇人眼眶就湿了。那些打工的人,远离家乡,让妇人小孩多了牵挂,却又带着盼想。
我父亲那时从不踏出家门半步,他称得上是尽心尽责的专业农民。他对土地的情感有着泥土的纯朴及真实。我们每天都能见到父亲,我们不可能有在中秋节吃到一块月饼的惊喜。父亲给我们讲述过不少关于月亮的故事。譬如关于那个闪光的圆坛子之上,有一处宫殿,里面住着绝无仅有的男人、女人和牲畜,然而他们不是一家人。那个美貌的仙女得享长生却失去了丈夫,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并不提倡一个女人有第二个丈夫,她跟那个男人没什么故事。那个抱着白兔怅望人间的仙女,成了寂寥凄恻的化身,后来在不同的年画及月饼盒上看到了这个画面。那个神话的始作俑者似乎在告诫妇女千万不可离开丈夫,否则将沦于此种不幸境地。我一度惊诧于那对男女为何始终不能将两家合为一家,毕竟,对方都是那个世界唯一的选择。要不然,他们就是月球上的亚当和夏娃了。父亲对吴刚为何出现在月球中语焉不详,至于他为何要砍那棵桂树,更不明所以,只说这是他的命运。父亲曾多次指着月亮上的暗影和光亮,说哪是宫殿哪是桂树,影影绰绰,却无法看清。后来,我在《自然》课本上看到月球环形山脉的叙述几乎毁灭了上述神话。
在乡下,初一十五都是拜神的日子,在八月十五,祭拜月神更是例行功课。母亲告诫我们千万不能在中秋节用手指向月亮,月亮是神祇,否则会被某种神奇而看不见的利刃割伤耳朵。我没指过月亮,但耳朵根上亦曾溃烂如刀伤。
月神在父亲的讲述中,主要是一个手拿红绳的白胡子老头。月老是人世间姻缘的撮合者,是媒人的鼻祖,是丘比特在东方的同行。但他比丘比特更稳重,更可靠。事实上,东方式的姻缘比西方更稳定(幸福与否另当别论,考虑到东方式姻缘长达千年的多妻制或妻妾制,这种稳定的基础由女性的忍辱负重及血泪乃至肉躯筑就。稍为探究一下中国古代妇女的命运,就不寒而栗,世界诸民族的伦理中很少像儒家伦理那样侮辱和损害妇女),表面上看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实则是对女性在精神及行动自由上的控制,一系列有形或无形的锁链将那些如花似玉的身体捆缚。乡下人相信一个好姻缘,主要来自媒人(婆)的介绍,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凤凰村的年轻人要婚嫁,其主要途径仍是别人做媒。即使是读完高中或到过珠三角打工的人也不例外,自由恋爱偶尔也能见到,但多中途夭折,难以开花结果。
在我们那儿,流传着一个说法,在中秋节翌晨,在子夜露水打湿竹林的时分,倘若妙龄女子去触碰笋尖的露珠,就能获得好姻缘。这就给女孩子深夜在外头逗留有了借口。近年来,这一套没人信了。那些妙龄少女不必找藉口去竹林跟情郎幽会,也没这样的闲情逸致了。
“偷青”作为风俗,亦在中秋节盛行。当天夜里,谁都可以去偷菜而无须承担小偷之名,但必须是年轻的未婚男女。每家每户只好派人看守菜园子。邻家有一块葱地,因偶一不慎,无人看管,结果你一把我一把,被人扯了个精光。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父母迁居县城。小城喧嚣嘈杂。在高楼之上,仍有明月升起,在鉴江两岸,田畴成片,绿树掩映,也有充足的月饼,但于村边溪畔竹林中赏月捕蝉的情趣,是一去不返了。
4.戏台、戏班及木偶
当戏台将在村口一个山坡上修筑的消息传来,我们欢呼雀跃,每天将家务活一干完,就跑去工地看热闹。戏台前有一道小溪流,刚好将戏台和观众隔开在一个比较巧妙的距离上,以免老有人掀开大幕而偷窥后台的演出者。小溪前面是村中的百年古井,井台周围异常空旷,可容纳千人。此处亦为村中各队的交通枢纽及文化中心,唯一的小店铺亦在此地。平时就聚集了无数闲人在高谈阔论,每一个人既是观众,又是演员。那片空地成了摆醮之所,乃是诸神的临时行宫。做戏主要是给神灵看的,至于人的娱乐,头头们暂不作考虑。
人们用铁钎撬动山坡上的泥层,并用铁锄和铁铲将泥土堆入畚箕,并最终用扁担挑走。那些泥土也无甚用处,就堆积在山坡的另一侧。我们在黄泥堆上打滚,跳跃,泥土松软,清香,孩子们找到了游乐场。
大约一个月后,戏台大功告成。正面对着井台旁边的空旷之地,三面乃从山坡上垂直切割出来,远远望去,犹如一具黄色的屏风。有两三十米宽,高处亦有二十多米,戏台旁边竹树繁茂,犹如绿色的布景。演第一场戏时乃当年年例节,上演的多是木偶戏,一年到头会演七八趟,每趟演数晚至十多晚不等。每逢重大节日,当然由头头负责向各户收钱以资演出。平时,有的人还神还愿(以讨好神灵)也会自掏腰包请戏班子演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木偶戏仍有很多人捧场,毕竟电视还没有入村,连电也没装呢。电影很少有机会看,也没有别的娱乐。
木偶戏班子人数不多,通常也就三五个人奏乐,乐器有磬、鼓、锣、钹、箫、笛、二胡、唢呐之类;七八人演出,吹拉弹唱,各司其职。演出者手捧木偶,或进或退,用手指挥木偶做出种种动作乃至表情,唱腔用本地土话,倒也亲切生动。女演员不多,男演员亦可唱女腔,而一个木偶连上头饰、戏服、兵器等,怕有十数斤重,时间一长,非孔武有力者难以胜任。说是演给神灵看,但观者甚众。唱段中为了吸引观众,亦杂有荤段子,女人家终究脸皮薄嫩,演时无法放开,而一出戏中,多是文戏武戏兼重,每逢武戏,繁弦急管,杀声震天,木偶混战成一团,演员们闪展腾挪,上蹿下跳,挥汗如雨,对其体能和嗓音都是莫大挑战,较演粤剧(大戏)的辛苦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都使男演员略占优势。亦有例外,每出戏必有戏中人行丐一段,咿咿呀呀,哭声一片,就是女演员优胜了。演得成功的,让观众泫然欲泣,一面撸鼻涕,一面送上钱物、食品。他们浑然忘记是在看戏,而将戏曲故事当成了现实,而演出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那些钱物不多,但在物质匮乏之时,亦属一笔小财。
每逢演出,我跟同伴都会早早去到戏台面前,却又发现“戏台”还没搭好,顶多是在搭建戏台的场所,戏班子搬动竹竿横木,搭起一个戏棚来。
演戏时多在夜晚,尽管说是给神演的,但掌声、笑声及扔到台上的钱物可都由人提供。观众越来越多,演员愈是起劲,自不待言。前台上挂了几盏马灯,戏台顿时明亮起来。通常还会加上两盏煤油汽灯,半边天遂亮如白昼。戏台上的演员及木偶,纤毫毕现。上演的曲目多是“醉打金枝”、“薛仁贵征西”、“杨六郎挂帅”之类,内容多来自“兴唐传”、“杨家将”诸如此类。而无论演什么,通常都是那几个木偶,几副嗓子(就如当下所谓的华语大片,老是那几副熟悉的嘴脸及配音),情节及唱腔亦基本相同。人们都看腻了。况且明天还有繁重的农事要干呢,没有这份闲情逸致。有时,是母亲带着我看。我们搬着小板凳或条凳,在戏台前占位置。一次,我雅兴大发,跟着演员高唱起来。我才四五岁。母亲得意地说,人们都扭头看你唱呢,居然唱得有板有眼。我对唱戏抱有极大兴趣,还想过跟戏班子学唱戏,但遭到了父亲的反对。
本村亦有个戏班子,他们平时跟农民并无二致,一旦演出才集结起来。平时也较少排练、学戏,都是老戏骨了,一登台便唱,毫无困难。往往也是一人分饰多角,各种头绪理得清清楚楚,各种唱法和腔调都能准确区分,都千锤百炼了。
我喜欢木偶戏,并非喜爱那些戏子或场景,而是喜欢那些木偶。精雕细刻,栩栩如真,眉眼清秀,神态生动,有的连眼睛及嘴巴都能灵活转动,远远望去,宛若活人。我十来岁时,对木偶的痴迷有增无减。一天,我心血来潮,立下宏愿,决计要将一个木偶戏班所需要的各式木偶如生、旦、净、丑、末诸角全凭一己之力雕刻出来。村庄没有一个像样的雕刻师,据说化州城郊有人专事木像雕刻,神像和木偶都出于其手。我不认识他们。我只能靠自己。我甚至没有一个木偶以作榜样。我唯一的模特就是自己。为了培养信心,我曾花时间磨砺技艺。我照着镜中的影像,缓慢而艰难地雕刻。
我过去曾多次成功地用木头削出了木刀、木剑和木槌。这些木头制作的武器,通常是粤剧中武生的道具,大小、形状都很逼真,刀背漆上黑墨,刀刃涂着白色涂料,以模仿刃锋的雪白及光芒。而木偶手上执着的武器就按比例缩小了。材质亦多由木头改作竹片。有的做得较潦草含糊,略具大意而已。每次看戏,我都恨不得换掉木偶手上的刀剑,道具太过随意,打斗动作便不堪入目了。为了找到制作木刀木剑的好材料,我在山上转悠。木头兵器对木材的要求不高,苦楝木、桉树以及松树都是候选之物,木质较松软,利于砍削。当然,在跟玩伴玩武打游戏时,又嫌其不够坚硬。杉树及樟树就较为坚实些。
我所用的工具,主要是斧头、大刀(一种铁锻的长形刀具,刀背厚重,刃口锋锐,农夫主要用来砍柴及削竹篾之用)、小刀及铁锤,家里就有现成的。对于孩子来说,小刀是一件随手携带的宝物。其实,大人也很喜欢小刀,就是因为其用途广泛,又方便携带之故。那时,在乡间没有专门的水果刀(那种双刃并置的削蔗刀是一个例外),但切削瓜果之类,小刀足可代劳。乡间的小刀,常见的皆可折叠,又多是木柄(每一把刀都有其把柄),连接铁器处包裹着铁皮。平时折叠在木柄的刀槽里,要用时才打开来,犹如拔刀出鞘。我喜欢将小刀放在口袋里,跟随着我四处游走,要用时就掏出来。
当我迷上了“雕刻”,我仍要借助大刀、小刀之类,但光靠现成的刀具是不够的。父亲的杂物柜里有他过去刻私章的小刻刀,但也用不上。我觅得几块铁片和钢管,将其置于铁砧上,以铁锤将一头砸扁砸薄至略具刀状,在磨刀石上精心打磨,使其锋利,另一端缠上碎布条,遂成了一把独一无二的刻刀。它虽简陋,却好用。
为了寻觅一段适合雕刻的木头,我尝试过不同的材料。桉树木质呈丝状,容易开裂,苦楝木太松软,质地较差,松木及杉木质地粗犷,也不理想,荔枝木又太坚硬,不易雕刻。倒是樟木质地细腻,软硬适中,又散发清香,是能觅得的较好木材。我成年后接触到真正的木雕技术,发现樟木确是常用材料,其味浓郁,不怕虫蛀,有利于持久或收藏。樟木过去在村庄遍地皆是,有不少数人合抱不过的百年古树,在大跃进时期均化为木炭,塞入了土法炼钢的炉膛中。所幸坡禾林中尚有一株巨木,树干参天,虬枝如龙,遮天蔽日,在密林中如鹤立鸡群,大有族中长者之风。树干树皮皲裂,犹如鱼龙鳞片。我不必将此树伐倒,据为己有,只要砍伐一段枝丫,就足以雕刻出十个八个木偶了。我爬到树杈上去,骑坐在一段粗大枝干上,从腰带上抽出大刀,向身前的那截砍去。刀不断地砍向枝干,其缺口不断扩大,伐木声在幽静的林子清脆而响亮。樟油的气味让人神清气爽。“咔嚓”一声,那截枝干带着枝叶坠到地上。我截了一段粗如海碗、长逾半米的樟木段,将皮剥离,还未等其晾干,就迫不及待地雕刻起来。
我仿佛窥见了木头里的雕像,像镜子照出了跟我如出一辙的五官和表情。我只要将多余的木料凿掉,木偶就会脱胎而出。我想得太简单了。我根本无法将匿身于木头中的偶像顺利而完整地敲凿出来。我手上的刻刀未能将我的意志准确地贯彻到木头上去,不是有所欠缺,就是用力过度。我埋头苦干了五六天,尽了最大的能力,略有小成。尽管我将木偶的头部及颈部雕了出来,并雕琢出了五官,但我的雕刻技艺过于拙劣,我是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第一件作品的,倘若说我就是那个模样,那我也太难看了。我羞于承认这是我的作品。它五官扁平、模糊,表情僵硬,没什么生机。我瞧着长满血泡的双手,叹了口气,将雕刻刀抛在一边。我跟木头的雕像还缺少了某些致命的联结,或者说雕刻工作肯定有某些法则及技艺,那是我尚未掌握的。我妄想将一个戏班子所需木偶全部雕刻出来的万丈豪情,就像一个气球被刺穿后,很快瘪掉了。
如果我不断地干下去,也许会掌握某些木匠手艺,可不像修木刀那么简单。但我失去了热情和耐心。那个拙劣而丑陋的木偶,我不想看到它,就弃置在杂物间里。有一天,父亲兴致勃勃地从里面搬出来,说略为加工一下,穿上破衣服,插放在稻田里,倒可起到稻草人的用途。那时我的兴趣转移到了刻制象棋子上,也就不管它了。
5.对联、门神和年画
在村民看来,对联就是标语。那些讲究平仄、对仗工整,词语华美而寄寓着美好愿望的句子,被书法家挥毫写在裁好的红纸之上(后来进化到书法印制于边框印有精美花纹或图案的红色条幅上),红色就是对联的底色,字迹永远是黑色,这有某些严肃、庄重的意味。红与黑的对比,使门口两侧具有对称的装饰效果,并将整座房子置身于那些吉祥语句的祝福之中。
大年三十晚上(最迟在翌日清晨),人们将去年贴在墙上已褪色残损的对联撕掉,并用糯米粉熬制的香糊将新对联贴在大门两侧,而门楣之上还有横批。所贴之联跟去年的有可能一样,只是新旧不同。没有人家不贴对联,破损的泥墙、红砖墙乃至铺着石米或涂抹着灰沙的新墙,在贴对联上享受了平等的待遇。门楣还要贴上五张“福纸”(粤西乡村一种印制着祝福语的纸片,上面写满了“吉星高照”、“出入平安”、“一帆风顺”、“如意吉祥”之类的四字短语),屋子的每一间房子,都会贴上相应的一张。父亲每年都要在我的房间贴上“大展鸿图”的短幅。尽管他不多说,我仍能感觉到父亲的期望,这里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我焦虑不安。我又因胸无大志而难忍羞愧。一个乡村孩子的前途大多在出生已注定,无非是种田、进城务工或学一两门打铁、木工、理发之类的手艺。有何鸿图可言?我一直到十八岁,仍没出现任何离开村庄的迹象。
在猪栏、牛舍和鸡屋,也会有相应的短幅,写着“六畜兴旺”之类,很少人会张冠李戴。也有人贴一些从土地庙祈福得回的吉祥纸,由缀满闪光铂片的红纸裁成,中间剪着数排细小的菱形孔眼,更具有纸符之意。
贴完对联及幅纸之后,就是贴门神了。门神多是战功显赫、青史留名的武将,最有名者当首推秦叔宝和尉迟恭,关公和张飞也是有名的拍档,一些水浒英雄及《封神榜》诸神亦屡见不鲜。这样,除了历史人物,虚构人物亦粉墨登场。鲜见有人怀疑水浒英雄的真实性,倒是神话人物及神仙不多见(《封神榜》诸神除外),譬如斗战胜佛孙悟空的年画甚多,我在门神中就没有见过。这是我最理想的门神角色,但谁堪跟他配对呢?莫非是肥头大耳扛着九齿钉耙的净坛使者猪八戒?
门神通常分两类,一类是巧手丹青精心绘制的工笔人物画,其脸容、铠甲、战袍、坐骑及兵器均画得精美而逼真,赏心悦目。一类是线条潦草、构图简单的地方木刻版画,既不符合透视比例,亦无神韵可言。最让我郁闷的是,左右两扇门的图像看上去一模一样,除了拿着的大关刀方向不同(贴门神时刀口需向外,以寓防守本宅之意。通常,此类门神上面部分都写着“魏徵”二字,魏徵实乃文官,也是门神中绝无仅有的了。民间奉其为门神,这跟叔宝、敬德为门神都与《西游记》有关,他不是梦斩老龙吗?自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门神了)。门神中少见诸仙家神佛,不知是何缘故。想来跟人们对其敬畏有关,神佛是敬奉在庙里的,岂可为凡人守大门?但关公以忠勇名世,身兼财神之职,又不局限于此。
有一年,我提出由我买门神。父亲默许了。我兴冲冲地在石湾墟的摊档上转,看得眼花缭乱,终于挑了一对颇为罕见的门神,乃由二郎神跟雷震子配对。这对门神画工精巧,栩栩如真,让人百看不厌。但我年三十晚将其贴上木门时,父亲才发现我买的是何方神圣。他竟用手将其撕掉,有的地方粘得太牢,撕扯不了,就用割稻的“禾钩”将其剔剥下来。待他将门神清除干净,木门已留下了无数道被刀刃切划的深槽和木痕。父亲不管我的抗议和伤心。他还是去买回“魏徵”换上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但肯定跟某种偏执而迹近迷信的念头有关。至少,他不喜欢我买的这对门神。画中神像显得另类而稀罕。父亲历来循规蹈矩,对非常规及逾矩之事充满惶恐。他可能是被两神将及胯下的异兽吓坏了,一为麒麟,一为猊兽。我当时想,用禾钩将门神如此动作,岂非大不敬的逾矩之举?
我每次看到木门上的刀痕,都会想起父亲气急败坏而惶恐不安地握着禾钩,在木门上狠狠地剔剐的情景。
门神是房屋的保卫者,我们看到只是画像,它只是神灵的某个象征性符号或隐喻,而神灵是看不见的。他要防备的也不是小偷,而是同样看不见的、最凶险的敌人,那是农夫恐惧到提都不想提的妖邪异物。贴了门神,人们心里就踏实了,并确信一家安宁并达成对联上的美好祝愿。无非是家庭兴旺、添丁发财、生意兴隆、四季平安之类。
在春天后的好几天,我饶有兴味地到村子的每一户人家,驻足,品赏各家各户相似或迥异的门神,这是一次免费参观的美术展览,那些精美的画像激发了我绘画的欲望。我有近十年沉湎于对绘画的爱好之中,还在初中毕业后考上过美术学校。门神也是每家必须贴的。但贴年画的人家不算多。那些穷人家的屋子阴暗破旧,主人没有心思。
年画一般分三类,一类是“年年有余”、“寿比南山”、“万象更新喜迎春”之类的传统年画,寓意吉祥幸福。一类即是描述古典题材故事(如《红楼梦》、《西厢记》等)或当时走红影视作品的某些情景(如《少林寺》、《新兵马强》等),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此类年画喧嚣一时,由此可窥见中国娱乐萌芽时代的缩影。由此衍生了一些电影明星的海报或玉照。而影视红星的挂历则稍迟几年。一类是“保卫延安”、“二〇〇〇年实现四个现代化”之类,多是宣传相关政策或歌颂祖国和工农兵的。倘若有人将逐年印制的此类年画辑录成册,当可窥见那数十年间的中国社会变迁之脉络及风气。梅兰松竹及诸类风景画也很常见。共产主义伟大导师马克思、恩格斯、斯大林的画像很抢手。毛主席的画像尤受欢迎,至今仍为无数人所追捧,尽管每年一换,却有了浓郁的神化色彩。
在万象更新喜迎春之际,一本过一日就撕一页的厚重日历(撕掉的通常用于上茅厕),是每个家庭都少不了的。爱好占卜、八字、风水等杂学的人,还备有万年历、老皇历及罗庚以备不时之需。贴好对联、门神及年画之后,照例会烧上一挂鞭炮。等着抢哑炮的孩子在一旁虎视眈眈,跃跃欲试。他们将捡到的哑炮再来烧掉或收集火药玩,如用于自制的玩具火药枪之类。这些游戏极具危险性,参与的孩子不多。
我家里没贴过任何一张买回来的年画或画像,我小时候见到墙上挂着镜框镶嵌的祖母的炭笔画像。二十多年后,我从二伯父那儿看到了祖母的唯一一张照片,觉得那画像惟妙惟肖。那出自父亲的手笔。亲手将祖母的画像绘制出来,是父亲的愿望。为此,父亲苦练过绘画。
我一有机会就跑到别人家里去,我饶有兴趣地观赏那些题材各异、风格不同的年画。那是一些真正的美术作品,不乏名家手笔,印象最深的是王叔晖画的《白蛇传》。后来我发现,很多年画跟一些连环画的封面完全一致。这比门神更丰富多彩,也更具动感和画面感。一幅《三英战吕布》的年画,画中人栩栩如真,让我流连忘返,连战马的神态及鬃毛都活灵活现,豹头环眼的燕人张翼德像要从画中猛扑出来。可惜我忘了这是谁的手笔。
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传统年画(尤其是宣传画)已淡出市场,逐渐销声匿迹,倒是挂历大行其道,日历已不多见。一些偶像派明星(除了港台明星及大陆明星,亦有外国红星,开放之风已吹至此偏僻地带)大受欢迎,领袖画像仍长盛不衰,据说有镇邪之功。如今,村庄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不少泥砖屋已于暴风雨中倾圮,那些西式小洋楼亦多是铁将军把门。在过年那几天,人们陆续从遥远的城市赶回家乡,大扫除,在洗衣物,在拜神、摆醮、游神、做年例等诸项跟过年相关的活动之后,又迅速回到城市。一年之中,也就那几天待在家里,仿佛家只是客栈。异乡又没有他们的家。大约元宵节过后,村庄恢复了荒凉而凄清的景象。倒是每户门前,对联、门神及福纸焕然一新,而屋中空无一人。
有一年,我一家家地挨着去看门神和对联,那些字迹及画面,跟过去相比倒是变化不大,然而门神守护的却是无人居住的房子。有的房子也没有对联及门神,主人已多年不返。直至房屋倒塌,杂草丛生,逐渐被主人彻底遗忘。有一种对联是军属的,由石湾村委会(当时叫大队,后来又改叫乡、管区、镇,如今是化州一街道)派发,内容千篇一律:“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横批:“光荣之家”。由于二伯父是军人,故我们家老屋便贴此联。父亲乐得省了钱,又对身为军属自鸣得意。我在村中不少人家乃至邻近村庄的不少家庭都看到这副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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