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高估铁器在乡村生活及农事生产中的意义都不过分。绝大多数农具都是铁器(或其核心部件是铁器)。每一位农民都是制造工(用)具的好手,当然也擅于修理及使用。在此一领域,他们几乎无所不能。譬如用铁锤将钉子敲入墙壁,用锉子将钝损的手锯打磨得锋锐如鳄鱼的牙床,排除故障,维修农具,但他没法阻止一件铁器在泥土或手上缓慢地磨损并无声地融化于血肉中。很少有比铁更坚硬的事物(即使岩石也会在铁钎及十字镐上崩裂、破碎),又一把锄头只剩下短秃的“锄耳朵”,劈柴的斧头在木柴上消逝。在漫长的时日,父亲用掉了多少把锄头?他曾有用不完的精力,如今也意识到自己老了。
我曾试图数清家里的铁器,但这是不可能的,总有一两样被遗漏的器物从角落浮现。譬如农具(铧犁、铁耙、铁耧、锄头、铁锹、铁钎、铁叉、十字镐、鹰嘴锄等)、刀具(菜刀、柴刀、杀猪刀、各式镰刀、剪刀、剃刀、削蔗刀、小刀等)、厨具(铁锅、铁勺、铁碗、铁筷、菜刀、薯丝磨等)、木工器具及铁匠器具(斧头、锯子、刨、锛子、凿、锥、锉、钳子、锤子、钉子、铁砧等)。还有其他难以归类的生活用具如刻刀、铁桶、铁盒(铁罐)、铁锁、铁线、铁链、铁钩诸如此类。铁器的配偶多是木头,几乎每样铁器都离不开木头,譬如刀或斧头,都需要一根合适的木头做柄,锄头和锤子亦如是。
铁器种类繁多,铁器也根据名称及用途的不同,而呈现出相应的形态、特征和气质。农具用于耕作,譬如在田地挖掘、平整、收割或扫除障碍,坚固耐用。铁砧、秤砣显示着重量。所有的刀具或铁叉都讲究刃锋锐利,光芒闪烁。在乡村,大多数刀具应用于日常生活,诸如砍削、劈剁、剐剖、修剪等,但也有少数用于杀戮。譬如菜刀不仅用于砍瓜切菜,也用于宰鸡杀鸭,或将鱼类刮鳞剖腹。当家庭主妇在砧板上切肉,身边总是围着垂涎三尺的孩子。在他们看来,有肉吃的时候往往是节日。那种厚重、尖锐的屠宰刀,俨然是凶器,尽管它的对象仅限于六畜且主要是猪。当村人争斗时,也常有人挥舞着磨得雪亮的杀猪刀,扬言说要一刀洞穿仇敌的喉咙,好在此类狠话没有变成事实。除了杀猪匠,很少人家会存放杀猪刀。父亲认为它乃不祥之物,过年时真要杀猪,就差我去邻居家借用。
用于技击或打斗的铁器(美其名曰武器或兵器,说白了就是用于杀人),在过去,粤西乡间肯定有很多。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冷兵器日渐稀少。但石湾墟一带有尚武之风,不少大村落都有舞狮队,舞狮固然是常规功课,拳脚功夫及舞刀弄枪更是基本功。凤凰村过去曾有舞狮队,在“文革”中一度中断,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又组织了起来。教头由村中的几名拳师担纲,常在农闲时的夜晚聚集徒众,于大晒坪上拉开架势,苦练不辍,是谓“食夜粥”。我有位堂哥也去参加,扎了几天马步,终究没有练成真功夫。那些曾经堆在旧谷仓一角的兵器被纷纷搬了出来,诸如单刀、红缨枪、三股叉、春秋大刀等,锈迹斑斑。这些器械,也许曾跟随武林高手叱咤江湖,如今在无情的岁月中卷刃及锈蚀。说到高手,毕竟是罕见了。
不唯独专门的兵器,几乎每件铁器乃至板凳都是潜在的凶器,像大刀、“禾叉”(这是专供翻秆用的农具,实乃简单的两股叉,两根呈菱形的叉柱微微向上翘起)虽是用具,但亦可当利器直接用于械斗或战场。某一年,邻村有两户人因争夺宅基地大打出手,双方就地取材,执起农具打成一团。有个壮汉抡开大锄头,将对手数兄弟的头颅一一敲破,就如磕鸡蛋似的。对方还以颜色,一个后辈手持“秧锹”(一种型小单薄的铁锹,专门用于插稻时锹秧苗)猱身而上,猛然将对方一人的鼻子铲掉……幸好现场无人死亡。头骨碎裂者经医治后奇迹般生还。鼻子被铲掉者就成了无鼻之人,那年节整容术尚未兴盛,他痊愈后也只好在彼处贴块黑胶布了事。他数年后早逝,不知是否跟那个先他而去的鼻子有关。
铁器来自于铁。在凤凰村外数里之遥的石湾墟,土街上就有一家打铁铺。每次路过打铁铺,我都惊异于那些黑沉的铁块在炉火中变红、柔软……新打好的刀具,半成品,准备投入熔炉的锈铁,铁匠漆黑的额头及鼓凸着肌腱的胳膊,在明灭的炉火中楔入了我的记忆……还有铁锤敲击在铁片上的当当声,如此清晰。
我在黄昏跟一块暗黑的铁相遇。它像一只乌鸦、一小块被敲掉的天空,吸收了全部光线。一块漆黑的铁,带来了持久的寂静,像我忧愁的脸,一段生锈的岁月,看不出本来的面目,想不起青春的短歌,一块铁的飞翔与坠落同样沉重、急促,像一个人三十岁时挽留不住的爱情……一块漆黑的铁粗糙、冰冷,像我千锤百炼的心。它肯定是一把利剑,但不轻易出鞘,像我胸口燃烧的诗篇,从不随便发表。两块铁在互相碰撞,临街的打铁铺,传来敲打的声音,就像我挑战命运的拳头:以牙还牙,我的青春在火焰中苏醒。一块铁在熔炉中满脸通红,像我怀中浑身发软的女人,一块铁在火中怒放还是在梦中锈掉?我的内心滚过一阵恐惧,一个人的一生,像不断被锤打的铁块,一天天在闪亮中减薄……一块铁在春天的花泥上,露出失眠的脸。它在大地中沉睡了多久?它被马蜂的念头蜇伤,被钉子的想法扎痛。一块铁被未来折磨,它在打击下减轻了重量,就像闪电省略了肉体,只剩下骨头,把生活碰得鼻青脸肿,在只有赞美没有愤怒的时代,在只有富翁没有诗人的城市,我用血液中的铁,锻造梦想的合金——
这是我二十来岁时关于铁的断想,回头来看,未免有点矫情,却无法忘却。
在粤西乡间,较大型的铁制农具应当是铁犁与铁耙。父亲常用的铁制农具是铁锄、“秧锹”、钉耙、“禾笊”(可能是粤西乡间特有的农具,实为一种微型的钉耙)、“禾钩”(即专门用来割禾的镰刀,铁打的刀刃,装着木柄,刀刃上分布着细齿)、禾铡刀、禾叉等,偶尔用到的有铁锹之类。铁锄用于耕种(譬如掘地、平田等),也用于收获(譬如挖掘薯类作物)。犁地或耙田本应靠耕牛。由于因家贫买不起耕牛,父亲只好带我们用农具完成。锄头的地位在父亲看来尤为重要,犹如鲁班的斧头、关公的大刀,没有锄头,他就像狙击手丢了步枪,纵有本事也使不得。
我父亲耕田,只凭一身力气,一把锄头,一把猪八戒式的九齿钉耙。我和二妹跟着父母在水田劳作,用铁锄,用钉耙,用脚丫儿把土坷粒踩碎。大路两旁,行人来来往往,讥笑声四起。二妹出落得水灵灵的,老害羞,怕人笑话,就把草帽压得低低的,盖住了眉眼,脸憋得通红,眼看着要哭。父亲叹气,持锄肃立,望着天边的一朵浮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纵有想法,也飘散如云絮吧。我对自己说,有朝一日要买回十头大耕牛,否则无法挺起脊背做人!啊,那时我还没有懂得天高海阔,没想过离开这个势利的村庄。
用锄头掘地,这就是我必须面对的。一直到十八岁,我都被围困于铁桶般的现实中。
那天清晨,父亲带我们来到了田野,每人扛着一把锄头。天边露出了鱼肚白,一轮红日将从山冈上升起,早晨的浓雾还没有吹散,在轻雾笼罩的旷野之中,不时传来别人吆喝耕牛的声音。我学着大人的样子,往掌心上吐一口唾液并用力搓了搓,开始牛马一样的劳作。我们必须用手上的锄头把这一块田地翻转过来。我们沉默着,只知道机械地挥动手上的农具。只要我每挥一下锄头,大地都会翻起一块土坯,向我暴露它的秘密。每一块土坯都是不同的,但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土地向我露出了它的多个侧面,并呈现它内在的颜色和气味。我们挖掘的姿势犹如在挖掘一处宝藏。现在,我们终于把一块田翻转了过来,但它未免让人大失所望。这块田地犹如穷人的口袋被翻得底朝天,一片狼藉。然而,把泥土翻开还是泥土,这么多的泥土,覆盖着梦想的种子和空想的世界。
母亲掏出一条旧毛巾抹汗。我将锄头柄支在田埂上,一屁股坐下来,拧开军用水壶的塞子,把开水倒入喉咙。水解除了我的焦渴,也恢复了我的几分气力。人需要一个座椅,以便放置身心俱倦的身体。对我来说,一截光滑的锄头柄,就是椅子。
父亲在田埂上用锄头打开了一个缺口,沟渠的水马上顺着缺口哗哗地流进来,水来自遥远的“水口”水库。稻田看上去如此平整,渠水仿佛抹掉了田上的坎坷和凹凸。土坯会在水中缓慢地发软并腐烂,但需要很长时间。水够了,父亲填上缺口,往田里撒氨水粉。化肥加强了稻田的肥力,又有助于泥土瓦解。我们用铁锄将土坯切开并粉碎,或者用脚把土块踩烂,直至这块水田变得一片稀烂。现在水土浑然一体,水田平坦如镜。我们的力气通过锄头传递到稻田中去,按照头脑中关于一块合格稻田的理念改造着它。我们不停在劳作,这块结实的田地在变软并流动,那是我们的经验和汗水改变了它的性质与形状。那么多细腻柔软的泥浆从心底涌起,贯注着自身并溢出,这些香糊状的泥浆无意中形成了一面黏稠而模糊的镜子,绿色的田埂就是它的镜框。它反映天空但不需要天空的蓝色或云朵的洁白,它勾勒远山的轮廓但不描绘它的面目。它把投射在上面的一切事物都变成泥土的颜色,包括在田上劳作的农人。这是我们用锄头整合出来的。别人驱赶耕牛用犁耙会做得更完美,但我们很满意了,每一块土坯都在我们的意志下粉碎并融入水中。
那些赶着耕牛走过人,会鄙视地瞄一眼,或干脆说出疑问:“用脚踩出来的稻田会有收成吗?”父亲不吭声,现在不是回答的时候。在秋天,黄澄澄的谷子会说明一切。
挖井的锄头用的是损耗大半的锄头耳,装着短短的木柄。我帮族人挖过井,阿土年龄跟我相仿,论辈分却叫我叔叔。
在他父亲的授意下,他决定在庭院中打井。他首先把天井中的方砖撬起来,接着用锄头在地上画了一个半径约为五十厘米的圆圈,拿起一把短柄锄头开始向下挖掘。当阿土挖到一两米时,我只能看得到他的头顶,地底漆黑一团。我听到工具在切挖泥土发出的轻微声音,他身边放着一把小铁铲,以作搬运泥土之用。他父亲抓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尽头系着一只畚箕,等阿土装满泥土就会把它扯上来。泥井越来越深,阿土在向下挖掘时,在井壁挖了两排小坑以便上落。他在上落时,就用手撑着井壁,双脚在那些小坑一级级地往上移动或往下直抵井底。
我觉得很有趣,主动帮他挖井。“挖掘”,这是一个动人的字眼!我在井底不知疲倦地挖着,仿佛用锄头跟大地对话,只能听到锄头切入泥层单调的声音,但我体验到了新鲜而陌生的乐趣。那是一种创造,泥井在我的努力中逐渐走向深邃。我的努力寄托在深刻的期待中。我感到有越来越多的泥土被挖起来,我不关心它们会搬到哪儿去,我只管把它们铲入畚箕就行了,自然有人将其弄走。
阿土父亲为了省力,也为了井中人的安全,他做了一个辘轳,乃由铁柱、圆木及绳子组成。这样他可以毫不费力就将井中挖出的泥土搬上地面。我在井底工作着,听到头顶上的辘轳在“吱呀”声中转动,时有一些泥屑掉在头上,打歪我的草帽。草帽主要是为了遮挡头顶上掉落的泥坯。后来,辘轳的声音显得越来越远,我知道井的深度在不断拓展,我也离地面越来越远。井底不断地向下推移,昨日的井底成了今日之井壁,一直往下挖就是深深的泉源。在那些日子,我跟阿土轮流爬下井中挖掘。终于,我们挖到了潮湿的泥土,那是泉水将要冒出的预兆。我们挖得更起劲了,有什么比挖到隐藏在深处的泉源更让人兴奋的呢?我们一直挖到泉眼暴露于阳光中,才结束了挖掘。井水明晃晃的,它在大地深处反射着阳光。我们仿佛从泥土中挖掘出了一个晃动的圆镜并将它擦拭。
阿土的家处在山坡的低矮之处,这口井挖十来米就行了。有的人住在山坡的顶部,要挖三五十米才有泉水冒出来。
在一个潮湿暧昧的春日黄昏,我发现几个农夫在凤凰村附近的一个山坡上挖掘。这是一片种着花生和豆子的坡地,他们在地上疯狂地挖呀挖,泥土在身后堆积成了一座小山,泥坑中一片狼藉。据说,他们知道地下埋着十几罐白银,这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可能是神灵的启示,也可能是梦境中获取的信息,总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银子没挖到,却挖出了几个陶罐,罐里只有一些清水或几只呆头呆脑的蟾蜍。那些陶罐具有洞穴的形状,仿佛是一个脱离于地底的古怪的洞穴。他们的本意并不是挖洞,但仍然得到一些洞穴的模型。换言之,他们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所得到的乃是虚空。农夫们失望地扛着铁锄拖着疲惫的双腿离开了那儿。
刀是乡村家庭常用的铁器。即使妇人或孩子,也离不开刀。妇人每天清晨的工作,就是用菜刀将薯叶在砧板剁得稀烂并放入铁锅熬透,这是猪的主要食粮。一个小孩手上有了一把木柄或铁柄的小刀,就等于拥有了一个打开奇幻世界的钥匙。他可以用它削掉番薯皮将其当水果吃掉,并用其削制木偶、弹弓等难以计数的玩具。一把小刀就是玩具之母。每个乡村孩子都是自学成材或无师自通的玩具制造者及发明者。几乎没有农民给孩子买变形金刚、遥控飞机之类,一切玩具都得自己制造出来。
一把菜刀在高明的农妇手上,玩得出神入化,排上了各式各样的用途。平时砍瓜切菜,节日时宰杀禽鱼,切肉斩骨,刀光闪动,干净利落。如果没有一把趁手的菜刀,这对于农妇来说太扫兴了。一把刀太崭新或锈掉了牙,都不太趁手,但农妇只要花几天就将刀用得娴熟自如,如臂使指。当时的菜刀大都刃口薄利,刀背厚重,嵌着木柄,木柄经常会朽坏及崩裂,后来才有铁柄菜刀出现。菜刀的用武之地在于厨房,也是农妇用得最多的刀具。每位农妇都掌握了在磨刀石上磨得锋锐雪亮的方法,有时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而刀又钝了,就顺手在水缸沿飞快地蹭磨几下,快捷地完成了任务。
刀钝了,就必须在磨刀石上砥砺。通常,一把刀不是死于砍削(譬如折断或崩口),而是殁于磨砺,犹如铅笔轻描淡写,死于纸上。这也像是农夫的一生。这种死亡是缓慢的,难以觉察的,但也真实、残酷而在劫难逃。我在乡间务农时,接触并使用过各式各样的镰刀。我忽视了其隐喻或诗性的成分。我知道刀是铁打的,但不知道刀也有生命,也会困倦、衰老,并逐渐消逝于它砍伐或割取的草木之中,无声无息。刀在磨刀石上脱去一身皮,它脱胎换骨。它越磨越利,越磨越少,一把刀在死中求生。在武侠小说中,一把刀出不出鞘,那是一个问题。即使是农家的寻常用具,刀的生命也在于运动,而又终结于运动。
至于杀猪刀及武林中人的大关刀、单刀、短刀、匕首乃至弹簧刀、三角刀之类的兵器及管制刀具,在凤凰村很少见到。有一次,我在麦荣家看到一柄装在铜鞘里的短刀,虽锈迹斑斑,但抽出一看,仍可见刀身于锈迹中透出寒光,冷气侵肌。而刀身及刀柄均制作精美,线条流畅之极,尤其是刀身的血槽让人触目惊心。此专供饮血之用,刺入肉身后用力拔出,对方必“入风”而殁,血如泉涌。据说麦荣有位先祖是个功夫头,但传到麦荣父亲,已不晓得一招半式,只留下这把家传宝刀,以供后人想象先祖纵横江湖的风采了。
稻子熟了。谷粒在日光中悄悄地变黄,谷子的表皮犹如时光的硬壳,谷壳包裹着的白米更像是时间的灵魂。一个人在岁月中成长并衰老,一棵树在季节的更迭中掉光叶子并扩大着年轮,一株水稻用它的全部谷粒来解答时间的提问。稻田在一阵风中轻轻荡漾,它在田野中散发着成熟的气息和香甜的味道。一块长满谷子的稻田在炫耀它的成熟和美而不会遭人诘难,它有这个权利,犹如成熟女人散发体香。云朵在散尽,天空在往后退去,那些稻穗低垂着双手,犹如一只装满金子的布袋在下沉,只有锯齿般的稻叶切割着风声,也许那是时间在稻叶尖上掠过,但它不会停留。
一天傍晚,父亲眉飞色舞地从稻田上归来,他说:“稻子熟了,明天就去割禾!”吃完晚饭,父亲找出了镰刀(专门用来割禾的镰刀即“禾钩”)。那是去年买的,细齿已遭到磨损。父亲找出钢锉打磨,使铁器变得像刚打好时那样锋利。父亲意犹未尽,砍了一棵竹子,就着皎洁的月光在院子安装粪箕的提臂,粪箕和扁担是我们最常用的交通工具,我们将利用它们把稻子从田里挑到打谷场上去。那天,月亮又大又圆,我躺在条凳上睡着了,耳畔依稀听到大刀剖开竹篾的声音,也不知父亲忙到何时。
第二天一早,我和妹妹跟父母挑农具来到了稻田。我被田野那巨大的美所震撼,心底听到风呼啸而过的声音,那是一种被高贵和华美席卷的感觉!稻田以其华丽的颜色占据了我的视野,田野上一片金黄,那是极尽奢华的颜色,是生命发挥到极致后发出的光辉。我不知道那是一张用金丝和绿线编织的地毯覆盖着田野,还是一大块光华夺目的黄金从大地上生长出来。这种辉煌耀眼的颜色,我从前只在天上的云霞才见过,但如今它们匍匐在地上。风在田野上吹过,这块黄金仿佛受到推动而晃荡。而在这一整块之中,有一小块金子是属于我们的,这一小块金子跟那个金色的整体没有什么不同。曾有人讥笑我们用锄头种出来的稻子是否会有收成,而现在有了答案。
我们把扁担插在田头上,开始收割。我用左手抓着水稻,右手用镰刀“刷”地割下手中的稻穗。村人有一个形象的说法:“割谷颈”。清晨,稻子上的露水还没有消失,露水打湿我的裤腿和衣襟,谷子的清香扑入鼻孔。太阳在升高。我望了一眼仿佛永远也割不完的稻田,那些锯齿状的稻叶割伤我的手臂,我感到了厌倦和劳累。我的力气在流泻,化成汗水无声地注入了大地。稻田并不大,但我的疲倦夸大了它的面积。父亲就很平静,这块稻田的尺寸心中有数,只要割下去就会完成任务。这样的经验,被一个农夫广泛应用于生活中的诸个领域:工夫一到,一切自会瓜熟蒂落。你只要坚持下去,一切都会改观。
父亲瞪了我一眼。他弯着腰,手中的镰刀拢住一束束稻穗并飞快地割取。他割稻的动作干净利落。我注视着他,好几次短暂地停顿。镰刀跟稻穗在接触,一束束稻穗在“咔嚓”声中脱离它的根茎。汗水洗亮谷子的光泽,也洗亮了父亲手上的镰刀。稻秆是空心的,丰富的纤维却使其充满韧性,它们损耗镰齿磨平刃口并最终使其报废。一把镰刀的使用寿命不会超过两年。镰刀在割取稻穗,又最终消失在那些庄稼的茬口上。
当所有稻子收割完毕,父亲用香油擦拭镰刀,用油纸包扎并妥善地放好。父亲将它们藏掖是为了下一次使用。现在,镰刀沉睡在光线灰暗的阁楼中,它的睡眠中埋藏着太多疲惫、眼泪和叹息?当我们吹开铁锈,只看到光滑的木柄和磨损的镰齿。
在凤凰村的各式镰刀之中,用来砍柴草的“钩刀”最常见(形如弯钩,刃口白亮,刀背漆黑)。割薯藤、割稻、割菜等主要用“禾钩”。还有一种“割钩”,是在弯刀上装上长竹竿作柄,用以割取高处上的枯枝或果实。母亲在镰齿磨损的“禾钩”上发明了一个新用途,就是放入炉膛烧红,再用来补断裂的塑胶凉鞋——只听得“滋”一声,白气冒起,塑胶在高温下局部融化了,母亲赶紧将补丁粘连上去。有时一双胶鞋补了好几个补丁,实在无法再穿才作罢。烂鞋底放在杂物间里,等杂货佬来时拿去换糖果吃。
除了菜刀,镰刀可能是母亲使用得最多的刀具了。她每天都要踏着露水,跑到“闲山”(即荒山,山上柴草人皆可割取,也多是铁芒萁、须芒草及山稔子等小灌木)去砍柴,而“禁山”的柴草当然更繁茂,一早分配到各家,一年可收割两次。当太阳从东边的山冈上升起,母亲早已用畚箕挑着一担柴草回到庭院,在院子或晒坪上晾晒。
我也用镰刀斩过柴。从土山上觅得一丛柴草丰茂之地,蹲在地上,左手揪着柴草,右手猛砍,一刀一把,走时收集起来,塞装于畚箕之中(这种畚箕装着麻花辫般的四条竹篾提臂,是乡间很常见的竹器),将提臂撑得圆滚滚的。砍柴是重力活,砍柴者挥动镰刀,泥尘纷飞,砂石迸溅,全身都是尘土,又被汗水濡湿,甚为狼狈。柴火是当时村中的唯一燃料。木柴毕竟少见(村中森林稀罕,木材多用于建房或打家具,树枝亦可做篱桩或扎篱笆,岂可轻易烧掉),柴草最为常用,那是一天也不能缺的。火来自于柴。在乡村,几乎每个孩子都要参与到攫取柴草的劳作中去,尤其是女孩子,到七八岁就得挑着特制的小畚箕去砍柴。打铁匠投其所好,也会打制小一号的镰刀。像我的两位妹妹,都是砍柴的好手,这才使母亲从繁重的砍柴中解脱出来,得以花更多时间于耕作中。在乡间,火石又称为刀石,这似乎暗示了柴或火来自于刀的事实。
砍柴的镰刀同样是割草的必备之物。田头地尾,青草密布,此乃耕牛的食粮。割草料的工作也多由小女孩担任,挑着竹筐或畚箕,去山野割将回来,到小河的过江埠上浣洗干净,挑回来喂牛。朝阳从田野上冉冉升起,草叶上缀满了露珠,一位小姑娘蹲在田埂或草坡上,以闪亮的镰刀割取着青草。她很恬静,也略显孤独。洗衣妇麇集水边,成群结队,割草者只能独自行动。每个人都有她的一块领地,那些草叶,俨然是其私有财产。
割猪菜主要是割番薯藤,用“钩刀”倒不及“禾钩”趁手。番薯苗割了又出,正如韭菜一般,源源不断。番薯也会开花,它跟其他薯类一样,同时向着天空和大地生长,但藤蔓上的花朵毫无意义——至少在农夫的眼中是这样。在乡下,人们看重的只是果实,那些怒放的花朵多么浪费!那些番薯花有什么用呢?连牲畜也嫌它不够有嚼头。而一朵类似小喇叭的淡蓝或雪白的番薯花可以给一个乡村小姑娘带来无限的喜悦。
我六七岁时,看见大几岁的小堂姐去薯地割薯叶,她将篮子里的薯叶分成两部分,好一点的炒来吃,另外的用来喂猪。有时,人和牲畜吃的是同一样东西,尽管有优劣之别,却无本质不同。堂姐弯腰忙碌了一阵,坐在田埂上小憩。她扎着马尾巴似的头发,露出了耳垂丰润的耳朵。她掐了两段又长又粗的薯叶梗,将叶梗折成数段而连带着薄皮——将它挂在耳朵上,遂成了一副饶有情趣的“耳牌”(即耳饰),头一晃动,那副“耳牌”也随之晃动,犹如珠串在碰撞。小堂姐摘了一朵白番薯花插在发鬓上,小花犹如一束光华,刹那间照亮了她的面容,被照亮的还有那个灰暗而忧郁的下午。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她稚嫩的肩头也感到生活的负担在缓缓地加重。她每天都要到薯地割番薯叶,此乃猪的主食。要把猪食煮熟则需要大量的柴草,所以她还得在清晨或黄昏上山去砍柴。一个乡村孩子在上学之前,就几乎弄懂了“劳动”、“艰辛”甚至“生活”之类字眼的全部涵义。
多年之后,我回想起在乡间的数种镰刀,猛然发现,那种装着长柄的“割钩”跟西方绘画中死神手上持着的器械何其相似——啊,辽阔的土地像一块黑板,一茬茬庄稼像粉笔字写满了黑板又擦掉。一代代王朝像韭菜一样冒出又被割取,我注意到一个人像镰刀在星空下,“刷刷”地收割而看不清面目。他终究消失于无穷无尽的青草之上。那些遍地皆是的野草(正在蓬勃生长的,早已被割取的,刚刚从地表拱出嫩芽的),仿佛是时间的化身,似乎比钟表更能泄露时间的形迹。与其说是镰刀将草叶般的时间割断,毋宁说是抽刀断水,反而加速了时间的流逝。你瞧,在野草被割去的地方,又冒出了新芽。而那些在清晨割野草或薯藤的小姑娘(其中有我的小堂姐),早已远嫁他乡。
剪刀也常为母亲所用。那种黑铁剪刀,主要用于裁剪,常跟针线合用。三十年前,成衣行在乡间集市尚未成气候,乡人购新衣习惯于购买衣料自制衣物或请裁缝订做。
我家太穷了,一年之中难得买一次布料,几个孩子见风即长,母亲焦头烂额,无奈之下,只好将旧衣改制成孩子的衣服。大人的衣服改给我穿,我穿烂了,或不合身了,再改给弟妹穿。在那时,衣物新旧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完整而不至于捉襟见肘,又或臀部处露出两个洞来,遭到小伙伴的嘲笑。每次母亲改制了旧衣,我们都笑逐颜开。人毕竟是要一块遮羞布的。
剪刀在母亲的手上运用得娴熟自如,只见她持着剪刀的手穿过旧衣裳,上下翻飞,一块块褪去了颜色的旧布料(它们也曾经五彩缤纷,失却颜色更好,拼接起来显得更和谐了),像蝴蝶般飞舞,时而舒展双翅,时而收拢翅膀。母亲俨然是精通刀法的高手。剪刀穿过,布料在分离——在粤西,日照充足,庄稼一年两熟,在春天或秋天,田野也像一块布料被两度撕裂,这是多么神奇的锋刃!它使经过的事物获得了两种对立的完整——就这样,残破的变成了完好的——母亲像魔术师一样,将一件破烂的旧衣裳,变成了几块完整的布料,继而在她的飞针走线下,变成了一件针脚细密、貌似结实的衣裤。有时,母亲也厚着脸皮,到镇上的缝纫店去,捡碎布片给我们做衣服,五颜六色,俨然是百衲衣。
母亲除了缝制衣物,很少动用到剪刀。逢年过节,我们炊米糕时,母亲也要用剪刀将托底用的菠萝蜜树叶略为修剪,以使之美观。乡间妇人多用剪刀为小孩剪指甲及剪头发。三十多年过去,我仍记得母亲小心翼翼地为我剪指甲的情景,胸中不禁涌起柔情。
上述种种,足以概括凤凰村每一个家庭主妇跟剪刀的关系。至于那种园艺师用来修剪花木的大铁剪,我多年后在城市才能见到。乡间花木乃至果树无数,乡人司空见惯,没有谁有闲情去修剪,也无此必要。也许是出身山野的缘故,我一向为被修理的花木深感悲哀。那些被剪成球状或冠状的花木,犹如被阉割或洗脑之人。花木不能自由生长,犹如人不可自由选择,终究被束缚如囚徒,何况还要屡受刀兵之灾。
父亲没有专门的剃须刀,他每次胡子长了,都只能使用剪刀。至于孩子使用剪刀,每受大人呵斥,就是担心小孩剪伤了指头。我用剪刀,也是像小刀一样当玩具用,或者利用它制作一些纸板模型之类的玩具。
斧头与锯子主要用来对付木头,它们堪称刀具的近亲。在凤凰村,斧头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手斧(刃口单薄,形如半月,而背部厚重,装有短木柄,用时单手持斧,我觉得蚌吐出壳的肉块像极了斧头的刃口,太小了。也有点像《兴唐传》小人书中程咬金所用的武器,当然人家用的是长柄),这种斧头主要用于伐木及砍削树枝树皮,当然也是木匠常用器具,譬如砍削屋梁诸木料都比大刀好用。另一种是柴斧,刃口窄小,尖锐,斧身瘦小厚重,装在长柄上,主要用于劈木柴。
那个冬天,我静静地坐在板凳上,看父亲将院子里的那堆木头劈成了柴花。天气寒冷,父亲上身只穿了一件单衣,他一次次地挥动斧头,将一段圆木一分为二,再分割得更细,直至适合塞入炉膛。斧头被父亲举得高过头顶,而落下时闪亮的斧刃划过了一道弧线,总是准确有力地落在木头上,“啪”一声,斧头在落下,木头在分离。简单,直接,有力,没有繁复花巧的招数,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不会在木头旁边绕来绕去,而是直取核心。有时,木头被劈偏了,滚到了一旁,斧头深深地嵌入了地里。父亲用力将其拔出来,他冲着我像孩子那样笑了笑。父亲像一个背负着数千年传统重荷的继承人那样沉重而呆板,但也偶尔泄露其单纯和天真。父亲将木头再固定好,这次他不会失手了。我着迷地看着,我感到父亲的力量通过斧柄准确地传递到木头上去,并将其分离。有时,木头嵌入一截粗大木头中,气力已衰缺,仿佛利刃归鞘,却又无力自拔。父亲费了不少劲,才将斧头从木头的深渊中拔离。父亲知道要将巨型木头一分为二的想法是狂妄的,他调整了方法,顺着木头的纹理一块块劈开,木头不断地缩小,剩余的部分,最终被父亲一斧劈开。
我注意到斧柄及被劈开的(包括待劈的)木头是同样之物,更注意到父亲不停地挥动粗壮的膀臂,一起一落,仿佛机械臂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他的背部被汗水浸湿了,但看上去好像毫不费劲。他懂得用力的技巧及借助斧头一起一落之势,直至使所有的木头都分崩离析,才惬意地将斧头钉在地上当凳子坐以休憩。
多年后我写诗。我跟诗人东荡子交流时说,诗句必须像闪电一样,同时具备爆发力、速度和光芒,在瞬间将你震撼并照亮事物内部的黑暗!力量、速度、情感、思想之类必须同时具备,缺一不可,那才是诗。东荡子说,闪电有时也是盲目的,不妨以斧头劈木柴作譬以说明这个问题,既不偏离,也不纠缠,木头在分开,诗意在呈现。我想起父亲早年劈木柴的经验,若有所悟。但今天看来,“盲目”一说似不成立,必须捍卫事物以及诗本身的神秘,过于理智及控制的书写,必显得呆滞自大而走向诗的反面。诗的语言触及了事物内部,并呈现了事物的秘密,而那种呈现的方式也是神秘的。像劈木柴这么简单的动作,都蕴含着诗一般的奥秘而无从言说。你怎么能控制一首诗以及它的涌现及固定?你怎么能解释神秘?
父亲一再告诫我,别轻易去劈柴。他担心我没劈开木头,倒把脚指头砸伤乃至劈掉。别看劈柴简单,却蕴含着力量及对力量的支配和运用。当我到十三四岁,我偷偷地搬出了那把斧头,花半天劈开了两三段小圆木。那把斧头对我来说,太过沉重,木头也太过坚硬。而我花出的力气通过震颤的斧柄传回到我身上,震得我虎口发痛,双臂酸麻。我多次尝试过劈柴,随着年岁增长,力气及技巧略有长进,但我跟父亲的挥洒自如相距甚远。我要成为真正的农夫尚需时日。斧头终究是男人使用的工具,很少有妇人去舞动斧头。
斧头还经常充当锤子,将钉子或木桩敲入目标(如木头、墙壁或硬实的地底)。农民是乡间各种杂七杂八的职业的公分母(如禁头、杂货佬,阉鸡佬、劁猪匠、木匠、铁匠、瓦工、“补广瓦”佬、捕蛇者、磨刀人、篾匠、理发匠、做戏佬、唢呐手、掘墓人诸如此类),他们都属于农民阶级,每个人都粗通三五门手艺,像父亲不仅精通竹器编织及打渔,还是一个蹩脚的砖匠、瓦工及木匠。在农闲时节,他将大好光阴抛掷在各种手艺的摸索及操练上,进行一些莫名其妙的制作和发明。在数十年间,父亲留下了难以计数的成品及半成品(如数千块半生不熟的火砖、飞不上天的木头滑翔机及各种模具),大都没有什么实用价值,而成了遭人嘲笑的话柄。父亲也懒得去处理,要么堆放在庭院,要么束之高阁。倒是他用木匠工具制作的几张桉树板凳,虽然歪扭粗糙,倒也坚固耐用,后来举家迁至县城仍带上使用。
我家里除了斧头,还有锯子、长刨短刨、凿子、墨斗之类的木工用具。锯子是那种木柄手锯,一段单薄的铁片长满了尖锐而闪光的牙齿。父亲在使用之前,总要用钢锉将其锉得锋利闪亮。父亲用来锯断不大的木头,或割木板。锯子一上一下地拉动,木糠簌簌而落,散发出清新好闻的香气。几根木头被父亲用斧头乃锯子加工成了四条凳腿,而凳腿之间由数根木方连接。父亲用凿子在凳腿上凿出方孔并接入榫头,他在将凳面或椅面安装上去时才使用铁钉,看起来虽然粗糙,刨得不够光滑,却也有质朴的粗犷之美。父亲还常用一种小钢锯,他在制作滑翔机时,就多次用其将钢铁锯成各种稀奇古怪的形状并锻造成了零件及构件。他那时顺手过了一回铁匠的瘾,炉火正旺,铁砧上摆着烧红的铁锭,父亲挥动铁锤在锤打。
那一年,父亲决定将家里成材的桉树砍伐并锯成瓦格子(瓦格子是建房子时盖瓦用的支架,他也说不准什么时候盖房子,那幢在父亲脑海无与伦比的房子一直未曾动工),少量树木乃祖上所留,大多数是父亲小时候种植的。不过三四十年,它们长得高大挺拔,有一棵桉树树干粗如磨盘。当年种下的小树苗,如今都像不可战胜的巨人了。父亲不禁慨叹时光之流逝而在树木上堆积并化为实在之物。父亲常说,要挽留光阴或记忆,没有什么比种树更好的了。我只对种果树感兴趣,对种桉树、苦楝树之类热情不大。树长大了,人也老了。父亲说不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之类,但要将它们一一砍伐也略有伤感。
要砍伐一棵大树不容易。应父亲的邀请,一位远房亲戚远道来援。母亲让我叫他“舅公”,他是矮个子,看上去不比童年的四弟高多少。他嘻嘻笑着,那神情就像孩子。据说他终生未娶,但先后收养了好几个女娃(当地重男轻女之风让人发指,不少女婴惨遭抛弃乃至弄死,后来有了什么B超技术,有女婴连出世的机会都没有。父母杀婴的罪孽似乎就不再存在),十多年后,那些养女都能打工赚钱了,对他很好。舅公赤裸上身,肤色黝黑而闪光,腰带上插着一把大刀,气度不凡。他从提来的蛇皮袋里,变戏法般从里头掏出了手斧之类,还有一些蒲瓜及菜蔬。母亲颇难为情。舅公笑说:“都是自家地里的,也吃不完。”让我惊奇的是,他的扁担还挂着一圈绳子(绳子的用途我很快就会知晓)及一把大油锯(当地人称之为“猪娘拖”),每个锯齿都堪比鳄鱼的尖牙。
舅公果然是经验丰富的伐木师傅,父亲只能给他打下手。譬如帮忙用“割钩”(一种装着竹竿长柄的镰刀)“去枝”(将树木上的枝条割掉)或帮忙拉油锯。不大的树木,舅公只利用斧头,从四面八方砍,一会儿就砍到了树心,他站起来,伸手一推,树木应声而倒。只有大树才运用油锯,先“落枝”,再将树身锯至将断之际,用绳子往预定的方向拉去,以免砸伤人畜,毁坏田地。
二三十年前,村边跟门口垌相接处,林木繁茂,如今皆湮没无闻。尤其是家门前有两棵大树,胸径有一米多,两人合抱而不得,树干挺直,叶片阔大如蕉叶,乡下人叫角栌木,也不知其学名是什么。一株在大伯父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建房时砍伐了,材质松脆,他用来做了模板。另一株于十几年前,被二十几户村人合谋而抢掠,大树被抢走卖给了一个开木工厂的人,据说参与者每人分得八角钱。据二伯父说,过去水井四周有数十株百年以上的龙眼树。昔日村庄内外林木密布,如香樟树、白玉香、荔枝树、龙眼树、橄榄树、荷木等等,不乏古树名木。小河两岸,均有高大水蓊树。这些巨木在大炼钢铁时被塞入炉膛化成了灰烬。
想起那些已经消失了或变成了柱梁、家具或格子的树木——尤其是变成灰烬的巨木——我鼻子发酸。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深深地嵌入了巨木的刀斧(及利锯),以及挥动着利器的那一双双手(这些东西恐怕都跟那些不再存在的树木一样湮灭了)。作为用具,这些铁器有时是帮手,有时是凶器。
钉子通常跟锤子或铁砧联系在一起。在乡村,铁匠并不多见。锤子更大的用途乃是将木桩敲入地里。这些木桩各有用途。有的在河床将黄麻绒固定,以免浸泡时被大水冲走;有的乃是搭建篱笆墙的骨架。锤子多是手锤(羊角锤),大油锤亦常用于砸碎大石以铺路或建屋。大油锤的柄不用木头,而是用坚韧的竹片嵌装而成,举起来时颤巍巍的,目的是要增加弹性,以消解砸在硬物时的反震之力,并借助一举一落间的冲力,干活就省力些。
通常,钉子都是尖锐的。但这枚铁钉老掉了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入一段木头。木头在奔跑。它曾经是一把绿色的扫帚,打扫着空中楼阁,如今是一只木马,带走了天涯。鞍形的时光被钉子刺穿,贝多芬沉睡在一切耳朵之上。木马上的童年,像金色的星星在紫云英上盛开。那无声的四蹄,那成长的扇形记忆,你瞧,是木头在奔跑。钉子给木头带来的痛楚已经消失,而钉子在木头中缓慢地弯曲。通常,钉子是铁打的,可以钉入坚硬的木头。但我要说的钉子不是这些。譬如,北斗七星像锃亮的图钉按入了黯淡的星空,锤子使钉子敲入一切墙壁,钳子把木板上弯曲的钉子拔掉。有多少锈蚀的花朵被从春天的肉上拔除?一棵高大的橡树,在黑暗中不断深入、推进,身后有一把看不见的锤子,在敲打着它。一棵橡树拥有一切钉子的记忆,那螺旋形的记忆几乎穿透了大地。尖锐是一切钉子的特征,譬如河流像箭矢呼啸着命中了海洋,喷泉走错了方向,它几乎追上了乌云中的水池。大海是一只强有力的胃,但它无法消化钢钉般的鱼群,沉睡的大鲸,使大海过度膨胀。最后,我要说的是一代人,被教育成螺丝钉,按计划分布在一架机器的辽阔版图上。
通常,钉子连接着事物,它使分散的零件构成了整体。做一张小板凳,需要四枚长长的铁钉把凳面和凳腿连接起来。要挂窗帘,就把两枚钉子敲入墙壁,并在它们之间拉上一根绳子。这些都是钉子简单的用法,但事情不可能这样简单。首先要有合适的钉子,要有一把趁手的锤子,下手时还要找到要害的部位。一枚弯曲的钉子,会使你的想法变形。你坐在高高的木凳上,眺望着远处的海面,肯定是鱼群,把大海的回忆录装订成册,连大海也被钉子般的记忆扎痛。你有过无数蔚蓝色的梦幻,如今像磨损的钉子散落了一地。一万枚钉子有着同样的命运,是同一把锤子,把它们敲入了一艘建造中的木船。你不知道你是哪一枚钉子。你不知道航行了多少个寒暑。你看见一枚拔不出的钉子,正在变成深渊。
在凤凰村,很难找到比钉子更小的铁器了。一枚小钉子,它从灶头的墙上无声地掉落,或从父亲的旧木屐上迷失于草叶掩映的小径,却无一不像马蜂蜇痛了我的记忆。
2.木器与木匠
在乡村,木器随处可见,数量繁多,大至木屋木船(含龙舟),小至木勺耳挖,甚至所谓铁器也总离不开木头。譬如刀斧必安装着一截木柄,如木犁、耙等则跟铁器混合组成,但毕竟还是木器。南方罕见小木屋,木头乃常见的、必需的建筑材料及装修原料,譬如横梁、檩柱、格子、门窗、门槛、门框、门扇、门闩诸如此类,都由木头唱主角。
木器可粗略分为三类,一类是木头工具,如木棰、木砧等;一类是木头用器,如戽担桶、酒桶、担水桶、洗脚盆、“耙趟”、风箱、风柜、木笼、神龛、木槌(供敲铜锣用)、木秤、木尺、刨(除刀片部分亦全为木器)、墨斗、瓦缸盖子等等,僧人用的木鱼及戏班子用的木刀尚不算在内。最后一类即为家具,如床、柜、箱、椅、桌、凳等。木器的普及比竹器有过之而无不及,且更牢固耐用,对制作者的技艺要求也更高。乡间几乎每个男子都会编织一两件简单竹器如畚箕之类,要做木工则须有专人传授。光以木桶而论,就有水桶、粪桶、潲水桶、戽担桶、酒桶、米桶等之分,其实都是木桶,大同小异,只因功能或用途不同,有的吃香喝辣,有的与屎尿为伍。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挑井水都用木桶。那些木桶多以杉木板拼嵌而成,桶板之间纯以木头楔子拼接,再围绕桶身箍两三道铁线,牢固异常,亦不会漏水,用三五年没问题。据说箍桶的环节很关键,故在木匠之外衍生出箍桶匠这一职业来。木桶很少会突然散架,由于桶耳的木板常跟铁制的担水钩相摩擦,木不敌铁,就磨损严重乃至朽烂了。一次,我挑一担水走在村巷上,突然感到肩头压力骤然一松,耳畔听得一声炸响,一只桶在石巷摔得四分五裂;另一水桶亦砸在地上,还好没有受力,尚能保持完整。
戽担桶是常用的戽水工具,从溪河戽水上田或捉鱼,跟戽斗一起使用,大显身手。戽担桶的主体是一个小木桶,跟洗脚盆相仿,桶边按二等分处嵌有两根木楔,木楔两端各系着一根长绳子,须两人双手各执两根绳子以配合使用。手一起一落之间,让木桶装水,泼洒,再切入水中,再泼出去,如此周而复始,直至大功告成。操作者如控制傀儡一般,有着奇特的韵律,操作者借助上扬及下荡之力,颇得用力之巧劲,不太劳累,有时一干就是三五小时。
乡间常见的搬运水工具乃是水车,但水车也越来越罕见了。在中火嶂脚下的溪畔急流处,尚有巨大如摩天轮的圆形水车,像车轱辘般乱转,是利用水力来拉动磨米和磨面的机械。我在水碓边的邻村见过龙骨水车,形如龙舟,水从一端灌入,被输送到另一端上去,倒是毫不费劲,称得上木制机械中技术含量较大的木器。戽斗是用竹器编织的器具,呈“U”状,装上竹竿长柄,由人持着使用。
乡间的家具基本全是木头打制的,布艺、金属、塑料家具乃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的事。乡间的家具亦相当粗陋,连木头沙发也不多见,坐具以条凳、板凳、椅子为主。餐桌多是那种方形的八仙桌,却用足材料和功夫,货真价实,经久耐用。比较考究的是新婚用的大床及柜子(除了放衣服,还将细软、契约、证件之类放入暗格或小抽屉)。年轻男子结婚,再穷也要设法请木匠打一套像样的家具,主要是床、衣柜、碗柜、梳妆台之类。床是那老式的,床母上雕龙刻凤,或雕些花草鸟兽,整张床十分结实,床脚由厚重木头做成,床柱子及架子亦毫不含糊。不用木板做床板,而以竹篾织成的床寮(乡间颇为简陋的竹器,先削好宽大如拇指的竹片,再以细软小篾条纵横交织而成),睡上去既韧实又有弹性,比弹簧床垫及硬板床都舒适。还设有床屏和木头做的床架子,以供罩蚊帐之用。
蚊子猖獗,无论有多少驱蚊法如烧蚊香、灭蚊器及电蚊拍之类,最有效最环保的仍是挂蚊帐。双纱蚊帐能更好地将蚊子拒之床外。老一辈用的多是自家纺纱缝制的麻布蚊帐,染得漆黑,倒是不易辨认蚊子(因蚊子本身亦灰黑如帐)。一袭雪白干净的蚊帐乃小媳妇引以为豪的事,脏了就洗,拿去山坡的灌木丛上撑开晒干。那种老式木床,我在城市已无可寻觅了。全是欧式木床,多辅之以床垫使用,要挂方形蚊帐更无计可施。直至近年市面出现了一种铁架子,可利用床脚固定以挂蚊帐,才算解决了问题。
乡间人家对床及衣柜十分重视,很可能这辈子就打这么一套了,故马虎不得。床也结实,睡几十年没问题。衣柜高大,间隔多而深,就像一个百宝柜,棉被、衣服及细软等分门别类塞入其中。柜门雕镂着各式吉祥花卉及珍禽异兽,如我家的柜子,就有“花开富贵”、“龙凤呈祥”、“寿比南山”之类,雕工不俗,刀法灵动。富贵是村庄最后一个会雕刻工艺的木匠,他过世之后,村里已无人能在床、柜上雕一朵小花了。
大堂哥十七岁时去海南做木匠学徒,等我上小学时,他已是手艺不错的木匠了。他除了掌握多种寻常木器的做法,在家具厂,还是做新款西式木床、餐桌及沙发的主力。
那年夏日,他砍伐了家里的几棵大树(以苦楝树及杉树为主,算不上名贵,却是村庄常用的木料),要亲手打造一套结婚用的家具。床是西式的,也不打传统的条凳,而是含两个小茶几五件套的西式沙发。这在村庄都算新鲜事。够不上移风易俗,却也别开生面。大伯父满腹牢骚,唠叨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床和椅凳。也不知道吉不吉利。上下二村可有这样的古怪家具?”大堂哥只管推动着手上的刨子,却不管他。一块木板在他的刨动下,变得光滑闪光,一块块单薄而柔软的刨花从刨子上吐出来,像大堆泡沫在庭院里膨胀,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料的清香。这些刨花被堂妹塞入炉膛中去。没有比这更奢侈的柴火了,它们在炉膛中发出火焰,几乎没有灰烬。
我吃饱就蹲在一旁看大堂哥做木工,他用锯子将木头锯开(锯成木板或木方),用刨子将木头刨得光滑,用墨斗上的黑线使木头笔直。他的耳朵上架着半截铅笔,偶尔被取下来使用,大多数时候架在耳根上,堂哥动作幅度甚大却不会掉落。旁边的工具箱杂七杂八地放着凿子、刨子、锤子、刀片等各类工具。那些或长或方的木板,或粗或细的木方,还有一些有着流畅线条的弯曲木件,在大堂哥魔术师般的手上组合成了床、沙发、椅子、衣柜和橱柜,那些崭新的木器在院子直立着,仿佛具有了生命,至于上漆及打磨,那是轻松的工作了。
我央求大堂哥从一截圆木锯下一小截横断面,并凿了一个孔眼,稍加修整,就成了一个小车轮。我又从边角料捡了几块小木板,再利用锤子和钉子,围绕车轮为核心,制成了一辆小轮车。我在上面运送做游戏用的稻草、苦楝子及土块诸物,还拉着妹妹在村口转来转去。妹妹坐在小车上,快活得咯咯大笑。那个夏天,我成了村庄最神气活现的孩子。
木头辘轳可能是村庄最简易的打水机械。只要轻轻摇动木头上的铁制摇柄,木头就会将连接着的绳子一圈圈地收紧,将绳子末端上系着的一桶水缓缓升至井口。辘轳使繁重的打水劳作变得轻巧,并具有了几分悠闲。
木头风箱是一个长方匣子状的鼓风器,构造复杂。有四个“掩”(阀门)及鸡毛做成的活塞诸物,我一直想将其拆解以洞悉其秘密,没有如愿。仿佛里头有一个小兽张大嘴呼气,只要轻轻一拉风箱杆,一股风就会将炉膛的灰烬变红,并使柴火尤其是木柴烧得噼啪作响。村子使用风箱的人不多,大多是用竹筒制成的吹火筒,用嘴冲着炉膛吹风,也起到一定作用,只是常被烟火熏燎得灰头土脸,乃至涕泪交流。在打铁铺里,风箱倒是必不可少的用具,风箱口发出的强风使铁器在炭火中变红、发软。
3.陶器
陶器(乡间瓦器亦多,除碗碟诸物外,瓷器倒不多见)易碎,绝大多数是用具,跟铁器及木器相比,做不了工具,偶或做玩具(如泥鸡、陶俑及瓷狗),至于景泰蓝之类的工艺品,在村庄从未露面。它作为器具,有时跟木器重叠(如碗、盆),有时跟铁器重叠(如煲、壶)。陶器由泥土焚烧而成,大多数仅充当容器之用。陶壁里的空洞、空无或虚无,乃是烧陶工的用意所在。正如人们建房子,要用的乃是房子里的空间,但没有四壁,那个空间也不会存在。多年之后我写诗,觉得诗大于一切材料的总和,却不是材料的简单相加或集合。词语及句子仅是砖石及其他建筑材料,仅是那堵有形而坚实的墙壁。诗在其中呈现却无法捕捉乃至描述。
当我们说写诗,其实诗是无法被写出来的。我们只能通过语言的囚笼去暗示那乌有的笼中鸟。运气好的话,诗也许是那些语句之间的缝隙及空白。大多数的时候,诗仍在某些神秘的事物中沉睡而不被打扰。你可以感觉到,但无从言说。
村庄里的陶器首先用来装水或液体之物(如油、酒、醋及煤油),陶器的坚硬及密实使其愉快胜任。厨房里有宽口大水缸、酒缸、尿缸、油罐、水罐、咸菜瓦埕及淡豆豉坛子诸如此类。陶器同样是盛装五谷及杂粮的容器,放上盖子,可防鼠防虫,如装谷米、薯类、豆类、米粉等。按其容积及用途,陶器庶几可分为缸、坛子(埕)、罐、盆、碗、碟、“瓦窦”(陶瓦烧制的空心管道,用于铺设下水道或连接起来做烟囱,乃乡间有特色的陶器)之类。那些大大小小的坛子,还是制作各式各样咸菜的酱缸及贮藏之所。乡间最常见的咸菜有以萝卜做的萝卜干及“菜苗”,用白菜及芥菜做的酸菜,用芋头叶梗做的芋壳,用黄瓜做的黄瓜干,用蒲瓜做的瓜咸等等,制成或晾干之后,将其存入坛子密封,需要食用就去掏挖。
陶器终究会破碎,有的大缸先是裂开一条肉眼难以看见的缝罅,之后逐渐扩大裂痕并最终在地上四分五裂。有的坛子在塞咸菜时撑得太满了,被生生撑爆。有的坛子于寂静无声的某个角落忽然“噗”地炸裂,那记声音足够让屋子的每一个人都听得真切,仿佛它的破裂是为了引起注意。烂得最快的是瓦煲,饱受水与火的煎熬,很快就会裂开而不堪再用。碗有时在孩子的手上突然滑落,在地上摔成碎片。多好的碗啊,崭新,光洁,如果不是摔破的话,用上七八年仍簇新如故。孩子摔烂碗让父母痛惜不已,又惴惴不安,据说此乃凶兆,必须有娘家煮糯米饭买洋伞送来,方可破解。如此一来,那个碗的损失似转嫁到了娘家。有的娘家不太乐意,却不得不办。这就是风俗的力量。至少,乡间很少有人像电视里争吵的小夫妻故意摔烂碗碟。
洗脚盆、尿缸等经常使用的陶器也会烂得快些。大缸似亦不及小坛子耐用。那年初春,有人在紫薇坡的花生地上挖出了几个旧坛子,据说里面有蛤蟆、清水诸物,没有发现目标中的白银或银圆。紫薇坡数百年前曾是一外姓村落。后不知何故湮灭于尘土中,又见那些坛子,古旧不似近物,怕有些年头了。
在过去,摔破了的陶器可以修补,此称之为“补广瓦”。邻村就有“补广瓦”的人。据说,他不仅可以将一个破缸补得滴水不漏,还能将破碗用铆钉及某种特殊树脂自制的胶水补好,难看虽是难免,却不妨碍使用。在过去的数十年间,常有“补广瓦”的人挑着工具箱穿村过寨。我没见过该“补广瓦”佬入村,也没见过有人拿碗盆给人补。倒是有棉花匠、磨刀人、乡村货郎、阉鸡佬、屠夫及劁猪匠等穿梭来往,层出不穷。
一次,我在邻村见到了那个老人,他拄着一根拐杖在村巷里走动,很快就融入了墙角的阴影。我跟他的小孙子爬到阁楼上看他的工具,一只小风炉及几把奇形怪状的刀钳之类,我无法揣测其古怪的用途。毕竟,碗碎了就算,已无人去修补。
4.扫把与畚箕,竹子与竹器
在凤凰村,扫把是最常见的清洁用具。平时无人打扫村巷及山路,除了过年大扫除,方有人将屋边四周打扫,反正是石板路或泥路,常有人行走,反倒干净整洁,南方雨水充沛,亦有洗刷之功。在阴雨连绵的“沤水天”,土路泥泞,稀烂一片,让人畜泥足深陷,反倒无法行走。扫把须臾不可或缺。最常见的扫把就是将“扫把枝”(山上生长的一种小灌木,枝干密集,叶子细碎如米点,花朵细小,呈淡黄色,除了供柴火之用,其最大用途就是制作扫把了)砍回家,晒干并将叶子拍打清除,只剩下丫丫杈杈,用竹篾或麻绳(后来尼龙绳、玻璃绳亦应用广泛)牢牢捆缚,劈得大小适中的青篾条比绳子更好用,平时清洁庭院、扫地板,趁手好用。市面亦有出售。“扫把枝”坚韧耐用,并可扫除泥沙碎石,比其他材料(如竹枝、塑料、猪鬃毛等)制作的扫把更好用。大扫除时,在扫把上插一长竹竿作柄,就能打扫屋顶及四壁的蛛网及尘埃,或扫净床底下的垃圾。
此种扫把除了搞卫生,还是晒谷子时收集稻谷的重要用具,常跟“耙趟”(由木棍嵌入一块木板组成的农具,可用于平整农田、收拢东西如泥土、谷子等)连用,可谓焦不离孟。先用“耙趟”将谷子往晒坪中央集拢,再用扫把将薄薄一层谷子扫去,一粒不剩。扫把平时就放在墙角或晒坪上,随时可用。一个家庭,常备有六七把之多。扫把用久了,必遭磨损,扫把枝磨得锋锐光滑,如锃亮利刃,被磨损至只余光秃扫把头,方才丢弃或塞入炉膛化为柴薪。
针对不同的清洁场所,常备有不同的扫把,如扫谷、扫地及扫猪圈的扫把,各有分工,不可混用,否则就失去了搞卫生之意。“天地间有一把大扫帚在挥舞”(歌德语),说明了其清扫的用途,而最终也将自己扫除。畚箕是一种用竹篾编织的容器,一端是圆弧,箕口平直,状如字母“D”,上面用竹篾安装拧麻花似的四条提臂。可盛装东西,如装土粪、沙石、薯类等,在装柴火时那些提臂被撑大至圆形,用途之广,难以尽述,装垃圾不过是其偶尔使用罢了。畚箕跟扫把关系很密切,犹如菜刀与砧板,铁锅与锅铲,瓷碗与筷子,汤盆与勺子……类似的拍档在乡间举之无尽。扫把将垃圾或废弃物收集,并装入畚箕倒到竹林、池塘边或河湾上去,那些地方俨然成了垃圾池。开头尚未见弊端,待垃圾成山之际,村庄已略显颓败,有些本事的人,都进城打工或定居去了。村中人越来越少,垃圾堆倒是越来越大。
上述介绍的扫把,乃是最常见及最重要的一种。除了扫地、收谷,尚有无数处所需用到扫把,譬如餐桌上扫除骨头菜梗,在使用抹布时先得用一种小扫把(用麦秸、椰子皮或脱粒后的高粱穗制作,此类扫把亦叫“扫”),如手臂般粗细,比通常扫把小得多,洗铁锅、洗锑煲、刷水桶及扫灶头。这种“扫”材料较柔软,说是扫,不如说是“拂”及“抹”,用于清洁灶头、餐桌等方便灵巧。好在制作扫把的材料取之无尽,方法亦简单,即使是八九岁的孩子,亦能掌握。
凤凰村竹木山林甚多,几乎每一户人家的屋边,都有一丛竹林,在鬼落山、园山、屋背山诸坡,更是竹海浩瀚,无边无际。竹子种类亦多,有大斑竹、火格竹、单竹、篁竹诸种,适合不同的用途。大斑竹粗硕坚硬,甚难劈成篾条,但坚固厚实,乃做扁担之材,亦可代木头搭棚架及做梁柱之用。单竹竹壁单薄,竹管内空大,易于削砍,但皮脆肉酥,易于操作,却不耐用,除了编织那些南菜北运用的一次性箩筐外,顶多用来扎篱笆,没有多大用场。而火格竹就介于这两者之间,是编织竹器的最佳材料。篁竹细小结实,多用于薯类上篱桩及扎篱笆之用,亦可削制竹笛。
竹器竹类繁多,充当了农具(如箩筐、畚箕等)。竹头又是连枷的主体,稍加削整光滑,保留其棒槌状头部及弧度,中间钻眼,装入小木槌以作连接,另一端接上一截木头为槌,就成了脱粒时最常用的连枷,即“禾把子”。使用时,高高扬起,重重砸下,下一着借势将棒槌扬起,如此反复轮回。使用的依然是简单的杠杆原理,却比光拿棒子敲打稻穗更省力高效)、渔具(如鱼笼、鱼篓)、生活用品(如筷子、牙签、纸扇)等,没有一个农家能离开竹器。众所周知,各类竹笋可食,是不错的蔬菜。村庄的人也偶尔拗几只嫩笋放入泡制芋壳(香芋的叶梗,可做咸菜)的酱缸中腌制,味酸爽口,滋味不俗。但嫩笋及笋干的吃法,在村庄极少人尝试,亦不知何故。
竹子或竹篾的用途十分广泛,如编织篮子、鸡笼、牛笠(套在牛嘴上的罩状竹器,防止牛吃庄稼用,而又有孔眼供其透气),亦可应用到其他器物上去,或成为其部件,或作捆绑之用。猪肉佬亦用细篾条扎猪肉。篾白是类似于火炬的东西,点燃了火光熊熊。篱桩、扎篱笆、建房子、“荚茅”(用竹篾将稻草捆扎起来,乃茅屋顶的主体,可遮风挡雨)、斗笠(先用篾条编织成头盔状再填充以巴掌大的竹叶)、葵篷等雨具,主体亦是竹篾,数之无尽。竹子乃牙签之母。在漫长年代里,村人上茅厕刮屁股的东西不是手纸,而是篾白。而“竹搅”(乃篾白别称)火向来是对付雨天“沙虫”咬脚的唯一方法。竹(竹竿、竹枝、竹叶以及竹笋壳等)所有部分,晒干了都是不错的燃料。淡竹叶可入药,单竹芯亦有清热解毒之功效,父亲常去拔来数根,放入中药煲凉茶。
上述只是竹子的实用功能,至于其制作玩具、工艺品、美学意义以及君子之风的道德寄寓,农民既不了解也不关心。竹林中十分静谧,轻风吹拂竹枝的簌簌声及竹子被摇撼发出的空虚之声,幽远、清亮而悦耳,仿佛风钻入了竹管内部演奏。竹子是笛子等多种乐器的前身。每株竹子都是一支及数支潜在的笛子,犹如雕像隐身于石头之中,只要将多余及淤塞之物凿掉、剜除或打通,就改变了其面目及腔调。
我常在竹林中踱步,只为了享受那份阒静及吹过竹枝间的风声。林中也常有这样的一只鸡,几只鸟。它们比我更悠闲,又准确地啄食泥土和草叶上的虫豸。我偶尔顺手捡几片竹笋壳及竹枝做柴火。有时也在地上寻觅竹虫的幼虫。我像勘探矿藏的人细心察看,并常有收获。竹林是一个小世界,里面栖息着麻雀、翠鸟、红嘴鸦等鸟类、“青竹标”等蛇类及无法计数的蚁类、蝶类、“割虫”等昆虫。竹林中的杂花野树繁茂异常,在金银花、白花茶的浓郁香气和雪白花瓣之上,常有大黄蜂及色彩斑斓的蛱蝶在飞舞。它们轻盈、单薄的翅膀宛若飞翔的花瓣。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最后一年,有人发现竹子像稻子一样扬花并结穗,就像是放大的、巨型的稻花,色泽和香气都有相似处。这不是一丛竹子,那几乎是整个村庄的竹子,邻村如荷木垌、胡家庄及大孙村也传来了竹子开花的消息。这是不祥之兆。
据说,竹子开花六十年一次,一个甲子就是一次轮回,毫厘不爽。仿佛有神秘之人在暗处准确地计算,并提醒了每一株竹子。但问题是,这个六十年的最初一次是如何确定的呢?是谁确定并凭什么确定呢?为什么不能早一年或晚一年?这个六十年似跟竹子的生长期无关,而是说,当轮回之年,竹子们就必须死去(枯萎、发黄而最终变白)。到了秋日,竹籽逐渐饱满而成熟,竹子大片大片地死去,不分大小、粗细、种类及老嫩。枯干的竹子连竹叶都呈现出灰白之色,宛若森森白骨,之前的青翠已褪色,在秋阳的照耀下让人心生悲怆而惊惧。竹米的形状、粗细,都很像稻米而呈褐黑。上一次竹子开花结籽时,正值饥荒之年,有人煮食竹米而不能消化,比观音土更让人致命。在农民看来,竹米乃无用之物,其繁衍不需要竹籽,大多不能食用,显得邪气,随之而来的是竹子大片死亡。事实上,竹子开花的周期太长而让人无法适应。《山海经》云:“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晋书》亦有记载:“晋惠帝元康二年,草、竹皆结子如麦,又二年春巴西群竹生花。”目睹过两次以上的,不会是年轻人。
一直到翌年初春,才有新生的竹笋从地下钻出,并将成长为新一代的竹子。看来,竹子的死亡尽管彻底,但还不算是毁灭性的,因为没有触及根基。
竹制品在乡间占据着重要地位,大至可以搭棚架屋,编筐织箩,小至筷子牙签,无不与竹有关。竹还是造纸的重要原料,在广东恩平一带,至今还有人用土法造纸,畅销不滞。
竹属“岁寒三友”,又名列“四君子”,咏竹画竹者众,又有“食可以无肉,居不可无竹”之说。这也是文人骚客吟风弄月附庸风雅。我从未见过文人的诗或画出现过竹虫,仿佛竹虫乃是乌有之物。这也难怪,这种长相奇特丑怪的昆虫,实在大煞风景,不比蝴蝶斑斓,可入庄子之梦,不比蜻蜓点水,可烘托尖尖小荷。据此亦可见文人的价值之取舍。所画之竹,不是真实之竹,实乃抽象之竹;所咏之竹,不是自然之竹,实乃理想之物。说到底,都是借竹而另有寄寓,或一吐块垒,或痴人说梦。但竹虫便无一可取之处。
但问题是有竹的地方便有竹虫。文人掩目捕雀,孩子却求之不得。在每一处竹林中,都有半截竹笋断裂,掉在地上。这便是竹虫的杰作或罪恶。笋尖断落的竹笋,还会继续生长,并剥落竹壳,抽出竹枝,长大成竹。但已经是不存在竹梢的无尾之竹。这样的竹子往往不够坚韧,材质不佳,不堪大用。
竹虫分成虫和幼虫,幼虫蛹白白胖胖,在密封而黑暗的巢里吃喝并生长,它不需要光明,漆黑恰巧可以掩饰其勾当。而成虫是一种外貌丑怪的甲虫,身体狭长,背部长着两片硬壳,硬壳下面是柔软的羽翼,腹部有四对锋利的爪子,嘴部有一根尖长的吸管。就此而言,跟蝉类有些相似。蝉蛹在地下生活,而竹虫蛹在钻入地下之前,首先要过一段漫长而舒适的“竹居”生涯。
竹虫飞行敏捷,屡在竹林中穿梭,看见竹笋破土而出,就咬破笋尖,在竹笋里播种。竹笋就是竹虫蛹的小巢,实际上乃是竹笋的蛀虫,很快便将竹管蛀空,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管壁,而笋尖也日渐枯死。至于娇嫩而多汁的笋肉,早已成了它的腹中之物。它开头只是米粒般大小,但很快便急剧膨胀,肥胖臃肿,大的幼虫,可以长到成人拇指般粗细。当竹虫在竹笋的尾梢发育壮大后,必连同竹筒从笔梢外断裂而掉落。那截五号电池般大小的竹管里,散发出嫩竹纤维被虫子咬食的腐败气息,里面居住着一只白胖的虫子。它比最魁梧的蜂蛹还要雄壮,它将钻入泥土生活一段时间,并像蝉那样脱壳而长出翅膀。成年的竹虫是一种黄褐色的甲虫,肉质硬如木石,但幼虫却乃美味。在粤地不少竹海风景处,便以食竹虫为噱头而招徕游客。
我幼时去茅坪祭祖时路过一个村庄,我们上茅坪山祭完祖后,在返程中都会经过一个村庄。村庄就在水边,它的名字叫“水”。这是一个梦幻般的村庄,每次想起它,我都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据说村庄有六七百年的历史,还保存着不少古建筑。村口的牌坊和村巷两侧那些油漆剥落、勾心斗角的屋檐,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显得新奇。村庄的人穿着灰褐色的葛衣,头戴尖顶斗笠,脚踏木屐,面容恬静平和,颇有古风。我仿佛回到了古代,我所遭遇的乃是一个从古代走来的村庄。
河边长着茂密的竹林,那些竹子又高又大,把竹筒锯下来稍作打磨,就是很好的米升,我家里就有一个,但我不知道它来自这样的竹子。这种竹子的奇特之处还在于它的叶子,大如手掌,长逾一尺,在清风中轻轻吹动。以前我曾在斗笠的夹缝和煮熟的粽子上见过这种宽大竹叶,现在得以目睹它的真容。这样的竹子,犹如唐朝的美人,脸如满月,身材丰腴,一举一动都有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5.灯盏
村庄的夜晚仿佛是从大地内部的隐秘角落(如密林、房舍之间)滋长的。当太阳西沉,夕阳仍通红如火球,天空上的云霞灿烂如烧红的金属,村庄逐渐陷入了灰暗之中。暮色越来越浓,天上的霞光已无力照入一座村庄层叠密实的屋舍间。夕阳像一个光芒四射但越来越暗的线轴,它往山坡下滚去,并一圈圈地收走了天地间的光线,村庄中此起彼伏的炊烟跟暮色融为一体。村庄终于步入了夜晚。天上明亮的星光,陆续亮起的灯盏,强调着这种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在白天存在的事物,在夜晚都隐匿、消失了。譬如远山、河流和田畴,连暗影也看不清。这一切就像变魔术,让人感到新奇和不安。看不见不等于它们不再存在,夜空中传来蝙蝠的吱叫声,猫头鹰的枭叫,还有躁动而兴奋的狗吠,昭示了它们以及某些神秘之物的存在,但你无法目睹。
我坐在院子里,光凭那熟悉的脚步声,就知道父亲已回到村口,但要等好几分钟,才能在灯盏的微光看清他疲倦的面容。黑暗使那些无法发光的事物被遮蔽了,但同时使某些发光的东西彰显。只有夜晚才提醒我,太阳遮蔽的东西也许更多,譬如月亮、星星、灯盏和萤火虫。这些或近或远或大或小的发光体,它们像闪光的钉子,使黑布袋般的夜晚出现了漏洞。如果不是夜晚,我将无法看清一只萤火虫暗淡的蓝光。所有的灯盏都在模仿太阳。
月亮从山冈上升起,并将其柔和、沁凉的光亮照耀在夏日的庭院上。月亮以镰刀或圆瓮的不同形象释放着程度不同的光华。对于在夜晚略感恐惧的乡村孩子来说,月亮永远是最美的灯盏。它优美地高悬,月光像奶水一样乳白、滑溜,夹杂着晚风中吹来的花香水气。在古老的传说中,我仿佛看到了月亮中的庭院,院中树影婆娑的桂树,以及被斧头刃光反射的伐木者悲伤的额头。对于兔子,我总是无从猜想。我没有见过兔子(哪怕是兔子的画像或影像,也是在入学后才见到)。月亮如一只白色的气球,飘过果林和低矮的围墙,释放着越来越深的寂静。月亮在发光,它不知道它的光来自何方。我惊诧于月光没有温度,但对其亮度略感不满。在最亮的时刻,我也能就着月光在板凳上做算术题,它的光仿佛是雾状的白纱,恰好可以做夜夫人的面纱,却无法将黑暗驱散。
星光更不必说了。夏日繁星满天。有几颗星又大又亮,像闪光的宝石,尖锐、坚硬,它们像一把闪光的图钉撒向了广阔而起伏的夜空。它们像野兽的瞳孔在闪烁。的确有不少白色或淡黄的星,像谁的眼睛在眨动,而我看不到那张脸(或是谁的脸)。
那个夜晚,父亲带我去农场看电影归来。我伏在父亲的背上,目光不可避免地被漫天闪耀的星光吸引过去。我仿佛听到了一片嘈杂的声响,浩荡、吵闹,仿佛是一条大河在天上流淌,并溅出了银色的浪花。仿佛群星在吵闹,在辩论、叫嚷乃至咆哮。我注视着漆黑夜空中无数闪光的圆点,我几乎被汇入了那汹涌的星光声浪之中。父亲踩在泥路及草根上的簌簌声,几乎被我忽略了。
暮色降临,村庄反倒变得喧嚣起来。农夫们纷纷从山野返回,牛赶回来,放牧的家禽,被从村巷及山坡上捉回来,狗兴奋地摇尾,吠叫。这种喧闹声将夜晚完全覆盖,好久才沉静下来。炉膛里火光明亮,映照出厨房里的东西、墙角上的小天井和水缸、灶头上的几只锑煲及铁锅,分别装着烹饪中的饭菜及热水。妹妹不断地往灶膛添加柴火。忙活不停的母亲,像一个陀螺在团团乱转。她在厨房和院子之间穿梭,准备着猪食、鸡食,还忙中偷闲,洗好了铁锅及青菜。一些飞蛾及昆虫因为火光的吸引,从四处扑来。有的蛾子和绿蝉,像一架小飞机莽撞地冲入厨房,撞到墙上。
在黑暗之中,那些发光的事物照亮了我的视野,尽管光亮如此微弱,我还是忽视了它们所照亮的是更大的黑暗这个事实。在乡村之夜,有什么比一盏灯给我带来更大的安宁?月亮太过高远。灯光给我的不仅是光亮,还有炉火般的温暖。一盏灯仿佛在黑暗中挖掘出了一个光亮的洞窟,它以微弱的光线顽强地守卫着脆弱而动荡的边界。我坐在那团光亮之中,感到黑暗看上去如铁板一样厚实。但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恐怖,只要点亮了那根细小的灯芯,就可以像变戏法一样将黑暗驱赶。
在乡间,最常用的照明工具是煤油灯。灯座由玻璃瓶子做成,如葫芦状,黄铜灯盏装着棉绳编成的灯芯,上面盖着薄脆的玻璃灯盏。
煤油灯的主要配件均可散买,我将母亲买回的灯盏及灯芯安装到空墨水瓶上去,我惊诧于其严丝合缝。村人称煤油为火水,故煤油灯又名火水灯。这两样相悖之物被扭合一处,并不显突兀,乃因水火相济。在我们看来,火苗乃由“水”所滋生。灯座是透明的,可以看到煤油不断耗损的过程及其余量。那些煤油看上去的确像水,它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而火光就寄生于这些“水”之上,那条弯曲而垂落于煤油的小棉绳,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煤油并保持火焰的持续。由于棉绳纤细,灯光并不明亮(也许是为了节省煤油的缘故)。这样纤巧的火苗迫使你安静下来,哪怕是稍重的呼吸都可能将其吹熄。“熄灭”是如此容易,庭院于瞬间沉入了完全的黑暗。而一根火柴就可以将其点燃。当火柴上的火焰嫁接到灯盏上去,我才松了一口气。
灯盏的熄灭,大多是由我们完成的。当我们完成了夜晚的事情,譬如吃饭、洗脚,父亲偶尔的劳作如编织竹器,母亲缝补旧衣……夜渐深,我们需要安寝了。灯光变得不再需要乃至多余。也是为了将煤油节省下来,留给下一个夜晚,我们凑近灯盏,鼓起腮帮子,用力吹气,那动作和神情都是粗暴的,有几分恶狠狠,务求一击必中。“熄灭”带来的黑暗类似于绝望。灯光是微弱的,我注意到它跟炉火有不同之处。炉火的强弱完全取决于我们每次传递的柴薪多寡,且带着浓烟,当然,风箱或火筒的作用亦不容忽视。我们催动着炉火并保持着其连续性。而灯盏则是独自燃烧,仿佛在黑暗中压抑着啜泣的妇人。炉火中响起噼啪声,仿佛木柴也被自己涌出的火焰所烧痛,并留下较大量的木炭及余烬。灯盏是宁静的,孤独的,它面对浩渺如时间本身的黑夜,因其纤弱光亮而倍加羞怯。我注意到灯绳也会耗损,并不可避免地化成灰烬。当灯光在变暗并跳动,眼看就要熄灭,母亲麻利地剪掉了灯芯的焦灰,火苗腾地蹿起来,恢复了光明。
一盏灯对孩子来说,犹如梦幻般的装置或玩具,或一个神话国度中的器具,而这个国度纯粹由这一片橘黄灯光所构筑。我在灯盏面前学会了遐想或沉思。我借助灯光看清了灯盏的内部结构及其如花朵的焰苗。这在它熄灭时看不到。灯光像某种奇异之物或类似于温暖、幸福的情绪充盈了房间,并溢出窗户而被黑夜所吸收,犹如墨汁在宣纸上缓慢渗透并凝固。正是因为灯盏,使我脑海中出现了白昼复活般的恍惚感,灯光改变了黑夜的颜色。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另外的灯盏,在别的房间或院子里被点燃,那些灯盏和灯光都有某些相似乃至共同的东西,而在灯光周围的人们却干着不同的活计,或者发呆。在冲凉房(洗澡间)中,灯影、水汽弥漫中的妇人胴体仿佛也在发光。小学生在灯下做着练习。而在乡村,灯光作为一种照明工具,很少用来照耀报刊书籍之类的印刷品。沾满油迹及尘土的钞票是一个例外,农夫点数钞票的时刻美妙而稀少。
父亲经常等我们(主要是母亲)熟睡之后,偷偷起来点燃灯盏去翻看那些杂七杂八的书籍,内容主要是中医、术数、堪舆之类,偶尔也会看一看旧小说。每次都是灯光将其暴露了,母亲的斥骂声将我们吵醒了。煤油是要用钱换取的,看书大可以借助日光而不必花钱,在夜晚点灯看,在母亲看来太奢侈而浪费。
油灯可能是最简易的灯盏。在重大节日如春节、年例之类必点油灯(有信仰虔诚者初一、十五亦点),一只小碟子,一摊花生油或菜籽油,一根灯芯草,摆放在神龛或案头上,灯草上的火焰细小而闪烁。这个习俗可能受到佛教的影响,庵堂庙宇就灯火长明。按佛教的说法,灯可破暗为明,在佛堂、佛塔、佛像、经卷前点灯,乃功德无量之事,于诸经记载甚多。村人在香火屋(即祠堂或大众屋厅)或家中点油灯,意在祭祀及缅怀先人,寓意先人处身其间的幽暗长夜有大光明。油灯发出的光太弱,不足以照亮别的事物。在这里,点油灯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与其说为了照明,毋宁说是一种仪式。在此,“香灯”乃后代之代称,譬如香灯有继,固有薪火相传之意,亦谓后继有人。
由稻草编织成的“秆传火”,在黑暗中散发出稻草的味道和浓烟,让蚊子不敢靠近。它暗红的火头在明灭,偶尔一阵风吹,也会发出火光并于瞬间消失。因此,它带来的光亮大可忽略不计。煤油灯还有一个用途,就是将蚊帐内外的蚊子烧死,使人们得以安眠。
偶尔也点蜡烛,但乡间人买蜡烛照明成本太贵,不多见。孩子们将药丸子外的黄蜡盒用铁皮罐子煮熔了,夹着灯芯、倒入小竹管制作成的小蜡烛。这与其说是照明的东西,毋宁说是玩具。这样的蜡烛来之不易,我们不会随便点燃,要留在节日方才动用,点燃了也不是为了照明,而是欣赏蜡烛的火苗,以及烛泪在消融和堆积。到了一九八五年,村庄终于拉上了电灯,煤油灯才逐渐退出家庭(因为经常停电或电压不够,电灯也不是每晚都能照亮)。电灯使黑夜亮如白昼,使黑夜的事物影影绰绰地露出了面目。电灯带来的实用性毋庸置疑,却削弱了灯盏给我带来的梦幻性及遐想。
火的光亮、热度和它的颜色,使其仿佛是白昼的缩影或模型,是黑夜开出的花朵。火是夜晚在那黑色大氅上烧出的孔洞。我曾经试图用两块坚硬的石头制造出火星,在暮色之中,孩子用石头猛力碰撞,火星只闪了一下就消失了,无法照亮任何事物,短暂到让人的目光难以捕捉。但我们仍然兴奋得欢叫起来。
乡村的火种主要是火柴。一面带着磷片的火柴盒,里面装着数十根小木棍缀着棒槌状磷球的东西。将火柴在盒上用力一擦,火苗腾地产生了,但瞬间就烧到了捏着火柴梗的手指,必须尽快将火柴投入炉膛或点燃灯芯。在发霉的天气,火柴因受潮而难以点燃,母亲将火柴及火柴盒放在嘴边哈气,以将潮气驱赶,然后再擦。有时擦一根就着了,有时一口气擦光一盒火柴,仍未能擦出火来,母亲的脸色也跟着晦暗下来。
那种铁皮打火机是乡村的奢侈品,其顶端装着小砂轮和火石,用手扳动发出的火星,将煤油筒上的灯芯点燃。它就是一盏小煤油灯。拥有一个锃亮的打火机,是我的梦想,但打火机相当昂贵,也容易损坏。父亲宁愿使用廉价的火柴也不愿购买那种看起来更像是某类铁皮玩具的东西。
在寒风凛冽的冬天,我们也会自制火炉取暖。如果能觅得城里人装饼干或月饼的铁罐子,只要在罐底钻几个孔眼,在上端穿一根铁线以作提手,就是一个很理想的火炉。往里面投放切碎的木头或竹片,火苗在飚出,而底部的炭块艳红如宝石。我提着火炉,踩着田野上枯干的草根,或走在寂静的村巷上,胸口暖洋洋的,一股巨大的幸福或陶醉笼罩着全身,像国王一样满足。是的,我就是这个火炉的小领地的君主。在火炉四周,围聚着一群脸蛋儿冻得通红而快活的孩子,他们将手凑近火炉,让火的温暖驱赶在空气中不断堆积的寒冷。
6.稻草绳,稻草人
水稻是村民的主要粮食作物,一年两造。大米是村民主食,粤西人爱吃清水粥(即稀饭)及米饭。待水稻成熟后收割,挑到晒坪处以禾把子(即连枷)脱粒,晒干后再扬场或以风柜吹之,剔出秕谷,便碾磨成米以烹食。过去碾米的工具,主要用石磨及碓坑,多靠人力,推磨或用脚去踩碓尾。偶尔亦借助水力。村中多处设碓具,碓坑是一个大块花岗岩雕出的巨型锥状圆盆,埋入土中,盆口朝天。再以硬木制作碓身,碓头上又嵌有一木头作槌,碓身尾端横穿一根小木棍,将其固定在地上。用脚轻轻一踩,碓头的木槌便高高扬起,稍一松劲,自然落下,将坑中的谷物碾壳。利用的还是杠杆原理。亦多用来舂粉、糠之类,待舂好了,便以小笤帚扫将出来,装到谷箩或桶子等容器上去。后来长滩边上搞了一个水轮机房,利用水力碾米,村中的几处碓坑便少人使用,但年节要做米糕,舂粉或舂橄榄糠,还是经常有人用。
大米做的食品繁多丰富,村民所种的主要是粘米和糯米。糯米可辅之以腊味、香葱诸物煲饭吃,香气四溢。它更是糕点的主要原料,端午节包粽子、做艾糕,七月十四做“薄箕炊”,中秋节做月饼,过年时炸油角,做煎堆、年糕,平时逢喜庆可做油桃、甜饼等,都离不开糯米粉。大米是主食,又是糕点(原料)。
碾米后,用小竹筛将糠和谷壳分离出来,谷壳可作燃料亦可作饲料喂鸡鸭。糠更是禽畜如鸡、鸭、猪牛的主要饲料。猪吃的东西,通常就是糠和番薯叶。村人们不会浪费稻谷的任何东西。即使是稻桩,亦会晒干以作燃料,或者埋在田里沤烂作肥。
稻草在脱粒之后曝晒三五天,便由青黄变成灰白色。稻草也是常见的燃料,其灰烬可作肥料。晒干的稻草被垒叠成堆,组成一个小山似的稻秸垛。做法是这样的,先用四根一米多长的条石立起,再横搭四根,犹如一座房子的柱子,再往上搭几段木头,才将稻草堆叠上去。由于稻草轻盈,石柱坚硬,自然不会压垮。只要堆叠得法,即使堆积如山,也不会倒塌。这样,柱子下的空间恰如小房间,往往住着一头牛,它饿了,便可就地取材。冬天草叶枯死,这些干草就是牛的食粮。有时也不搭架子,直接堆成稻草垛。屋背山上有数以十计的草垛,在冬天,缺少衣服的孩子喜欢将稻草一点点地抠出来,像鼹鼠打洞般,直至挖出一个洞穴乃至深长的甬道。钻入去,既好玩又温暖,四周暖烘烘的,几个孩子挤在一起睡觉,有时玩地道战之类的游戏,将家里的硬板床抛之脑后。
那些稻草垛也成了偷情者的温床。有一次,一座草垛起火了,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人们惊骇无比,有人说是某某妒火中烧,断定妻子正在里头给自己戴绿帽,遂想将奸夫淫妇一把火烧成草木灰。还好,那堆稻草成了一堆灰,却未见有人成为焦炭。有人说,某某是疑心病过重,错怪了老婆。又有人“扑哧”一笑,说恐怕是人家机警,见火头起处,早已一溜烟走了。
稻草在乡间的用途十分广泛。通常可充当小绳子使用,猪肉佬割肉,也是用稻草。捉青蛙、毛蟹去卖,用其捆绑,休想挣脱。
稻草有驱蚊之效。晚上蚊子轰鸣,驱之无尽,在庭院中吃饭,纳凉,稻草就派上了用场,直接焚烧浪费无益,应将其分三股编成绳子,粗如牛腿,宛若麻花辫子。一根一米多长的稻草绳(村民叫“秆传”,秆即稻秆,略有薪火相传之意),只要编得结实,可用七八个小时,但太实了,烟便不浓,松紧适中,白烟冒起。院子中一股草香随着白烟升腾、弥漫,蚊子便不敢靠近。晚上入睡,房间通风不便,却又不适宜点秆传,故乡间人家必备有蚊帐。尽管如此,蚊虫肆虐,蚊帐稍有缝隙,蚊子便蜂拥而至。人们用带玻璃灯罩的煤油灯烧蚊子,灯芯之上的罩子,原本作防风之用,此刻派上了烧蚊子的妙用,略一接近,蚊子被火浪一吸,发出焦臭味,已化为灰烬。我幼时跟父亲同睡,每晚都是父亲将蚊子扫荡干净,我方能入眠。大人不让孩子烧蚊,也是怕稍有不慎,即有酿成火灾之虞。
“秆传”还有一大妙用,那就是清明祭祖时的重要火种,彼时火种不易,多用火柴,不可浪费,用打火机还是后来的事。在坟地上烧纸、香烛之类,都是用秆传火。平时只冒小烟,用嘴一吹,便能伸出火舌。编织得牢实精巧的秆传,用足一天没问题。而扫墓者奔波在村庄四周各山头之间,早出晚归,颇为耗时费劲。又要求秆传火用到扫墓结束后,拿到灶头烘一烘,旺一旺,然后取火做饭,取其吉利之意,不知何时已成习俗。打火机如今成了火源主流,秆传火仍不可缺少,其实用功能就不太讲究了,而像旗帜只取象征意义。扫墓中,切忌进行到一半,秆传火却燃尽或熄灭。清明时分雨水甚多,因而秆传虽多有孩子扛着,亦大有讲究,一是要防水,二是要盯着风头,以免过早烧毁。
在坡头地尾,稻草人屡见不鲜。它的支柱乃是竹竿或木棍,加上稻草及破衫烂裤之类,其制作手法各地大同小异。稻草人是农夫的朋友,谷物、果蔬常有鸟类啄食,驱赶无尽。而且人不能老守着菜地、谷田乃至果园。
稻草人只是一个隐喻。譬如一棵树上挂满的果子,只是上帝随手画下的几个圆圈。譬如谷仓、秋天和马匹,不可能顺着歧路回到家乡。无数人在雨中攀登,无数家庭像蜂巢悬挂在树端,这一切跟稻草人无关。只有飞鸟的阴影,才会擦亮它生锈的眼眶。在收获之季,风吹落了果实,瀑布般的麦浪冲垮了田埂。当启明星像螺丝钉拧紧了黎明,当浓雾挟裹着四野,稻草人用什么来证实自己的存在?它的脸是一片虚空,它的四肢塞满了睡眠的稻秆,它的肋骨是十二根被风吹弯的月光。长夜将尽,河流在翻身,鱼类在清洗伤口上的盐。一群飞鸟低低地飞落稻田,露出了狰狞面目。这一切,稻草人在梦中见过。
稻草人徒有人之外形,其实连躯壳也算不上,而仅仅是一个人形儿。但它可以驻守在田地里,如果没有风,可以一动不动,看上去一副严肃的模样。有的稻草人手中拄着木头刀杖以作武器,以加强其恫吓的威力及效果。田野上的稻草人使空旷的天与地变得生动和亲切。有时,我一个人走在山间,看着稻草人煞有介事的装束及没有五官的面目,不禁哑然失笑。我弟弟曾被稻草人吓出了一场病。据他后来说,他看见稻草人在冲着他哈哈大笑。最让人害怕的不是笑声,而是稻草人乐不可支的表情。也许是他于谵妄中出现的幻觉,也许是孩子能通灵,真的看到了另一个维度的事物或者稻草人的魂灵?
稻草人的威严主要是倚靠他的装束,头上的草帽和身上的衣物,至于下半身则太过潦草,通常只是一根木棍或竹竿插于地上。当然,其帽子衣服都不可能起到遮风挡雨的实际作用,也不需要。没有人会怜悯一个稻草人。于是,在几场暴雨或狂风之后,稻草人已面目全非,或帽子不翼而飞,或衣服被扯成了布条乃至耷拉下来,脸部遭到损坏,仿佛它的五官要顽强地从稻草中浮现出来,但显得滑稽可笑。只要再加上一阵风,它就可能仆倒在地。它对入侵者(主要是家禽及飞鸟)无力驱赶,也发不出声音。甚至,稻草被风一根根从其身躯上抽离、飞扬。一个稻草人最终变得虚空,在空气中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
有的稻草成了忙于筑窠的喜鹊的建筑材料乃至被铺。我亲眼见到两只喜鹊在辛勤地啄稻草人的头部,并将啄松的稻草叼走了。它们在比赛着搬运,要将稻草人完全拆毁?有没有鸟干脆在稻草人的身上筑窠或栖居呢?我就见过一只鸟在稻草人的头上伫立,大声啼叫,拉屎拉尿,旁若无人,而稻草人无动于衷。看来,它们并不畏惧这个有些像人的家伙。稻草人不说话。尽管它鲜明而清晰地表达了农夫对鸟类的态度和意志,却无法阻止一只鸟去啄食田里的谷子或成熟的果子。
田野上的稻草人或正襟危坐,或东倒西歪,往往形同虚设。黄忠盛的稻草人却收到了不错的效果,它的头部挂了两个铃铛,仿佛是硕大的耳环,微风过处,铃声清脆,仿佛是稻草人义正词严地斥责,或絮絮叨叨地控诉。一个稻草人的声音让鸟儿感到新奇和惊恐……稻草人有名无实,看上去就是童心未泯的农夫的玩具。事实上,乡村孩子的游戏五花八门,成年后却无一不继承了父辈悲苦的面容,麻木紧张,愁眉苦脸,其早年的游戏精神已丧失殆尽。生活中太多悲苦的事情,他们不苟言笑,不习惯欢乐了。
父亲在神情肃穆地制作一只稻草人,我觉得很好玩,拿起来当木偶舞弄了一番,却使其散了架,遭到了父亲气急败坏的斥责。这在孩子的眼中,无异于一个玩具。在大人看来,却是严肃认真的劳作,有着指向明确的实用功能。他们不会浪费一秒钟花在无用之物上。结果,他们的脚步愈发沉重,即使一个稻草人,其肩上的重任亦将其彻底压垮,而无济于事。
制作稻草人在大人看来,是严肃的劳作之事,在孩子看来乃是游戏,或者说,孩子们也会制作一些稻草人(实乃模型)玩具。水稻从田里收割回来,利用连枷脱粒之后,那些青黄的稻草弃之一旁,发出新鲜草汁的芳香。这些稻草除了晒干当柴火烧掉,或充当耕牛过冬的干粮,便没什么用途了。但对于孩子们来说,这些随处可见的稻草,乃是不可多得的编织材料,是一系列玩具或游戏的源泉。学龄前的乡村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深谙此道,乐此不疲。
孩子们制作的稻草人尽管来自稻草,但更加精致。农夫制作的稻草人,未免粗制滥造,过于潦草而简陋,我对其恫吓飞鸟的作用抱以怀疑。而孩子对制作稻草人的认真劲头,一丝不苟,仿佛在从事艺术品的创作或雕琢,相较而言,农民出于功利的目的,而缺少虔诚之心,他们不可能对制作一个稻草人花费更多的心血。孩子们制作的稻草人并不大,高不逾一尺,但手工之精致,让人惊叹。这需要一双灵巧的手,更需要非凡的耐心。我承认我并非心灵手巧之人,尽管也对稻草人垂涎三尺,但没有能力完成一个精致的稻草人。
邻家小妹倒是个中高手,只见她先选择好一小把稻草,将其从中对折,折叠下来,换言之,禾头及末梢混为一谈。她又用一根稻草将其上端扎紧——众所周知,稻草之柔韧堪比绳子——这扎出来的一端便是头部。剩下来便是制作双手,她从头部下少许之处,用数根稻草穿透身躯,编织成双手。而尾端部分,则分成两半,扎成双脚。这样,一个稻草人已略具雏形,它在地上站稳了脚跟。但小妹犹如能工巧匠,还要精益求精,她的手工之精细,让人惊叹,她连手脚上的十个指头及趾头都不肯放过,要细细编织。并用数根稻草编成的麻花辫区分稻草人的性别。稻草人做到这个份上,便算完美无缺。而小妹仍不肯罢休,还要找来几块碎布片,一针一线,为其缝制衣裳。她露齿一笑,说,人是不可光溜溜的。她制作的稻草人成了我们共同的玩具。她的如花笑靥,似在昨天。
这样的稻草人,就仿佛贯注精血与生气,好像要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奔跑或跳跃,沉思或高歌。成年之后,我接触到女娲抟土造人的神话,就想起了邻家的小妹。在我的童年记忆之中,她也是一个造人的女神,是她使一把平常的稻草具有了人的精魄和灵魂。然而,很少乡村女人能逃脱成为生育机器的命运。三十多年过去,我才感到伤悲。
利用稻草编织玩具,这向来是乡村孩子的拿手好戏。除了稻草人,还有各式各样的玩具,大多数是模仿现实的家庭用品,草席、椅子以及草鞋诸如此类。虽然是象征之物,无法在日常生活中发挥作用,倒也惟妙惟肖,这些物品将在“过家家”的游戏中大派用场。这并不奇怪,孩子们连人都能仿制,何况是一些寻常物品?
织草席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有趣的游戏。这通常需要两个人通力合作,我跟邻家小妹就合作愉快。她让我坐在地上,伸开双腿,然后选取一根长稻草,将其首尾两端拴在我双脚的拇指头。这根稻草很重要,将起到草席中轴线的作用,又称之为“经线”。事实上,我所起到的,乃是一架织布机的作用。而邻家小妹自然是一个高明的织女了。她取来十数根稻草,充当纬线,搭在母线上,首尾往反方向扭去,又取来一根经线,而纬线再度编织,就这样周而复始地织下去,纵横交错,经纬相织,一张小巧而精致的草席很快成形。
我惊喜地看到,草席的纹理细密而精巧,跟我们平时睡眠的草席并无二致,美中不足的是,它太小了。这样,它就不像是一张席子,而仅是席子的模型。真实的席子是用苇草或“关草”(一种柔韧而纤长的草本植物,在水中生长,其横断面呈三角形,可剖开以作编织或拴绑之用)编织而成的。而我们编织的席子并无实际用途。但邻家小妹安慰我说,这本来就是为了给稻草人而编织的。不错,稻草人睡稻草席,岂非最好不过?
稻草编织中的经典之作还有椅子和草鞋。我曾亲手织过椅子。先挑选一根稻草,将其中段弯成弧形,绕在食指及中指上,这就是椅架,然后再取来十几根稻草,反复地编织,很快就会织好一个平坦而光滑的平面,这就是椅面,然后收口打结,再将整件编织品从手上剥离,而那个弧形便是椅子的靠背。椅子下部是一束杂乱无章的稻草,可以用小刀割短一些,并用稻草扎紧,以使其更加逼真。
至于打草鞋,就更加简单了,当然,我们的草鞋纯是游戏之物,不可跟红军过草地时打的草鞋相提并论,而且小得多,毫无实际用处。按照邻家小妹的说法,这些稻草席子、椅子及草鞋,正好为我们创造的稻草人所用。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来玩过家家的游戏,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所谓青梅竹马,无非是夏秋二季跟邻家小妹编织稻草,清风徐来,稻草芬芳。三十年之后,我在远离家乡的熙攘都市怀想往事,黯然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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