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侵占了住宅。屋瓦上长满了杂草,青壮年远走他乡,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不养鸡,不养狗,老牛走在草叶吹拂的田埂上,它的嘴像一部小型割草机在发动。三个孩子在晒坪上奔跑和嬉戏,一架飞机在乡村上空呼啸而过,它雪白的机翼像半截镰刀割开了云层。那些密密匝匝的白云像往事在脑海里堆积。在一瞬间,我出现了时光倒流的幻觉——除了颓败的山冈和裸露的河床,除了辉煌的落日就要在黑黢黢的树林中下沉。
河床淤积,河水停滞。河湾上漂浮着农药瓶和塑料袋,人们污染了河流和土地,但还没有污染天空,那个纯蓝而辽阔的穹顶,仿佛蓝色和无边的忧郁在扩散。那密集的云朵,蓄满了乡村少年仰望天空的泪水。当天晚上,我所目睹的星星依然稠密而明亮,它们曾经反复闪耀在不同的夜晚。圆月从废弃的谷仓上升起,像银币一样闪光和冷漠。
河湾仿佛在呜咽。它取消了波浪和声音。它不再像新嫁娘的圆镜子,反射天空、云朵和树影。它在变黑、发臭,仿佛垂死的野兽在饮泣。岸边的老樟树,像鲁莽的山猪一脚踩进了淤泥,它的枯枝和败叶,它空心的树干和树梢上的黑鸟,就像一条走向天空的河流被迫停顿、凝固。那些被损坏、被撕裂的风景,犹如一只玻璃瓶在我的头脑里砸碎。暮色渐浓,我在幽暗的河湾上垂钓,一对鸭子像抹布在河面上来回抹动,但越抹越脏,鱼水落花皆成往事。我就是那个鱼钩——细小、锐利——深陷于孤独的泥淖——我不是在钓鱼,而是在写一首挽歌。
竹林依然青翠,竹笋仍在破土而出。风吹过林梢,竹林中仍然有看不见的精灵在走动,被竹虫凿穿的空竹发出悦耳之声。但蝉声不再清脆。绿蝉从被污染的泥土中爬出,拼命振动着羽翼,打开被污染的嗓音。
水井曾经是埋入地下的水罐,曾经是一罐白银。井篙插入水中,那巨大蓝宝石似的天空在井底旋转,关于打水的记忆,源自古老的焦渴,再也饮不到一口甘甜的水了。井台被摧毁,井壁在倾圮,而井水宛若生锈的一堆铜钱,十几根塑料管插入井中,电动水泵将水抽入水缸。
在大片荒弃的稻田中仍然有一畦水稻,成熟稻穗像一串弯向土地的问号。谷子像锈蚀的金属,沉重、珍贵,在薄暮中闪光。在天穹下独自收割的老人。他手上的镰刀,他身旁割倒的稻子,在光辉的晚霞中散发孤寂的滋味,稻叶上掠过的禾虫宛如黄玉饰物,而蝗虫遍地皆是。“一块孤零零的稻田更难获得好收成,”老人对我说,“得不停地向土地喷射农药。”
山坡上柴草疯长,无人采割,但除了土地庙,没有一处像样的林子。漫山遍野皆是速生林,但没有一棵巨木。村民用上了液化气,那些方形或圆形的烟囱形同虚设,仿佛怪兽的犄角。灶膛没有明亮的火光,也没有暗红的木炭,煤气灶上飘动的蓝色火苗,仿佛被蓼蓝草染蓝的月光。山林上栖息的鸟群大多是麻雀和黄鹤,再也没有见过金色的大鸟。
在一个沾满露水的清晨,我离开了村庄,但没有清澈的鸡鸣。在我居住的遥远地方,没有我的田园。故乡再也回不去了,它就像空中花园在塌陷的乌云中崩溃,一场大雨就要从天而降,像我失控的诗篇。雨越下越大,我没有回头。在白茫茫的雨幕中,将有一辆公共汽车开过来将我载走,在铺天盖地的雨声中,交织着叶赛宁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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