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这本书编成于2011年,是鲤鱼洲师生回到北京四十周年。我们此前编过《筒子楼的故事》,记录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北大中文系老师的日常生活;还有《北大旧事》,讲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故事。在官方记述之外,我们希望用各种各样的办法为不同时代的北大师生生活留下记录,在还没有盖棺论定的历史结论的时候,立此存照,留点资料。如果我们不做这个事情,它将很快过去,写文章的老师都已经退休了,在岗的教师对此没有了解。那段历史现在不谈,再不去回首烟波浩渺处,它就将沉入历史湖底。我们在做的是打捞记忆的事。
《东方早报》:约稿时对稿件提什么要求?
陈平原:第一,鲤鱼洲干校的存在是在“文革”期间,话题比较敏感,因此,我们要求写的是鲤鱼洲的生活,而且范围是在北大中文系,并没有直接碰“文革”。第二,从内部角度,所有回忆录都会涉及同事关系,在某些问题上你揭发我、我批判你,形成纠纷,这没有必要。第三,当时的老师从鲤鱼洲回来也已经40年了,可能会忘记当初的痛楚,但一定不要把回忆录写成田园诗,把鲤鱼洲写成桃花源。这是一段痛苦的历史,但在大环境下,有亲人、朋友、同事之间的感情值得追怀,不过我担心忘记苦难,转为歌颂。还好,基本没有出现这些问题。
《东方早报》:你在序言中强调这些文章是“片段记忆”而非“历史结论”,是否也有此考虑?
陈平原:任何书都有遗憾,这书也不例外。比如,怀旧为主,反省不够。但我认为,反思“文革”不是此书所能承担的责任。老师们的文章,我没有任何改动。写作中,老师们会用电子邮件互相交流。但写出来后,不要动。你会发现,北大在鲤鱼洲的时间并不很长,两年时间,大家谈及的很多事件是交叉交叠的,但每个人的叙述方式不同。同一件事,有很多缝隙,每个人的位置及经历不同,回忆也就可能有差异。至于这段历史如何判定,那是眼光问题,不应由我们裁断。
《东方早报》:序言中还提到严绍璗、洪子诚对全书风格提出警示?
陈平原:他们主要提醒我,这本书不要写成田园诗。往事在回忆时,很容易被美化,一不小心就只剩下温馨记忆了。两位老师担心大家忘记鲤鱼洲的悲苦,只记得若干温馨的场面,变成了歌颂,因此特地写信提醒,以历史学家的眼光看待过去的事,而不只是感恩或抒情。
《东方早报》:他们也因此没有为本书供稿?
陈平原:我跟严老师有很长时间的电话沟通,他说他打算自己写一本鲤鱼洲的专著。洪老师没有供稿,但洪老师的夫人么书仪为我们写了一篇很好的回忆文章,他们是在鲤鱼洲结婚的。并不止这两位,还有好些老师没有供稿,我们只是征稿而已,不能质问人家为什么不写。有的老师认为把握不准,有的老师其他事务很忙,有的老师认为现在不是好的回首时间。
《东方早报》:谁的稿件最令你感动?
陈平原:当初稿件是陆陆续续来的,我写序言的时候统在一起再看一遍,很受感动。我记得乐黛云、周先慎是最早交稿的。大家对同一些细节的回忆可能有所不同,但都是真诚的。那代人记录他们的经历,你可能看的时候很轻松,但其实很沉痛。
《东方早报》:为什么只有中文系的老师来回忆鲤鱼洲纪事?
陈平原:鲤鱼洲的生活当然不仅限于中文系,我们也考虑过是否要扩大到整个北大,但因为各种技术性因素,比如征稿有困难,还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疑,经过一番犹豫,征稿范围最终确定在中文系的老师、学生及家属。
(初刊2012年4月5日《东方早报》,原题《“别忘记苦难,别转为歌颂”——对话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陈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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