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广场》:关于鲤鱼洲的故事,过去散见于不少当事人的回忆性文章,但一直未能结集成书。您最初想要编这样一本书,除了纪念鲤鱼洲师生回到北京四十周年之外,是否还另有深意?如果说立此存照、打捞记忆,那么“鲤鱼洲”不能忘却的意义在哪里?
陈平原:历史不能遗忘,我相信所有人都明白。但世事纷繁,变幻莫测,真正被记忆起来的,其实很少。我们不可能记得所有的人和事,但有些关键时刻,你确实必须记得。记忆什么,不记忆什么,受一个时代的风气和我们自身学术眼光的限制。因此,今天谈“鲤鱼洲”,背后肯定是有关怀的。
媒体、政府和学界都关注的事情,肯定容易被记住,比如抗日战争。但有些历史,却被有意无意地遗忘了,比如“反右”,比如“文革”。正因此,某些惨痛的历史教训,后人没有很好地汲取,这跟“遗忘”与“失语”有关。单凭教科书,年轻一辈不知道“文革”是怎么回事,很容易产生并不美好的误解。我发现,说起“文革”,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生的不用说,那真是刻骨铭心;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也都有记忆;可到了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基本遗忘了那一段历史。连我的学生都说:“很好玩啊,大串联,到处跑,不用上课。”曾经的深刻教训,没有得到很好的总结、反思与批判,这是很可怕的事情。
更多“干校”历史需要记录
《文化广场》:这本书出版以后,引起读者去关注那段历史,才发现原来当年清华在四川绵阳、河南三门峡,人大在江西余江等地,都遍布着类似的故事。或许更多的“鲤鱼洲”应该被记起,被书写。就您所了解,在过去的四十年间,为什么那么多当事人对那段历史不再提起,也不曾书写?
陈平原:我不想夸大“鲤鱼洲”的作用,那只是大时代的一个缩影。当年的亲历者,参加座谈会的北大老师们也说,拒绝煽情,不能无限夸大自己的苦难。“五七干校”全国各地都有,那段历史,很多人至今都不想或不愿正视。我们则希望直面惨淡的人生,把它记录下来,留给后代。“历史”既然无法完整呈现,那就借助“片段”来复原;这一类的出版物多了,大众自然会越来越了解。
对于“五七干校”,我不是过来人,可也算旁观者。父亲当年在“潮安五七干校”的惨痛经历,使我对那一段历史有较多领悟。其实,许多人和我一样,都对“文革”中的各种怪胎深有体会;之前为了抚平创伤,大家故意不说,久而久之就被埋起来了。很多大学、研究院、国家机关的“干校”,其历史同样需要记录、整理。再往大了说,“五七干校”只是“文革”的一个局部,我希望这本书能引起大家对“文革”的关心,不断往下撬。
“当初并没有意识到荒谬”
《文化广场》:您在《出版感言》中提及,“因外在环境及自身能力的限制,本书的笔墨稍嫌拘谨,论述也有待进一步深化”,谈到了编辑出版这本书的遗憾之处。您讲得比较含蓄,“遗憾”是否指的是回忆文章中的反省不够?
陈平原:这一回编《鲤鱼洲纪事》,截稿时突然发现,好像少了些什么。想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确实少了受害者声色俱厉的“我控诉”。“我控诉”,就是对这一段历史的深刻反省和批判。若没有大声疾呼,缺了痛心疾首,是否因时间长了,大家已经平静看待那一切?我提出这个疑问,有位老师给了回应,我觉得有道理。他说,谈历史,切忌事后诸葛亮;在林彪事件之前,绝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对“文革”并不怀疑。今天看来特别不可思议的事情,当初他们在鲤鱼洲就这么过来的。最多私底下有些埋怨,但即便如此,也都觉得自己接受劳动改造是很正常的。
所以,我们必须反省:为何学富五车的教授们,当初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很荒谬?或许,这更值得我们关注。“文革”中,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服服帖帖接受思想改造,这种心态,不是一个偶然事件。此乃新中国建立后的知识分子政策导致的。二十年的思想改造,已经让他们觉得自己的立场、趣味确实有问题。对这一思想路线普遍产生怀疑,那是后来的事情。我们不能站在今天的立场,来讲述那一段往事。研究者的立场跟当事人的立场,必须严格分开来。当事人尽可能忠实于他们的记忆,那是对的;至于研究者从中读出了什么,如何进一步阐释,那是研究者的事情。所以,北大老师们追忆往事时没有“声色俱厉”,不必要“遗憾”,这种写法或许更可取。
“知识分子能否挺直腰杆”
《文化广场》:“五七干校”的历史,还有一层反思,是关于知识分子自身。贺黎和杨健在《无罪流放》前言中写道:“(中国的知识阶层)带着一种‘原罪’感,下去接受改造。因此,‘五七干校’所呈现的场景是奇特的。”我们该如何理解那一代学者?
陈平原:批判特定年代政治权力对知识分子的摧残,最好能反过来诘问: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能否挺直腰杆,有没有脊梁来承担各种重压?回头看鲤鱼洲的生活,不仅北大、清华趴下了,整个中国的读书人,绝大多数都没能挺直腰杆。从政治史角度看,这边一点点加压,那边一寸寸萎缩,这个过程从20世纪50年代初就开始了,持续了二十多年。但另一方面,我们必须承认,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之所以“诚心诚意”接受思想改造,有一个精神支柱:那就是国家意识与民族尊严。既有激情燃烧,也是歧路亡羊,这个问题很复杂,必须深入剖析。我担心年轻一辈完全不理解,只是感叹父辈“怎么那么傻”。若阅读此书,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就太可惜了。
(初刊2012年5月7日《深圳商报》,原题《对话〈鲤鱼洲纪事〉主编、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陈平原:“既有激情燃烧,也是歧路亡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