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大学·中文系-中国大学的影响力比排名高——答《长江日报》记者宋磊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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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江日报》:论实力,中国顶尖大学在世界上排名不算靠前,与世界名校有较大差距,但为何北大、清华的影响力却很大?这种“不对等”说明了什么?

    陈平原:谈论中国大学的影响力,可参考国际排名,但不能太依赖。北大百年校庆时,我写过一篇《作为一种文化景观的百年校庆》,其中提及学术水平并非世界一流的北京大学,其在东方古国的复兴道路上所发挥的作用,又是许多世界一流大学所不可比拟的。在一个国家的大转折关头,北大挺身而出,扮演了不可替代的角色,以至于你谈论百年中国的思想、政治、教育、学术,无论如何绕不开这所大学。这种机遇,说实话,千载难逢。同样道理,近30年中国经济、政治的迅速崛起,赋予北大、清华等中国大学很好的发展动力、机遇与前景。

    《长江日报》:近年的各主流世界大学排名中,北大、清华大致在45至55的名次,在您看来,现在的世界排名和他们的实力对等吗?曾经一百开外的排名,是否在一定程度上被低估了?

    陈平原:十年前,我写过《大学排名、大学精神与大学故事》(《教育学报》2005年第1期),专门谈这个问题。那年的泰晤士高等教育排名,北大居然名列第17;在我看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据说,排名主要依据五项指标:第一,国际教师比例,第二,国际学生比例,第三,教师与学生比例,第四,教师科研成果的引用——这四个指标,北大都很一般;但第五项指标——学术声誉,北大居然高达322分,单项全世界排名第10,一下子提升了北大的排名。在我看来,这个排名所肯定的,不是北大的科研成果,而是中国在变化的世界格局中所具有的重要性。中国在崛起,而且在全球事务中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学者们在关注中国的同时,也在关注中国的高等教育。这就有意无意地提高了中国大学的学术声誉。近几年,大学排名越来越倾向于避虚就实,也就是强调“数字”而忽略“影响”。北大、清华的国际排名徘徊在前50名上下,我的总体判断是:学术水平没这么好,但影响力远比这高。也就是我前面谈到的,必须考虑国家的因素。

    《长江日报》:中国大学和世界名校的差距怎么解决?靠向名校学习或“和国际接轨”?

    陈平原:中国大学和欧美名校之间,在教学及科研方面,是有不小的距离。但我不喜欢“与国际接轨”这个提法。我常追问:究竟是哪个“轨”?又应当如何“接”?国外的好大学并非都是同一模式,每个在海外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学者,都有自己心目中“理想大学”的范型。今天的中国大学都想接轨,但又都心有余而力不足,总是接得不顺畅。为什么?一是我们的包袱太沉重,二是我们走的本来就不是这条轨。现在中国高等教育的转轨,转得太急了,弄不好是会翻车的。其实,国外的大学也在转变,但基本上是大学自己在“摸着石头过河”。而中国的情况比较特殊,是在政府的号令下连续急转弯的。无论是当初的大学升级,还是日后的大学合并、大学扩招,以及近期的改普通教育为职业教育,几乎都是政府一声令下,各大学秣马厉兵、气势恢宏、步调一致地开始转轨。完全由政府决定大学应当往哪个方向转,且有明确的时间表,对于高等教育的发展而言,其实不太有利。

    《长江日报》:近年来,各界直指大学教育问题的声音越来越多,在您看来,中国大学教育是在进步还是倒退?

    陈平原:我发表在《探索与争鸣》2015年第5期的《当代中国大学的步履与生机》,原本是在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的专题演讲,其中有这么一段话:“回过头来看这一百多年的中国现代大学史,有两处路走得比较顺畅,一是1928年至1937年;再就是1998年至2014年。其他的年份虽也有若干亮点,但往往是起伏不定。最近16年的争创一流与大学扩招,二者高低搭配,各有各的道理。身在其中者,很容易发现诸多积弊,因而怨声载道;但若拉开距离,其雄心勃勃与生气淋漓,还是很让人怀念的。”并非因为是在国外演讲,就专挑好的说;我在国内也是这么讲的。最近这16年,中国的高等教育两条腿走路,一是努力做强,追赶世界一流;一是尽量做大,扩大办学规模。应该说,两条腿都在用力,也都很有成效,可惜努力的方向不一样,有时甚至互相拆台。另外,操之过急留下了不少后遗症,还有政府决策导致地区以及学科间发展很不平衡等,但总的成绩不容否定。

    《长江日报》:2014年5月,北大启动“燕京学堂”计划,向全球招生,设置一年制“中国学”硕士。后引起“燕京学堂风波”,您认为这一计划是一种有益的创新吗?关于“利”与“弊”的争论,您的观点是什么?

    陈平原:平心而论,从社会募集巨额经费,创办培养国际人才的燕京学堂,应该说是很有创意的好事。只是因计划不周且用力太猛,加上论述时的若干瑕疵,以致引起部分师生及校友的猛烈批评,这么一来,好事不但多磨,且效果大打折扣,实在很遗憾。不想“高屋建瓴”地说风凉话,我希望站在建设者的立场,帮着出出主意,看能否进一步完善此计划。相关意见适时提交给了校方,至于是否被采纳,不在我考虑范围内。另外,撰写了《假如我办“燕京学堂”》,发表在《读书》2014年第9期。之所以略有耽搁,是假定那时大局已定,发文章只是为了“立此存照”。文章发表后,得到好多视野开阔且老成持重的著名学者的褒奖。

    《长江日报》:蔡元培任北大校长时,曾提出的“兼容并包、学术自由”被人们广为熟知,这一办学方针是否依旧适用于今天的大学建设?为什么?

    陈平原:《老北大的故事》中有一篇《有容乃大》,那是北大百年校庆时我接受《人民日报》记者徐怀谦的专访,专门辨析蔡元培在《致〈公言报〉函并答林琴南函》(1919年)中提出的“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一般人可能会注重思想自由,我却更看重兼容并包。为什么呢?借用英国哲学家伊赛尔·伯林的概念,前者是积极的自由,后者是消极的自由。思想自由是对自我而言,用中国传统的说法是有所为;兼容并包是指对待他人,要有所不为。消极自由的意思,是保证你说话的权利,保证各种学说并存,让它们自由竞争,自由发展,谁赢得民心,谁就是胜利者。大学生有独立判断的能力,应该给他们选择的机会。从这个角度说,“兼容并包”是一个制度性的保证,比个人的思想自由更为可贵。蔡先生早年再三说,中国人不能容忍异端,长此以往,很容易养成一种正统的暴力,即对异端采取非常残酷的态度。而北大不同于其他大学的特点,就是相对来说能“包容”,因而才显得大。

    《长江日报》:国外一些名校的师生斩获诺贝尔奖很频繁,而中国大学在校师生多年来鲜有获诺奖的人。随着近年来莫言、屠呦呦等中国人开始进入诺奖视野,今后,中国名校精英是否更容易获得诺奖的青睐?

    陈平原:获诺贝尔奖是很高的荣誉,但在中国,此奖项被赋予了太多的光环。随着获奖人数的增加,中国人逐渐能以平常心看待;从事学术研究的,更是不该过分纠结于获不获奖。至于学者与大学的关系,我的导师王瑶先生曾做了个有趣的比喻:类似于商品展出在橱窗。商品(学者)不出名时,确实得益于“高大上”的橱窗(大学);但一旦商品出了名,情况就倒过来了。我相信诺贝尔奖评委会看中的是莫言、屠呦呦的创作及研究成果,而并非因为他们是“中国名校精英”。

    《长江日报》:在中国,进北大、清华成各地高考状元、学霸精英的首选,也被人们视作是走上真正成功人生的唯一机会,由此看来,中国的成才之路似乎路很窄?

    陈平原:最近十多年,中国大学迅速扩张,去年毛入学率已达到37.5%,很快就会超过40%。因此,现在参加高考,不是考上考不上,而是能否进入名校的问题。必须承认,进入北大、清华等名校,可以得到更好的学习机会,人生道路也会走得比较顺畅。不仅中国,全世界都一样,进入名校乃“成功人生”的重要一步。可这个话题,如今被绝对化了。很多用人单位“查三代”——学士、硕士、博士都必须是名校,这就太过分了。这样一来,所谓“成才之路”,变成了中学阶段的学习成绩。好些“慢热型”的学生,或者桀骜不驯的孩子,因高考成绩不佳而没能进入好大学,日后发展艰难。这种教育及选拔机制,有利于学习型、模仿性人才,而不利于天才、偏才、怪才,这就导致当下中国教育总体水平不错,与以前相比有明显提升,但创造性不足。长远看,这是很大的隐忧。

    (初刊2015年12月15日《长江日报》,原题《陈平原:中国大学的影响力比排名高》,刊出时略有增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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