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短篇小说选2-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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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船长握手道别后,走到挤满乘客的下层甲板,从马来人、中国人和迪雅克人中奋力挤到舷梯旁。透过船舷,我看到自己的行李已经装上摆渡船。摆渡船形体庞大、笨拙,挂着方形竹编巨帆,船上挤满比比画画的本地人。我奋力爬进去,船上的人给我挪出了地方。我们距海岸还有大约三英里,海风强劲地吹着。摆渡船向岸边驶去,遥遥可见绿色葱茏的椰树林一直延伸到海边,树丛掩映着村落的棕色屋顶。一个会讲英文的中国人指着白色的平房告诉我,那里就是地区行政长官府邸。尽管行政长官尚不知情,但我此行正是前往他的府邸,跟他一起住些时候。我口袋里揣着一封举荐信。

    离船登岸,行李被放在我身旁金光闪闪的沙滩上,我顿感孤立无助。小城地处偏远,在婆罗洲北部。想到要去自我举荐给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告诉他我要投靠在他的屋檐底下,睡觉、吃饭、享用威士忌,心中不免有些畏缩。正如此这般想着,来了一只小船,接我前往要去的码头。

    我很快发现自己这些担心纯属多余。刚一抵达平房,递上我的举荐信,地区行政长官就迎了出来。他身材结实、面色红润、活泼开朗,三十五岁上下。他热情欢迎我的到来,抓着我的手,喊男仆上酒,又叫另一名男仆照管我的行李。他打断我的客套话。

    “上帝啊,伙计,你不知道见到你我有多开心。不要以为我为你提供食宿是麻烦事。事实恰恰相反。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待他个一年。”

    我笑了。他立刻将手头的工作放到一边,还不忘宽慰我说,没什么工作非得当天完成。说完,他一屁股重重坐进长椅里。我们聊天,喝酒,接着聊天。白天的暑热渐渐褪去,我们去丛林里走了很长时间,回来时两人都大汗淋漓。此时,洗澡更衣简直是人生一大乐事,接着我们共进晚餐。我累透了,尽管主人兴致勃勃想要彻夜长谈,我只能抱歉地恳请他容我回房间睡觉。

    “好吧,我马上去你房间看看是否都准备妥当。”

    房间很宽敞,两边都有凉台,没什么家具,有张挂着蚊帐的大床。

    “床很硬,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今晚可以不用摇摇晃晃地睡觉啦。”

    主人若有所思地盯着床。

    “上回,睡在这张床的是个荷兰人。你想不想听个有趣的故事?”

    我只想快点上床睡觉,可偏偏他是主人,况且,我有时也喜欢来点小幽默,知道想要讲个幽默故事却没有听众的滋味。

    “他也是坐你这条小船过来的,是海岸旅行的最后一段航程。他走进我办公室,问我驿站在哪里。我告诉他没有什么驿站,要是他没地方住,我愿意提供住处。他高兴得跳起来。我让他把行李取来。

    “‘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他说。

    “他举起一只闪亮的黑色手提箱。小提箱里看起来很空,可这跟我没什么关系,我让他自己先到平房里去,我完成手头工作随后就到。正说话间,我办公室门开了,秘书走了进来。这个荷兰人正背对着门,或许秘书开门有些突然。不知何故,荷兰人惊叫一声,跳起两英尺高,拔出手枪。

    “‘你到底要干吗?’我问。

    “当他确定来人是我的秘书时,整个人快瘫掉了,靠在桌边,喘着粗气。我说话时,他身体抖得像筛糠。

    “‘请您原谅。’他说,‘我的神经,我的神经出问题了。’

    “‘看来确实如此。’我说。

    “我说话很冷淡。说实在的,我真希望自己没有邀请他同住。他看起来不像是喝多了酒,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警方抓捕的逃犯。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心想,他可就真是愚蠢透顶,自投罗网了。

    “‘你赶紧去躺着吧。’我说。

    “他走了出去。我回到平房时,发现他一声不吭,直挺挺地坐在凉台上。他洗过澡,刮过胡子,换了身干净衣服,看起来很体面。

    “‘你干吗这么直挺挺地坐着?’我问他,‘坐在长椅里更舒服些。’

    “‘我喜欢挺直身子坐着。’他说。

    “真是个怪人,我心想。这么热的天,他要挺直身子坐着,不愿躺下休息的话,那是他自己的事。他相貌普通,人高马大,方头方脑,刚硬的短发根根直立。我猜他四十岁左右。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表情。蓝色的眼睛,很小,里面有着令人费解的东西。脸颊下垂,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他随时准备迅速扭头向左后方看,仿佛身后有什么动静。上帝啊,他神经十分紧张。几杯酒下肚,他终于开口说话。他的英语很棒。除了轻微的口音之外,你很难听出他是外国人。不得不承认,他很健谈。去过不少地方,读过很多书。跟他聊天真是种享受。

    “我们下午喝了三四杯威士忌,后来又喝了很多苦味杜松子酒,因此,到晚餐时间,我们都很兴奋,我看得出他是个好人。当然,晚餐时我们又喝了不少威士忌。我碰巧还藏有一瓶班尼狄克汀,因此我们又喝了点利口酒。我顿时觉得我们关系变得十分亲密。

    “最后,他告诉我他来这里的原因。故事非常诡异。”

    我的主人停下来,望着我,嘴巴微微张着,似乎至今想起这个故事,依然觉得诡异无比。

    “那个荷兰人从苏门答腊岛来,他得罪了一个亚齐人[51],那个亚齐人发誓要杀了他。一开始,他没当回事,可那个家伙动了两三回手,情况开始变得难以收场,他于是决定出去躲一躲风头。他去了巴达维亚[52],决心在那里享受一番。可到那儿一个星期,他发现那个亚齐人鬼鬼祟祟地躲在墙根那儿。上帝啊,他跟过来了。看来,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荷兰人开始意识到这绝不是开玩笑,他觉得最好逃到苏腊巴亚[53]去。有一天,他正在那里散步,你知道,街上人熙熙攘攘,他偶然一回头,却发现那个亚齐人一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他吓了一跳。换作是谁都会被吓一跳。

    “这个荷兰人径直回到酒店,收拾好行李,坐下一班轮船去了新加坡。当然,他住在梵维克酒店,荷兰人都喜欢住在那里。有一天,他在酒店前面的院子里喝酒,那个亚齐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盯着他望了一阵,走了出去。荷兰人告诉我说,他简直吓傻了。那家伙完全可以拿波状刃短剑捅进他的胸膛,而他根本没有招架之力。荷兰人知道这家伙肯定在伺机行事,该死的土著人要杀了他,他从这人的眼中看得清清楚楚。他精神彻底崩溃。”

    “可他为什么不去报警?”我问。

    “谁知道。我猜他不希望警方介入吧。”

    “他到底对那亚齐人做过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不愿告诉我。但我问他时,从他的表情来看,我猜这件事很严重。我觉得,他心里清楚无论这个亚齐人怎么对他,他都罪有应得。”

    我的主人点燃一支烟。

    “后来呢?”我问。

    “往返新加坡和古晋[54]的轮船船长每到新加坡就住在梵维克酒店,轮船凌晨出发。荷兰人心想,正好趁这个机会甩掉那家伙。他把行李丢在酒店,装作去给船长送行的样子,跟船长一起上了船。轮船起航时,他趁机留在船上。他那个时候还算精神正常。他什么都不在乎,只想着要摆脱那个亚齐人。到了古晋,他觉得自己终于安全了。他在客栈里订了个房间,去中国商店买了几套西装,几件衬衫。但他告诉我,他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梦到那个亚齐人,一夜醒来五六次,总觉得有人拿短剑割他的脖子。上帝啊,我很同情他。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浑身抖个不停,声音沙哑,透出恐惧。我刚才在他眼中看到的正是这种恐惧。你还记得吧,我告诉过你他脸上有种诡异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原来是恐惧。

    “有一天,在古晋的俱乐部里,他朝窗外看,发现那个亚齐人坐在外面。两人眼神交汇。荷兰人精神崩溃,昏了过去。他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离古晋。要知道,古晋交通不方便,把你接过来的那条小船是他唯一可能逃离的机会。他坐上小船,确信那个亚齐人不在船上。”

    “可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小船沿途停靠五六个地方,那个亚齐人不可能猜到他来这里了。他正是因为看到只有一条摆渡船带大家上岸,渡船上不过十来个乘客,他才决定在这里离船上岸的。

    “‘无论如何,到这里总算能安全一阵子了,’他说,‘只要我能安安静静待上一段时间,神经一定会恢复正常。’

    “‘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说,‘你在这里很安全,不管怎么说,到下个月轮船到来之前你都很安全。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们可以盘查来此下船的乘客。’

    “他非常信赖我。我能看出他如释重负。

    “夜很深了,我建议大家都去睡觉。我把他带到房间,看是否收拾妥当。他把浴室门锁上,把百叶窗闩好。尽管我告诉他不会有危险,我转身离开时,听到他在我身后锁上了房门。

    “第二天早上,男仆给我端来早茶,我问他有没有叫荷兰人起床。他说正要去叫。我听到男仆反复敲门。我心里暗自奇怪。男仆猛砸房门,就是没人应答。我觉得事出蹊跷,于是站起身。我也敲了门。敲门声很响,足以把死人吵醒,可荷兰人依然沉睡。后来,我把房门撞开。蚊帐整齐地塞在床四周。我撩开蚊帐。他仰面躺在床上,两眼圆睁。他死了。一把短剑横插在他的喉咙上。你尽可以说我胡编乱造,但是我对天发誓所言非虚。他身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伤痕。房间里空无一人。

    “很有趣,对吗?”

    “那要看你对趣味的理解了。”我回答说。

    我的主人快速看了我一眼。

    “你不介意睡在这张床上,对吧?”

    “不——不介意。但我真希望你等到明天早上再讲这个故事。”

    (鄢宏福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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