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短篇小说选2-露水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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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跟我本人没有任何关联,但我即将要讲的这个故事采用第一人称,因为我不想在读者面前假装无所不知。故事本身如我所述,但故事背后的原因仅为个人臆测,他日,读者或许会认为我的猜测纯系讹误。谁也无法保证自己一猜就对。但是,假若你对人性问题感兴趣,那就没什么会比思考某些事件背后的动机更有趣味了。我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场合听到下面这个悲惨故事的。我打算在婆罗洲北部的一个小岛上住两三天,地区行政长官慨然留宿。东奔西跑了好一阵子,我乐得有个地方歇脚。这座小岛一度非常重要,曾经专设总督进行管理。如今,除了总督曾经住过的气派石头官邸仍在,小岛昔日的辉煌已荡然无存。地区行政长官住在曾经的总督府邸,他每每抱怨房子大而无当。其实房子住起来倒也舒服,客厅无比巨大,餐厅可容纳四十个人,卧室宽敞恢宏。房子里面布置得却很简陋,新加坡政府精打细算,尽可能在上面少花钱。但这些却是我喜欢的风格。厚重的办公家具有一种令人忍俊不禁的单调、庄严。花园太大,地区行政长官根本无暇打理,任由热带植物恣意生长。地区行政长官名叫亚瑟·洛尔,性格沉静,个头不高,三十八九岁,已婚,有两个孩子。洛尔一家从没有想过要在这里长期居住,认为不过是暂时住在这里,仿佛从灾区来这里临时避难似的,憧憬有朝一日能调到其他任所,在熟悉的环境里安顿下来。

    我很快就喜欢上洛尔一家。地区行政长官性格随和,幽默风趣。我敢肯定,他的各项职责都完成得漂漂亮亮,但他竭力不摆一丝官架子。他满口乡言俚俗,却也不乏善意的刻薄。他跟两个孩子一起玩耍的场景令人羡慕。显然,他对自己的婚姻十分满意。洛尔太太娇小、丰腴,性格和善。精巧的眉毛下,一双深色的眼眸,说不上漂亮,但很迷人。她看起来很健康,神采奕奕。夫妻两个不停地插科打诨,两人都觉得对方十分有趣。那些笑话笑点不高,也无新意,可夫妻俩乐在其中,你不禁会被他们感染。

    我觉得他们见到我也很高兴,尤其是洛尔太太,因为除了照管房子和看护孩子之外,她的生活乏善可陈。岛上白人屈指可数,社交生活单调寂寥。见面不到二十四小时,她就一再挽留我待上一个星期,一个月,甚至一年。我到达当晚,他们举办了一场晚宴,政府税官验货员、医生、教师和治安队长在内的政府职员纷纷应邀前来。第二天晚上,就只有我们三个人吃饭。前一天晚宴上,客人们带着各自的佣人侍候用餐。现在,只有洛尔家的一名男仆和我的一个随行佣人在一旁招呼。他们把咖啡端进来后就离开了。我和洛尔每人点上一支方头雪茄。

    “你不知道吧,我以前见过你。”洛尔太太说。

    “在哪里?”我问。

    “伦敦,一次舞会上。我听到有人将你介绍给别人。在卡斯特伦夫人的卡尔顿府联排[55]。”

    “噢?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上次回国休假的时候。那天还有俄罗斯舞蹈演出。”

    “我想起来啦。两三年前。真想不到,你们也在!”

    “我们当时打招呼说的正是这句。”洛尔太太脸上漾开迷人的笑容,“我们这辈子头一回参加那样的舞会。”

    “哦,那次舞会引起了巨大轰动,”我说,“堪称极品时尚舞会。你们玩得开心吗?”

    “我一点也不喜欢。”洛尔太太说。

    “别忘了,是你坚持要去的,毕伊,”洛尔说,“我早就料到我们俩跻身那些时尚人物中间会很落伍。我的礼服还是在剑桥读书时候穿的,一直都不太合身。”

    “我特意去彼得·鲁滨逊商店买了一件裙衫。衣服挂在商店里很好看。真希望我没有浪费那笔钱。跟那里的人相比,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那么寒酸过。”

    “咳,没关系。反正也没什么人认识我们。”

    那次舞会我记忆犹新。卡尔顿府联排金碧辉煌的房间被黄玫瑰花环装饰得格外耀眼,宽敞巨大的客厅尽头搭起了舞台。舞蹈演员们身穿专门设计的摄政王时代服装,一位现代作曲家专门为当天晚上的两场精彩芭蕾舞演出谱曲。看着精彩绝伦的演出,任谁脑中都会闪过一个庸俗的念头:舞会开销一定是个天文数字。卡斯特伦夫人模样俏丽,热衷于这样的聚会,但我想没有谁会觉得她有多好客,她认识的人实在太多了,不可能特别关注到某位客人。我不禁疑惑:如此高贵的晚宴上,她为何要邀请两位来自遥远殖民地的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你跟卡斯特伦夫人认识很久了吗?”我问。

    “我们根本不认识她。她寄了一张邀请函,我们想看看她长什么模样,就去参加了。”洛尔太太说。

    “她才干超群。”我说。

    “这一点我敢肯定。管家领我们进去的时候,她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但很快就记起来了。‘哦,对啦,’她说,‘你们是可怜的杰克的朋友。赶紧去找个能看到舞台的位置坐下吧。你们一定会喜欢利法尔[56],他舞技一流!’然后,她转过头向其他来客问好。不过,她看了我一眼。她想知道我对她的底细究竟了解多少,她一眼就看得出我什么都知道。”

    “别说这些废话啦,亲爱的。”洛尔先生说,“就凭看一眼,她怎么会知道你对她的想法,你又何从知道她在想什么?”

    “是真的,我告诉你。就在目光交接的一瞬间,我们彼此心思袒露无疑。我不会弄错,我毁了她当天晚上办舞会的兴致。”

    洛尔笑了,我也笑了。洛尔太太语气中有着成功实施报复后的得意劲。

    “你太轻率了,毕伊。”

    “她是你的知交吗?”洛尔太太问我。

    “算不上。十五年来,我经常能够见到她,也应邀去她家参加过无数宴会。她的宴会很棒,总能让你如愿以偿见到想要结识的人。”

    “你觉得她人怎么样?”

    “她在伦敦算得上一个风云人物。她说话风趣,长相俏丽。她为艺术和音乐多方奔走。你怎么看她呢?”

    “我觉得她是个婊子。”洛尔太太笑着坦言。

    “这么说可就毁了她的形象啊。”我说。

    “告诉他吧,亚瑟。”

    洛尔犹豫片刻。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如果你不想讲,那我来说吧。”

    “毕伊对她可真是毫不仁慈,”他笑着说,“说起来真不体面。”

    他吐了个漂亮的烟圈儿,全神贯注地欣赏。

    “快说吧,亚瑟。”洛尔太太催促。

    “哦,好吧。事情发生在我们上次回国之前。我当时担任雪兰莪州[57]行政长官。有一天,一群当地人来向我报告,说河流上游几个小时航程远的镇子上死了个白人。我根本不知道那里住了个白人。我想最好去看看,于是坐上小艇,溯流而上。到那儿之后,我询问一番。警察只知道他在市场里跟一个中国妇女同居多年,除此之外,一无所知。这座市场十分独特,两边是高耸的房子,中间是木板通道,铺设在沿河两岸的桩上,通道上方搭了遮阳棚。我带了几个警察,跟着当地人走进那栋房子。一楼是卖黄铜制品的商店,楼上的房间都租出去了。店主领着我爬上两段昏暗幽黑、摇摇欲坠的楼梯,那里弥漫着中国店铺常有的臭味。走上楼梯顶端,店主喊了一嗓子。一位中年的中国妇女打开门,看得出,她眼睛都哭肿了。她一言未发,闪身让我们进去。房间像只笼子一般大小,勉强有个屋顶。临街开了一扇小窗,被街上的雨棚遮挡了光线。屋内除了一张松木桌和一把断背餐椅,再无其他家具。靠墙的席子上躺着一个死人。我首先命人把窗户打开。屋内的恶臭令我作呕,其中还掺杂着刺鼻的鸦片味。桌上摆着一盏小油灯和一根长长的针状物。我当然知道这些物件的用途。烟枪放起来了。死者身上穿着一条纱笼,一件脏兮兮的汗衫。棕色的长发略微泛灰,留着须茬。确实是个白人。我仔细检查他的身体。我得确定他是否属于自然死亡。身上没有暴力留下的痕迹。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我觉得,他很可能是饿死的。我问了店家和中国妇女几个问题。警察确认了他们的供述。据说,这男人咳嗽得很厉害,痰里带血,从外表能够看出他肯定患了肺结核。那个中国人说,他鸦片瘾非常重。看来确实如此。幸运的是这种案子并不多,可也不算稀奇——白人沉沦乃至走向堕落深渊的故事。那个中国妇女看起来非常爱他。她靠自己微薄的收入养了他两年时间。我对后续处理此事做了必要指示。当然,我要查明死者的身份。我猜他是某家英国公司的职员,或者是英国商店在新加坡或吉隆坡的助理。我询问中国妇女,死者是否留下任何财物。眼见他们拮据的生活状况,这个问题显得十分荒谬,可她走到角落里一个破旧的手提箱边,打开箱子,拿出一个方形包裹给我,包裹有两本小说那么厚,用旧报纸包着。我看了一眼手提箱。里面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物品。我接过包裹。”

    洛尔的雪茄已经熄灭,他凑到桌上的蜡烛前,再次点燃雪茄。

    “我打开包裹。里面包着一层纸。纸上写着:敬呈地区行政长官,烦请转交伦敦卡尔顿府联排53号卡斯特伦子爵夫人。字迹工整,写字的人显然受过良好教育。我恰好是在任地区行政长官,这出乎我的意料。当然,我得查看里面的内容。我割断绳子,看到的第一件物品是一只黄金和铂金烟盒。你能想象得到我当时的困惑。据我了解,死者和中国妇女食不果腹,而香烟盒看上去价值不菲。除了烟盒和一捆信件之外,再没有其他东西。没有信封。信纸上的字迹跟包装纸上的字迹一样工整,出自签名为‘杰’的同一人之手。总共有四五十封信。我没时间细读,只是粗略翻了一下,我发现这些信都是一个男人写给一个女人的情书。我派人找来中国妇女,问她死者姓名。她要么是真不知道,要么就是不愿意告诉我。我命人将死者安埋,然后就乘船离开了。我后来将这件事告诉了毕伊。”

    他朝妻子温柔地笑笑。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亚瑟。”她说,“一开始,他坚决不让我看那些信,但我才不会听他的那些说辞呢。”

    “这不关我们的事。”

    “你得尽力查出他的名字。”

    “看了信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噢,别傻了。”她笑道,“如果你不让我读这些信件,我肯定会憋疯。”

    “你后来查出他的名字了吗?”我问。

    “没有。”

    “信上没有地址吗?”

    “有,有地址,一个很出人意料的地址。大部分信件用的都是外交部的信笺。”

    “这倒奇怪。”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想写信给子爵夫人说明情况,但我不知道这样做会惹出什么麻烦。包裹上说明,要我亲自转交给她,我于是将包裹全部包好,放在保险箱里。我们准备春天回英国,我想最好等到那时再从长计议。信的内容相当有失体面。”

    “说得委婉了一点。”洛尔太太咯咯笑出了声,“事实是,这些信件泄露了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觉得没必要详细说了。”洛尔说。

    为了要不要详细说,夫妻俩争执不下。不过我看得出,洛尔先生不过是做个样子,显示一下作为公职人员的审慎,但他夫人决意要将故事和盘托出,他也拗不过。她厌恶卡斯特伦夫人,对她不吝用最恶毒的字眼。她同情那个男人。洛尔尽力为她轻率的言论打圆场,纠正她夸张的措辞。他提醒她,她这是在凭空想象,信上也许不是这个意思。她确实可能添油加醋了。显然这些信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从她生动的描述以及洛尔不时的插述中,我对信件内容有了一个大致完整的印象。无疑,那些信件委实令阅者动容。

    “我真是无法向你描述,看着毕伊沉迷信中的样子,我有多么反感。”洛尔说。

    “那是我读过的最棒的情书。你从来没有给我写过那样的情书。”

    “我要是写那样的信,你该把我当成什么样的傻瓜呀。”他咧嘴一笑。

    她对他莞尔一笑,情深意切,风情无限。

    “我想我该把你当成大傻瓜,天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你那么痴迷。”

    整个故事清晰地呈现出来。写信的人,神秘的杰,可能是外交部的一名职员,爱上了卡斯特伦夫人,她也爱他。两人成为情人,起初的信件充满浓情蜜意。两人都沉浸在幸福之中,憧憬着他们的爱情地久天长。离开她之后,他立即给她写信,告诉她自己对她多么倾心,她对自己多么重要。他对她魂牵梦绕。看起来她同样痴迷于他,在一封信里他就她抱怨自己没去两人约定的地方见面为自己开脱。他向她诉说因临时公务缠身无法赴约的苦痛。

    后来,灾难降临了。至于事情原委,或个中缘由,读者只能自己猜测。卡斯特伦子爵知道了真相。他并非只是怀疑妻子出轨,他手中掌握了确凿证据。夫妻交恶,她离开丈夫回了娘家。卡斯特伦子爵扬言要跟她离婚。信件格调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杰立即写信,要求跟卡斯特伦夫人见面,但她请求他不要去。她的父亲坚决反对两人见面。杰对她遭受的不幸哀痛不已,对自己给她带来的麻烦深感沮丧,他对她在娘家经受的煎熬感同身受,她的父母雷霆震怒。可与此同时,有一点很明显,他感觉如释重负,因为危机终于爆发。只要两人真心相爱,一切都无所谓。他说他恨卡斯特伦,让他尽管离婚好了。这样他们俩就能尽快结婚。可这些信都是他写给她的,没有她的回信,人们只能从他的回信中猜测她在前一封信上说了什么。显然,她吓得惊慌失措,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让她定心。当然,他得辞职离开外交部。他请她放心,辞职对他来说没什么。他可以另寻工作,到殖民地去,那里能赚得更多。他相信自己能够让她幸福。自然会有流言蜚语,但很快就会烟消云散,只要离开英国,没有人会打扰他们。他恳求她鼓起勇气。之后,似乎她写了些任性的话。她痛恨被休掉,卡斯特伦拒绝当被告,承担离婚的过失,她不想离开伦敦,伦敦印刻了她全部的生活,她不愿意落得个客死他乡,葬身偏远不毛之地的下场。他痛苦地回了信。他说愿意为她去做任何事情。他哀求她像从前一样爱他,想到这次灾难可能会改变她对自己的感情,他内心饱受煎熬。她指责他让两人的生活陷入糟糕至极的境地。他并不为自己辩解。他愿意承认,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后来,卡斯特伦似乎受到来自高层的压力,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不知她在信上写了些什么,那个叫杰的男人变得十分绝望。他的信简直语无伦次。他再次恳求她见他,乞求她鼓起勇气,反复诉说她是他在世间的一切,他很害怕她受人影响,请她破釜沉舟跟他一起去巴黎。他完全丧失理智。之后,似乎好几天她都没有给他写信。他无法理解发生的一切。他不知道她是否收到他写给她的信。他万分痛苦。终于,他遭受致命打击。她一定是在信中说,只要他愿意从外交部辞职并离开英国,她丈夫还愿意接纳她。他的回信令人心碎。

    “他从来就没有看清她的真实面目。”洛尔太太说。

    “看清什么面目?”我问。

    “你不知道那女人信上是怎么写的?我知道。”

    “别傻了,毕伊。你不可能知道。”

    “你才傻呢。我当然知道啦。那女人跟他摊牌。她利用对方的善良。她拿父母当借口。她拿孩子们当借口。我敢说孩子们从出生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想到过他们。她知道杰痴恋自己,愿意为自己付出一切,包括放弃她。她知道,杰愿意为她牺牲一切,他的爱、他的生命、他的职业,乃至他的一切。她诱使杰为她牺牲。她诱使杰主动提出。她诱使杰说服她接受他的所有牺牲。”

    我微笑着,全神贯注地聆听洛尔太太的分析。她是女人,出于女性的本能,知道女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她觉得这么做十分可恶,可她内心深处知道换作是她自己也一定会这么做。当然,这纯粹是编造,根据一个叫杰的男人写就的情书展开想象,但我感觉这种推论的合理性非常大。

    那捆信札讲的大致就是这些。

    听完故事,我大为吃惊。我认识卡斯特伦夫人多年,彼此交往并不深。对她丈夫我更是知之甚少。他热衷政治,我和洛尔夫妇受邀参加那场盛大舞会时,他担任外交部副部长。除了在他家里,我从未在别处见过他。卡斯特伦夫人的美貌闻名遐迩。她身材高挑,身段曼妙,光彩照人。她皮肤细腻光滑,蓝色的大眼睛,眼距稍大,面庞饱满,令她看来颇为温顺柔和。一头淡棕色的秀发,风姿绰约。她冷静、沉着,这样一位贵妇,居然会被激情所驱,如信上那般不堪,真令我吃惊。卡斯特伦夫人很有谋略,毫无疑问,她在卡斯特伦的政治生涯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我断然不能相信她竟会如此轻率。不过,细想起来,我以前似乎听说过卡斯特伦夫妇关系不睦,但我从没听到任何细节,每次见面,都是妻贤夫贵的和美形象。卡斯特伦身材高大,面色红润,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说话热情,声音洪亮,精明的小眼睛十分警觉。他工作勤勉,辩才一流,有些自负。过于关注自己的重要性,时时不忘炫耀职位和财富,酷爱摆出一副施恩于人的做派。

    我完全可以想象,当他发现自己的妻子跟外交部一个不起眼的小职员有染,两人肯定闹得不可开交。卡斯特伦夫人的父亲在外交部当了多年常任次长,若女儿因为跟自己的下属通奸而遭丈夫离弃,肯定会令他无比尴尬。就我所知,卡斯特伦深爱他的妻子,自然被嫉妒折磨得发狂。他性格孤傲,缺乏幽默。他担心别人的冷嘲热讽。被人戴绿帽子的丈夫可没什么尊严可言。我猜他不想陷入丑闻,丑闻会危及他的政治前途。或许卡斯特伦夫人的顾问威胁说要为她辩护,在公众面前曝光家丑令他毛骨悚然。他很可能迫于压力,觉得让妻子的情人彻底消失,把妻子弄回身边是最好的选择。毫无疑问,卡斯特伦夫人承诺满足丈夫的所有条件。

    卡斯特伦夫人当时一定惊恐异常。我不会像洛尔太太那样,极端贬抑她的行为。她很年轻,如今也不超过三十五岁。谁知道是在什么情况下她成为杰的情妇?我怀疑她无意之中坠入爱河,浑然不觉地开始了婚外恋情。她肯定素来沉着、冷静,但这种人往往最容易受到天性的捉弄。我相信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卡斯特伦如何发现二人的奸情不得而知,但从她保留情人的信件这一事实表明,她深陷爱河,举止草率。亚瑟·洛尔之前提过,很奇怪死者身上只有他写给她的信却没有她的回信,但这一点在我来看似乎很好解释。奸情败露后,为了换回她的信,她把他的信退寄给他。他手里自然就有了这些信。一遍遍读着那些信,他才能重温对他而言意味着整个世界的爱情。

    我想,卡斯特伦夫人当时被激情吞噬,压根就没想过一旦事情败露会产生什么后果。当沉重的打击降临到她头上,她无疑被吓得惊慌失措。她对孩子的感情,虽不比像她这样养尊处优的其他女人深刻多少,但她断然不想失去孩子。我不知道她是否爱过她的丈夫,但据我所知,她对丈夫的名声和财富相当在意。当时的前景一定非常晦暗。她将失去一切,失去卡尔顿府联排,失去优越的地位和安全感。父亲不再会给她钱,情人工作尚无着落。她向家族乞求屈服的行为虽然算不得英勇,却也能够理解。

    我陷入沉思,亚瑟·洛尔则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我不知道该如何跟卡斯特伦夫人取得联系。”他说,“尴尬的是,无法确定死者的姓名。不过,回到国内,我就给卡斯特伦夫人写了封信。我自报家门,说受人之托转交一些信件与黄金和铂金烟盒给她,托付的人最近在我辖区里去世了。我说,死者要求我当面转交这些物品。我以为她压根儿不会搭理我,或者通过律师跟我联系。但她写了回信。跟我约好,让我一天中午十二点在卡尔顿府联排跟她见面。当然,我这么做有些愚蠢。我后来站在门口按响门铃时,心情非常紧张。管家打开门。我说跟卡斯特伦夫人有约。一个男仆接过我的帽子和外套。领我上楼,走进一间巨大的客厅。

    “‘我去禀报夫人一声,先生。’男仆说。

    “男仆走后,我紧张地坐在椅子边上,四处观望。四周墙壁上挂着巨幅画作,都是肖像画,知道吧,我不知道作者是谁,我猜是雷诺兹[58]和罗姆尼[59],还有很多东方陶瓷,镀金储物柜和镜子。所有的物品都精美绝伦,顿时让我觉得自己渺小、寒碜。我的西装散发出樟脑的气味,膝盖处皱巴巴的,领带感觉有些刺眼。男仆回到客厅,请我跟他一起进去。他又打开一扇门,我进入内室,房间不如客厅那般恢宏,但装饰同样华丽。一位夫人站在壁炉前,看到我走进去,微微颔首致意。我感觉穿过房间时笨手笨脚,唯恐绊到家具,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我看起来不像自己感觉到的那样傻头傻脑。她没有请我坐下。

    “‘我听说你有些东西想亲自交给我,’她说,‘太麻烦你了。’

    “她脸上没有笑容,看上去十分镇定,可我直觉她在打量我。说句实话,这让我有点儿反感。我可不喜欢被人当成寻找工作的司机。

    “‘没什么,’我生硬地说,‘区区小事而已。’

    “‘东西带来了吗?’她问。

    “我没有理会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掏出信札,递给她。她一句话也没说,接过信,看了一眼。她的妆画得很浓,但我敢发誓她脸色变得煞白。看不出她脸上神情的变化。我留意到她的手。她双手微微颤抖。很快,她镇定下来。

    “‘噢,对不起,’她说,‘请坐吧。’

    “我坐了下来。有那么一会儿,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手里攥着信札。我知道这些信的内容,心里揣测她作何感想。她不露声色。壁炉架旁有张桌子,她打开抽屉,将信放了进去。接着,她在我对面坐下,请我抽烟。我将香烟盒递给她。香烟盒装在我胸前的口袋里。

    “‘他还请我把这个交给你。’我说。

    “她接了过去,看着烟盒。她一句话也不说,我耐心等待。不知道是否该起身告辞。

    “‘你跟杰克很熟吗?’她突然问道。

    “‘我根本不认识他。’我说,‘直到他死后我才见到他。’

    “‘收到你的信我才知道他死了。’她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当然,他是我的一个故友。’

    “我在想,她是不是以为我没有读过信,或者她已经忘记信上的内容。如果说她刚看到信时很惊讶,此时此刻她已经镇定下来,说话的口气十分随意。

    “‘他是怎么死的?’她问。

    “‘肺结核,鸦片,还有饥饿。’我说。

    “‘太可怕了。’她说。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常。不管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都不愿意让我察觉。她非常冷静,可我感觉,尽管只是感觉而已,她在打量我,绞尽脑汁打量我,揣测我到底知道多少。我想,她心中应当十分清楚。

    “‘你是怎么拿到这些东西的?’她问。

    “‘他死后,所有财物由我保管。’我解释说,‘这些东西卷在包裹里,指明请我转交给你。’

    “‘当时有必要打开这个包裹吗?’

    “我真希望我能描述她问这个问题时的冷漠和傲慢。我气得脸色发白,但我并不想掩饰自己的愤怒。我回答说,我的职责是查明死者的真实身份。以便跟他的亲属取得联系。

    “‘好吧。’她说。

    “她望着我,好像在说,会见到此为止,她期待着我起身离开。但我偏不。我想着从她那里套出点有用的信息。我告诉她我被请去查看死者的经过,以及我的调查发现。我告诉她事情的始末,还告诉她,据我所知,临终除了一个中国妇女,没人可怜他。突然,门开了,我们不约而同转过头。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走进来,见到我,他停下脚步。

    “‘抱歉,’他说,‘我不知道你在会客。’

    “‘进来吧。’她说。等他走上前来她介绍说:‘这是洛尔先生。这位是我丈夫。’

    “卡斯特伦子爵朝我点点头。

    “‘我正想着要问你。’他说着,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眼睛停留在卡斯特伦夫人手中的香烟盒上。我不知道她是否觉察到他眼里的疑问。她朝他微微一笑,出奇地镇定自若。

    “‘洛尔先生刚从马来联邦回来。可怜的杰克·艾蒙德死了,给我留下这个烟盒。’

    “‘是吗?’卡斯特伦子爵问,‘他什么时候死的?’

    “‘大概六个月前。’我说。

    “卡斯特伦夫人站起身。

    “‘好吧,我就不留你啦,你肯定很忙。感谢你,满足了杰克的请求。’

    “‘如果所传不虚的话,马来联邦形势很糟糕。’卡斯特伦子爵说。

    “我跟两人握了手,卡斯特伦夫人摇了铃。

    “‘你要在伦敦待一段时间吗?’我离开时,卡斯特伦夫人突然问道,‘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参加我下周举办的一场小宴会。’

    “‘我跟太太一起回国的。’我说。

    “‘噢,那太好啦。我给你们寄份邀请函。’

    “几分钟后,我来到大街上。离开他们,我感到浑身轻松。我刚才真是吃惊不小。卡斯特伦夫人一说到杰克·艾蒙德这个名字,我顿时想起来了。在中国人的住房里饿死的可怜流浪汉,是杰克·艾蒙德。我曾经跟他很熟。我跟他一起吃过饭,一起打过牌,一起打过网球。想想看,他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死去,我却完全不知道,真是可怕。他肯定知道,他只需给我捎个信,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管。我走进圣詹姆斯公园,坐了下来。我想好好理理思绪。”

    我能理解,亚瑟·洛尔得知这个流浪汉的真实身份之后的震惊,因为我也很震惊。奇怪的是,我也认识杰克。我们关系不深,我在各种聚会场合见过他,还不时一起在乡间别墅里共度周末。确实,我已经多年没有想起过他,可现在,我居然还没能把死者和杰克·艾蒙德联系在一起,也太愚蠢了。想起这个名字,脑海里就浮现一应与他相关的记忆。他突然放弃至爱的外交事业,原因原来在这里!那时,战争刚刚结束,我碰巧在外交部有几个熟人。大家公认,杰克·艾蒙德是外交部所有年轻人中最聪明的,外交部的最高职位对他而言几乎唾手可得。当然,他需要等待时机。他突然决定放弃这样的机会,跑到远东地区做生意,这一举动着实令人费解。他的朋友们竭尽所能劝导他。他说自己赔了钱,靠工资无法过活。大家都认为他应该勉力支撑,等待时机好转。我清楚地记得他的长相。他身形高大俊拔,衣着过于考究,但他正值青春年少,穿着华美也不为过。深棕色的头发整洁光滑,蓝色的眼睛,修长的睫毛,神采奕奕,形体俊朗。他幽默风趣,乐观开朗,反应敏捷。我从没见过比他更有魅力的人。这是一种危险的气质,有些人会利用自身的这种气质牟利。他们通常会以容颜俊美为筹码,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然而,杰克·艾蒙德和蔼、大方。他因令人愉悦而自我愉悦。全无半点骄矜自负。他颇具语言天赋,法语、德语说得不带一丝口音,举止得体令人羡慕。你会觉得,假以时日,他能出色地胜任某个国家的大使。人人都喜欢他。这也难怪卡斯特伦夫人会疯狂地爱上他。我任想象自由驰骋。有什么东西比年轻的恋情更撩人心魄呢?一对璧人,在温暖和煦的初夏夜晚并肩散步,在舞会上他拥她入怀,在餐桌上,怀着隐秘的欣喜,他们眉目传情,还有激情似火的约会,短暂而充满危险,纵有万般危险也值得,在某个秘密的幽会地点,二人纵情享受,偷食禁果。

    结局竟如此悲惨,令人不寒而栗!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我问洛尔。

    “他在德克斯特与法米洛尔公司上班。哦,是家航运公司。他工作出色。他身上带有总督等人的举荐信。我当时在新加坡。我想,第一次是在俱乐部里见到他。他牌技出众,擅长马球,网球技巧同样娴熟。人见人爱。”

    “他有喝酒之类的嗜好吗?”

    “没有。”亚瑟·洛尔语气热烈,“他非常优秀。女人对他神魂颠倒,这也无可厚非。他是我见过的最体面的家伙。”

    我转向洛尔太太。

    “你认识他吗?”

    “算是认识。我和亚瑟婚后去了霹雳州。他很友好,我印象深刻。没有哪个男人长着他那么长的睫毛。”

    “他在国外待了很长时间没有回国。前后有五年时间吧,我想。我不想拿些陈词滥调来形容他,不过,也只有那些话最适合他。他口碑极佳。有不少家伙厌恶他,认为他的好工作是凭关系得到的,但这些人无法否认,他工作非常出色。我们知道他在外交部供过职,可他从不据此张扬炫耀。”

    “我觉得他吸引我的地方,”洛尔太太插话说,“在于他格外活泼。跟他聊一聊就会让你觉得精神振奋。”

    “他的船起航之前,举行了热闹的欢送会。我碰巧要去新加坡待几天,于是头天晚上我参加了欧罗巴酒店的晚宴。我们关系变得非常亲密,玩得很尽兴。给他送行的人很多。他只准备去六个月。我想,大家都盼望着他归来。如果他没回去的话,就好了。”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具体我不是很清楚。我的职务又调动了,我到了北区。”

    真伤神!自己动脑筋编个故事比讲述真实的故事倒还容易些。真实的故事里,你不仅要揣摩行为动机,甚至很多关键的地方,你都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

    “他是个好小伙子,但跟大家关系都不十分亲近,你知道,新加坡有很多小团体,他结交的圈子比我们的圈子规格高多了。到了北区之后,我就把他忘了。有一天,我在俱乐部里,听到有人谈论他。是沃尔顿和肯宁。沃尔顿刚从新加坡来。那儿举办了一场重大的马球比赛。

    “‘艾蒙德参加了吗?’肯宁问。

    “‘他笃定没有参加,’沃尔顿说,‘上个赛季就被赶出球队啦。’

    “我插了一句。

    “‘你们说什么?’我问。

    “‘你不知道吗?’沃尔顿说,‘他彻底破产啦,这个可怜的家伙。’

    “‘怎么破产的?’我问。

    “‘酗酒。’

    “‘听说还吸毒。’肯宁说。

    “‘对,我听说了。’沃尔顿说,‘这样下去,他好景不长啦。是吸鸦片,对吧?’

    “‘如果他不收敛的话,会丢饭碗的。’肯宁说。

    “‘我不明白,’洛尔继续说,‘他是最不可能干那些事的人。他是典型的英国人,是个绅士。沃尔顿回国休假归来时似乎跟他同船。他在马赛上的船,情绪低落,可这不值得大惊小怪。很多人离开祖国时都会很失落,要一段时间才能平复。他喝了很多酒。人们经常也会这样。但沃尔顿说得很玄乎。他说,杰克·艾蒙德似乎失去了生活的方向。这种变化很容易发现,他一直是个热情洋溢的人。大家似乎认为他跟一个英国姑娘订了婚,在船上,大家纷纷猜测,一致认为他一定是被姑娘给蹬了。’”

    “亚瑟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的。”洛尔太太说,“毕竟,离开心爱的姑娘五年时间还是太长了。”

    “无论如何,大家觉得他回到工作岗位后,就会走出阴影。不幸的是,他根本无法自拔。他的情绪越来越糟。很多人都很喜欢他,大家竭尽所能劝他振作起来。但无济于事。他让大家别管他,他变得粗鲁、易怒。这一切简直太荒唐了,他在众人面前一直和善。沃尔顿说,你简直难以相信,这竟然会是同一个人。政府部门解雇了他,后来的单位也都无一例外最终将他除名。总督太太奥蒙德夫人为人非常势利,她知道杰克·艾蒙德跟上层很有渊源,因此,若非杰克·艾蒙德实在太不像话,否则她绝对不会对他冷眼相待。杰克·艾蒙德一向是个好小伙子,沦落到这步境地真令人惋惜。我替他感到惋惜,不过当然啦,这并不会影响我的食欲或睡眠。几个月后,我有机会到新加坡去,我去俱乐部时,向人打听他的消息。他已经失业,经常两三天都不去办公室。我还听说有人请他到苏门答腊一家橡胶园里当经理,希望他远离新加坡的诱惑,重新振作起来。你知道,大家都很喜欢他,不想看他就此沉沦下去。可是没用。鸦片彻底毁了他。苏门答腊的工作没干多久他又回到了新加坡。我后来听说你根本认不出他的样子。之前他一直衣着整洁、外表潇洒,现在却变得衣衫褴褛、邋遢不堪、脾气暴躁。俱乐部里不少人齐心协力,多方安排。大家觉得要再给他一个机会,将他送到沙捞越州。此举依然毫无作用。依我看,实际情况是,他根本不想别人帮他。我猜他一心向死,越快越好。后来,就没有人见到过他。有人说他回国了,总之,他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你知道,在马来联邦这种地方,人们很容易做到隐姓埋名。我想,这就是为何当我找到身着纱笼、满脸须茬的死者,躺在三十英里外臭气熏天的中国人住房里,却根本没有想到他就是杰克·艾蒙德。我已经多年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想想他生前遭受的痛苦吧。”洛尔太太叹着,眼里泪光盈盈。她生性善良、温柔。

    “整件事情难以解释。”洛尔说。

    “为什么?”我问。

    “哎,既然他自甘堕落,为什么刚开始出国的时候没有堕落?刚出国的头五年,他表现积极,十分出色。如果这件事令他崩溃的话,那他从刚出事的时候就应该崩溃。头五年时间里,他快乐得像只小鸟。简直可以说无忧无虑。但我听说,他休假回来后,判若两人。”

    “在伦敦的六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洛尔太太说,“很明显是这样。”

    “我们就不得而知啦。”洛尔叹息说。

    “我们可以猜测。”我笑着说,“这回小说家就派上用场啦。要我说说我的想法吗?”

    “说吧。”

    “嗯,我想在最初的五年中,他为自己做出的牺牲感到欢欣鼓舞。他放弃自己赖以生存的一切,为的是救赎他至爱的女人。我觉得他心里一直有种成就感。他依然爱她,全心全意。我们很多人都会在爱河中沉浮。有些人一生只会爱一次。我想他就是其中之一。他有着隐秘的幸福,因为他能为值得牺牲的人牺牲自己的幸福。我想,她一直是他魂牵梦萦之人。后来,他回到英国。我想他一如既往地爱着对方,我猜,他毫不怀疑地认为对方对自己的爱也同样炽烈而坚贞。我不知道他有着什么样的期待。他可能会期待,对方终于明白再也没有必要压抑自己的爱欲,决定跟他一起私奔。又或许,他知道对方依然爱他如昨,感到心满意足。然而,事实却是,由于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圈子,两人免不了再次见面。可他却发现,曾经激情相爱的姑娘变成了举止稳重、深谙世故的女人,他发现,对方从来没有像他想象得那样深爱自己,他甚至怀疑,她无情引诱自己做出牺牲来拯救她自己。他看到她出席不同的聚会,落落大方,春风得意。他终于明白,他赋予她的美好品质只不过是自己的幻想,她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一时鬼迷心窍,误入歧途,如今已走出阴霾,回归原来的生活。显赫的家族,财富,社会地位,世俗的成功:这些才是她在意的东西。他牺牲了一切:他的朋友、他熟悉的环境、他的职业,还有他的专长,他的一切——结果却是虚空。他蒙受欺骗,这让他彻底崩溃。你的朋友沃尔顿说得不错,你自己也留意到了,他说杰克似乎失去了生活的方向。事实的确如此。从此以后,他了无牵挂,或许,更糟糕的是,尽管发生了这一切,尽管认清了卡斯特伦夫人的真实面目,他依然爱她。全心全意爱一个人,百般努力却无法自拔,而你爱的人却根本不值得你爱,我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比这种情况更可怕。因此,他沉溺于鸦片。为了忘却,也为了记住。”

    我一口气讲完,终于停下来。

    “这都是你的猜想。”洛尔说。

    “我知道这是猜想,”我回答说,“但这种猜想非常契合实际。”

    “他身上一定有个致命弱点。他本来可以去争取,去抗争。”

    “或许吧。或许像他这样魅力不凡的人身上总会存在致命弱点。或许很少有人像他一样爱得如此深沉,如此投入。或许他根本不想斗争,不想抗争。我无权责备他。”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我担心他们会觉得我有点愤世嫉俗:如果杰克·艾蒙德没有这么迷人的长睫毛,他可能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也许成为驻某国外务大臣,还有可能成为驻法国大使呢。

    “我们去客厅吧。”洛尔太太说,“仆人要收拾餐桌了。”

    这就是杰克·哈蒙德的结局。

    (鄢宏福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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