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短篇小说选2-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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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长将手插进裤子前兜(不是裤子两侧的口袋),因为肥胖,非常吃力地掏出一只硕大的银表。他看看手表,又看看西沉的落日。夏威夷舵手看了船长一眼,没有说话。船长双眼盯着越来越近的海岛。岛外礁石旁围着一圈白色的泡沫。船长知道礁石中有个缺口,可以容船身通过,船再驶近一些,他应该能够看见。距天黑还有近一小时时间。礁石湾中水很深,能轻而易举地抛锚泊船。掩映在椰子树丛中的村落已然在望。村落头人是大副的朋友,上岸去他那里过夜应该很愉快。这时,大副走上前来,船长转过身说:

    “咱们带上一大瓶酒,再找几个姑娘跳跳舞。”

    “我没看见那个缺口。”大副说。

    大副是夏威夷土著人,相貌堂堂,皮肤黝黑,颇有几分罗马后期皇帝的风采——身材壮硕,面庞英俊,五官轮廓分明。

    “我百分之百肯定这附近有个缺口,”船长说,他举着望远镜眺望前方,“不知道为什么看不见。派个人爬到桅杆顶上打探一下。”

    大副叫来一个船员,令他爬上桅杆查看。船长望着夏威夷船员爬上去,等他回话。可夏威夷船员喊话说,除了绵绵不绝的白泡沫什么都没看见。船长的萨摩亚语说得跟土著一样地道,他破口大骂。

    “还让他待在上面吗?”大副问。

    “待在上面有个鬼用?”船长骂道,“这个蠢货真是不顶一点用。我要是在上面保管能看见入口。”

    他气冲冲地看着细长的桅杆。对于一辈子攀爬椰子树的土著人来说,爬上桅杆太容易了。但他自己又肥又重。

    “滚下来吧,”他吼道,“你连个死狗都不如。我们沿岛礁往前开,看看能不能找到缺口。”

    这艘纵帆船有七十吨重,装有煤油发动机。在不逆风的情况下,航速能达到每小时四五海里。船体年久失修,最初刷的白漆,如今已邋遢不堪,颜色斑驳、肮脏。船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煤油味,还有因经常装载椰肉干而残留的气味。现在,船距离岸礁不足一百英尺,船长命令舵手环着岸礁向前开,留心查找那个缺口。开了好几英里也没有找到,他明白肯定已经错过了缺口。岛礁近处的白泡沫连成一片,压根儿就看不到什么缺口。太阳即将坠下海面。船长一边咒骂愚蠢的船员,一边吩咐第二天上午再靠岸。

    “把船掉个头,”他下令说,“这里定不了锚。”

    他们又朝外海航行了一阵,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将船停稳锚定。船帆收起后,船身开始剧烈摇晃。在阿皮亚,大家都说,这艘船总有一天会翻沉。船主是德裔美国人,还经营着最大的商店。他坦言,给再多钱他也不愿搭这条船出海。中国厨子穿着邋遢、破旧的白裤子、白套衫,过来告诉大家晚餐准备好了。船长走进船舱时,看见轮机员已经坐好开吃了。轮机员瘦高个,脖子瘦骨嶙峋,蓝色工装里面套着无袖毛衫,胳膊很细,小臂上布满刺青。

    “真见鬼,只能在海上过夜。”船长说。

    轮机员没说话,两人一声不响地吃晚饭。船舱里点了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吃完最后一道罐头杏肉,中国佬给他们上茶。船长点了一支雪茄,走上甲板。远处的海岛只能看到黑魆魆一团。繁星满天,四周唯有海浪拍打的声音。船长坐进折叠躺椅,悠闲地抽起了雪茄。三四个船员走上甲板,坐了下来。其中一个拿出班卓琴,另一个拿出六角手风琴。两人开始演奏,其中一个放开歌喉。那些乐器上拨弄出来的土著歌曲听起来非常奇怪。后来,有两个人伴着歌声跳起舞来。一种充满野性和原始意味的舞蹈,节奏很快,手脚舞动,身体狂扭,富有肉感,充满挑逗却毫无激情。动作具有强烈的动物性,赤裸裸的,怪异而毫无神秘感,简单、短促,可以说是非常幼稚。终于,两人跳累了,直接躺到甲板上睡下。周围再次安静下来。船长费力地从椅子里站起身,沿着甲板扶梯爬下去,走进自己的房舱,脱掉衣服,爬到铺位上躺下。酷热的夜晚,让他气喘吁吁。

    第二天早上,晨曦悄然罩上宁静的大海,前一天晚上被错过的岛礁缺口显现出来,就在他们停泊方位东侧不远的地方。帆船驶进礁湖,海面风平浪静。珊瑚礁石中间,色彩斑斓的小鱼在海水深处自在游弋。落锚后,船长吃了早餐,走上甲板。天空洁净,阳光明媚,清晨的空气凉爽舒适。碰巧是星期天,空气中弥漫着安详静谧的感觉,大自然仿佛正在安然休憩。他感到浑身舒畅,坐在那里,望着绿树葱茏的海岸,懒洋洋的,十分惬意。突然,一抹笑意在他唇边漾开,他随手将雪茄烟蒂扔到水里。

    “我想。我该上岸走走,”他说,“把小船放下去。”

    他笨拙地爬下扶梯,让水手把小船划进小海湾。繁茂的椰子树林一直延伸到海边。椰子树虽不整齐,可间距均匀,也算井然有序。这些椰子树仿佛一群跳芭蕾的老姑娘,韶华不再却依然招展,拿腔作势地立在那里,妄图再现昔日优雅。他悠闲地穿过树林,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往前走,来到水面宽阔的溪流边。溪上有座小桥,桥面由十来根椰子树干首尾相连而成,连接处用插入河床的树杈支撑着。椰子树干圆溜、光滑,桥上没有扶手,要想通过这座桥不仅脚下要稳,心里还须有十分的勇气。船长犹豫了一下,但看到溪流对岸,树木掩映间有幢白人的住房。他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抬脚过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脚下,由于树干连接处高矮不齐,他踉跄了一下。走过最后一根树干,踏在对岸坚实的土地上,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只顾着凝神屏气过桥,居然没发现有人一直在观察他。听到说话声,他吃了一惊。

    “要是没走习惯的话,过这座桥可需要点儿胆量。”

    他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面前。这人显然是从他刚才看见的那栋房子里出来的。

    “我看到你犹豫不决的样子,”来人继续说,嘴角挂着笑意,“还以为会看到你掉下去呢。”

    “这辈子都休想。”船长嘴硬道,虽然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自信。

    “我自己也掉下去过。我记得清清楚楚,一天晚上打猎回来,我就掉下去了,猎枪什么的,都掉下去了。至今,每次过桥我都会让人帮我拿着枪。”

    那人已不太年轻,蓄着灰色的小胡子,面容清瘦。他上身穿无袖汗衫,下身穿帆布裤子。脚上没穿鞋,也没穿袜子。他的英语带有轻微的口音。

    “你就是尼尔逊吧?”船长问。

    “正是。”

    “我听说过你。料想你就住在附近。”

    船长跟着主人走进一栋小平房,经主人招呼,重重地坐进椅子里。趁尼尔逊出去取威士忌和酒杯的当口,船长四下里打量着房间,暗暗吃了一惊。他从没见过这么多书。四面墙上,书架从地板一直连到天花板,架上堆满了书。一架大钢琴上摆放着各种乐谱,宽大的桌子上杂乱无章地堆满书籍、杂志。这房间让他感觉不自在。他记起,尼尔逊是个怪人。尽管他在岛上生活了很多年,没有人知道他的具体情况,认识的人都觉得他性情古怪。尼尔逊是瑞典人。

    “你这里书可真多。”他见尼尔逊回来,感叹道。

    “书多无害。”尼尔逊笑着回答。

    “这些书你都读过?”船长问。

    “大多数读过。”

    “我平常也会看点东西。我让他们定期给我送《星期六晚邮报》。”

    尼尔逊给客人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又递上一支雪茄。船长主动说起到这里来的缘由。

    “我昨晚就到了,找不到岛礁入口,只好在海湾外面定锚。我以前没来过这附近,可我的朋友们有些东西要送过来。你认识格雷吗?”

    “认识,他在前面不远处开了家商店。”

    “嗯,他要一些罐装商品,他自己还有些椰肉干要装船。大家觉得我与其在阿皮亚闲着,不妨过来跑一趟。我经常在阿皮亚和帕果帕果之间行船,可那里眼下暴发了天花病,不过也不算严重。”

    他喝了口威士忌,点燃雪茄。他不善言辞,尼尔逊身上有种东西令他紧张,他总想找点话说,以缓解这种紧张情绪。瑞典人睁着黑色的大眼睛望着他,流露出淡淡的兴趣。

    “你这里收拾得很干净。”

    “确实花了不少工夫。”

    “你在那些树上也花了不少工夫吧。树木长势喜人。如今椰肉干的价格不错。我以前也有一小片种植园,在乌波卢岛[60],后来卖了。”

    他又扫了一眼房间,这些书令他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敌意。

    “我猜你住在这里会觉得有点孤单吧?”他说。

    “习惯了。我在这里二十五年了。”

    船长再也想不出还能说点什么,只好一声不响地抽烟。尼尔逊显然没想要打破沉默。他若有所思地打量来客。来人个头很高,六英尺多,非常壮实。赤红色脸膛长满脓疱,双颊密布紫色的细小血管,五官深陷在赘肉中。眼睛布满血丝,胖得几乎看不见脖子。除了后脑勺一缕斑白的头发,几近秃顶,硕大的前额油亮发光,本该给人精明的感觉,却让他看起来一副蠢相。他身穿蓝色法兰绒衬衫,领口敞开,露出长满红色胸毛的胖胸脯,下身穿蓝色哔叽布裤子。他笨重地坐在椅子里,腆着啤酒肚,肥胖的双腿岔开,四肢肌肉松弛。尼尔逊不禁猜想,不知道这人年轻时是副什么模样。真难以想象,这个臃肿肥胖的家伙也曾有过青春年少的时候。船长喝完杯中的威士忌,尼尔逊将酒瓶推给他。

    “再喝点。”

    船长俯过身子,一只大手抓住酒瓶。

    “你怎么会想到这里来?”他问。

    “哦,我来岛上休养。我肺不好,医生断言我顶多只能活一年。事实证明他们错了。”

    “我的意思是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定居?”

    “感伤主义。”

    “噢!”

    尼尔逊知道船长压根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他望着船长,深色的眸子闪过嘲讽的笑容。或许正是因为船长粗俗、愚钝,他才一时兴起,打开话匣子。

    “你过桥的时候只顾着脚下平衡,无暇看风景,不过,人人都觉得这里景致不错。”

    “你这栋房子确实不错。”

    “啊,我刚来那会儿,还没有这栋房子。原址是一间土著棚屋,一个蜂窝似的屋顶,再加几根柱子,罩在一株开满红花的大树下。四周围着黄色、红色和金色的斑斓灌木丛,形成天然篱笆。再往外就是成片的椰子树,这些椰子树像女人一样充满幻想、爱慕虚荣,伫立在岸边,从早到晚欣赏自己的倒影。我那时很年轻——哦,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啦——想在死神来临前,尽情享受短暂的美好时光。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地方。一眼之下,我就怦然心动,有一种想要放声大哭的冲动。我才二十五岁,尽管我装得不以为意,可我真的不想死。这么说吧,这里美妙绝伦的风景让我欣然接受命运的安排。来到这里,我觉得过去的一切倏然离去。斯德哥尔摩和那里的大学,连同波恩,似乎都变成了别人的生活,我好像终于体验到哲学博士(我本人也在其中)热烈讨论的‘实在’状态。‘一年!’我告诉自己,‘我有一年时间。能在这里生活一年,我将死而无憾。’

    “人在二十五岁的时候,都会有些愚蠢,感情用事,充满伤感。不过,如果年轻时没这些经历,五十岁也就难以洞察世事。

    “喝酒,朋友!别听我胡说八道。”

    他纤瘦的手朝酒瓶一挥,船长一饮而尽。

    “你一点儿都没喝。”船长说着,伸手去抓酒瓶。

    “我饮酒一向节制。”瑞典人笑着说,“我喜欢让自己沉醉在比酒精更奥妙的东西中。不过也许只是矫饰。不管怎么说,沉醉的效果更长久,伤害更微小。”

    “听说美国人如今时兴吸食可卡因。”船长说。

    尼尔逊笑起来。

    “不常有机会见到白人,”他继续说,“偶尔喝一点儿威士忌也无妨。”

    他给自己倒了点威士忌,加了苏打水,尝了一口。

    “来了没多久,我就发现为何这里会有如此超凡脱俗的景致。爱曾在此短暂驻留,宛如迁徙的鸟儿,在大洋中间偶遇航行的船只,短暂地收起疲惫的双翅,欣然小憩。这里弥漫着激情的馨香,一如故乡草地上五月盛开的山楂花般芬芳。在我看来,但凡人类爱过或遭受过苦痛的地方,总会留下若有若无的气息,永不消逝。这些地方因此沾染了精神的韵致与富足,神奇地影响着过往的旅人。我希望我能说明白。”他微微一笑,“不过,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能听明白多少。”

    他沉吟片刻。

    “我想,这个地方之所以如此美丽,是因为爱情之花曾经在这里盛放。”他突然耸耸肩,“不过,这也许只是因为年轻的恋情与优美的环境激发了我的审美感受。”

    那些比船长聪明多了的人都完全有可能听不懂尼尔逊这番话充满玄奥的话。说完之后,他本人似乎都讪讪地笑起来。似乎这番饱含感情的话令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他曾经说过自己是个感伤主义者,可当感伤主义遭遇怀疑主义,那可任谁都理解不了啦。

    他沉默片刻,盯着船长,眼中升起一丝疑惑。

    “唉,我总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你。”他说。

    “我不记得见过你。”船长说。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你的面相很熟。我疑惑了好一阵子。可我记不起何时、何地见过你。”

    船长夸张地耸耸肥厚的肩膀。

    “我来岛上三十年了。这么多年过去,哪里还能记得清楚都见过哪些人?”

    瑞典人摇摇头。

    “是啊,有时候偏偏就会有一种错觉,明明到了从没去过的地方,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见到你第一眼就有这种感觉。”他古怪地笑笑,“或许,我前世见过你。或许,或许你是古罗马战舰舰长,而我是操桨的奴隶。你来这里三十年了吗?”

    “整整三十年。”

    “认不认识一个叫雷德的人?”

    “雷德?”

    “我只知道他叫雷德。我不认识他。我甚至从来没有见过他。然而,他在我心里的形象比很多人都更清晰,比方说,超过我对多年来朝夕相处的兄弟们的了解。他就像保罗·马拉泰斯塔[61]或者罗密欧一样,清晰地存在于我的想象世界。我敢说,你从没读过但丁或莎士比亚的作品吧?”

    “确实没读过。”船长承认。

    尼尔逊一边抽着雪茄,一边靠到椅背上,失神地望着静静的空气中升起的烟圈。他唇边浮起笑意,眼神依然严肃。他看着船长。船长粗鲁肥胖的身体显得格外令人讨厌。有股安于肥胖的自我满足,看着就让人生气。那副样子令尼尔逊心烦意乱。但眼前这个人跟他想象中的那个人之间的巨大差距,又让他有几分高兴。

    “雷德简直算得上这世上最英俊的人。我当时跟认识他的很多白人聊过,大家一致公认,他的俊颜令人一见倾心。大家称他雷德[62]是因为他满头火红色的头发。红色的、波浪状的长卷发。这种完美的红色头发肯定备受前拉斐尔派艺术大师们青睐。我觉得他并未因此而目空一切,他天真无邪;即令他为此目空一切,也没人会责备他。他个头很高,六英尺一两英寸,以前矗立在这里的土著房子的中央立柱上用刀刻记着他的身高;俊美堪比古希腊诸神,宽肩窄臀酷似太阳神阿波罗,同时,又有普拉克西特列斯[63]雕塑的丰满与圆润。他身上散发着令人费解而又神秘的女性风情与雅致。他的皮肤白皙剔透,如牛奶,似锦缎,简直像少女的肌肤。”

    “我小时候皮肤也很白皙。”船长说,布满血丝的眼中闪着亮光。

    尼尔逊没理会他。他正专注自己的故事,插嘴让他有些不耐烦。

    “他的面容跟身材一样俊美。蓝色的大眼睛,深色的眼眸,有人说他的眼眸是黑色的。跟多数长红头发的人不一样,他长着深色的眉毛和深色的长睫毛。五官精致,无与伦比,红唇点缀。他当时年方二十。”

    讲到这里,瑞典人戏剧般夸张地停了下来,抿了一口威士忌。

    “他无与伦比。英俊潇洒数第一。他好比一朵绚丽的花朵绽放在旷野中。简直是自然造化。

    “一天,他来到你今天早上停驻的港湾。他是个美国水手,在阿皮亚离开军舰。一位和善的土著人允许他搭乘纵帆船,把他从阿皮亚带到萨福图。后来,他坐着独木舟来到岸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军舰,或许是因为军舰上的生活太多约束令他感到厌倦,或许他惹上了麻烦,又或许南海诸岛的浪漫色彩透入他的骨髓。这些岛屿常会不经意间就将人轻易掳获,让人情不自禁坠身其中。或许是绿树葱茏的山峦与湛蓝的海洋激发了他内心深处的柔软气质,涤荡了他身上的北方豪情,就像黛利拉魅惑拿撒勒人[64]一样。不管怎么说,他想藏匿在青山碧海中,过着安闲静谧的生活,直到军舰驶离萨摩亚。

    “海湾里有一处土著棚屋。正当他站在那里,不知何去何从时,一个年轻姑娘从棚屋里走出来,邀他进去。他只懂一两个土著词语,姑娘的英语也大抵如此。但他读懂了姑娘迷人的笑容和纤美的手姿,他随她走进棚屋。他在席子上坐下,姑娘给他几片菠萝。对雷德的描述是道听途说,可那个姑娘我亲眼见过,在他们认识三年后,那时姑娘刚满十九岁。你根本无法想象她有多美。她惊艳热烈,貌若芙蓉,身材高挑,长着族人中最精致的五官,两只大眼睛宛若棕榈树下的两泓清潭,披肩秀发,乌黑拳曲,头上戴着芬芳的花环。她的一双纤手精致、小巧、可爱,令人怦然心动。她每天笑意盈盈,笑起来风情万种,令人膝盖酥软。她的皮肤仿佛夏季成熟的玉米田那般金黄光灿。哦,我该怎么描述她呢?她美若仙子。

    “两个年轻人,一个十六岁,一个二十岁,一见钟情。一种纯粹的爱情,不是那种由怜爱、志趣相投或心意相通而生的爱情,他们爱得纯粹而简单。是亚当醒来,见到伊甸园中夏娃玉露般的双眸望着他时激发的爱情。是动物求偶、众神交合的爱情。是让世界产生奇迹的爱情。是令生命意义充盈的爱情。你一定没有听过那位睿智而又愤世嫉俗的法国公爵的名言,他说,一对恋人中,总有一个主动去爱,另一个被动接受对方的爱。话虽尖刻,却是不争的事实。可不时也会有那些幸运儿,爱着对方,也被对方所爱。果真如此,人们便可以幻想日月永驻,好比约书亚向以色列人的上帝祈祷时那样。

    “过了这么多年,只要一想起这两个人,年轻、俊美、单纯、热恋,我依然感到心痛。这爱情美得令人心碎,就像凝望浩渺无垠的夜空中皎洁的月光倾泻在海面上那样令人心碎。凝望美之极致,总令人黯然神伤。

    “他们还是孩子。姑娘性格温和、甜美而善良。小伙子的性格我不了解,不过,我倾向于把那时的他想象得纯真而坦率。我愿意相信他的灵魂跟他的容颜一样英俊。但我敢说,他的灵魂跟鸿蒙之初山林万物一样简单醇美——裁苇为笛,临泉沐浴。世界初时,小鹿会紧随长了胡须的半人马,飞奔着穿过林中的沼泽。灵魂是令人讨厌的东西,人类灵魂健全多以痛失伊甸乐园为代价。

    “雷德来到岛上时,海岛刚刚被白人带来南海的瘟疫肆虐过,三分之一的岛民被夺去生命。姑娘失去了所有的近亲,住在远房表亲家中。亲戚家中有两个弯腰驼背、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另有两个稍微年轻一点的女人,还有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雷德在这一家待了一段时间。不过,或许是因为他担心离海岸太近,可能会遇见白人,暴露自己的藏身地。或许是因为这对恋人不愿跟这么多人朝夕相处,唯恐减少片刻的欢愉。一天清晨,这对恋人带上姑娘仅有的几件物品离开了,沿着椰树丛中绿草如茵的小径一路前行,一直走到你看见的那条小溪。他们必须越过刚才那座小桥。看到男孩害怕,女孩开心地笑了。她牵着他的手,走完第一根树干,男孩勇气丧失殆尽,折返回去。他只得脱光衣服,冒险渡河,姑娘将他的衣服顶在头上,带过河对岸。两人在那里的一间空棚屋里安顿下来。棚屋本就属于姑娘(岛上的土地占有权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抑或棚屋主人在流行病暴发时死去,不得而知。总之,没有人质疑,棚屋归他们了。棚屋里的全部家当就是几张用来睡觉的草席,一面镜子和一两只碗。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这些家什足以居家安顿。

    “俗话说,幸福不觉时日过,对幸福的恋人而言尤甚。他们整天什么也没做,却也总觉日头太短。女孩有自己的土著名字,可雷德叫她萨莉。他很快就学会了土著人的简单语言。他经常一连几个小时躺在席子上,任姑娘兴高采烈地在他耳畔叽叽喳喳。他话不多,或许是懒于思考。他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着姑娘用当地烟草和树叶制成的香烟,他看姑娘一双巧手编织草席。土著居民经常来到小屋,讲述岛上古老部落相互征战的旧事。有时,他去岛礁上捕鱼,带回满满一篮子色彩斑斓的渔获。有时,他晚上举着火把去抓龙虾。棚屋周围长满大蕉树,萨莉将大蕉果实烤熟做餐食。她知道如何用椰子做出美味佳肴,溪边的面包果树一任他们取用。遇上节日,他们宰杀一头小猪,在炙烫的石头上烹煮。他们一起在溪中沐浴。傍晚,他们坐在装着舷外支架的独木船上,荡舟海湾。落日余晖映在湛蓝的海面上,仿佛荷马笔下的希腊海水一样泛着深红色的光芒。海湾之中,海水颜色千变万化,一会儿呈现碧绿、紫色、翠绿,一会儿又被夕阳染成金黄。接着,珊瑚色,棕色,白色,粉色,红色,紫色,美轮美奂。海面景象万千。海湾宛若一座神奇的花园,急速游弋的鱼儿则像是花丛中往来穿梭的蝴蝶。一切恍如梦境。珊瑚间一泓泓水潭,澄澈透明,清晰可见水底白色的沙滩,是沐浴嬉水的绝佳之处。嬉水完毕,他们清新、愉快地踏着柔软的草地回到溪边,手牵手一路徜徉,八哥在头顶的椰子树上愉快地歌唱。夜幕降临,寥廓的苍穹金星闪闪,似乎比欧洲大陆的星空更加辽远,温和的海风轻柔地吹过敞开的棚屋,夜晚倏而即逝。她十六,他二十。晨曦悄悄爬上房顶,窥视这对可爱的孩子,彼此相拥,睡梦正酣。太阳躲在大蕉树硕大凌乱的树叶后,不忍打搅梦中的人儿。忽而,一个恶作剧,顽皮地射进一缕金色的阳光,仿佛波斯猫伸出的爪子,在他们脸上轻轻搔挠。他们睁开惺忪的双眼,微笑着迎接新的一天。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这对恋人——我不想说他们爱得激越,激越的爱情总会蕴含一抹悲伤的影子,一丝凄楚或痛苦,他们爱得纯粹,爱得全心全意,纯粹而自然,一如初相见时的彼此倾心,彼此交托。

    “如果有机会问问这对恋人,我敢肯定,他们一定会觉得彼此的爱绵绵不绝。我们难道还不懂吗,爱情的第一要义就在于永恒的信念?然而,或许雷德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女孩也毫无察觉,雷德的心中已经萌发了一颗细小的种子,有朝一日,这种子生根发芽,衍生而为厌倦。有一天,有个海湾土著人告诉他们,海岸不远处停了一艘英国捕鲸船。

    “‘太好了,’雷德说,‘不知道能不能拿坚果和大蕉换一两磅烟草。’

    “萨莉为他制作的烟叶吸起来劲头足,味道好,但雷德并不满足。他突然渴望吸食真正的烟草,浓烈、刺鼻的烟草。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吸烟斗了。想起烟斗,口水顿时流了出来。你可能会觉得,既然他身上露出这些征兆,萨莉自然会劝他打消念头,可萨莉完全陶醉在爱情中,从来没想到地球上有什么力量能将雷德从自己身边夺走。两人一起进山,采摘大篮大篮的野橘,绿色的野橘,甜美多汁。两人一起在棚屋周围采集大蕉,一起去树上采摘椰子、面包树果实和芒果,他们一起将水果运到海湾。他们将水果装上摇摇晃晃的独木舟,雷德和告诉他捕鲸船靠岸消息的土著男孩一起,向岛礁外划去。

    “这是萨莉最后一次见他。

    “第二天,男孩一个人回来了。他痛哭流涕,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他们坐着独木舟划了很久,最后到了捕鲸船边。雷德喊了一声,一个白人朝船舷外看了一眼,邀他们上了船。他们搬着水果上船,雷德将水果堆在甲板上。白人和他攀谈起来,双方似乎达成了协议。一个人走下甲板拿了些烟草上来。雷德随即取了一些,点上烟斗。男孩模仿他从口中吐出烟雾、自在享受的样子。然后,他们对雷德说了些什么,雷德随即走进船舱。船舱的门敞开着,男孩好奇地朝里面观望,看见他们拿出酒瓶和酒杯。雷德边喝酒边吸烟。他们似乎问了雷德什么问题,雷德摇摇头,笑了。第一个跟他们打招呼的那个人也笑了,又给雷德倒满酒。他们继续聊天、喝酒,男孩看着实在无聊,蜷缩在甲板上睡着了。后来,他被人踢醒,跳起来,发现轮船正缓缓驶出港湾。他看到雷德坐在桌旁,头枕在胳膊上,睡得正酣。他朝雷德走过去,想叫醒他,一只粗壮的手抓住他的胳膊,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嚷了一通他听不懂的话,指着船舷外边。男孩大声喊叫雷德,可他被抓起来,扔出船舷。他只得绝望地游到漂离岸边很远的独木舟旁。他将独木舟推到岛礁边,爬进去,一路哭着,向岸边划去。

    “很明显,不知是因为船员逃跑还是由于疾病蔓延,捕鲸船上缺少人手,雷德上船时船长让他签雇佣协议,被他拒绝了,船长于是派人把他灌醉,绑架了他。

    “萨莉伤痛欲绝,哭喊了整整三天。土著人想尽办法安慰她,可根本没有用。她不吃不喝,精疲力竭,变得无精打采。她整天待在小海湾,望着那片环礁湖,无望地等待雷德能脱险回来。她坐在白沙滩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泪流满面,晚上,她拖着疲惫的身躯,穿过小溪,回到曾经的幸福小屋。雷德来之前供她住宿的亲戚让她搬回去住,可她说什么都不肯。她坚信雷德会回来,她想让雷德回来后能够第一时间找到她。四个月后,她产下一名死婴,接生的老婆子留在棚屋里陪她。她生活中的快乐荡然无存。如果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痛苦逐渐减轻,那是因为痛苦已经被挥之不去的忧伤取代。土著人大多情感炽烈,稍纵即逝,你根本无法想象到她竟如此矢志不渝。她坚信雷德迟早会回来。她守候着他,每当有人穿过这座椰子树干搭成的小桥,她都急切张望,说不准是雷德终于回来了。”

    尼尔逊停下来,轻轻叹口气。

    “她最后怎么样了?”船长问。

    尼尔逊苦涩地笑了。

    “哦,三年之后,她跟另一个白人好上了。”

    船长的胖脸上露出一丝嘲笑。

    “这种事经常发生。”他说。

    瑞典人看了他一眼,眼神充满憎恶。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粗俗、肥胖的家伙让他如此反感。但他的思绪飞散开来,往事历历在目。他回到了二十五年前。当时,他厌倦了在阿皮亚喝酒赌博、沉迷女色的生活。他放弃了曾经雄心勃勃的事业,第一次来到岛上。他将一切功成名就的梦想抛之脑后,一心只想舒舒服服度过余下的几个月时光。他住在一个混血商人那里。商人在村庄边上离海岸几英里的地方开了一家商店。有一天,他沿着椰子树下绿草如茵的小径漫无目的地闲逛,来到萨莉住的棚屋。这里的景色美到令人悸痛。突然,他见到萨莉。她是他见过的最美妙的精灵,深邃、明亮的眼眸流露着悲伤,莫名地打动了他。夏威夷土著民族容颜俊美,美人比比皆是,但那种美仅止于外表,实则空洞。这双悲伤的深色眼眸充满神秘,你能从这眼眸中感到人类灵魂的痛苦、复杂与挣扎。商人告诉他萨莉的故事,他感动不已。

    “你觉得雷德会回来吗?”尼尔逊问。

    “恐怕不会。等到这艘船能回本,恐怕还得许多年,那时,他肯定早把萨莉忘了。我敢保证,他醒来发现自己被绑架,一定会怒不可遏。他一定会想跟人打架。可他也只能自认晦气。我猜,过不了一个月,他也许就会觉得离开小岛是莫大的好事。”

    尼尔逊一直无法忘怀这个故事。或许是因为他生了病,身体虚弱,雷德青春洋溢的身体令他浮想联翩。他自己形容丑陋、其貌不扬,但对别人的美向来不吝表扬。他从未激情四溢地爱过,自然,也从未被激情四溢地爱过。这两个年轻人之间激情四溢的恋情令他格外兴奋。有种难以言表的“绝对”之美。他再度来到溪畔棚屋。他擅长言辞,思维活跃,任何东西上手都快,他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学习当地语言。积习难改,他甚至已经开始搜集素材准备撰写有关萨摩亚语的论文。跟萨莉住在一起的老婆子邀请他进屋坐坐,给他端上卡法酒,还递上烟草。老婆子很高兴有人跟她聊天,可聊天时他一直望着萨莉。萨莉让他想起那不勒斯博物馆中的塞姬[65]。她的五官跟塞姬一样纯净、分明,虽然生过孩子,可看起来还像个少女。

    见过两三次面之后,他才哄得她开口说话。不过,她只问他在阿皮亚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雷德的人。雷德失踪已经两年,显然她从未停止过对他的思念。

    尼尔逊很快发现自己爱上了萨莉。他需要坚强的毅力才能压抑住每天往溪边跑的冲动。见不到萨莉,他满脑子都是她。起先,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只想看看她,偶尔听她说说话,这份爱给他带来美妙的幸福感觉。他陶醉在纯真无瑕的爱恋中。他对萨莉毫无非分之想,只想为这美丽的人儿编织美妙的幻想。可这里新鲜的空气,宜人的气候,充足的睡眠和简单的饮食,对他的健康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夜晚,他的体温不再飙升到危险的高度,咳嗽逐渐减轻,体重开始增加。半年过去,他一次都没有咳血。突然,他看到了生的希望。他仔细研究自己的病情,突然萌发出希望——如果精心调理,他的病有望康复。他欢欣鼓舞,开始展望未来,还制订了计划。当然,生龙活虎的生活不适合他,不过,他可以选择在岛上生活,微薄的收入在别的地方可能难以为继,在这里却绰绰有余。他可以种椰子树,并以此为业。他可以派人把书和钢琴运过来。他头脑机敏,意识到自己所有这些计划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萦绕在心头的欲望。

    他想得到萨莉。他爱恋的不仅是她的美貌,更爱他从她痛苦眼眸中窥得的哀伤灵魂。他要用激情让她陶醉。最终,他要让她忘记过去。他沉浸在狂喜中,幻想着自己也能给她带来幸福。他从不敢奢望这近在咫尺的幸福。

    他请萨莉跟他同住。萨莉拒绝了。他早已料到这个结果,因此并不十分沮丧,他相信迟早有一天萨莉会顺从自己。他的爱无法抗拒。他把心中的想法告诉了老婆子,令他惊讶的是,老婆子和各位邻居早已经看穿他的意图,竭力说服萨莉接受他。毕竟,土著都愿意替白人管家,按岛上的标准来衡量,尼尔逊算是个有钱人。给尼尔逊提供食宿的商人来找萨莉,劝她别犯傻,劝她不要坐失良机。告诉她,这么久过去了,别再指望雷德会回来。女孩的拒绝更加激起尼尔逊的欲望,原本纯真的爱恋变成了蚀骨的激情。他下定决心,不畏一切艰难险阻。他不让萨莉有片刻安宁。最后,厌倦了他的死打烂缠和百般劝说,厌倦了周围人的轮番请求和责备,萨莉同意了。第二天,当他欢呼雀跃去见她的时候,他发现夜里她把与雷德共同生活过的棚屋放火烧了。老婆子怒气冲冲地跑到他面前,数落萨莉,可他挥挥手让她不要再提。有什么关系,他们可以在棚屋旧址盖一栋平房。要是他想把钢琴和大量图书弄来的话,欧式房屋更方便。

    于是,他就建成了这栋木房子,如今他在里面已经生活了多年,萨莉成了他的妻子。然而,除了头几个星期,他满足于萨莉给自己的一切,沉浸在欣喜中,后来,他就再也不知幸福为何物。出于厌倦,萨莉的确顺从了他,但她给他的是她自己全然不在乎的东西。他曾隐约窥见的灵魂依然疏离。他知道萨莉压根就不喜欢自己。她依然爱着雷德,一直在等他归来。尼尔逊知道,只要一见到雷德,她会立刻撇下他的爱,他的柔情,他的爱怜,他的宽容,她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自己。她丝毫不会顾忌他的苦闷。他被痛苦攫住了,他锲而不舍地叩击着她那残忍拒绝他的顽固“自我”。他的爱怜变成了痛苦。他想用温柔融化她的心灵,可她依然故我。他对她投以冷淡,她丝毫不以为意。他对她发火,辱骂她,她一声不吭地流泪。有时,他觉得萨莉是个骗子,所谓的灵魂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他无法进入她心灵的圣所,因为圣所压根就不存在。他的爱恋变成他想要逃离的牢狱,却又没有勇气打开牢门去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这场爱恋变成了折磨,他渐渐麻木了,绝望了。最后,爱恋之火燃尽熄灭,看着她望着纤细的独木桥,他的心中不再燃起怒火,而只是不耐烦。多年来,两人因生活习惯和彼此的方便而住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回想起曾经的激情,他惨然一笑。岛上的女人衰老得很快,她如今也成了老妇人,他对她已经没有爱,剩下的只是忍耐。她从不干涉他。他沉溺在自己的钢琴和书籍中。

    他的思绪引着他继续说下去。

    “如今,当我回想起雷德和萨莉之间短暂而炽烈的爱情,我觉得他们应该感谢无情的命运,在他们爱情最炽烈的时候将他们分开。他们痛苦,可那痛苦格外美丽。他们并未遭受真正的爱情悲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船长说。

    “真正的爱情悲剧不是生离死别。你觉得要过多长时间,恋人间的爱会渐渐消逝?望着你曾经痴心爱恋,须臾不离左右的女人,你突然觉得见与不见都无所谓,那种痛苦才真正可怕。爱情的悲剧源于冷漠。”

    他讲这番话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虽然他说话的对象是船长,他的这些话却不是说给船长听的,他一直在将思绪组织成文说给自己听。他眼睛盯着对方,却根本没有看他。可现在,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不是眼前这个男人的身影,而是另一个男人的身影。仿佛他正望着一面让人变得面目狰狞的哈哈镜,他从这个肥胖、丑陋的男人身上瞥见了一个年轻小伙子的影子。他迅速将他打量一番。为什么他信步闲逛会来到这个地方?他心头一震,呼吸停滞。心中涌起莫名的怀疑。他的猜想不可能是真的,却又的的确确是事实。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

    船长的脸皱巴起来,发出圆滑世故的笑声。他看起来充满恶意,又格外庸俗。

    “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我自己都差点儿忘了。不过,三十年前,岛上的人一直叫我雷德。”

    他低声笑了,几乎听不到声音,硕大的身体随着颤动。笑声令人厌恶。尼尔逊浑身战栗。雷德大为开心,笑得眼泪从布满血丝的眼中滚落到脸颊上。

    尼尔逊吸了口气,正在这时,一个女人走进来。是个土著女人,身材高大,肥胖但不显臃肿,皮肤黝黑(土著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肤色越来越深),头发灰白。她穿黑色长袍,纤薄的衣服勾勒出硕大的乳房。这一刻终于来临。

    她来跟尼尔逊商量家务事,尼尔逊答复了她。不知道她有没有像他那样听出声音里的不自然。她漠然地望了窗边椅子里坐着的男人一眼,走出屋子。这一刻终于来了,却又走了。

    好一阵子,尼尔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深深地震惊了。他终于开口说道:

    “如果你愿意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会非常高兴。家常便饭。”

    “不必了,”雷德说,“我得去找格雷这家伙。把他的东西卸下来就走。明天要返回阿皮亚。”

    “我叫个男孩给你带路。”

    “那太好了。”

    雷德从椅子里抬起身,瑞典人叫了个正在种植园里干活的男孩。他告诉男孩船长要去的地方,男孩走上木桥。雷德跟着他准备上桥。

    “别掉下去了。”尼尔逊说。

    “绝对不会。”

    尼尔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雷德穿过木桥消失在椰子树丛中。他重重坐进椅子里。一直以来横亘在他面前,挡住他幸福的就是眼前这个人吗?这么多年来,萨莉朝思暮想、翘首期盼的就是这个人吗?这太荒诞了!他突然感到满腔怒火,恨不得跳起身来,将身边的一切砸烂。他被欺骗了。造化弄人,他们俩最终还是见面了!他纵声大笑,笑得凄惨,笑声越来越大,变成歇斯底里的狂笑。众神对他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如今,他已经变成一个老头。

    萨莉走进来,告诉他晚餐准备好了。他坐在她面前,准备吃饭。他想知道,如果此时此刻,告诉她坐在椅子上的那个身材臃肿的老头是她年轻时就朝思暮想的恋人,她会说什么?若是在多年以前,他恨她给自己带来的痛苦,他会很高兴告诉她这个真相。因爱生恨,他想像她伤害自己一样去伤害她。可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他淡淡地耸耸肩。

    “那个人想干什么?”她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话。她太老了,一个身形肥胖的土著老妇人。他不知道自己年轻时为何那么疯狂地爱着她。他匍匐在她脚下,虔心爱着她,而她丝毫不为所动。浪费,真是浪费!而今,望着她,唯有鄙夷。他的耐心耗尽了。他回答说:

    “他是纵帆船船长。从阿皮亚过来。”

    “哦。”

    “他给我捎来家里的消息。我大哥病重,我得回去。”

    “要去很久吗?”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鄢宏福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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