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时候,事务所贴出了暑假出游的消息,目的地是巴厘岛。一时间,整个事务所里人心昂扬,上下鼎沸,好不热闹。
朱青跑来找我:“你去吗?你要去的话我们提前申请分到一间房,我找我爸去说说。”
“不是说刚入职半年不能参加旅行吗?”我问。
朱青把我拉到一边:“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郑克己肯定会让你去的。他才接了两个大案子,分红都不少,你还怕他出不起这点钱啊?”
这时,前台给我发来消息,说我有快递到了,是文件。我下楼去前台拿了快递,撕开信封的时候,发现是饮光基金会寄来的。
饮光基金会还有给我寄快递的一天?从我在宋老身边起,那群人就特别讨厌我。他们认为我就是个尸位素餐的角色,眼下还占了大笔财产,看起来就是白眼狼的货色。
我捏着手里的文件,忍不住轻嗤一声。搞得谁稀罕这些东西似的,我倒要看看他们给我发了什么东西。我干脆把整个信封全部撕开了,其中有一沓文件,跟我没什么关系,好像是基金会相关的东西,我看不懂。我抖了下信封,从里面掉出来两张叠起来的复印纸,我展开一看,居然是两张身份证复印件。上面的名字分别是宋渊和宋其光。
我心头一跳,连呼吸都慢了一拍。我仔细看了看这两张身份证,复印件上的人像模糊不清,两张脸都是黑乎乎的。唯一能看仔细的,就是出生年月和住址。两人的住址都在离江城不远的一个小县城里。
一时间,我竟然有些不知所措。我拿出手机把身份证复印件拍了下来,又把那些东西放回了文件袋中,脚下步伐不停,快步往郑克己的办公室走去。
刚到郑克己的办公室,舒迦陵告诉我他正在办公室和客人谈事情。
我找了张椅子坐下,和舒迦陵聊了会儿天。没过一会儿,他办公室的大门打开,黄依然和他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我也不知道心虚个什么劲儿,居然猛地转身躲到了不远处的复印机下。那里正好有棵盆栽,完美地挡住了我。
老实讲,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我要躲在这个角落里。但是看到那两人同时出现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躲起来。
这时我听到了黄依然的声音:“那我先走了啊,郑律师,下次再来打扰你。”
“嗯,比赛加油啊。”郑克己声音淡淡。
“会的,起码拿个第三给你看看。”黄依然声若银铃,渐渐飘远。
我一人躲在那个盆栽后面,左手成拳,心头郁结。什么叫起码拿个第三?我在担心能不能入围的时候,她已经能够预料自己能不能拿奖了,我跟她的差距有这么大吗?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郑克己不知怎么地走到了我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出来,你躲这儿干吗呢?”
“那……那……嗯……我手机掉这儿了,我来找一下。”我解释道。
他狐疑地看了眼复印机,又看了眼我之前坐的那张椅子。郑克己闲闲地开口:“那是,扔了个抛物线的距离。”
我觉得郑克己是有心想要气死我的。我倔强地解释:“手滑。”
“你有事找我?”郑克己突然发问。
我点了点头,扬了扬手里的东西。他冲我招了下手,我跟着他进了办公室。我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对郑克己说:“打开来看看。”
郑克己打开文件袋,看到了那两张复印件。
“谁寄来的?”
郑克己看到那两张复印件,脸色很是不善。我有些奇怪,有宋其光和宋渊的消息不是好事吗?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不开心?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快递的外包装递给了他。郑克己接过包装看了眼,问:“他们为什么要把东西寄给你?”
他沉下脸,坐在椅子上,接着随手翻了翻那叠文件。郑克己看了好一会儿,脸色更加难看了。
“我哪知道?自从宋老离世,我就跟饮光基金会一点联系也没有了。”我说。
“那就行了。”郑克己摇头,“你不要多想,这两张身份证复印件你也别管。这些东西我们早就找到了,你还是继续专注你的那些信。”
“那这个东西突然寄过来,总有什么意思吧?”
我看着郑克己,想要求得一个答案,但是对方明显不想遂了我的心愿。他将两张复印件丢到了碎纸机里,碎纸机发出咔咔的响声,将我想要留下来的东西搅得一点不剩。我眼巴巴地看着碎纸机,心想幸好我拍照存证了。
“跟你说了别管你就别管,你还听不听我的话?”郑克己看着我。
“听听听!我不管!”
他的独断专行综合征又发作了。每次都是这样,问都不让我多问一句,就强行拿出师兄的派头来压人。偏偏他发火的时候又格外吓人,想问为什么的我,总是只能把一肚子的疑惑再吞回去。
大概是我脸色不太好,郑克己又刻意放软了口气。他虽然压制了自己的脾气,但我还是听出了话语里的不耐烦。
他说:“不是我不跟你说,有些事情你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不知道是件好事。这事情我来处理,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找宋渊不就是我该做的事情?”我问。
郑克己用左手撑着额头,说:“是。但是这个身份证上的地址我们已经去过了。没有线索,所以你不用再找了。这个理由可以吗?”
我点头:“你这样说,那我就这样信吧。虽然我觉得你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告诉我,但是既然你不说,那我就不多问了。我先走了,你……该怎么继续就怎么继续。”
郑克己看着我,目光里饱含诧异。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我总觉得他有话要说,但到最后,却也是什么都没说出口。他只是点头:“那你去吧。”
我回到办公室落座的时候,还是觉得这件事太诡异了。郑克己一定有关于宋渊的事情瞒着我。而且他在看到复印件时脸色那么难看,肯定也是知道了些什么。
他要我别管,但是我好奇心重,还是忍不住在电脑上面开始搜索从江城如何去那个县城。我找来找去,最后发现只有几条旅游攻略。上面说那个县城虽然风景优美,但是路途不便,只能先坐火车到邻近的地级市,然后乘巴士过去。而且乘坐巴士的时间不短,大概要花上五个小时。
我将大致的坐车行程保存下来,又搜了搜之前在复印件上看到的地址。虽然具体的地址我不记得,但我还是记了个大概。
此时,有电话进来。我叹气,只能认命地拿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我呆了一阵。
傅司泉?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打来电话准没什么好事。
我接起电话:“傅总,您好。”
“难得周小姐还记得我。”
不知怎么的,每次听到傅司泉的声音,我总有阴恻恻的感觉。这人实在是很难让我心生好感。
“傅总有事找我?”
“也没什么事,想问问周小姐晚上有没有空,能不能赏脸吃个便饭?”
我心头一跳,捏着电话的手不自觉握得更紧。我跟他又不熟,吃什么饭?但转念之间,我又有些好奇他找我到底意欲何为,是不是又是为了图书出版的事情?
在他之前,我也断断续续地收到了一些邮件,都是在咨询宋老的遗著和书信有没有出版的遗愿。他们报出的价格相当诱人,但我还是一压再压,没有立即表态。
现在又来了一个傅司泉,这人又不是主攻文化生意的,干吗与我联络得这么热切?
我没有立刻作答,电话那边的傅司泉敏感地嗅到了什么。他笑了一声:“是不是我的时间约得不好?周小姐什么时候有空,我们约个时间?”
听他的话,这人完全没有一点被拒绝的意思。看样子这饭我是吃也得吃,不吃他找机会也会逼着我吃。现在他把主动权交到我手上,还算是礼貌客气。
我想了想,说:“那就过两天?我提前给傅总打电话可以吗?”
“那就一言为定,周小姐不要贵人多忘事啊。当然,要是周小姐忘了,我也会提醒的。”
这人还真是誓不罢休。我无声叹气:“不会不会,我一定记得。”
得到了我的保证,傅司泉终于舍得挂了电话。
挂了他的电话,我忍不住给宋伊汶打了电话。他一接起来,我便问:“方便说话吗?有事情要问你。”
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嘈杂,接着是衣料摩擦的声音。再过一会儿,电话那边安静了下来。宋伊汶的声音传来:“方便,你说。”
“傅司泉找我做什么?”
“跟我没关系,我没有在他面前透露我和你的关系。”宋伊汶马上澄清,“他们不知道的。”
听到这话,我转去了门外,一路小跑走到安全出口处,四下探看一番,还好,这里没人。我捏着电话,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爱你的关系啊。”
宋伊汶此话一出,我的手机都差点拿不住了。他的理直气壮简直让人咋舌。我知道这人向来坦诚,但是直白到这个份上,确实让人脸红心跳。
“行,我收下了。那跟你没关系,就是跟我有关了。我去回复他吧。”我说。
“需要我陪你吗?”宋伊汶又问。
“不是不打算在他面前透露我们的关系?”我反问一句。
“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在你身边。”宋伊汶回答。
“你敢来吗?”
“除了将你拱手送人,别的事情不足为惧。”
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我掩着话筒偷偷喘了几口气,生怕自己因为心动过速而窒息。我对他说:“好,那到时候再见。”说完之后,我立即挂了电话。
我又回拨给傅司泉,他接起电话,我跟他确认了时间,他跟我确认了地点。挂断电话前,傅司泉又嘱咐了一遍:“周三晚上,不见不散。”
“好。”
周三的时候,我提前请假先走。我刚出事务所,便遇到了从外面办事回来的郑克己。他踩在台阶上,看向我的时候,目光里还带着疑惑:“你干吗,提前开溜啊?”
“我请了假,晚上有事,我要先走。”我说。
郑克己干脆停下了脚步,挡在了我的面前。我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恰好和他平视。他看着我,说:“穿这么好看,还化了妆,看样子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有些愕然,暗想我平日也没有到不修边幅的地步吧,怎么今天稍作打扮,就被这人看出来了?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吧,顺便跟我说说,是什么事情这么重要,值得你特别打扮一下。”他看着我。
“我可以自己去。”
话音刚落,郑克己不由分说地拽住我的胳膊。他的力气很大,我想挣脱也没办法,踩着高跟鞋的我只能由他扯着,最后被塞到了车里。
郑克己坐上驾驶座,他侧过身来帮我扣安全带。我不依,本想借此机会下车,却被他按住肩膀。接着,我就听到车门落锁的声音。
我侧过头,刚准备讽刺他两句。哪知他正巧抬头,我的嘴唇擦过他的领口,留下了一道唇膏痕迹。
虽然我没有擦浓烈的颜色,但那道红痕在白衬衣的领口上还是相当刺眼。我纠结再三,指着郑克己的衣领说:“你要不要去换件衣服?”
郑克己拨下挡板,打开上面的镜子看了看自己的领子,他轻轻抚过衣领上残余的口脂,又看了落在拇指上的颜色。他对我说:“这颜色还挺衬你的。”
我被他这席意味不明的话说得满脸通红。此刻,我甚至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只好侧过脑袋,看向窗外,假装若无其事。
他问我目的地,我把手机短信递给他看。郑克己狐疑地问:“你怎么会认得傅司泉?”
这真是一个说来也巧的奇遇。我只得把那天的事情再说一遍,刚说完,郑克己便冷哼一声:“你找别人倒是挺积极的啊,什么时候你才会对我嘘寒问暖一下?”
“我还没跟你嘘寒问暖吗,上次橙子谁给你剥的啊?”我反问。
“你敢说你没给别人剥过橙子?”
“除了我爸妈、你、宋老,没了。”我两手一摊,“平常都是别人剥给我吃的好吗,你以为呢?”
听到这话之后,郑克己突然就开心了,他的黑眸弯出了好看的弧线,上上下下地看了我一番。我有些不自在,指着他吱吱作响的手机说:“你的手机叫半天了。”
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果断挂了电话不说,还直接关了机。
郑克己对我说:“我今天陪你会会傅司泉,看看他想搞什么鬼。”
车子驶入会所,我好奇地张望了一下,郑克己说:“会所是会员预约制的,看样子傅司泉求的事情挺大,要不然怎么这么礼遇你这个小姑娘。”
不知为什么,在郑克己嘴里,我总是小,好像不够格跟他较量,就像老词人嘲笑小孩子为赋新词强说愁。
我年纪小,我不跟他计较。
早有服务生立在一边准备引路,我报上了房间号,他们立刻知道我是周俛仰。
等我和郑克己走到包间时,傅司泉早早落座,坐在一旁的,还有一个我从没见过的陌生男人。那人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眉目中自有一分精明。他看到我时,先扬起了笑容:“周俛仰小姐,久仰大名。”
“这位先生太客气了,我只是一个小姑娘,无须久仰。按理来说,郑律师才是真正有名的人。”
我这话说得没错,郑克己的商业案一向打得好,城中名人都爱用他。去年的时候,傅家公司风投部聘了郑克己当顾问。
傅司泉笑:“不是客气,郑律师是我们的老朋友了。而周小姐藏在深闺无人知,好几年了,总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我自嘲一句:“那主要是因为我上不得台面。宋老和郑律师怕突然把我放出来,会吓到人。”
两个男人相视一眼,笑了。傅司泉说:“周小姐一点架子都没有,挺纯真可爱的。”说完之后,他默不作声往郑克己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一直心惊胆战,主要是怕人看到郑克己领口上的唇印。但是我也知道,傻子才看不见。这两人分明是人精,肯定误会了我跟郑克己的关系。
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必要去澄清。
人都到齐,菜也准备上桌。觥筹交错中,傅司泉和那位黄先生也把话题说开了。我想得没错,两人就是盯牢了我手里的图书出版权。
那位黄先生旁敲侧击地问我:“周小姐,想要代理宋老图书的人不在少数吧?”
“挺多的。我暂时还没有把宋老的手稿整理完毕,所以很多邮件都被我压下了,还没空一一回复。”我笑了笑,略表歉意。
“那之前有几本书的版权快到期了吧,周小姐有再版的意愿吗?”那人穷追不舍。
这人的眼神简直如狼似虎,我要是再不撒口,黄先生只怕想冲上来直接把我咬死作数。我默默地看向坐在一边的郑克己。他吃得正好,夹了一筷芹菜炒香干放在碗里。他真可以啊,看起来像个主力军,实际就是来蹭饭的。郑克己坐在一边不声不响,看着我腹背受敌却无动于衷。
看他这样,我真是忍不住想给他找点麻烦:“郑律师,人家问我再版的事情呢。我年纪小不太明白,你给我解释解释?”
大概是我那故作骄纵的语气吓到他了,郑克己咳了几声,连忙拿起手边的杯子喝了两口水。他一脸不悦地看着我:“让你黄叔叔跟你解释,他是行家,我顶多是半路出家。”
这人真行,又把我推到了敌营!
黄先生见到机会来了,他大摆讲堂,说得不亦乐乎。我趁着他嘴上没停,连忙从桌上捡了个茶香鸭的鸭腿来吃。
一顿饭吃下来,我就捞着一个鸭腿和一碗汤。其余时间,全花在和那位黄先生斗智斗勇上了。我拿出了毕生装傻的功力,总算是能带着宋老那些书的版权全身而退。
但黄先生也不是吃素的,他逼着我要了个优先权,说要是出版或再版,第一个就给他打电话。我只得点头。
出包厢的时候,黄先生先拉着我客套了一番,后又逮着郑克己说话去了。这时,傅司泉走到我的面前,他笑了笑,说:“周小姐真是大智若愚。”
“啊?”面对傅司泉突如其来的称赞,我有些疑惑。
他摇头,脸上还挂着笑:“没什么,路上小心。”
我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懒得继续深究。我和郑克己将那两位“贵人”送到停车场,目送他们离开。
等他们的车离开会所,我电话响了。我拿起来一看,是宋伊汶的来电。
“事情谈完了?”宋伊汶在电话那边问我。
“嗯,谈完了,刚刚从包房离开。你时间算得可真准。”我笑。
“我向来有时间观念。”
来之前,我通知了宋伊汶。他提前结束了工作,来此处等我。虽然郑克己说这里是预约制,但那又如何?对我来说,应该没有事能难倒他。
“你在哪里?”我问。
“转身。”
我回过身去,看到了不远处的宋伊汶。看到他时,我居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刚刚在饭桌上的紧张感逼得我随时都想逃走,可我一想着“如果是他会怎么面对”,我就放松了绷紧的肩膀,强压下心头的敌意。
现在看到他,郁闷的心情更是纾解了不少。
我加快步伐,走到了宋伊汶身边。他的面容被不甚明朗的停车场的地灯照得更加神秘,他俯下身子看着我,说:“谈得怎么样?”
“全身而退。”说话时,我的语气有抑制不住的得意。
“这样的口气,是在求表扬吗?”他小声问我,眼眸深邃。
“如果是,那我有什么奖励吗?”我问。
“带你去个好地方。”宋伊汶说。
我刚准备说话,突然间,我的背后响起了郑克己的声音。宋伊汶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小声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自己跟来的,不关我的事。”我立刻澄清。
宋伊汶的表情一如往常平淡。可我很清楚,这人表面越是风平浪静,心里越是酝酿着不可告人的风波。所以我立即撇清关系,免得他找我秋后算账。
郑克己走来,跟宋伊汶打了个招呼。两人寒暄了一阵,郑克己突然说:“Evan,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宋伊汶点了点头:“请说。”
一瞬间,我的紧张感爆棚。我以为郑克己会问出我们都想知道答案的那个问题。
可他偏偏没有问,他问的是:“你和周俛仰,到底是什么关系?”
郑克己走得近了,他衣领上的那一抹红痕也显得格外清晰。再配合他刚刚问出口的那句话,我简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本想解释,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谁知宋伊汶突然回答:“我和她,是没有公布的情侣关系,她是我的女朋友。至于为什么不公开,是因为绵绵怕别人对她的工作有非议,以为我会偏袒她。”
他的英文发音依然有点咬字不清,带着法语的味道。可他每一个单词就像敲在我的心弦。如同按下钢琴的琴键,弦音就此被敲成一段华丽的乐章。
郑克己颔首,似乎是默认了这个解释,他又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这个问题晚点回答,现在不是时候。你也不要去查我的事情,有人在看着你们。”宋伊汶说。
我听得又是一阵毛骨悚然,忍不住往宋伊汶的方向看了过去。
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好像知道一切?
郑克己嘴唇半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他有些不甘地抿了下唇,说:“那什么时候可以回答?”
宋伊汶只是笑,并没有说话。
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他们好像有很多东西都没有告诉我。而且最让我觉得气愤的是,本该告诉我一切的郑克己,其实也没有告诉我实情。可我转念一想,他又凭什么告诉我一切呢?
郑克己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先走了,你一定要把她平安送到家。”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里莫名有些泛酸。郑克己虽然有时让我生气抓狂,但是每每在这种时候,我却总会生出一种无以为报的心情。我甚至都不希望他继续对我这么好,因为这样的好,也是一种负担。
我觉得应该偿还,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还。
等郑克己离开后,宋伊汶问我:“我该怎么理解你刚刚的眼神,恋恋不舍?”
我觉得有些好笑:“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个词?”
“还有谁,亨利教的。”宋伊汶耸了下肩膀,“走了,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在江城活了二十多年,还有什么地方我没去过?”我忍不住问。
“你去了就知道了。”
我跟着他上了车。宋伊汶的驾照终于批下来了,今天是他自己开车过来的。我坐上了副驾驶座,宋伊汶问:“你不准备向我解释解释郑克己衣服上的唇印?”
“说话时不小心蹭上去的。”我解释。
“谁说话需要凑那么近?”宋伊汶挑眉。
“他耳背,听不清。”我说。
这时,他突然伸手,在我的鼻尖上刮了一下:“下不为例,记得保持距离。”
“你不是要我再等等你吗?”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宋伊汶是这么对我说的。他的话像我的定心丸,一瞬间就把所有的犹疑和不确定都赶走了。以至于后来我再看到宁芳,都很难生出嫉妒心了。
可是今天,宋伊汶打破了自己的话。
“在郑克己面前不能等,他是伺机而动的狼。”宋伊汶回答。
“我一直以为他不喜欢我。毕竟我和他之间,很难和‘喜欢’这个词挂钩。”我有些困惑地说。
“那是因为他不确定自己的心。可一旦确定了,他也不会犹豫的。要是我不挑明,我可是要吃不少苦头的。”说着话,宋伊汶扶着方向盘,把车开出了会所。
我还在心里琢磨,怎么可能呢?我宁愿相信石头会开花,也不相信郑克己会喜欢我。
不一会儿,宋伊汶开车带我到湖边。
夜里十点,沿湖小径上静悄悄的。今天大约是阴历十六,天上的月亮圆得惊人。除了圆不说,还特别亮,脚下的沥青路被照得仿佛覆上了霜雪。
放眼望去,远处层林尽染,好像有种别样幽深的美。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月光,一时间站在湖边愣了神,竟一步也迈不动了。
湖面寂寂无风,如未磨开的镜面一般。清辉满塘,夏荷如墨,这一切都好似入了画。
宋伊汶突然说:“上个月我独自一人来散步,看到这么美的月色,居然觉得可惜。我当时想,如果你看到了,一定很喜欢。”
“你又知道?”
我觉得我也是挺讨厌的。明明被他说中了心声,却总不想遂他意承认下来。可是我每每反问的句子,恰恰好都是被他说中的想法。
他说:“你还记不记得你那天在我办公室里翻苏富比的拍卖画册?”
“哪天?”
我说完这句话,宋伊汶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我连忙接话:“我想想,我肯定记得!”这不能怪我记性不好,我日日忙前忙后,手里攥着一把事情。
白天忙着上班,夜里忙着解谜,周末抽空学语言,还要时不时查阅一下我的服装设计比赛进度。
事情太多,我哪记得住自己还看过一本拍卖画册?
见我一脸困惑,宋伊汶叹了口气,说:“你跟我说过,你见过那幅画,赵无极的《月光漫步》。”
经他提醒,我终于记起来了。
宋伊汶说:“你再看看,这里的风景和画里的场景,像吗?”
我又看去,眼前的景色,就是月光肆意漫步于林间湖面。整个城市的黑夜如同画布,任由月色涂抹。
各自寂静,各自妖娆。
赵无极早期甲骨文系列有一幅作品,叫作《月光漫步》。那幅画我有幸见过一次,用色肆意,配色特殊,意欲表达夜深和月明。起初我并不觉得那幅画好在哪里,但是现在,我懂了。
宋伊汶朝我笑,好似也能倾听到我的心潮澎湃。他看着被月光映成银色的水面,说:“今夜的月色真美啊。”
我看向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日本的一位文学大师吗?”
“夏目漱石?我知道。”宋伊汶颔首,“今夜月色真美啊。”
不是无意,不是凑巧。这一次,宋伊汶看着我,很认真地回应。
夏目漱石曾经给学生出翻译题,要学生想象男女在月光下散步时,男生情不自禁地对女生说出I LOVE YOU。
夏目漱石说,此句不应直译而应含蓄,应该翻译成“月が绮丽ですね(今晚的月色真美)”。
为什么偏偏是月亮,那是因为日文中“喜欢”的发音和“月亮”的发音,十分相近。
那种转瞬之间害羞又内敛的感情,竟然被如此唯美的表达出来了。
“是啊,今夜的月色真美啊,我死而无憾。”我点头,含笑回应。
第二天去上班,前台又有我的快递。我接过信封,心里还在寻思,我最近什么都没买啊,这又是什么?
等我拆开信封,里面掉出来两张纸,除此之外里面倒是空的。我摊开那两张纸,却发现还是宋渊和宋其光的身份证复印件。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有些发颤,近在咫尺的人声也变得遥远起来。我站在走廊上面,突然有些茫然和心慌,莫名的恐惧感在我的心里蔓延开来。
我突然想到了昨天宋伊汶的话,他说有人在看着我们。这话不假,可要找到盯着我们一举一动的那些人,却不是简单的事情。
纷繁芜杂的问题让我觉得头痛,我告诫自己不能慌张。待我冷静下来后,将手里的纸重新放回信封里,向办公室走去。
在经历了一上午的魂不守舍之后,我忍不住给郑克己发了短信。很不巧,对方不在事务所,他给我回了三个字:“在外面。”
我又重新捡起了那个被我扔在桌面上的信封,属于寄信人的那一栏一片空白。我将那一栏快递编号输入电脑中检索资料,也没有查到任何关于这个快递单的消息。
这个凭空出现的信封如同鬼魂,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
我不太明白寄来快递的人有什么意图,是指引我去身份证上的地址吗?如果是的话,那里会有什么线索?这么好的机会那人为什么要让给我,自己找到线索再去基金会领赏不就好了?
快要下班的时候,我收到了郑克己的短信,他说他回来了,问我有什么事情。我二话没说,捏着信封就冲进了他的办公室。
我看着郑克己,有点犹豫。我不知道该说真话还是假话,所以格外心虚。
对方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他的视线锐利,看得我更是不知所措。
郑克己说:“你老实交代就好。”
我把放在桌子上的信封推给了郑克己。对方接过去打开一看,脸色阴沉了下来。
“怎么又有?”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早上一来事务所我就收到了,后来我去查了下快递单号,发现这个单号是不存在的。我想了一早上,只能做出两种解释。一来,这是宋老留给我的信号;二来,有人一直在盯着我们。不管是哪一种,这个东西必然都在传达一种信息,所以,我想去宋渊和宋其光身份证上的地址那儿看看……”
我话都没说完,就被郑克己打断了,他说:“不许去,不安全。”
“怎么就不安全了,难道我去一趟还会出什么意外不成?”我反问。
“不许去就是不许去,你听懂了吗?”郑克己瞪我。
“郑克己,你老实说,宋老委托我找宋渊的背后,是不是还有点别的什么隐情?”
不过是去那个小县城看看,却引来了郑克己的诸多反对。他不说明原因,也不告诉我理由。再加之他之前所说,有些事情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
这更加证明,这件看似正常的嘱托背后,一定还藏着什么。
我看着他,郑克己望着我。我们俩好似角力一般用力地盯住对方,谁也不肯退让。
“我要去看看。”我认真地说。
他撑着额头,深深叹了口气:“那这样,我陪你去。”
“郑克己,如果真的有什么危险,你有没有想过,两个人的目标大过一个?再说,是你重要还是我更重要?你管理基金会,还要维系宋老的那些关系,外加你自己还有本职工作。万一是个陷阱呢,两个一起折了?”
对于我来说,这是必须完成的任务;对于郑克己来说,这不是他的分内事。他根本没必要陪我冒险。
听到我的那番话,郑克己似乎有些震动。他轻笑了一声,表情有喟叹的意味。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担心我了?”郑克己笑着问。
“担心这种东西是相互的吧?”我反问。
“你总是有道理,但是我还是不同意你一个人去。那里又远又偏,万一发生了什么,你想过后果没有?”
“你要尝试学会相信我,我说我能一个人应付,我就能做到。”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
过了很久,郑克己才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他侧过头不看我,语焉不详地说:“俛仰,你明明和我差不了几岁,但我总觉得你还小。我总想把最好的都给你,但是你什么都不要。”
听到这番话的时候,我居然忍不住想哭。我还没来得及控制住自己心里莫名的感情时,便猝不及防落下了眼泪。
我匆忙站起身来,背对着郑克己说:“那我先走了,过几天再见。”
“嗯。”
谁都不是傻子,但是谁也不敢挑明。我和郑克己之间的感情太复杂了。我们都在害怕,万一把话说明,是不是会失去对方?
于是两个人一边躲闪,一边表露心迹。说着说着,又要将自己的真心藏匿。也许我们都需要时间,去重新审视这一段奇怪的关系。像家人,像朋友,又多了些说不明的异样感情。
晚上的时候,我跟父母交代了过两天的行程之后便开始打包行李。东西整理到一半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接起来一看,居然是宋伊汶的电话。
他问我:“听说你们事务所要出去度假?”
宋伊汶的声音向来没什么抑扬顿挫,一时间,我竟听不出这人的意图是什么。
“嗯,去巴厘岛。”我说。
“那就是你和郑克己要去巴厘岛?”他反问。
等等,这个递推理论太不正确,但一时半会儿我又找不到他的话里有什么逻辑错误。我想了想,只能说了句:“是啊。”
“那我也去。你明天什么时候的航班,我买不到就买下一班。”
他斩钉截铁的话语让我愣了半晌,最后我实在没绷住,在电话这边“扑哧”笑出声来。宋伊汶如小孩般无理取闹的口气可爱至极。他的话让我的心软得像焦糖布丁,每一次的悸动都充满甜蜜。
宋伊汶就是有种魔力,他能把我心中的钢铁,瞬间变成甜点。
我说:“我不去。”
“什么?”他好似没听清。
“我说我不去旅行,我要去另外一个地方。”
电话那边的男人好似傻了一般,他听我说完我的打算之后,深深叹了口气:“老实说,我刚才的举动真是傻透了。”
我只顾着笑,他在那边听着,有些无奈:“绵绵,你笑到什么时候才算够?”
“没有啊,我……”说着说着,我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这真的不能怪我,主要是他的意外之举让我打从心底里觉得甜。
“那你的车票买好了吗?”宋伊汶问我。
“没有,我等会儿买,大概买后天的票。”我说。
“那我跟你一起去。”
“但是……”
我刚想辩解,却被宋伊汶打断:“我觉得郑克己的话有道理,他担心你,我难道就不担心吗?所以我跟你一起去是最好的选择。就这样,我知道你的身份证号,我去买票了。”
说完之后,宋伊汶挂了我的电话。我只能徒劳地听着忙音。
没过一会儿,宋伊汶便通过手机短信,将车票信息发了过来。我简直都惊呆了。我忍不住给他发了条短信:“你真的是一个外国人吗?”
他回复我说:“我是一个聪明的外国人。”
看到这条消息,我甚至快要笑倒在地了。平日里宋伊汶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在我心里根植太深,但这会儿,他突如其来的小玩笑却也让人欢喜。
我爱的人,是天神,是英雄,偶尔也是个小孩。但只要是他,我统统都喜欢。
要出发的那天,宋伊汶来接我。可能是因为没睡好的关系,我的脸有点肿。虽然不太明显,可我不想自己以这么难看的样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于是我戴了个口罩才下楼去。
宋伊汶的车停在那里,我走近了,宋伊汶从后座下来,绕到我这边为我开了车门。我刚一坐进去,就听到了亨利的声音。
“绵绵你生病了?”他坐在驾驶座上,转过头来看我。
“我没有。”我指了指自己的右脸,“脸肿了,不太好看。”
“那戴着口罩不是更难受?”亨利问。
坐在我旁边的宋伊汶轻笑:“亨利,你这就不懂了。女人啊,如果不美,那情愿死。”
我忍不住问宋伊汶:“那你是经历过多少女人,才得出了这个道理?”
“我还需要经历别人?懂你就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心力。”
听到这句话,亨利和我忍不住面面相觑,看完对方后,我们又齐齐将视线投向宋伊汶。亨利很是感慨地说:“我要把这句话记下来。”
到火车站的时候,亨利帮我把行李拿下车。宋伊汶走在前面,我和亨利走在后面。我俩许久没见了,不仅聊了一路,现在还有说不完的话。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小声地问了一句:“你猜Evan曾经有多少女朋友?”
我仔细想了想,说:“应该有很多。”
亨利刚准备说话,宋伊汶转过身来,说:“亨利,巴黎的酒店刚开业不久,餐厅需要主厨,我准备把贾科莫调回去。”
听完这话,亨利的脸马上就白了。他连连摆手:“Evan,我们什么都可以商量,包括工资我都可以不要。我闭嘴,我什么都不说了。我就送到这里我先走了,你们回来的时候提前给我打电话。再见。”
亨利说完这番话后,立刻落荒而逃,那背影看起来真是狼狈至极。
我看着宋伊汶,他嘴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我回过神来:“你是故意的?”
宋伊汶不说话,他指着不远处的星巴克问我:“你要喝点什么,我猜你要喝焦糖玛奇朵?”
这人不厚道,除了欺压表弟之外,还引开话题。既然他要装傻,那我就配合他好了。
他拖着我的行李走在前面,我落后他半个身位。
宋伊汶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看上去就让人安心。我快走两步,试着和他并肩。宋伊汶发现了我的小心思,他慢下脚步,把右手上的东西转到了左手。然后,他空出来的那只手,牵住了我。
经历得多,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见识得少,难保不会乱花渐欲迷人眼。
这一瞬间我又突然庆幸起来,如果他在历经千帆后选择的是我,我又何必去计较他走过的路?傻子才庸人自扰,我不想当傻子。
我和宋伊汶举着咖啡上了火车。我们刚刚落座,就有一个小女孩跑过来站在了宋伊汶的面前。她咬着手指,神情羞涩。
邻座的大概是小女孩的妈妈,她在一边小声鼓励:“说啊,说啊。”
小女孩憋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说了一句:“How are you?”
宋伊汶先是一愣,过了一会儿他才回应:“I'm great, thanks.”
小女孩羞红了脸,特别不好意思地说了句“Thank you”之后,慌忙跑去了妈妈的怀里。虽然躲到了妈妈怀里,但是小女孩还是忍不住往我们这边看。她搂着妈妈的脖子,奶声奶气地说:“妈妈,那个人真的好帅,比我见到的叔叔都帅。”
我忍不住轻碰了一下宋伊汶的胳膊,他回过头来看我。我小声说:“连小孩子都觉得你好看呢。”
他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接着从包里掏出了书本,就没再理我了。
反倒是邻座的女士一直冲我挥手。我伸长脖子看过去,她对我道谢,又问了一句:“这是你先生吗?他是哪国人啊?”
我刚准备说不是,哪知宋伊汶看向我,他朝我眨了下眼,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看起来很像是在抑制笑意。
想要说的话被我吞了回去,我点了点头:“我先生是瑞士人。”
“瑞士人?”那位女士一脸惊奇,她想了半天,又问,“那瑞士人讲什么语啊,瑞士语吗?”
我摇头:“没有瑞士语。他们会说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还有罗曼什语。”
“哦。”女士一脸恍然大悟。
没过一阵,那个女人又问我:“那你和你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啊?你们准备去哪儿啊?这是回家探亲还是出去旅游啊?”
她的问题很多,但我却不想一一解答。宋伊汶看出了我的为难,他冲着邻座笑了笑,转头便用意大利语问我问题。那位女士见我俩正在说话,也不好再插嘴。
我终于得救,用意大利语问他:“你会几种语言?”
宋伊汶思忖了一下,回答说:“法语、德语、意大利语、中文,还有少量荷兰语。”
我彻底被惊呆了。我本以为我学会法语之后应该能在宋伊汶面前耀武扬威,哪知这人在语言方面的厉害程度远非我所能及。这时候,我忍不住双手抱拳,向他作揖。
他告诉我说,其实好多瑞士人都会好几门语言,因为每个家庭的亲戚可能住在不同的区域。加之他的母亲原来在使馆工作,经常在欧洲各地游走,因此他也跟着频繁转学,去了好些国家。他跟我举例说,他的小学分别是在德国、比利时和荷兰念完的。
我还想听宋伊汶说他自己的事情,但是动车上的广播已经提醒快要到站,我只能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我们坐的士到了长途客运站,我要宋伊汶拿着行李,我挤到了卖票窗口买了两张到霖川镇的票。刚刚上车,不少乘客都看向了宋伊汶,但他神色如常,将行李放在行李架上之后,便坐了下来。
这人有个习惯,只要闲下来就会看书。
我仰头,看了看行李架上参差不齐的行李袋。大多数人的东西都是灰扑扑的,只有他的LV旅行袋最显眼,但宋伊汶却丝毫不在意这些事情。身外物从来都是他的缀饰,而不是他的炫耀。他就像一滴水,可以融入大海,同样也可以汇入小溪。
我曾经在《维摩诘经》中看到这样一句话:“云何为离,离我我所。”
何为离,首先要无我,在那个场合就是那个样子。离我,就是不要有那个架子。不要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过度地表现自我。人到无我的境界是一种行云流水的状态,去买菜的地方就买菜,去吃饭的地方就吃饭。到了该做官的地方你就是官,到了该做狗的地方你就是狗。
我看着宋伊汶,心里感慨。
宋伊汶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合上了手里的书,侧过头来看向我:“怎么了?”
“我还想听听你小时候的事情,可以吗?”我问。
“小时候的事情?”他歪了下脑袋,表情有些迟疑,“小时候的事情比较无聊,你真的想听吗?”
我点头:“只要是你的事情,怎么会无聊?”
他笑,嘴唇抿了起来,右边的脸上印出了一个浅浅的酒窝。
宋伊汶跟我说,他小时候经常一个人在家,虽然家里会有人打扫,但是并没有人来管他。无聊的时候,他会自己找些碟片来看。
我问:“那时候你多大?”
他想了想,说:“大概三岁吧。”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去德国的时候。他在柏林待了三年之后,母亲因为工作调动,他又跟着去了比利时。在比利时住过一年之后,母亲的工作再次调动,他和母亲二人去往荷兰海牙,他又在当地专门给使馆人员办的小学读书。
“你那时候不跟爸爸一起吗?”我问。
“我爸爸更忙。他如果不在英国,就在去美国的路上,偶尔还要在巴黎待上一阵。为了各自的事业,他们都不容易。”他说。
“那你小时候不会感觉到孤独吗?刚刚交到朋友,马上又要分离。”
“孤独?”宋伊汶说到这个词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种玩味的表情,“可能我有一种天赋,从小就知道该如何使用时间。我不会让自己闲下来。再说了,灵活运用多种语言,并不是在短时间内能够做好的。一门技能从会到熟练,需要多大的努力,只有自己才知道。”
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所以,我小时候并不知道什么叫作孤独,因为我每分每秒,都有事情要做。”
我颔首:“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孤独,我曾经最享受的事情就是一个人待着。”
“曾经?”宋伊汶看着我,眼里有笑。
“遇到你之后,才发现两个人待在一起也是享受。”
车辆摇摇晃晃,走山路的时候转得我头晕。我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呵欠。
宋伊汶伸出胳膊环住我的肩膀,他拍了拍我的右臂:“还有几个小时的车程,你休息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可是我还想跟你说话,我好想听。”我靠在他的怀中,鼻息里都是他身上好闻的香水味道。淡淡的松木香气和檀香相得益彰,让我凝神静气,好像没什么事情值得我困扰。
这就是宋伊汶,他永远都有最细腻的心思,还有那一份独有的安心感。好像只要靠在他的怀里,世界永远和平,生活永远顺遂,日日天朗气清。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只要你想听,我就会说给你听。”
他伸出左手,轻轻地捏了下我的下巴:“所以现在睡会儿吧,盘山公路还有一段,你会觉得头晕的。”
“嗯。”
我牵住宋伊汶的右手,靠倒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安心睡去。
霖川镇上只有一家旅馆,虽然说是镇上的招待所,但简陋得让人吃惊。我生平第一次见接待大厅入口挂着两个应急纸灯笼的招待所。宋伊汶倒是颇有兴致,还拿出相机拍了两张照。
前台登记的是个小姑娘,年纪大约十六七岁。她笑嘻嘻地对我说:“姐姐,我们这个镇子好山好水,你可以打个的去十公里外的水库钓鱼,那里可好看了!”
我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说不定我能套到一点什么消息呢?我一边办入住手续一边问她:“我这人生地不熟的,除了知道这里有个月光湖之外,就不知道什么好去处了。你有没有什么好地方可以推荐?”
此话一出,小姑娘更热情了。她拿着一张打印纸塞到我的手里,又接过我的行李在前面带路。她给我介绍:“这个上面是我家自营的,你二位是来旅游的吧,时间不多的话我推荐你们去水库一日游,中午还包一餐农家乐,特别划算!”
我点头:“那就这个吧,你推荐的肯定没错。”
第二天一大早,小姑娘帮我安排了车,司机是她小叔叔,人长得黑壮,看起来挺面善的。
我和宋伊汶上了面包车。在路上的时候,我和司机聊了一阵。他跟我说了关于霖川镇的不少事情,最后我七拐八绕,委婉地提到了宋其光。
哪知那位司机突然就激动了,恨不得把车都要蹬得飞起来。
他说宋其光是个好人,可惜娶了个疯老婆。他老婆是镇子上有名的疯婆娘,虽然长得漂亮,但是脑子有病。他形容时还伸出了一根食指在脑门上转了转,一脸嫌弃。
据说在宋渊出生的时候,那个疯女人举着孩子就要往窗外扔去,还没满月就想把他掐死。如果不是宋其光三番五次将孩子救下,说不定宋渊就那么没了。
我问他:“那个女人是跟自己的孩子有仇吗?”
“她说那孩子生下来就是吃苦的,反正自己也活不长,还不如先给孩子送了终,自己也能安心些。”
因为有宋其光护着,宋渊没有送命。司机说宋先生真是好人啊,每天除了带孩子还要在镇上的中学教书,回家还要给疯老婆做饭,邻里间有什么困难也会主动去帮忙。
不过就是这样的好人,最终还是死于非命。
宋其光和他老婆在家里打起来了,因为疯女人趁着宋其光不在家的时候在灶上烧了一大锅的开水准备把孩子烫死,她刚举起孩子的时候,便被赶回家中的宋其光发现了。他抢下了孩子让通风报信的邻居抱走,自己却没个防备,被发了疯的女人按进了那口锅里,被活活烫死了。
听说直到警察赶来的时候那个疯女人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满屋子都是一股肉味。
不知道是不是山路太颠的关系,我坐在后座上差点吐出来。我强忍着恶心又问了一句:“那那个孩子呢?”
“孩子啊,后来跟着他奶奶过。祖孙俩生活很苦的,他妈妈那个神经病也去坐牢了。奶奶为了让小孙子吃得好点就去后面的湖里钓鱼。那是个暴雨天,宋奶奶走回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滚下山去了,人也没了。后来小孩子被镇上的人送去了城里的孤儿院,现在就不知道怎么样了。”
孩子去了孤儿院,大人接二连三地去世,房子被充了公。
司机直说:“宋先生运气不好,他一生做尽好事,却没有好报。”他说完这话,车刚好停到农家乐的门口。
我冲下车去随便找了棵树大吐特吐,吐得连鼻涕和眼泪都一把涌了上来。
那个司机站在我旁边,搓了搓手,特别不好意思地冲我道:“对不起啊,小姐,山里的路不好走。”
我冲他摆手,直说没事。宋伊汶过来扶住了我,他给我递水漱口,又拿出纸巾帮我擦嘴。我整个人还是木的,只觉得头皮发麻背后发凉,浑身都难受极了。
难怪总有人说,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因为可以幻想、可以期待。一旦将事实摆在了眼前,即便是再残忍血腥,也必须接受。
宋伊汶拉我起身,我双腿发软,但依旧是站了起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胃口尽失,喝了一碗粥作数。不知道为什么,温热的锅巴粥顺着我的喉咙管一路下去,我竟然感觉不到半分温暖。
我一路浑浑噩噩,只有宋伊汶还尽职尽责地当着一个游客。他好像完全没有被那个男人的话影响,全心全意地投入了这片山水之中。
水库很美,沿路的风景也很美,但是我已经失去了欣赏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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