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你是你-焦糖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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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总觉得自己小半辈子倒的霉,就是为了换取遇见他的机遇。能量会守恒,运气何尝不是?

    晚上回到旅馆,我一个人坐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房门被人敲响,我听到了宋伊汶的声音。

    我起身打开了房门,他看了我一眼,说:“你难过一整天了。”

    “嗯。”我怏怏不乐地点了头。

    他递给我一张纸,我不得其解。宋伊汶抬了下下巴:“你看看。”

    我展开那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地址。我有些疑惑:“这是什么?”

    “看你好像很在意那个宋其光,我找人问了他的墓地在哪里。既然不能在他活着的时候见上一面,那么现在去看看,也是好的。”他说。

    他的话虽然简单平淡,但意外地安抚人心。我点了点头,忍不住又吸了下鼻子。我拉着他在房间落座,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解开我心里的郁结。宋伊汶也不催我,他坐下之后,很是自然地给我倒了杯茶。我喝了口水,这才稍稍理清了纷繁芜杂的思路。

    我对他说:“有些人做了一辈子好事,却得了个不得善终的结局。我该怎么理解这些事呢?我难道要说这是因为他们运气不好?”

    大概我这席话说得太快太深,他听完之后居然难得地皱了眉头。过了好一会儿,宋伊汶才说:“绵绵,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是运气重要还是努力重要?”

    我思忖半天,试探性地回答说:“运气重要吧。运气好的时候,小人也可以当头目,挡都挡不住;运气不好的时候,好人也会遇到车祸,再努力做善事也没用。”

    他笑,问我:“如果你不努力,怎么能够证明你运气好呢?没有什么是从天而降的,中大奖,也需要你去买彩票。不努力不知道运气好不好,运气不好再努力也没有用。这件事情本就无解,你又何必非要把事情分成两份去看呢?人不是神,怎么能够分辨得清,一切是非,不过自圆其说,常常经不起时间的考验。一阵子是,很快就变成非,怎么可以草率定论好与不好呢?”

    一时间,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竟然想不出该用什么话去反驳。

    宋伊汶看着我说:“很多时候我们努力,并不是因为它能让我们得到什么,而是因为我们除了努力别无他法。再说了,人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死亡。如果你仅仅断定死亡就是不好,那我们每个人都过得不好。死得再美,也不会复生,这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宋其光的一生,被人记住的都是好的,这就是他努力的成果。一天中有那么多人去世,能被人记住的又有几个?”

    被宋伊汶这么一说,我突然清醒过来。我只觉得之前的胡思乱想都是自寻烦恼,我真是傻透了。

    我抹掉了眼泪,对宋伊汶说:“我现在饿了,有什么可以吃的吗?”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宋伊汶笑了。他站起身来:“我们出去看看,说不定还有什么店开着门。”

    他拉着我出了旅馆,九点多的霖川镇上已经没什么店子开门了。路灯的白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叠在了一起。光线经过奇异地折射后,将我们重合在一起的影子变成了一个近似于圆形的模样。

    我以为是自己眼花,连忙伸手扯住宋伊汶的衣角:“你看我们的影子,我们的影子合拢成圆形了!”

    话音落下,我们的影子又变回了两条细长的线条,虽然它们叠在了一起,但再也不是刚才我看到的奇怪模样。

    宋伊汶看着我俩的影子:“这不是很正常吗,哪里是圆形了?”

    “可能是我饿到头晕眼花了吧。”

    我一边走一边回头,影子还是影子,却再也回不到那个奇怪的圆形。

    这时,我想到我曾经看过柏拉图的书。《会饮篇》中写远古的人类有三种,一种是男人,一种是女人,一种是阴阳人。原来的人的形体是圆的,腰背头颈都是圆的,并且有前后两副面孔,什么都是成对的。

    男人出生自太阳,女人出生自大地,阴阳人出生自月亮。月亮同时具备太阳和大地的性格,所以阴阳人具有更加强壮的体力,因此自高自大。他们带领所有人类,向诸神抗争。

    宙斯和众神商量,想要削弱阴阳人的力量,于是将所有人类截成了两半。

    原来的人被这样截成两半之后,一半想念另一半,想要再合拢在一起。他们茶不思饭不想,一直在寻找着自己的另一半,直到死亡为止。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会称自己的爱人为另一半,何为另一半,那是曾经残缺的自己,只是被迫分离。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宋伊汶奇怪地望向我。我挥了挥手:“没什么,只是突发奇想罢了。”

    直到我们找到了一个烧烤小摊,我点了食物坐定之后,宋伊汶才突然开口,说:“我刚刚想了很久,关于那个圆,我曾经读过一本书有提到过。因为是英语的,所以我想了好久该怎么翻译给你听。”

    我突发奇想地说:“我数到三,我们说出那本书的作者,可不可以?”

    他问:“这又是在考验我们的默契?”

    “那种东西久经沙场了,不需要考验。现在就是打发时间,娱乐而已。”

    “那就准备吧。”他自信地笑了。

    一!

    二!

    三!

    “柏拉图。”

    “Plato.”

    人生漫漫,道阻且长,我何其有幸,找到了遗失的自己。

    天蒙蒙亮,我就起了床。想到今天要去扫墓,我在小箱子里找了件黑色的短袖,虽然不算庄重,但好歹也能聊表敬意。

    我穿好衣服,敲响隔壁的房门。里面立即传来脚步声,接着门被打开。

    宋伊汶的头发东倒西歪,嘴里还叼着一只牙刷。他眉眼惺忪,含糊不清地跟我打了个招呼。我从未见过穿着背心短裤的宋伊汶。在我眼里,他向来都是西装笔挺,即使是休闲装,也穿得好似杂志上的服装广告。

    他露出的手臂上有好看且匀称的肌肉,背后的线条也十分优美。我快走两步,一把揽住了宋伊汶的腰。他没个防备,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踮脚,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他也不反对,慢下步伐往洗手间去。我亦步亦趋,跟着他走到了洗手台前。透过镜子,我看到了宋伊汶的微笑。他用空出的右手抚上了我的手背,吐出嘴里的泡沫,说:“绵绵,你先放手,我要刷牙。”

    “不放,我就要黏着你,我松不开手。”说完,我反倒将他抱得更紧。踮着脚太累,我索性将脑袋侧着贴到了他的后背。除了他偶尔动作带来的轻轻震动,我还感受到他比平常快上一些的心跳。

    一个人的言语会骗人,动作会骗人,但是心跳不会。我听着这样的声音,只觉得比天籁更加动听。

    等到宋伊汶洗漱完毕,他握着我的手,将我推到了门外,接着关上了洗手间的门。

    “我不能看你换衣服吗?”我隔着门,半是调侃地问。

    “我打开门你敢看吗?”他的声音朦朦胧胧。

    宋伊汶永远都是这样。他讲话慢条斯理,音量适中,既不会不耐烦,也不会大喊大叫。

    我站在门边:“那你敢开门吗?”

    结果这人真的将门打开,我推门进去,他已经换好了衣服,只剩头发没梳。

    他微微俯身,轻吻了下我的嘴唇:“这次就算了,下次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和他走出旅馆,随便找了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早点铺用了早餐。这时我才发现,宋伊汶居然会用筷子夹面,而且动作熟稔,看起来和我没什么差别。

    “你……”我指着他的筷子,嘴里塞着面,差点噎死。

    “我?”宋伊汶的筷子松开了碗里的面,然后他灵活自如地拿着筷子开合了几番。

    我简直傻眼:“你怎么能把筷子用得这么好?”我忍不住问。

    “我连中文都说得这么好了,会用筷子有什么稀奇吗?”

    他居然得了便宜还卖乖,开始反问我了。

    我气呼呼地夹了一筷子面送到嘴里,吃完之后,忍不住瞪他一眼:“你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也会把法文和英文说得和你一样好!”

    “我以为你会说,你用筷子和我一样好。”

    我冲他比了个中指。

    哪知宋伊汶还是那副要笑不笑的表情,他说:“我想想,我记得中文里有一个词,叫什么……恼羞成怒?好像就是你这现在这个样子。”

    我看出来了,他这一定是在报复我。如果不是报复我昨天猜测他曾经女朋友太多,就是在报复我今天非要看他换衣服。

    虽然已是夏末,但天也亮得早。我们往山上走去的时候,晨光已经铺满了山路。我恍然觉得这趟旅程的终点就在眼前,但我的心里也清楚,这件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就完结。

    山上有一片坟茔,我们挨个儿看,终于找到了宋其光的墓地。

    灰色的墓碑,上面红色的字迹褪到几乎看不见。墓碑旁杂草丛生,看起来荒凉无比。我蹲下来,伸手在写了字的地方抹了一把,灰尘沾了我满手。

    宋其光三个字经我一抹,变得清晰起来。到底是多久没有人来了,难道就不能顺手给清理一下啊?我忍不住有些气闷,掏出塑料袋里的黄色纸钱,认认真真将墓碑擦干净了。

    一边擦着我就一边在想,清不清理,倒也无所谓了。毕竟斯人已逝,这些无用功都是留给活着的人做给自己看的。图什么,大抵和我一样,都是图个心安。擦完墓碑,我又开始拔草。一个人哼哧哼哧忙得好不快活。宋伊汶数度想来帮忙,都被我给挡了回去。

    他站在一边有些疑惑:“为什么不要我帮忙?”

    我对他说:“我想自己做这件事。”

    宋伊汶点头,但他仍然向我走近,拽我起身,然后拿下了我右手上的发圈。他将我的长发轻拢到肩后,帮我把头发扎了起来。

    “你的头发都要落到地上去了,这样会方便一点。”他轻拍了下我的肩膀,说,“好了,你可以继续忙了。”

    虽然太阳照得我很热,但宋伊汶的小动作,却奇异地抚平了我的焦躁。

    我将那些半碑高的杂草整理干净,手上都被拉出了几条口子。汗水划过了我的眼睛有点痒痒的,我忍不住拿胳膊去蹭,只听一旁的宋伊汶传来轻笑。

    “你的脸上好脏,别擦了。”他走过来,蹲在我面前,伸手抹了抹我的脸,我看到他的拇指从我的脸上抹下来一块灰黄的泥。

    好在剩余的杂草不多,我一鼓作气全部处理完了。接着我点上蜡烛,烧了香,又烧了纸钱。宋伊汶全程无话,只是那双浅棕色的眸子里满是好奇。等我结束之后,宋伊汶这才出声询问:“看起来好神圣。”

    “仪式的存在,除了麻烦,就是看起来很神圣。”我说。

    不知道他听没听懂,反正他是点了头。等我二人一同回头准备原路下山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老人。那人须发皆白,穿着蓝色短褂和同色长裤。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树后,远远看去,还真的很难分辨出来。

    我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宋伊汶身后躲过去。他挡在了我身前,伸手牵住了我。

    那个老人朝我们走来,他走到我的面前,端详了我一阵后,问:“你是周俛仰吗?”他讲的不是本地方言,反倒是操着一口江城话。

    大概是我刚刚被吓傻了,这会儿我只顾着点头,居然忘记要说话。

    “嗯,是你。老宋说得没错。”他捋了下胡子。

    “我?”

    “你。”他冲我点头。

    “你认识宋老,你见过我?”我问。

    “老宋是我老熟人了,但是我没见过你。老宋跟我讲,有一天会有一个小姑娘要来的。他说周俛仰很好认,就是那个一定会蹲下来给宋其光坟头除草、擦净墓碑的人。”

    我愣了一下。大概是我的意外写在了脸上,那个老先生看着我说:“老宋了解他每个徒弟,你是知道的。”

    知道是知道,但是被人料到我会怎么做,还是会感到意外。

    老人看着我,说:“我姓葛,住在霖川镇。我受老宋嘱托,如果有人来打听宋其光的时候,我就上来看看。”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一咯噔。为什么要特地来看?

    我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哪知道葛老先生更是一脸莫名地看着我说:“我也不知道啊,他就是这么说的,我就是这么做的。难道事事都要刨根问底,求上一个为什么吗?”

    听完这话,我在心里默默为葛老先生竖了个拇指。他和宋老真是君子之交啊,甚至连这种交代,都不问原因。

    “那我还能问点别的吗?”我说。

    “当然可以,但是我知道的也不多。”葛老先生说。

    这位老先生真是太坦荡荡了。

    “除了我之外,还有人来?”我问。

    “还有两拨人。一拨去年来的,有五六个。他们看到墓碑之后唉声叹气的,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今年年头也有人来了,大概是三月份的时候。”

    “那三月份那拨人是怎么回事?”我连忙追问。

    “不太清楚,他们是半夜上的山,我赶上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据镇子上的人说,是一个男的来问的消息。”

    三月份宋老刚过世不久,我飞往瑞士,有一拨人来到霖川镇打听宋其光和宋渊的事情。我找到宋老和别人的书信来往,上面藏匿着密码信息。前不久我收到宋其光和宋渊的身份证复印件,有人想要引我来此。与此同时,郑克己阻止我来,他说不安全。

    所有的事情告诉我,寻找宋渊这件事情,背后一定另有隐情。而且除了我和郑克己外,还有一拨身份不明的人也在寻找宋渊。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为何,但一定不会是找出宋老的后人那么简单,要不然也不会如此躲躲藏藏。

    “还有人知道这些消息吗?”我问葛老先生。

    葛老先生摇头:“没了,别人来我都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只有等你来了,我才会把这些情况告诉你。”

    我忙问:“宋老曾经这样交代过的?”

    他捋下胡须,点了点头。

    “葛先生,你说你是受宋老嘱托上来看的,那么就是说宋老一早就知道宋其光和宋渊的事情?”

    葛老先生点头:“老宋早就知道了。”

    一时间,我竟然分不出他说的是知道了宋其光的事情还是知道了宋渊的下落。我追问:“那宋渊呢,宋渊的情况呢?”

    “不知道。我只是被老宋雇来看有什么人来寻找宋其光的消息,其余的事情,我都不知道。”

    我叹气,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谢谢您了。”

    找宋渊是我的事情,如果那么简单,宋老也不会把这件事情委托给我了。

    是我着急了,抓到线索就以为是答案,但是答案哪有那么简单。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说:“宋老在知道宋其光的死因时,是个什么反应?”

    葛老先生摸着胡子,又眯着眼细想了一阵。他说:“老宋只说了四个字,各有因果。”

    从霖川到江城,我一路都在想宋其光的事。说不介怀,那都是假话。

    我是这时候才知道,其实死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也不用择个什么良辰吉日做准备。我曾经以为人人都该有个或合理或传奇的死因,但是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

    死是微不足道的,死了更加微不足道。死这件事,每分每秒都会降临。

    我的委屈、悲伤和不忿,都是笨的。

    后来我又想到宋老。

    好像我们都被宋老赋予了任务,但我们也并不清楚自己的任务是什么。这样的情况,真像《六韬》里说过的三书。每个人手持重要信息,却搞不懂自己在做什么。这样也好,自己不知道,别人就更不会知道了。如果有人想要我们手里的信息,只怕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老这一手棋下得可真好,我被推得步步向前,只怕依旧是按着他的计划进行。

    我在家里休息了几天,将这几日得出的结论写到了小本子上。写着写着,我突然疑惑,如果宋老一开始知道了宋其光的结局,他怎么会找不到宋渊呢?而且宋老要人看着宋其光的坟墓,这分明就是知道以后一定有人会来。那么宋老又想告诉我什么呢?

    这时候,我只恨我妈没把我生得聪明点。现在我即使手握线索,也理不清头绪,真是太没用了。想到这里,我更是头痛。此时手机“叮”了一声,我转头看向手机,手机上显示有新邮件。

    我随手点了进去,哪知一看标题,自己先傻了眼。上面居然写着服装大赛的抬头。这一瞬间我突然有点慌,不知道该不该往下看。不是别的,我怕我看到“谢谢参与”或者“很遗憾”等字样。

    从小时候起,我的运气就挺差的。如果我和谁一前一后走在屋角,楼上的空调水一定会滴到我的头上;如果排队去买抢手的包子,卖到我这里一定售空;即使是去篮球场看男生打球,别人收获的是男朋友,我收获的只会是砸到头的篮球。

    更何况,我一想到黄依然那副自信满满起码拿第三的样子,就更生气了。

    在犹豫了十几分钟之后,我终于还是看了邮件。我用手遮着眼睛,拼了命也只敢露出一厘米指缝宽的距离。

    跃入眼帘的三个大字便是——“恭喜您”。

    那一瞬间,我居然没出息地湿了眼眶,我一边掉眼泪一边反复看着邮件。直到我快要把邮件背下来的时候,我才依依不舍地将手机搁在一边。这时,我的心脏仍然不争气地怦怦乱跳,怎么都慢不下来。

    邮件上写着“通过初评”。千人海选中择出了十名选手,我便是那十分之一。邮件中写到,下个月月初便会统一公布比赛主题。一个半月后,选手面试、阐述设计理念,模特现场穿着,评比打分。

    我等了很久的公平,它终于姗姗来迟了。人生真像一个螺旋结构,你以为事已阑珊,其实它方兴未艾。

    我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想来想去,给朱青打了个电话。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拼命尖叫,吓得我差点把手机甩了出去。

    她在电话那边喊:“看吧,我就知道你可以的,我相信你!”

    而后,我又给郑克己去了个电话。他在那边“嗯”了一声,说:“黄依然刚刚也给我打了电话说了这件事,她也入围了。”

    我忍不住气闷,这人好像就不会跟我说点什么好消息。

    “哦。”我敷衍了一声,“你好好玩,不说了。”

    “忘了说了,恭喜你。”郑克己在那边轻笑一声,好像是猜到了我在别扭什么。

    “嗯,等你回来。”

    “好。”

    晚上的时候,我跟我爸妈说出去散步。不知不觉我走到了车站,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居然跳上了一辆公交车,目的地是宋伊汶所在的酒店。

    到了酒店之后,我刚走到大门,便看到一个衣着鲜亮的女人走了出来。我忘戴隐形眼镜,直到这人快要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看清楚她是谁。

    宁芳看着我,我看着她,两人面面相觑一阵,我侧过身子,绕开她准备往里走。哪知宁芳叫住了我,我有些诧异,回望过去。

    宁芳捏着手提包的包带,面带笑意:“你是要找Evan先生吗?”

    “不,我找亨利。”

    “亨利是在的,Evan先生要开车送我回家。”

    宁芳扬起的微笑非常刺眼,她撩了下头发,缓缓挪步走到我面前。穿了高跟鞋的她,略略俯身看我。她的眼神里,透露出轻视的味道。

    她对我说:“小孩子要早早上床睡觉,晚上是大人的时间,知道吗?”

    我今天没化妆,披着头发,穿着短袖、短裤和球鞋,乍一看确实不显年纪。但是被人说小孩子,也算离奇了。

    有一辆黑色的车驶来,稳稳地停在了门口。宋伊汶从驾驶座下来,他一抬头,对上了我的视线。我看着他,他望着我,通明灯火在他的眼里点亮星光。宋伊汶冲我笑,我撤开视线,又重新看回宁芳。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现在让你走回家信不信?”我对宁芳说。

    这并不是我突如其来的火气,这人有时候真的太过头了。事务所有时候和宋伊汶有公事交接,宁芳防我就像防贼。我每次想要把文件直接交到宋伊汶的手上,宁芳不是借口宋伊汶不在,就说他不喜欢见外人。

    如果不是怕给宋伊汶添麻烦,我早就跟她撕破脸了。她耽误我不少时间,有时害我在寰霖呆坐大半个小时。她那个态度,仿佛宋伊汶是她圈养的宠物,谁想看一眼都要收费。

    “你说什么?”宁芳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别瞪我,不是谁眼睛瞪得大就是说话有理的。”我说。

    宁芳气得半死,疾步走到我的面前。她想要发作,又畏惧宋伊汶在场,只好指着我的鼻头,说:“你给我等着。”

    “随时恭候大驾。要我帮你叫辆出租车吗?这点车费我还是付得起的。”我说。

    这时,正好有一辆空车驶来,我招手拦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百块递给司机。我指着宁芳说:“送那位小姐回家。”

    宁芳走来,把那一百块抢了下来,塞到了我的怀里。接着她坐上出租车,很用力地关上了车门。

    我搓着那一百块,忍不住笑了起来:“还省了一百块呢。”

    这时,宋伊汶从我身后走来。他的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语气里还带着笑:“平日没在公司里看到你这样。有时候我不方便亲自出面,只能让亨利给你解围。”

    他的语气诚挚,像是在给我道歉。其实我也能够理解宋伊汶的难处,他的多方周旋确实不易,毕竟暂时还要寄人篱下,也不能拂了傅司泉的“好意”。我也不想再给他添麻烦,有些委屈,忍了就忍了,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伤心。

    “你说再等等,我就可以等。”我认真地对他说。

    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宋伊汶的眼中居然含着一闪而过的泪光。我忍不住仔细看去,他眨了眨眼睛,便什么也不见了。

    他问我:“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把服装比赛入围的事情告诉了他,宋伊汶有些惊诧:“你还要忙这个?”

    “嗯,求一个公平。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很厉害。”我昂着下巴,对宋伊汶说。

    宋伊汶摸了摸我的脖子,仿佛是在逗猫。他说:“我相信你,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万一我失败了怎么办?”虽然入围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但失败也在我的考虑之中。我并非不自信,只是世事总有万一。

    听到这话,宋伊汶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不解其意,问:“什么意思?”

    “借你哭啊。”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真是够了。”我失笑。

    和宋伊汶相处越久,我越发现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在工作上的成熟和理智让人望尘莫及;但私底下,他很开朗,有时候妙语连珠,能把我逗得没话说。

    “哦,对了,我下周要去米兰,那边又有新问题了。本想带你过去,看样子你不能陪我去了。”宋伊汶说。

    “Evan,你去米兰的时候,帮我在Valli那家店买点布料回来吧。”

    “Valli?”他问。

    我详细给他说过了地址之后,宋伊汶点头:“我知道在哪里了。你要什么布料?我不太懂这个,我怕买错。”

    “你在我家楼下等等,我把那种布料拿给你,你到时候给店员,他们就知道了。”

    他点头:“好。”

    回到家后,我飞快跑上楼去,电梯明明已经很快了,我还是嫌它走得慢。我打开大门冲回房间,我妈还在客厅喊:“你散步散了两个小时了啊。”

    “迷路了,才走回来。”

    我翻出了我的布料本,找到了衬衣那个分类。我打开抽屉找到了回形针,别在了其中几块布料上。

    接着我又冲下楼,把本子递给了宋伊汶。我指着那几个别了回形针的布:“你到时候把这个指给店员看,这样的布料我都要四米。”

    他好奇地摸了摸其中一块布料,略做沉思之后,问了一句:“和我的衬衣感觉很像。”

    “像就对了。”我笑得高深莫测,一脸得意。

    事务所暑假放完,刚一开工,各路案子纷至沓来。我本想跟郑克己说明我在霖川镇上的事情,但是这人忙到了脚不沾地的地步。他除了兼职傅家公司风投部的法律顾问之外,还被公司借到某投资银行去跟进一个案子。

    我问他:“难道没有人能替你一下吗?”

    他摇头:“我要是随随便便被人替了,那我也不用当这个合伙人了。”

    说真的,郑克己忙起来的时候几乎没空睡觉,他眼下的乌青已经不能被晒黑的皮肤掩盖,那样明显的倦容,看着让人挺不好受的。

    而且据舒迦陵说,郑克己还有一次晕倒在办公室里,不过只是几分钟,他便醒了过来。舒迦陵要他去医院检查,可郑克己不肯,他说没时间花在这些小事上。

    这时候,我也不好意思再逼问他关于宋其光的那些事情,毕竟他的本职工作已经令他快要倒下了。而我这边也没好到哪里去。设计大赛公布了主题,我收到邮件的时候差点吓掉了眼珠。

    明明是一个服装设计大赛,它拟定的主题居然叫“时尚的反义词”。我看着这个主题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被耍了。

    我花了三年的功夫学会了历年的时尚是什么,现在我居然要去找出时尚的反义词,真是一个逆向思维的比赛。

    一个半月的时间,我需要画出一组设计图,做出其中一件衣服,然后在指定时间飞去另外一座城市交任务。与此同时,我白天还要上班。我也能预料到接下来的一个月该有多么的精彩了。

    而这个时候,朱青神神秘秘地找上了我。她非要耽误我为数不多的下班时间,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周俛仰,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你商量!”

    看着她一脸严肃的表情,我根本没办法拒绝。

    她拉着我去了一家离事务所不远的咖啡厅。我们落座,点过咖啡之后,朱青对我说:“周俛仰,我们一起合租怎么样?”

    “我在家里住得好好的干吗要住出来?”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朱青看着我,脸上的神色有些犹豫。

    “你再不说我就回家了,我好忙的。”我作势准备起身。

    “哎哎哎!”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生怕我跑了,“我说,我说!”

    原来朱青心底里也藏了个大秘密。她背着自己的妈妈去报名电视台的甄选,她过了初试,现在还在等面试通知。因为实在是很久没练习,所以她觉得格外没底。她又不敢每天在家里练习,想来想去,就只能搬出来住,每天都能练习。

    “那你一个人出来住就行了啊?”我问。

    “我不敢一个人住,我害怕。”

    听到这个理由的我,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朱青软磨硬泡,拽着我好说歹说,最后甚至开始无理取闹起来:“我不管,你看我帮你弄了报名表,你连谢都没谢过我。本来说好一起去旅游,结果临去那天你又反悔了。算起来,你欠了我两件事情!你看,我就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结果你连这一件事情都不答应,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很没有人性?”

    看她那喋喋不休的势头,大有我不松口她不罢手的模样。为了能够早点回家冥想找到创意灵感,我只能说:“我回去问下我爸妈,明天告诉你情况。”

    哪知这人连今晚都不让我好过。她说:“不行,你回去问完就告诉我情况!要不然我一晚上都会连着跟你打电话,让你什么都做不了!”

    “那我关机。”我斩钉截铁地说。

    “呵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家住哪儿吗?”朱青笑得一脸奸邪。

    我冲她比了一双大拇指:“回家等我消息。”

    等我回家征询父母意见的时候,我妈伸出双手,手心向内手背向我摆了好几下。她说:“赶紧搬走,你不是马上要参加那个什么比赛吗?万一你要是半夜在家里踩缝纫机,我是受不了的,邻居要投诉我也保不住你。”

    于是我把原话复述给朱青,朱青倒像是打了半管鸡血般亢奋:“那好,离事务所不远有个楼房顶楼出租,是个复式楼,你可以在最上面自由地踩缝纫机,没人管你!”

    我这才知道朱青原来早就打好了算盘,连房子都看好了。我无力地在电话里辩解了一句:“你们为什么都要歧视裁缝?”

    朱青动作很快,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我们就住进了那个房子里。

    房子和事务所距离很近,步行十五分钟便能到。我和她便开始了每天同吃同睡的日子。

    第一个早上,我是被她吊嗓子的声音给号醒的。我睡眼蒙眬地站在走廊上往下看,朱青站在客厅的中央朗读着大好河山的文章,感情真挚,好像那片河山就是她的至亲至爱。等我快清醒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早上五点半。我感觉出来了,她真的是拼了。

    看到朱青这样,我也不甘示弱。没用两天时间,我便把我的房间铺成了一个打印纸的海洋。因为资料堆得太多,连宋伊汶给我打Facetime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手机被埋到了哪个角落。经常是他给我打三遍,我才能从某个角落里捞出手机。后来他看我太忙,便不怎么跟我视频了。我竟然也不觉得失落,主要是因为时间太少了。

    我开始拼了命地画图。画完一组之后我拿给朱青看,对方看了眼说:“嗯,挺好看的,我看不懂,反正很时髦就是了。”

    听到这句话,我觉得我失败了。这几日的工作全部打了水漂。

    看到我愁眉苦脸的,朱青很是意外。她说:“我是在夸你啊,我没骂你啊。”

    我摆了摆手:“设计大赛的主题是‘时尚的反义词’,你跟我说我的设计很时髦,你这不是骂我吗?”

    她憨笑着搔了下脑袋:“我是真的不太懂。我觉得时尚就是不实用也不实际,反正很麻烦。时尚的衣服对我来说,就是穿着很不舒服的衣服。虽然看起来很美,但是也只有美而已。”

    “那你还买那么多蕾丝的衣服。你以为那些装饰性的东西很有用吗,一样没有啊。”我啐她。

    “那我也要挑自己喜欢的!”她哼了一声,不想跟我辩解下去,转身就走了。

    我重新拿起那叠画纸,心里多少有些惆怅。我查过,时尚的反义词是传统。传统、保守、经典和民族,这些东西是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但是既然我想得到,别人也想得到。我要是选择其一,那么一定有人会跟我撞灵感。

    想得越多越头疼。我有些着急,但我也知道,所有事情都是急不来的。

    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伸手去摸,是宋伊汶打来的视频电话。

    我接起来,将手机贴着电脑立起来。宋伊汶冲我招了下手:“我在Valli,这个店搬家了,搬到Armani Hotel这边了。”

    “好久没去了,它搬家了我都不知道。”我撑着脑袋看着手机。

    宋伊汶好似察觉了我心绪不佳,他问我:“你看起来有烦恼。”

    “对啊,比赛的事情让我心烦。对了,对你来说,如果一件衣服很时尚,那么它会牺牲掉什么呢?”

    宋伊汶略作沉吟,他想了会儿,说:“实用、舒适。时尚有时候不太会考虑到这个。”

    我连忙写下他说的话。那边突然转了镜头,我看到了曾经熟悉的店员在为宋伊汶介绍那些布匹。他指着我本子上的那块小样对别人说需要这样的材料,那人点了点头,告诉宋伊汶说,那些是制作衬衣的好材料。

    这时,宋伊汶的笑声传到了我的耳里。他在屏幕那头突然说了句中文:“绵绵,你会送我一件你自己做的衬衣?”

    说话时,他的语速突然变快,咬字发音有些含糊不清。我亲耳听到,他把其中几个字的音咬偏了,这是很少有的事情。

    宋伊汶又调转了摄像头,他眉眼弯弯,眸子里闪亮亮的,表情更是可爱,居然还藏着几分羞涩,活像一个等待圣诞老人送礼物的小孩。

    隔着屏幕我都可以感受到,宋伊汶的表情充满了期待。

    “是啊,我也只会做衣服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就给你做。”我笑着说。说完这句话之后,我便看到宋伊汶做了一件非常疯狂的事情。

    他告诉店员,那些布料,他全部都要了。

    我傻了眼,那些料子都很贵,四米的价格我都觉得非常贵了,他说都要了到底是多少,我简直不敢想:“太多了。”我急忙对他说道。

    “留着你慢慢给我做,一年一件,看能做多少年。”

    他的话语里带笑,字符间都淌着让人心软的温柔,听得我简直难以再说出一个“不”字。

    “那么久,料子会泛黄的。”我忍不住说。

    “我会好好保存的。”他兀自倔强地说,讲话的口吻像个小孩子。

    我听出来了,反正这人就是不讲道理,他就是循着自己的开心做事。我也拦不住,只能由着他去了。

    在挂断视频之前,宋伊汶对我说:“绵绵,从来没有人会给我做衣服,你是唯一一个。你要答应我,你给我做过的衣服,不能再给别人做。”

    “当然,做给你的衣服,自然是独一无二的。”我应承下来。

    听到这话,宋伊汶更加开心。他的笑容好像挂在了脸上,怎么都取不下来。他对我说:“我还要去买点东西给比安卡当新婚礼物,到时候我会把你的名字一同写在礼物上的。晚点再联系你,先说再见了。”

    “嗯,晚点联系。”话音落下,我听到身后传来哀号声。我回过头,看到朱青一脸抑郁地扶在门框上,她的脸上写着无言的控诉。

    “你怎么了?”我有些不解。

    “早知道我就不要跟你合租了,我不过就是上来找点东西,你怎么能不关门,我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创伤。”说完之后,她郁郁寡欢地离开了,一边走她还一边喊,“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都是为恋人准备的,我活不下去啦!”

    因为想不到主题,我休息了两天,重新开工之前,我撕掉了画好的效果图。

    朱青看到我的举动,冲上来拦我:“艺术家,大设计师,你要是发疯也不能拿你的作品开玩笑啊!”

    “我没有开玩笑。这种不合格的东西没必要存在。”我说。

    “你还可以留给别的比赛啊!”她劝我。

    “没必要,既然我能画出来这个,我自然也能做出更好的。不要的东西扔了就好,留下来反而是干扰。知道什么叫破釜沉舟吗?”

    朱青看着我,她叹了口气:“我现在也是破釜沉舟了,撕吧,撕了重来,我相信你。”

    在撕掉那些心血的时候,我不是不犹豫的。都说要做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但是真正做到爽快放下的,又有几个?

    即使是认输,也是需要勇气的。

    我重新打算,决定从“功能”“舒适”和“传统”这三个关键词出发,重新开始设计。熬过三个通宵之后,我终于画好了草图。

    隔日清晨我拉着朱青去吃早餐,两人往事务所走去的时候,正好看瞧见了出差回来的郑克己。朱青借口有事先离开了。

    他看着我的时候,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了诧异的表情。郑克己问我:“周俛仰,你这是被人打了吗,两个眼睛怎么肿成这样?”

    “别提了,三天睡了四个小时,连续高强度工作,我现在感觉自己的大脑快要烧着了。”

    这真的是毫不夸张的说法,注意力太过集中之后,我反而更加睡不着。即使躺倒在床,我还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还不如爬起来做事。

    “你还是那个手被割伤了都要申请半天休假的周俛仰吗?难以置信。”郑克己看着我,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

    “要用发展的眼光看人,你怎么老停留在以前的事情上?”我忍不住反驳。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因为我和你之间,只有以前的事情可以说了。你看看我们,现在两个多星期了,才见上了这么一面。”

    从郑克己的口气里,我听出了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感。

    人和人的交往像个圆,情到浓时情转薄,周而复始地循环。假如有人走出了这个圈,那就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但是大多数人偏偏不会别离,也不愿别离。

    我看着郑克己,说了一句:“相见亦无事,别后常忆君。”

    他伸手,看样子是想拍我的脑袋。但是他的手刚举到一半,又拿了回去,放回了自己的身侧。

    郑克己转过身子,说:“你知道后面还有一句话吗?”

    “我只记得这一句。”我有点不好意思。

    “后面那句,才是我的心情。”

    说完之后,他大步向前走去。

    我慢慢走向办公室,上楼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那句诗。等我走到办公室打开电脑之后,忍不住往搜索网页里敲上了那句话。

    页面突然跳转,我看到全文:

    相见亦无事,别后常忆君。

    春风纵有情,桃花难再寻。

    我久久凝视着那两行字,心里的各种滋味如同海浪般翻涌不息。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在郑克己的心里,居然有这么重要。而且他每次都是这样,总是用轻描淡写的态度说出如此震撼的话,我都不知道我该不该多想。

    我垂着脑袋在电脑前思索半天,最后得出结论:不该想的事情就不要想。既然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兄长,我就应该拿出这样的态度去对待他。虽然有些话说不清楚,但是以态度来表明,也算是一种无声的表白了。

    他的深情厚谊,我注定是要辜负的。想到这里,我咬紧了牙关,不敢让突如其来的酸楚从心里蔓延出来。

    晚上回家,我收到布料店发来的邮件消息。我预定的料子到货了,明天可以去拿材料了。这个比赛虽然主题慑人,但私下还是很厚道的。几大城市都有比赛组委会指定的连锁布料店,参赛选手可以自行选料。而且模特信息也附在邮件中,挑好模特之后,便可以按照尺码依样剪裁了。

    我要做的衣服一年四季都可以穿。虽然主体是风衣样式,但袖子是可拆卸式,可以拆成中袖,也可以拆成背心。风衣内里还可以加上一层羽绒内胆保暖。我甚至还选用了透明PVC材料为其制作了一件雨衣。

    实用、舒适、造型保守。风衣样式古典,金缕玉衣的雨衣传统,无论如何都是切题的。

    当时我将设计图纸给朱青看的时候,她表示除了颜色她不太喜欢之外,这件衣服的样式和功能性让她觉得很满意。

    我也觉得不错,但实际操作起来有些困难。我想把PVC切成小块,做成金缕玉衣的链接样式,但剪裁上还是风衣的板型。光是这个任务,我都不知道要做上多久。而且我还要去找大型的工业缝纫机完成风衣的制作,要不然仅凭我这台小缝纫机,大概连针都戳不进两块叠加的布料里。

    我这叫什么,我这就是自找苦吃。

    事实证明,想象和实际一般都是有差距的,特别是我亲手做的时候。我的PVC小片被接起来后,需要缝合起来。我在缝合的时候忘记给缝纫机换针,针头卡在了金属衔接的小圈旁。我本想让针头收回,但脚下不听使唤,居然下意识就踩了一下踏板。哪知这个时候意外发生,缝纫机的针硬生生被金属圈给卡断了,还直直向我飞了过来。

    我几天没睡,反应很慢,想要躲闪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断掉的针头擦着我的脸过去了。等我起身去照镜子,我这才发现脸上被划了一道近一寸长的伤口。我用手一摸,摸了一手的血。

    这个时候我在想,幸好朱青不在家,要不然她又要大呼小叫的了。

    恍惚间,我本想下楼去找医药箱,但是这时我又听到门铃响了。我以为是面试回来的朱青,一时间忘了自己的脸上有伤,就这样去开了门。

    哪知大门刚刚打开,站在门外的宋伊汶便愣在了那里,他手里的东西落了一地。

    这时候我才记起来,宋伊汶说回到江城就来看我,我还给了他地址。

    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居然在那一瞬间,弯下腰,开始捡地上的东西。

    宋伊汶直接伸手揽住了我的腰,将我打横抱了起来。他的声音有点不稳,说:“钥匙呢?”

    “门口鞋柜上。”

    突然间的失重让我有些茫然,我看着宋伊汶,脑子几乎不能思考了,只能机械性地回答。

    他走进去抓起了钥匙,便将门一关,返身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我靠在他的身上,竟然感觉到他的身体有些颤抖。

    一路上,宋伊汶时不时就要转过脸来看我是否安好,我看着他说:“看路,我真的没事。”

    但是他抿着嘴一脸沉重的模样看起来确实也很吓人,我即便说了很多次“没事”,他还是那副模样,怎么都不相信我没事。

    宋伊汶带我去了最近的医院,不知道是不是我一脸血看起来太吓人的关系,居然有人主动前来帮助我们。我本来还想在清醒的时候跟人家道谢,但那个时候我已经三十六个小时没有合眼了,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人就晕了过去。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身上的被子松软得好像拥着一团云朵,空气中有凝神静气的香味。我蜷缩在被子里,舒服得直叹气。

    “你醒了?”

    我的身侧传来宋伊汶的声音,不一会儿,我就看到他坐到了床边。

    他一身居家打扮,头发随意地垂了下来。他低头看着我,又伸手轻轻拨开了挡在我脸上的头发。宋伊汶说:“你在医院晕倒,吓到我了。我送你去检查,又是做CT又是查血,最后医生说,你只是睡着了。”

    听到这话,我觉得相当不好意思。我忍不住想要爬起来,宋伊汶却把我按在了被子里。他问我:“你有多久没睡了?”

    “三十六个小时没合眼。做衣服的时候针断了,把我的脸伤了。”

    我伸手想摸脸,他捉住了我的手:“别乱摸。”

    “嗯。”我应了一声。

    宋伊汶松开了我的手,掀起了被子一角,自己靠了过来。我有些脸红,忍不住往旁边挪了些距离,却被他看破了心思。

    宋伊汶也不说什么,只是伸手轻轻地环住了我的腰,薄薄的衣料抵不住他掌心的温度。我此刻想动也不敢动了。

    他靠了过来,脑袋抵住了我的后脑勺,轻声说:“看到你脸上有血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慌了。下次不要再吓我了,好吗?”

    说话间,他的吐息轻轻扫在了我的脖颈处,麻麻痒痒的感觉酥到了心里。

    我忍不住笑,握住了他搭在我腰上的手。虽然我很想侧过脑袋去看看他此刻的表情,但因为脸上贴了纱布,不敢压着伤口。外加我也不太好意思在这种时候,直面宋伊汶。

    宋伊汶将我拉到了他的怀里,我避无可避地贴上了他的身躯。虽然我不是第一次靠倒在他的怀抱,但是这一次,却格外旖旎。

    原来人与人之间也可以这样契合,身躯相靠的时候,我几乎感觉不到空隙。他的手游走在我的身上,带出了一片几近可以燎原的火星。

    只有他,让我这样心颤,又这样喜悦。

    我轻轻地抖了一下,宋伊汶轻笑,他声音喑哑,问了一句:“绵绵,可以吗?”

    “我是你的,有什么不可以?”我虽害羞,但一向都爱装强硬。

    他轻吻了下我的耳垂,说:“错了,我是你的,所以我才要问你。”

    朦胧间,我感觉到宋伊汶的吻落在我的身上,我忍不住恍惚了,身心皆飞往某个不知名的境地。在那里,无忧亦无怖。

    恩重娇多情易伤,漏更长,解鸳鸯。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缓揭绣衾抽皓腕,移凤枕,枕潘郎。

    等我再次睁眼,天色将房间里填满深邃的蓝。近在咫尺的宋伊汶睡颜俊美,一时间,我看得有些痴了。

    不知怎么的,宋伊汶突然睁开眼睛看向我,我被抓了个正着。

    “绵绵,你怎么哭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宋伊汶有些慌乱,他正欲起身开灯。我赶紧出声:“没有,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哭了。”

    他抿唇笑了,凑过来吻干了我眼角的泪。我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将脑袋埋在被子里。

    “我自己擦干就好了。”我缩在他的怀里,小声说。

    “你的眼泪,是焦糖的味道。”宋伊汶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头,“幸福的眼泪,都是微苦后甜。”

    那次之后,宋伊汶便不想让我再碰缝纫机。我说那是件小事。他不听,说:“脸都伤了,怎么是小事?”

    我想到以前上学的时候,朋友用工业缝纫机,一没留神,钢针扎穿了她的手掌。而且我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我用锥子的时候没注意,锥子掉到我的腿上,隔着牛仔裤扎了进去,血渗了半裤子。

    这种事情不胜枚举,我们用到的东西都有危险,我甚至还被熨斗烫伤过几次。但那又怎么样呢,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以前没空伤心,血一抹药一擦,忍着疼含着眼泪也要继续做事;现在有人爱,只是划了一道小口子,都变得娇弱起来。

    每当我尝试跟宋伊汶讲道理的时候,这个男人就开始跟我不讲道理。到底是谁说女人不讲道理,我看有时候男人也一样。

    我忍不住问:“那我不用缝纫机,怎么给你做衣服?”

    他很是干脆,但脸上仍有一丝不舍:“那就不要了。”

    “要不然这样,你试试缝纫机的操作性,你会发现它其实是很安全的。”我循循善诱。

    宋伊汶被我说动。我随手拿了不用的布料给他演示了一遍如何缝合,他看得很是认真。等他实际操作的时候我还在暗想,这人真是可以啊,连第一次用缝纫机都上手这么快,人比人真是要气死人。

    哪知等我凑近了看,两块布还是两块布,缝纫机上的线倒是结成了一大团。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好像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拿了剪刀将线剪断,扯掉了打结的线团后,又重新穿针。我站在他的背后,双手扶在他的两只手上。

    “你踩着你脚下的东西,我说停就停。”

    他点头。

    我扶着他的手,推着两块布缓缓前进。卡顿的时候,我要他停下,用手回了两针。就这样手把手教过之后,两块布连了起来。

    宋伊汶想要把那两块布从机器上取下来,他扯了扯,又将目光投向了我。

    我又给他演示了一遍,他恍然大悟。他举着那两块布,又摸了摸缝线,忍不住说:“好像很有趣的样子。”

    “是吧,所以相信我,那真的只是一次意外。”

    宋伊汶看着我,嘴角有笑:“如果你做生意,想来也是好手。循循善诱不够,还要人亲身体验,双管齐下,想不达到目的都难。”

    “那是,主要是你教得好。”

    他的潜移默化影响了我很多东西,不管是为人处世,还是面对自己。

    有人会让你深陷困境,但也有人会将你拉出困境。每每想到这里,我总觉得自己小半辈子倒的霉,就是为了换取遇见他的机遇。能量会守恒,运气何尝不是?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是没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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