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跟郑克己说了之前在霖川镇的事情。郑克己听到那些人半夜上山,忍不住又露出了那刻薄的表情。他嗤笑一声,说:“半夜上山,真不怕遇到鬼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要是撞上鬼,只怕要捉来一只收费展览。那要算鬼倒霉啊。”我说。
郑克己被我逗笑了,他抿唇,腮边印出了浅浅的梨涡。没过一会儿,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之前那些信件,你研究出什么没?”
“我已经试了快八十种组合方法了,都没试出来结果是什么。”我有些气馁。
“你问问Evan,说不定会有意料之外的惊喜。”说话的时候,他冲我眨了下眼,脸上不似之前的沉重,反而带着一丝调侃的味道。
我有些意外,回看过去。
大概郑克己也看出了我脸上的疑惑神色。他自嘲地笑了笑:“你觉得我就应该在你身上吊死不松手吗?别看我这样,我还是很有市场的。”
“从认得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人人都爱郑克己。”
这不是恭维,这是我的心里话。当初认识的他的时候,他身边的女人就没少过。今天这人来寻,明天那人来找。
虽然他洁身自好,但是这份自律更加吸引人。而且他家世甚好,我有一次去郑克己家替他送东西,遇到了他的父亲,回来之后我对郑克己说:“你爸爸看起来好眼熟啊,好像在哪里见过。”
郑克己满不在乎地说:“电视上见过吧,我爸偶尔会上电视。”
经他这么一说,我倒是真想起来了,我确实是在电视上见过他的父亲。那时候我才知道,他的父亲曾经是外交部发言人。
我吓得不轻,当时决定以后都要对他好些,毕竟家世显赫,我也应该巴结一下。
哪知我高估了自己的本事,过不了三天,我就原形毕露了。巴结什么呢,我这人永远心直口快,哪能扮狗腿?
也许那个时候早就表明,我对郑克己一直就没有什么旖旎心思。我在他面前不怕出糗,没有忌讳,甚至不会撒娇。我爱逞能,向来不服输,他能做到的,我也想做到。我和他就一直这么较着劲,较量到了如今。
“谁说人人都爱我,你不是喜欢别人吗?”他反问了我一句。
“郑克己,我也爱你,但是我爱你如同爱我的家人一般。我们会吵架,我们也会迅速和好。我们会闹别扭,但是下一秒又会原谅对方。我们对彼此的包容超过了情侣。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情,我会保护你不舍得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甚至可以牺牲我自己……但是你要知道,这都不是爱情。”
如果我爱谁,一定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别说衣着发型,我甚至连呼吸都会谨慎起来。我会变得多虑多疑,每说上一句话都要琢磨好久,生怕在两人间生出歧义。我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看到他和异性说话都会生闷气。莫说我小气,在爱里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大度。
我们不是神明,爱上谁的时候一定期望将对方据为己有。只恨不得买上一个“我”的标签,贴在情侣的额上,让每一个人睁大眼睛看看清楚。
但是我对郑克己不是这样的。我面对他时,不会心跳加快。他向我表露心迹,我只觉得惶恐,我害怕辜负他的真意。
话音落下,我和他之间出现了冗长的沉默。郑克己定定地望着我,嘴边的笑很无奈。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那样显而易见的悲伤从来不属于他,我也从没见过他如此颓败的模样。在我的印象中,郑克己一向意气风发,略略张狂,十足的骄傲刻进了骨子里。
我紧紧握住了双手,指甲都快嵌进了肉里,疼痛让我更加清醒。这次我终于决定面对,不再逃避。
“不逃了?”郑克己问。
“不逃了。”我点头。
“长大了。”他半是赞许地点了点头,说,“你还是我的小师妹,我会护着你,这一点,不会变。”
即使是对我好,他也总是好到让我无路可退。我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看着我,说:“其实我想了很久,想要跟你把话摊开说,但是又怕说完之后你会躲我。你不正面回应,我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痴心妄想的人总是会把一切事情都想得最好。但是那天我看到你和Evan在一起的模样,还有他说的话,我就懂了。”
“什么?”我有些不能理解。
郑克己叹气:“你和他之间有一种默契,那种亲密是很难让旁人融进去的。也许你们不觉得,但是旁观者清。而且像他那么骄傲的人为了你来讨好我,实属难得。”
我觉得宋伊汶也不全是为了我去讨好郑克己,分明是宋伊汶这人太懂人心。他知道对谁该使用什么样的态度该说什么样的话,来去之间,很容易就能让人撤下心防。郑克己重视我,宋伊汶便在郑克己面前凸显我和他的关系坚不可摧。正常人都是有眼色有感觉的,宋伊汶对我的感情表露得那么明显,不太坚定的人,自然会动摇。
可能在旁人看来这叫心机深沉,但我对宋伊汶一向迷恋,只觉得他什么都好。当着郑克己的面,我自然不好说出心里的想法。
我只得点头:“算是吧。”
他失笑:“听你的口气,你还不满?”
“你倒是为他打抱不平了?”我反问一句。
“倒也不算,只是觉得他这样宠你你都觉得不够,有点感慨。”郑克己说。
我失笑:“那你应该觉得庆幸啊。”
“也许真的应了一句话,最好的得到是得不到。”说着,他拍了拍我的脑袋,“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安慰我自己了。”
我刚准备说话,郑克己的手机响了。他拿起电话看了一眼,转身往阳台上走去。我只好闭嘴,将想说的话全部吞回去。
等郑克己走进屋内,神色变得有些紧张。我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是工作上的事情出了问题,他需要现在就赶过去。郑克己对我说:“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我先走了。等他看完了文件,要他随时联系我就好。”
郑克己行色匆匆地走到门口,我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胳膊。他回头看着我,有些不解。
“不管怎么样,你是我师兄……”后面的话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说。
郑克己伸手,拍了拍我的手:“我知道,你爱我如同爱家人一般。知道了,我的小师妹。我会想通的。我年纪长你几岁,还要你来担心?”
我点了点头,说了一句“路上小心”,便目送他离开了。
自从郑克己跟我交了底之后,我总算明白过来之前为什么他对我那么紧张。这件事情牵扯的人太多,涉及的金额太大,难保哪一天,他们不会把歪脑筋动到我的头上。为了安全起见,郑克己只有把我放在他的眼皮子下看着。
为了瞒我,他还受了我那么多气,也是挺不容易的,我决定不给他添乱。
我去上班,人事部通知我转职了。
我抱着箱子去找郑克己,四下看去,他的办公室外一片寂寥,好像跟平日里不太一样。我随便择了个空位坐下,没过一会儿,郑克己的两个助理律师先来了。
他们一边走一边小声聊天:“迦陵姐不在,我感觉老大办公室这边气压都变低了,每次过来,都觉得有些害怕。”
另一个苹果脸的女生说:“是啊,确实吓人。平日迦陵姐也不知道是怎么面对老大的,居然能和他好好交流。”
他们说的迦陵,是郑克己的助理,舒迦陵。第一次见舒迦陵的时候我便被她的美貌震慑。那时我还笑话郑克己:“你选这样的人做助理,真是暴殄天物。拿着珍宝当柴煨。”
郑克己那时候只是笑笑,也没认真回答我什么。倒是我一来二去,有时会留心他的助理。
舒迦陵不仅长得好看,衣着也相当高级。我忍不住盘算了一下助理的工资,心里只觉得诧异,这么点钱,只怕连她身上的一条裙子都买不到吧?现在舒迦陵离职,也不知道原因为何。
两个助理律师走在我的面前,皆是一愣。他们看着我,其中一个问:“俛仰?”
我冲他们招了招手。
“你找老大?”那人继续问。
“对啊,人事部通知我转职,现在我是你们老大的助理。所以你们有什么事情也可以吩咐我去做。”
两人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都写着意外。
这时,郑克己拎着公文包走了进来。他看到我的时候也是愣了一下,反应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差点忘了,迦陵离职了。”
从郑克己的语气里,我竟然听出了淡淡的惆怅。
他指着我说:“你的位置在那里,先收拾一下,我等会儿找你。”
我点了点头,顺从地抱着一大摞东西又走到了另一个位置。
那个位置曾经是舒迦陵的。
我把东西往地上一扔,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舒迦陵人虽然不在,但她待得久了,连桌椅都染上了她的香水味道。
我拉开了中间的抽屉,却意外地发现里面有个小礼盒。我犹豫了一阵,还是选择打开了。小礼盒里是一朵蓝色的永生花,上面还附着一张卡片,秀丽的字体一看就是出自女性之手。
“恭喜入职。P.S:郑律师人很好,不要被他的冷脸吓到。”
落款是一个小小的“舒”字。不知为什么,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细节打动,突然觉得暖暖的。
温暖过后,我觉察到另一件事。舒迦陵连这些细节都想到了,那么她的本职工作只怕做得更加完美,如果有人拿我和她作比较,我相当不够看。
郑克己和别人交代完正事,终于抽空找我。他给我简要交代了一下任务,我全部记下之后,郑克己合上了卷宗。他看着我,说:“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就来问我,别犯懒。”他又嘱咐一句。
“好,我知道了。”
说完之后,我忍不住问:“你的前任助理呢?”
“如你所见,离职了。”他双手一摊,模样很是无奈,“所以我的事情更多了,你要好好地做你的本职工作,减轻我的负担。”
他成功岔开了话题,我也不想再绕回去。在离开他办公室之前,我把那个放了纸条的永生花放到了郑克己的桌上,说:“人家留下来的,我拿着也没什么用,放在你的办公室吧。”
看到那个小盒子的时候,郑克己明显一愣,他的神态有些怅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办公室,决定暂时还是不要打扰他为好。
之前只在办公室负责杂事的时候还不觉得,等到这次真正接触了正事,我才发现,其实助理也不好当。上诉材料的准备和文件格式都是有要求的,诉状封面的颜色、字体、大小也各不相同。
我很诧异地问郑克己:“这不是实习律师才做的事情吗?为什么我也要负责?”
郑克己回答我说:“之前舒迦陵也是这么负责的,她没问这么多为什么。”
他这么说,那我也只能这么做了。有时郑克己紧急出差,我也要全天候随叫随到,他要什么文件我发什么资料,简直堪比百科全书。
原来我以为我适应不了这种高速运转的生活,哪知几周配合下来,倒也无碍。我还是挺佩服自己的适应能力的。
当然,我也有出错的时候。郑克己对待工作一向严格,管他是谁,反正撞到他头上便是一顿痛骂,我也挨过好几次训,但训到最后,也是习以为常。
他手下的两个实习律师对我很是佩服,其中一个说:“俛仰,除了你之外,我最佩服的就是迦陵姐。不管老大给什么变态的任务,她都能完成;而你是不管老大怎么样说,都没见你有什么心理负担。”
我想了想,他们被郑克己训斥也是有道理的,连表扬的话都说得像批评,这不是摆明了说我厚脸皮吗?
托郑克己的福,我连轴转了一整个月。月头他终于舍得拨出两天给我休息,因为他要例行去饮光基金会审核账面。
我本想跟去,郑克己把我拦下:“你那次在开业酒会上就已经很显眼了,这次再去,难保不会让人发现点什么。他们有耐心,我们也要有。捉鬼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事情。”
听他的话,我只能乖乖留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又去了宋老的屋子。
等我再次拿出那些信件的时候,我看到那些大小不一的纸张,心里觉得别扭极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给郑克己当助理的时间长了,所有文件我都喜欢整整齐齐码好,要是不按照一定的顺序来整理,我就觉得有些别扭。
我开始动手整理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信件。正在整理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如果说《六韬》中的阴文八符是根据长度不一的令符来决定密码,那这些信件里藏匿信息的方式,会不会跟信纸的规格有关?
我这样想着,忍不住找出了之前对上信息的那两张信纸,我翻了半天,终于在一堆英文信件中将它们找了出来。
拿着那两张纸的时候,我的心情还有些忐忑,心跳快得厉害,隐隐觉得答案就在眼前。
好在这乍现的灵光没有辜负我,那两张信纸的大小果然相同,完完全全地重叠了起来。我找出纸笔,将那两行英文的行数记录下来,又记下日期。接着,我撸起袖子,将那些和Dumont来往的信件全部拿了出来,一张一张地开始比对大小,将规格一样的信件全部放在了一起。
研究了一下午之后,我感觉我的想法是正确的。信件内容首先和信件的纸张规格大小挂钩,放对了这第一步,就可以继续研究第二个步骤。
那两张我随手拼对的信件给了我一个研究方向,我通过纸张大小和日期规律,找到了第二层密码。
三张纸张规格相同的信纸上日期的最后一位数字相加等于八,便是写有明文密码的三张信纸。而且最后一个数字即是那张信纸上相对应的行数,就这么一拼,便能够得到最后结果。
至于为什么是三张纸和日期相加等于八,那是因为宋老之前跟我讲过的《六韬》。
主与将有阴符凡八等,宋老化八而用之。诸有阴事大虑,当用书,不用符。书皆一合而再离,三发而一知。再离者,分书为三部。纸张相同,相加为八,便是顺序的密码。而且如果丢失了其中一份,前后日期一加,也能知道有所遗失。这真是一个简单粗暴且又有一定保密性的好方法。
并且如果有人获取了信件的复印件,没有原件,也无法破译信件密码。这样看来,信纸居然还是双重保险。
如今我能破译其中奥秘,想想也是误打误撞。必然也有,偶然也有。如果我不对那两句话心生疑窦,便不会继续追查;如果我没有成为郑克己的助理,便不会今日心血来潮来收拾信件。
也许这件事情早一秒晚一秒都不会被人察觉,只是正好撞到了当时的我,我也恰好想去一探究竟。结果还真让我解开了其中玄妙。
我连忙翻出翻译文件,将其用我破解的密码方式逐一对应上去。这样一看,我果然看懂了信件的内容。
那天夜里我加班加点地看信,我妈打过电话来催我回家,我实在没空理会。后来她也没再给我打过电话。等我回过神来,天都亮了。
又是一夜未眠,但我却觉得格外充实。熹微的晨光照在那些凌乱的字迹上,我的心里充盈着一种奇特的骄傲感。
我终于知道,宋伊汶一直以来隐藏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了。
我找上郑克己,他看到我时吓了一跳,问我:“你是被人打了吗,眼圈黑成这样?”
这人嘴里就没一句好话。我实在没力气和他辩驳,只能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好在郑克己没亏待我,他把自己的美式咖啡递到了我面前:“我没喝过的,你喝吧。”
我接过之后猛灌了几口,终于感觉自己活过来了。我从包里掏出我手写的破译内容,递到了郑克己面前。
谁知郑克己一看,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就差点把我气晕过去。他说:“这么多年了,你的字还是这么丑啊。”
我猛敲桌子:“这些是重点吗?你不是想知道宋伊汶和宋老是什么关系吗?我写下来了!”
“宋伊汶是谁?”
经过郑克己一番反问,我突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郑克己仔细打量着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你先看字,看字!”
大概是我的表情实在凶狠,郑克己终于不跟我斗嘴了,他开始埋头看字。我抽空躺倒在他的沙发上,累得昏昏睡去。
等我再醒来,还是郑克己把我打醒的。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郑克己问我:“你确定你翻译的东西正确无误?”
“拿命担保,你总不会觉得我这大半年的工夫都是白费吧?”我反问。
“那这样说来,老师一直都在那群人眼皮子底下给别人传递消息?”郑克己有些不可置信。
宋老是很大胆,虽然信息加密,但他也明明白白在加密的内容上写了关于基金会资金的问题,而且还非常直白地询问自己的外孙过得怎么样。
从答案中我找到了关于他外孙的信息。在瑞士出生,在欧洲各国颠沛中长大,在法国读了大学,学了中文,曾经还来过中国几次。
这不就是宋伊汶曾经跟我说过的他小时候的事情吗?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而且我发现还有一个很巧妙的信息,通信人说自己在莫尔日度假,说那栋宅子还是和以前一样,打理得很好。
我记得宋老也在莫尔日有房产,还有很多细节我都能对上,再加之宋伊汶和年轻时候的宋老真的很神似。到此为止,我终于可以下定论了。
“艺高人胆大懂不懂?”我反问。
“而且老师还有个外孙?”他的声音又拔高了一些。
“你还不许人家传宗接代了?”
“欸,你能好好说话吗?”郑克己瞪我。
“是你一开始上来就否定我,我翻译出来之后,就直奔到你这里来告诉你消息了。”我说。
“怪不得Evan什么都知道。”说这话,郑克己若有所思地抚了下自己的嘴唇,他看向我,“你之前说Evan叫什么?”
“他会说中文,有中文名,叫宋伊汶。”
我老老实实告诉郑克己,心里还隐隐有点罪恶感。可转念一想,他也瞒住了自己的身份没告诉我啊,大家扯平了。
“那你应该当即就反应过来啊。”郑克己看着我,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我反应过来了,只不过时间有点长罢了。”我很诚恳地说,“我不能因为他姓宋就直接认定他和宋老有血缘关系吧?就像我跟人事的周部长都姓周,他和我长得像吗?”
所有的佐证都是在直接证据下才得以锦上添花,没有我手里的直接证据,我也没有办法认定宋伊汶和宋老是祖孙关系。
郑克己虽然不甘心,但也只能点了点头。他说:“怪不得他找我合作,价格还开得那么好。想不答应都不行了。”
“你可以不答应啊?”我调侃了一句。
“有钱不赚王八蛋,这话是你教给我的。”郑克己笑,“这几天我把他发来的合同看了,很厚道,我觉得可以签。我去打印出来签字,你有空帮我给他。”说着话,他站起身来,准备去打印文件。
我眼看着郑克己又是一阵前后摇摆,差点摔倒在地。我连忙去拉住他的胳膊,这才让他没有摔倒。这是第二次了,他到底怎么了?
我扶着郑克己坐下,又给他倒了杯水。他闭着眼睛坐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睁开眼睛:“可能是太累了。”
“你是不是没有去医院检查?我替你预约了两三次,你居然一次都没去?”我忍不住质问。
“我这段时间真的很忙,没空。”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又问。
“等出差回来我就去,可以吧?”郑克己告饶。
“可以。”
“哦,对了,Evan到这里来,到底是因为自己的事情,还是为了老师的事情,你知道吗?”郑克己问我。
“可能兼而有之。”我歪了下脑袋。
“这件事情,我们还是暂时假装不知道。我想Evan也是这个意思,可能是怕那些人查出来什么。”郑克己说。
“好。”
“这些东西,你拿回去烧了,所有的信息,都不要留。”
“知道了。”
眼下的处境到底是怎么样我也不清楚,宋伊汶为什么要瞒着我他的真实身份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等郑克己回到江城,城市又迎来了一股强烈的寒流。
十二月中旬,天寒地冻,简直要命。我出门的时候天空开始下起了冻雨,我妈还说:“今天可能要下雪,你路上开车小心点。”
我开车去机场接郑克己之前,先绕到了事务所去拿了一件他放在办公室的大衣。车开到半路时,我接到了宋伊汶的电话。他跟我说:“你今天能几点过来吃午饭?”
宋伊汶这两日好像很闲,他的工作告一段落,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休息。前几天他打来电话,约我过去吃饭。我应下了,谁知今天我要去接郑克己。
“我也不知道,这个天气,航班不稳定。”
他在电话那边笑:“那你记得在两点前过来,我炖了牛肉。”
听到这话,我诧异极了:“你还会做饭?”
宋伊汶只是笑,什么都没说。
“好,我知道了。我上机场高速了,先挂了。”
等我赶到机场,这才发现航班因为寒流缘故大量延误。我拿出手机搜索郑克己的航班号,这人运气算好,居然只延误了一个多小时。
看眼下情形,我也只能傻等。我在出口处四下走动,找了个咖啡店坐下。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电脑,开始处理郑克己之前留下来的任务。周围人声嘈杂,那些法律文件又看得人头疼,我频频分心,效率极其低下。
这时,我突然听到了有人正在说法语。我忍不住抬头看去,正好和一个小朋友对上了视线。那个小男孩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模样,一张小脸格外精致。他气呼呼地指着柜台里的面包,另一个大人却摊开双手和他解释着什么。
我听了半天,最后猜了个大概。可能是小男孩想吃面包,不过大人没来得及换人民币,所以没办法给他买。
我合上电脑,抱着包走了过去。我用法语问那个小男孩想吃什么,他却突然扭过头去,用力地摆了摆手。
小男孩脸上流露出大人才有的隐忍,他不敢看向玻璃柜台,生怕被那些甜点吸引了注意,所以他只能拧过脑袋来拒绝我。要不是他的表情太憋屈,我都忍不住想笑了。这小孩儿太可爱了,在自家人面前一副称王称霸的模样,在外人面前腼腆讲理,实在是有趣。
虽然他什么都不吃了,但还是礼貌地向我道了谢。小男孩推着大人往外走去,还分外腼腆地朝我笑了笑。
我只好冲他挥了挥手说再见,抱着电脑又走回原位。
在等了快两个小时之后,我终于看到了航班抵达的消息。我长吁了一口气,将电脑塞回包里之后,便往出口赶去。
没过一会儿,郑克己便走了出来。他走路一贯有气势,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再配上他笔挺的西装和那张帅脸,想不招惹视线都难。
我没有提前通知他我来接机,他也不会特地为这种小事来麻烦我。此刻我悄悄绕行到他的身后,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
郑克己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啊。”我背着手,走到他的面前。
郑克己笑着摇了摇头:“你开车过来的?”
“嗯。”我点头,“我不知道你等下是直接回家还是去事务所,帮你拿了大衣。今天降温了,怕你冷。”
“哎,之前我还想着你来当助理会不会完不成任务,哪知道是我多虑了。”郑克己说。
“基金会那边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样,上半年的账目明显有亏损。估计亏的还不是账目上写的那么一点儿。他们连账目都做亏,只怕后面漏洞更大。宋老不在了,这群人倒是越发明目张胆了。”郑克己有些无奈。
“这不正好吗,越是明目张胆,越是会露出马脚。”我说。
“快了,我们也快要收网了。风水轮流转,好事也不能总让一群人占尽了吧?”说话的时候,郑克己的眉目间流露出一种胜券在握的神色。
我和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下地下停车场。郑克己说他来开车,我指着他眼下的乌青说:“你老实说,多久没睡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有这么明显吗?”
“你才二十七,现在看起来已经像七十二的人了,还不明显吗?”我反问。
“那我在后面睡会儿,你送我回事务所,我去拿一份材料。”他说。
“你疯了吧,我送你回家。”
我斩钉截铁给他做了决定,开出停车场的时候,郑克己还在后面笑。他笑着笑着,一不小心呛到了。
趁着过收费站的当口,我摸了瓶水递给他:“老人家要爱惜身体,不要老折腾自己。”
郑克己喝了口水,这才缓缓开腔:“我以前不懂为什么老师要我管着你,我发现不仅仅是我在管着你,你也在看着我。你比我清醒,你知道我和你保持这样的关系是最好的。因为只有这样,我俩的关系才能继续维持下去。”
“郑克己。”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
我恶狠狠地说了一句:“现在,闭嘴,闭眼睛,不许再废话。你好好休息,到家我叫你。”
“小丫头,还扮起了女王。”他轻笑一声,伸手搭在了自己的眼睛上,“听你的,我回家休息。”
我把郑克己送回家后,又转头去了宋伊汶那里。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多,早就算不得中午了。本来答应好的时间我没出现,不知道宋伊汶还会不会给我炖牛肉吃。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我还有些忐忑。我刚刚把大门推开,屋子里的暖气渗了出来,随之飘来的还有一股食物的香气。
牛肉的味道太勾人,我这才记起自己没吃午饭,早就已经饿得饥肠辘辘。
等我走进客厅,电壁炉正开着。他仰靠在沙发上,本该盖在身上的毛毯滑到了他的腿上。即便是这样,他的手里居然还牢牢地拿着一本书。
我悄悄地走过去,想要把他手里的书给拿出来。
我刚刚拨弄了一下他的手指,他便醒了过来。他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看着我:“等你好久了。”
宋伊汶刚刚睡醒,说话咬字让我听出了一种法语的慵懒感。他的眼睛里还氤氲着水汽,浅褐色的眼睛此刻看起来温柔得不可思议,那样漂亮的颜色,像是教堂的彩绘玻璃,又像是小时候我珍藏起来的玻璃糖纸。
“寒流天气,机场大面积延误,我也等了好久。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担心,你会不会不给我饭吃。”我坐在沙发上,靠在他的身上,双手包住男人的手。他的手比我温暖,我握了一会儿,自己的手也暖和起来了。
宋伊汶轻笑一声:“我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吗?”
我不说话,只是在他的手臂上蹭来蹭去。他的灰色套头衫是纯棉质地,蹭上去的时候软绵绵的,倒也不扎脸。
他伸手抵住我的额头:“好了好了。你啊,像极了我家里养的猫。只要我坐在沙发上,它就会走过来躺在我身上。它和你一样,喜欢用脑袋蹭来蹭去,还喜欢咬我的衣服。”
听到这话,我心念一动,想要去咬他的衣服。
宋伊汶好像是知道我会咬住他的衣服,提前起了身,脸上挂着坏笑:“我还看不出你的心思啊,乖乖坐好,我去准备吃的。”
我去洗了手,又去衣帽间换了薄薄的长袖衣衫。屋子里的温度高,穿一件足够了。桌上已经摆好了食物,远远看去,颜色鲜艳,连盘子都好看。凑得近了,我更是馋到不行。这时宋伊汶拿着餐具从厨房出来,看到我的模样,更是忍俊不禁。
“饿了你就先吃啊,看你的样子,像是拼命忍住了口水。”他咬着下唇,像是为了极力忍住笑意。
我瞪他一眼,只是坐在桌前,像个小朋友一般等着他分发餐具。
开胃菜是烟熏三文鱼配芝麻菜,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小篮子,里面盛着面包。我撕了一点面包就三文鱼吃。
我刚吃上一口,便惊喜地叫出声来:“面包好好吃!”
“面包是亨利带回来的。他说这边的面包不好吃,可能是面粉和水的问题。所以上次他回家的时候特地带了点面粉回来。”宋伊汶解释道。
这两人真是吃穿住用无一不精,连个面包都要亲自带回来,不过好吃倒是真的。我没忘记自己心心念念的炖牛肉,我拿起叉子叉了块牛肉放在嘴里。牛肉炖得软烂,入口香酥。香料和红酒的味道完美地和牛油的香气结合在一起,吃起来的时候只觉得幸福极了。
“好吃吗?”宋伊汶问了一句,眸子里写满了期待。
“嗯——”我故意拖长了音调。
对方皱着眉看着我,好像是在等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看他那副模样,我忍不住想要逗他一下。我摆正了脸色,说:“有一个缺点。”
“缺点?”宋伊汶左手撑着下巴,想了想说,“可能是分量太少了不够你吃。”
听到这话,我差点被嘴里的食物呛到。我心里暗想,情侣之间太过了解对方也不是一件好事,比如像现在这样,我想开个玩笑都会被对方拆穿,而且还一字不漏地把我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太惊讶,宋伊汶问:“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一字不差,你说的就是我想的。”我说。
“这一盘都是你的,如果要吃,锅里还有。主食是面包,沾着吃吧。”宋伊汶将整盘牛肉推到了我的面前。
我还没来得及庆幸,宋伊汶的手机响了。他起身,顺手拍了拍我的脑袋:“你先吃,我接个电话。”
宋伊汶去客厅讲电话,留我一人在餐厅舔盘子。用舔盘子这种说法来形容并不为过。我除了将盘子里的牛肉、蘑菇和胡萝卜吃得干干净净之外,连盘子里的汤汁都被我用面包刮了个干净。
等宋伊汶再走回来,我看到他的脸色有些不好。他甚少流露焦躁烦闷的表情,但是现在却格外明显。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们家最可怕的猛兽来了。不对,是怪物;也不是,是外星人。”
说话的时候,宋伊汶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爸爸一定是生气了,要不然他怎么会把那个小怪物带过来。”
他说得含糊,我也没听懂他所指的小怪物是什么。没过一会儿,门铃响了。宋伊汶去开了门,亨利像龙卷风一般刮了进来。
亨利看到我像看到了救星一般,连拖鞋都来不及穿,蹬掉脚上的鞋就走到了我的面前。他捉着我的胳膊,说:“绵绵,救命!”
兄弟俩如出一辙的模样让我愣住了。我以前一直以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形容的就是这二位,哪知他们也有神伤的时候。
“到底怎么了?”我问。
亨利也是叹了口大气:“Evan应该知道了吧,Albert(阿伯特)跟着我姨夫一起来了。”话音刚落,亨利转过身看向站在我身后的宋伊汶,他有些烦躁地耙了一下头发,说:“Evan,一定是你这次高调出逃把姨夫惹恼了,要不然他是不会轻易带着你们家那个野兽过来的。这次我也帮不了你了。”
“等等,你们能说得清楚点吗,什么怪兽,什么野兽?我没听懂。”
说了半天,这两人好似打哑谜一般,怎么都没能好好交代个前因后果。
亨利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他目光沉重地看着我:“你听了之后,一定要帮我们啊。”
“能帮我一定帮。”我点头。
原来亨利和宋伊汶嘴里的小怪兽,是宋伊汶的弟弟,他小叔叔的儿子,名叫阿伯特。小男孩今年六岁,在家里简直是张牙舞爪称王称霸。阿伯特的母亲早逝,父亲又常年不在家,只有家里的人轮流帮忙管带。宋伊汶和亨利曾经带过阿伯特一个月,两个人苦不堪言。
“绵绵,你知道Evan为什么那么怕他吗?”亨利问我。
我摇头:“总不会是因为太调皮了吧?”
“差不多。他三岁的时候在Evan家里玩,把他家衣柜全部翻乱了不说,还吞了他一颗蓝宝石袖扣。”
“什么?”我惊诧地喊出了声,顺便还回头看了一眼宋伊汶。
宋伊汶撑着额头:“我是无辜的。那个时候我在忙,没时间盯着阿伯特,等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倒在地上了。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下,轮到我叹气了。
“自从那次阿伯特进了医院,Evan对他歉意更深。所以阿伯特要什么,Evan一律满足。自那之后,小怪兽就越发无法无天了。”亨利看着宋伊汶,“你这种行为是错的。”
“那我能怎么办,那次我们全家人差点被吓死,大家轮流把我骂了一顿。你也知道我家有多少人,我那一个月都是提心吊胆的。”宋伊汶解释。
“那也不能对他有求必应啊。”亨利说。
“我又没养过小孩,我怎么知道该怎么教。”宋伊汶争辩一句。
“我也没带过小孩,那你为什么就要我帮忙。”亨利继续说。
两人几乎呈现掎角之势,争得不可开交。
“那你们为什么不请一个保姆呢?”我问。
“没用的。”宋伊汶叹气,“他从三岁的时候就知道如何气走一个保姆,四岁的时候一屋子人都没看住他,他独自从日内瓦跑去了洛桑。我们全家人都急疯了,结果他第二天自己又坐火车回来了。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小怪物?”宋伊汶摊开双手,一脸不可置信:“我三岁的时候只会在家看电视,他四岁就知道怎么去另一个城市了,你说他有多可怕。”
“阿伯特很挑剔,家里换了很多保姆他都不满意。”亨利补充道。
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平日里不爱说话的宋伊汶,一提到阿伯特的时候便开始滔滔不绝。他对这个小孩简直是又爱又恨,数落罪状的时候头疼脑热,但提起阿伯特的聪明,他又十分感慨,直说阿伯特可能是个天才。
他最为感慨的还是他的小叔叔。宋伊汶说,自从他的小婶婶因病过世之后,小叔叔便一蹶不振,等到小叔叔恢复过来后,却不愿意在家里面对阿伯特。
“我小时候虽然总是搬来搬去,但是我觉得我的父母是爱我的。阿伯特虽然一直都待在我们家,但他一点安全感都没有。我的小叔叔太不负责了。”宋伊汶感慨道。
“先别说这个,”亨利打断了宋伊汶,“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姨夫来了,他肯定是针对你在这边的酒店而来。但是他把阿伯特带来了,你就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应对了。”
说来说去,又绕回了原点。宋伊汶双手交握,脸上略显难色。他长叹了一口气:“走一步算一步吧。”
没过多时,宋伊汶将目光投向了我,他对我说:“可能我爸爸这次来还有一个目的,他是想来见见你。”
“见我?”我有些诧异。
“对啊。”亨利点头,“Evan家里很多人都对你很好奇,上次我回去的时候,姨妈还问我要你的照片。”
听到这里,我的脸都忍不住红了,只想往宋伊汶的身后躲去。
大概是我害羞得太过明显,亨利笑话我:“要是你今年圣诞节去他们家,那可就真的热闹了。向来不带女伴回家过圣诞的Evan带了个外国女孩子,只怕连我妈妈都要赶过去看一眼。”
说着说着,亨利自己先笑起来了。宋伊汶冷笑一声,打断了他:“今年去不了,你也别想回去。只怕年底有得忙。”
“什么?圣诞节我都没有假?”亨利反问一句。
“可能吧,你是要放假还是要赚钱?”宋伊汶问。
亨利想了想,回答说:“没钱也度不了假,还是要钱吧。”
“这就对了。”宋伊汶点头。
他们岔开了话题,又放松了下来。亨利说现在还早,想找点什么打发一下时间。宋伊汶说他这里没有亨利钟爱的游戏机。话音刚落,亨利的脸就垮了下去。
“不过我有国际象棋和扑克牌,你选哪个?”宋伊汶问他。
听到有牌,亨利眼神一亮。他说:“我们来玩牌吧?自从你去了瑞典之后,我还没有跟你玩过牌。”
“可以啊,就玩你最拿手的那个。”宋伊汶建议。
“你确定?输了可是要被惩罚的。”亨利笑得得意。
“来啊。”宋伊汶说得淡定。
宋伊汶找来扑克递给了我,他对我说:“不难,我们玩两把你就知道了。输的人下场发牌,赢的人继续留在桌面上当玩家。”
“输的人有惩罚,绵绵,你带了口红吗?”亨利问我。
“这里有。”我说。
“你去挑一只来。赢的人可以在输的人脸上画一个符号。”亨利含笑说道。
“那不行,要是你在我脸上画了一个跟我脸一样大的圈怎么办?”我抗议。
“也是,感觉这是你会做出来的事情。你看我就没想到。”亨利对我说。
“那就画一笔好了。”宋伊汶建议。
这个提议得到了我和亨利的认可。宋伊汶去拿口红,我和亨利溜进厨房准备饮料和吃的。亨利一进厨房就被灶台上的红色炖锅吸引了注意,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他揭开锅盖,偷吃了好大一块牛肉。
吃完之后,他还咂了咂嘴,感叹了一句:“这是我外婆特别会做的一道菜,勃艮第炖牛肉。除了外婆之外,只有Evan做得最好了。”
话音刚落,他又偷吃了一块。
我在一边看得心痛,恨不得把整个锅都藏在怀里。亨利看到我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他哈哈大笑:“绵绵,你该不会这么小气吧,连块牛肉都不给我吃。你看你那表情,好像是我在吃你的肉。”
被他这么一说,我想小气也要装大方。我扭过头去不理他,径直打开冰箱找吃的。
整个下午,我们都耗在了客厅的壁炉前。三个人吃着零食喝着红茶打梭哈。梭哈不难,但是很考记忆。我常常发牌发到第三把的时候就忘了对家的牌。如果对手是宋伊汶还好,他会让着我一点。但如果对手是亨利,这人完全不知进退,一定要让我输得很难看,几乎每一把都要把我逼到山穷水尽。
有一把我好不容易赢过了亨利,我不甘心,拿着口红在他的脸上从额头到下巴画上了老长一笔。
他在那边大叫不公平,我说:“这就是一笔啊。你看我多公平,说好一笔就是一笔。”
“下一把,下一把我让你死得很惨你信不信!”亨利气得大叫。
宋伊汶在一边笑个不停。他鲜少笑得如此开朗,这次几乎笑到整个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甚至连眼尾的笑纹都是如此明显。
看到他的笑容,我也觉得格外开心。
从前我是不相信我会为一个人的喜悦打从心里感觉到幸福,如今才知道,也许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即便血脉不亲,但他就是能牵动我的心绪。
总有那么一个人,会让你相信那些陈词滥调中的缱绻心事不是无病呻吟,你会喜他所喜,虑他所虑,甚至连每一滴眼泪每一次心跳都是在呢喃爱的福音。
这时轮到亨利发牌,他一边发牌一边愤愤不平地小声讲着法语,牌刚刚放好,宋伊汶突然说了一句:“绵绵、亨利,看窗外。”
我和亨利往窗外看去,不知何时窗外的落雨变成了细小的雪花,那样细腻,像是白色的盐巴。
空间仿佛被这雪花拦在了时间的这一头,我们如同待在了孤岛之中。
是孤岛,也是天堂。
屋子里暖洋洋的,我的手边还伴着加了冰块的红茶,小音箱里低声播放着著名蓝调歌手India.Arie的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
我很爱这首曲子。它改编自披头士乐队成员的同名歌曲,是由曾经获得过10座格莱美大奖的墨西哥吉他大师Carlos Santana与著名大提琴家马友友,以及蓝调女歌手India.Arie一同合作完成。
一时间,我竟然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我仰头看了看身边两人的花猫脸,几乎是乐不可支。
如果时间在这一刻停顿下来就好了,我很贪心,想让短暂的幸福无限延长。
那天离开时,我差点忘记把郑克己签过字的合同交给宋伊汶。我出了门又折了回来,给我开门的宋伊汶笑我:“这种事情好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没办法,我记性不好。”
我笑着进了房间,把合同递给宋伊汶。他接过之后翻阅了一下,又问我:“信件看得差不多了?”
被他这么一问,我心头猛地一跳。对上他的眼睛,我莫名心虚。
“答案找到了?”他问我。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宋伊汶笑了:“你果然不会让我失望。”
这就是变相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我又追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
“我答应了外公,不主动告诉任何人我的存在。现在是你自己找到的,并不是我说的,我也算是守住了我的承诺。”宋伊汶微笑道。
“所以,整个起因结果……”
“事情还没有完,你很快就会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宋伊汶说。
“为什么你总要卖关子,你直接告诉我不好吗?”
“那样就失去了很多乐趣啊,比如说你那种复杂又纠结的眼神,还有你想问又不敢问的小表情。我可是以此为乐的。而且你答应过我,你不会怪我瞒着你的。”说着,他轻轻捏了一把我的下巴,“路上小心。”
我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打道回府了。
隔日上班,我看了眼手机备忘录,又到了我给郑克己预约看病的时间。我气呼呼地想,这人要是再不去医院,我绑也要把他绑过去。
等我去到办公室的时候,我发现郑克己的办公室小窗里有灯光泄出。
这人不会来得这么早吧?
我拿着文件袋去敲门,敲了半天也没人答应。最后我只能拧开把手,发现门没上锁。等我推开门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发现郑克己倒在地上。
这一瞬间,我真的吓到心脏骤停。
我努力稳住心神,放下文件袋后就赶去查看郑克己的情况。我抖着手试探了一下他的呼吸和心跳,好在两者都在,我放下了大半的心。我站起身来,赶紧打了急救电话,又跑出去找人帮忙。但我依旧不敢让别人随意搬动郑克己,因为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出了什么情况。
在等待救护车来的时候,我的心跳一直慢不下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我却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管,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短时间内,我经受不住两次惊吓。宋老那次倒地不起已经吓走了我半条命。郑克己这次直接是吓得我魂飞魄散,只差没有摔下去了。
人事部给了我郑克己的紧急联络人电话,我一看名字便傻了眼,居然是舒迦陵?这时救护车呼啸赶到,医护人员将郑克己抬上担架,我跟着救护车一起赶去了医院。
赶到医院后,郑克己依旧昏迷着,我上上下下地办理手续。在排队缴费的时候,我捏着手机想了好久,最后还是拨通了舒迦陵的电话。
没过一会儿,舒迦陵便接了电话。我喊了一声迦陵姐,那边愣了一阵,问:“俛仰,出什么事了?”
虽然我没哭,但我说话的时候依旧带着掩饰不了的哭腔,我在电话这边说:“郑克己晕倒了,现在在医院,迦陵姐,他在紧急联络人上面写的是你的电话。”
舒迦陵连半分犹豫都没有,立即问我:“你在哪儿,我马上过来。”
“我挂了电话之后把医院地址发给你。”
这时排队缴费正好到我这里,我刷完卡后给舒迦陵去了条短信,又急匆匆地赶去了急救室外等候。
说真的,向来都是郑克己为我忙前忙后,这次我看着他倒在那里,我差点就傻了。
在我心里,郑克己向来无所不能,虽然我总说他不是铁打的,但是这人真的就像是铁打的一般。他同时操持着好几样事务,也没见差错,甚至完成度还相当高。但是在这样完美的背后他牺牲了什么,我是不知道的。
一个人的成功要付出多少努力?芸芸众生哪能望其项背?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走廊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我循声望去,看到了舒迦陵。她脂粉未施,头发也有点凌乱,像是随便裹了件黑色羽绒服就来了,脚上还穿着她平日从来不穿的雪地靴。
但舒迦陵还是漂亮的,风尘仆仆的美人一样也是美人。
“俛仰,郑克己呢?”舒迦陵问我。
我指了指急救室,然后又缩成了一团。
舒迦陵走过来轻轻地搂了一下我的肩膀,她说:“你等下,我去找人给他转个病房,你别着急,还有我。”
她柔软的声音让我的心率平缓了不少,我握着手机的手也开始回暖。舒迦陵走远了,我看着地面,整个人还有些恍惚。
没过一会儿,舒迦陵回来了。她和我并肩坐在一起,看着急救室门口亮着的那盏灯:“别担心,他一定没事的。”舒迦陵劝慰我。
不知道等了多久之后,急救室的大门打开了。我迎上去问医生郑克己的情况,舒迦陵好像傻了一般,坐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医生告诉我:“脑内血管瘤,发烧,长期没休息好。他要住院做个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我们要看看血管瘤是否要切除。”
听到这话,我的心脏猛地又提到了嗓子眼。怪不得他总是头晕,我真的是服了他了。
这会儿我还算镇定,谢过医生之后,我转头看向舒迦陵,她好像傻了一般,居然无知无觉地淌出了眼泪。
我的内心大感震动,舒迦陵,只怕是喜欢郑克己的吧。
舒迦陵仰起那张满是泪痕的脸看着我:“他怎么会有血管瘤?万一要是血管瘤破裂怎么办?你怎么不照顾好他!”
最后一句她吼得格外大声,整个走道都充斥着她的声音。我被她吼得一愣,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总该为他分担些什么吧,他不能把你的事情也一并代劳了吧!”舒迦陵冲我吼道。
我没说话,反正我说什么都没用。她对郑克己越关心,对我的责难就越多。我也拦过,我也分担过,但是郑克己不听,那我能有什么办法。谁都拦不住一意孤行的人。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我们还是想想办法劝他休假,然后把他那边的事情解决了。”我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再去追究是谁的责任也迟了,先把事情解决了再说。
听到我的话,舒迦陵愣了一阵。她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议。她说:“你好像变了。”
“什么变了没变,”我笑了笑,“这样,既然他已经脱离危险,你留在这里陪他,我先去事务所处理他的日程安排,能推的我就先推了,不能推的我看看能不能让两个助理律师帮着完成,实在不行,你和我一起出面解释一下。毕竟你当他的助理时间比较长,有经验些。”
舒迦陵怔怔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话:“俛仰,你是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你成熟了好多。”
“我也知道我以前不成熟,让你和郑克己受累了。你先陪着他吧,我现在找医生开病假条去事务所给他请假。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
说完之后,我看了眼还睡在病床上的郑克己,便抓着手机就往医生办公室赶去。
我赶回事务所的时候,第一件事情便是翻开了郑克己的手账。我花了一个小时把他的工作理了一遍,便转身去了人事部,又去了领导办公室。接着,我把他的两个助理律师抓了过来,和他们一起重新安排了一遍工作任务。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其间舒迦陵给我打了个电话,她告诉我说郑克己醒了,不过目前还很虚弱。
“我这边的事情快弄完了,明天我整理出来带去医院。两个老板本来说今天来探望郑克己,我说他还没醒。他们说改天。哦,对了,我联系了郑克己的父亲,他等会儿要去的,你先别走,你陪着他,我这边实在走不开。”
说到最后,我几乎要语无伦次了,整个人已经麻木了。
而且基金会那边还发来邮件要他审核几个大项目,我点开邮箱一看,三个项目待审批。我唉声叹气,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开窍,好把基金会那边的任务接手过来,让郑克己少操点心。
忙完之后,我突然想起宋伊汶也是事务所的客户,他新公司的法律顾问就是郑克己。我又忙不迭给宋伊汶去了电话,简单交代了郑克己的病情。
宋伊汶听闻之后有些诧异,他很是无奈地说:“你这么忙,我也得跟你添麻烦了。”
“你那边出什么事了?”我问到。
“我爸爸今天要见你,现在我已经在来事务所的路上了。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到。”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重要的事情偏偏凑在一起。
这下好了,本来就焦头烂额,现在更是一个晴天霹雳砸在了我的脑袋上,几乎是让我动弹不得。我捏着电话,半天没出声。
宋伊汶在那边喊了我好几声:“绵绵,绵绵,你怎么了?”
他喊了几遍,我终于回过神来:“没……没什么。我就是有点累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你来接我,那我应该穿什么?我需要化妆吗?我是不是应该重新洗个头?”
说话的时候,我的心里还在盘算明天谁要去探望郑克己,我明天和两个律师要完成什么任务,基金会那边我应该怎么应付……太多的问题萦绕在我的心头,我都忘记了该怎么脆弱,连眼泪都没空掉了。
宋伊汶突然轻声叹息,他说:“我还以为你会说你要陪着郑克己,不能去见我的爸爸。”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问。
“毕竟郑克己对你来说很重要不是吗?”他说。
“我又不是医生,我陪着他他也不能好得更快。更何况已经有人陪着了,我也不用去凑那个热闹了。”我说。
他轻笑一声,说:“绵绵,你难道不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害怕让你在我和郑克己中选择,因为我怕你最后选择他。”
我一怔,还没等我说上什么,宋伊汶先开了腔:“你先去照顾郑克己吧,毕竟他是病人,我这边,迟点也行。”
说完之后,他便收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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