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么被稀里糊涂地赶去了医院。郑克己的父母都在,舒迦陵也在。我刚一出现,郑克己的父母便迎了上来。他的爸妈我见过好几次,都是因为要给郑克己送东西。一来二去,我便在这两位家长面前混了个眼熟。而且他们也知道我是宋老的关门弟子,更是对我关爱有加。
“郑叔叔,郑阿姨。”我向他们问了声好。
“俛仰啊,你一定要好好劝劝他,这孩子不要命了,他说他要出院。”郑阿姨抓着我不松手,几乎是把我押到了郑克己面前。
郑克己虽然醒了,但看起来很是虚弱。他脸色苍白,嘴唇上也像是覆了层霜。我看着他,问了一句:“你要干吗?”
“明天还有事情,我要出院。”郑克己很是倔强地说。
“明天的安排?我跟你说说你这个月的安排吧。”
好在我来之前把手账和病假条都带上了。这时我一条一条地跟他说了个清楚,并且还交代了一句:“基金会那边的事情我压下去了,你也不用操心了。”
听完我的安排之后,郑克己瞪着我:“我就晕过去半天时间,你就夺了我的权?你这人……”
他用力喘息,胸脯起伏不停。我对他说:“你不要这样,你有血管瘤。万一一激动血管瘤破了,你就是真的什么都不用做了。”
“我本来就什么都不用做了,你给我改几个,有几个客户那边不妥,不能让那两个小的去管事。你这是乱来!”郑克己吼我。
我要他别动怒,这人还在大动肝火。站在一边的郑阿姨和舒迦陵都急得不行,郑阿姨一直劝:“克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你说了的啊,哪几个要改我现在改,你接下来一个月都躺着别动了。要不然我不改了,全部胡来。”我说。
“周俛仰!”他又吼我。
整个病房都是他的吼声,郑阿姨和郑叔叔有些无奈地看着我,那眼神我很明白,他们都知道郑克己脾气坏,希望我不要再气他。
“我走了啊。”我威胁他。
“好,我不发火,你回来你回来。”
郑克己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缓慢地吐了出来。我觉得我不能再气他,要是真的把他血管给气炸了就不好了。
我坐下来在本子上为他改工作安排,他说一会儿就要缓一下。说了几条之后,我忍不住打断他:“你还真想一口气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完啊?你休息两天我再来问你后面的事情。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郑克己拿我没辙,他虽然一脸不满,但还是摆了摆手:“我怎么会摊上你这么个助理,我要把迦陵换回来。”
站在一边的舒迦陵面有震动,她看了眼郑克己,郑克己似有感应,居然回过头去冲她笑了笑。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居然如此赏心悦目。
这一瞬间,我突然能够明白郑克己之前说的我和宋伊汶之间的默契,那是眼神和神态中的一种感觉,是让旁人有种无法介入的亲密。
我悄悄退出了房间,等我走到医院大门时,有人喊着我的名字追了上来。
我回头一看,居然是舒迦陵,她喊住我的时候还有些羞涩。舒迦陵几步上前,对我说:“之前冲你发脾气真是不好意思。”
“关心则乱,你喜欢他,自然紧张,可以理解的。”我说。
被点破了心事的舒迦陵突然红了脸,她垂下脑袋,对我说了句“谢谢”。
“谢我,谢我什么啊?”我有些不明白。
“只有你镇得住郑克己,”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吃瘪。”
“强势一点坚持原则就好,他啊,不足为惧。”我说。
“哈哈,”舒迦陵摇头,“才没有!他真的很固执。”
我和舒迦陵聊过一阵,便忙不迭告辞了。她看到我行色匆匆的模样,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有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我要赶着去找我男朋友。”
“啊?”舒迦陵一脸诧异。
我也没空跟她详细解释,这时正好有一辆的士下了客人,我坐上去之后对舒迦陵挥了挥手:“下次再说,这次真的很急。”
等我匆匆忙忙赶到宋伊汶的家中,一开门的时候我就傻了眼。屋子里坐了好几个我不认识的人。有个小男孩满屋子乱窜,后面跟着一个大人在追。小男孩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我俩面面相觑,他指着我,突然用法语说了一句:“面包姐姐。”
一屋子人都看着我,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小男孩是我在机场见过的那个小男孩。难道他就是阿伯特?
我对着小男孩说:“阿伯特?”
他突然睁大了眼睛,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得意扬扬地围着他转了一圈,接着蹲下身和他平视:“因为我会魔法。”
阿伯特一脸困惑地看着我,他不再乱跑,只是躲到了宋伊汶的身边。他双手抱着宋伊汶的胳膊,一双棕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小孩子的眼睛亮闪闪的,好看极了。
这时,坐在宋伊汶身边的中年人看向了我。他的神态和气质和宋伊汶非常相似,目光中的考量更是不言而喻。我看着他,礼貌地躬身,问了声好。
他微微抿唇,用法语问我:“你知道我是谁?”
“Evan的父亲。”我回答。
“你可以叫我Thomas(托马斯)。”宋伊汶的父亲说道。
我看向宋伊汶,他微微颔首,我这才说了一句:“托马斯先生,你好,我是Mia,周绵绵。”
这样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托马斯的眼睛,他先瞟了一眼宋伊汶,而后又看了我一眼,脸上流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你会法语?”
“会一点点,我的意大利语比法语要好。”我说。
“为了Evan你才学的法语?”托马斯问。
“是的。”我回答。
这样的场景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我以为他的父亲会很冷漠地视我于无物,抑或是刻薄地说上一些我怎么都听不懂的话。但事实上,托马斯和我的对话平淡无奇,没有预计中的刁钻,也没有意料中的刻薄。他为了配合我,特地使用了简单句和我聊天。那样的平和,让我觉得诧异。
我正在说话,突然觉得我的衣服被扯住了。我回头一看,阿伯特不知何时挤到了我的旁边,他指着我衬衣边角上的小贝壳说:“你知道这个用法语怎么说吗?”他仰着小脸,一脸得意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故意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小男孩跳下沙发,指着我说:“你的魔法不会告诉你吗?”
“嗯……我的魔法告诉我,有个好看的小男孩会教我法语。”我看着阿伯特,“你觉得会是谁呢?”
见我看着他,阿伯特跑到了托马斯先生的身后。他踩上沙发,攀着托马斯先生的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我。
他小声说:“那个东西,叫贝壳,传说中维纳斯就是从贝壳中诞生的。”
阿伯特用了好几个高级词汇,我听不太懂。宋伊汶跟我解释:“他说的是,维纳斯诞生于海上,出生之源是贝壳。”
我忍不住问了宋伊汶一句:“他真的只有六岁?”
宋伊汶的神情间有些骄傲,他说:“是的,他只有六岁。”
我居然连一个六岁小孩的法语都比不上,我感觉备受打击。
托马斯先生见我和阿伯特聊得不错,他对我说:“Mia,我还有些话要和Evan说,你能帮忙照顾一下阿伯特吗?”
听到这话,阿伯特更是将自己的脑袋往托马斯身后藏了又藏,一直在摇晃着脑袋。他不停地推耸着托马斯先生的肩膀,有些暴躁。一时间,宋伊汶和托马斯都有些尴尬。宋伊汶看着我,无奈地耸了下肩膀。
我看了眼散落满地的玩具,心里一动,问了一句:“阿伯特,那些是你的玩具吗?你愿意照顾我和我一起玩玩具吗?”
阿伯特从托马斯的背后探出了脑袋,眼神间还有点防备。我又重复了一遍,小男孩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他瞪了我一眼,说:“你真麻烦。”
我伸手,他还特别嫌弃地推了我一把。阿伯特大步流星走在了前面,背着手的模样像个小大人,他回过头看我一眼:“来啊。”
我和阿伯特两人坐在地毯上开始摆弄玩具,他给我展示一个人体解剖玩具。小男孩熟练地拆开了几个器官,摆在我面前。他一个一个指给我看,还教我发音和拼写。我要是念错了,他还要我伸出左手,在我的手心上打上一下。他轻轻打我的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记住,记住。”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沙发上的那群人没再说话,他们居然一心一意地看着我和阿伯特之间的互动。宋伊汶看着我,嘴边有笑。他突然走了过来,弯下腰对阿伯特说:“你觉得她笨不笨?”
“一点都不聪明,教了三遍还错,笨死了。”阿伯特瞪我。
宋伊汶忍不住笑出了声:“绵绵,听到没,我弟弟说你笨死了。”
我一脸莫名地看着这两兄弟,心里郁闷至极。明明我的来意是想向宋伊汶解释我和郑克己的事情,哪知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而且看宋伊汶的神情,他好像并不介怀之前的事情。
我看着宋伊汶发呆,阿伯特喊了我几声我都没回过神来。小男孩抓住我的手臂摇了几下,说:“你教我,你的中文名该怎么说。”
“周绵绵。”我放慢语速,说了一次。
“周绵绵。”阿伯特口齿清晰,连那个翘舌音都咬得无比的精准,听得我备感诧异。
“周绵绵,很容易啊。”阿伯特又说了一次,这一遍,竟然和我的发音相差无几。
我看着宋伊汶,又看了看阿伯特。最后我只能承认,我真的是笨死了,一个单词教三遍都不会,而阿伯特居然只用教一次,便能把我的名字发音说得如此清晰。
小男孩的骄傲写在脸上,他看着我说:“以后要叫我阿伯特先生,听到了吗,绵绵?”阿伯特狡黠地眯起了眼睛,喊我名字的时候,他刻意模仿了宋伊汶的口气。
隔日之后宋伊汶找上我,跟我说明了他父亲的来意。
托马斯先生希望宋伊汶在这边使用家族旗下的酒店品牌,而不是打着子品牌来做生意。宋伊汶不同意,他自己手下的小型精品酒店在欧洲也算出名,之前品牌本是隶属家族酒店旗下,现在费了好大力气才脱离了原有制式的约束,现在家族来人又想四两拨千斤地把这件事给绕回去,没那么容易。
而且宋伊汶说,当初他一手创立隶属于阿姆莱德家族酒店的子品牌本是家族酒店前几年盈利最高的品牌,但等到他的二叔接手之后却将营业模式改得一塌糊涂,导致年年亏损,董事会甚至想放弃继续投资那个子品牌。
宋伊汶不同意放弃,董事会要他拿出整改办法及投资方案,正在这时,他的二叔又借机向他的父母引荐了艾薇。
艾薇一来,便想跻身阿姆莱德的董事会之列。原来她是想借用阿姆莱德的名声打开中国市场,并且她早就摸清了宋伊汶的底细,知道他在这边有关系,可以减少一些手续上的麻烦。
其实合作并不是什么让宋伊汶感到排斥的事情,只是艾薇野心太大,一上来便想做大,而且想用联姻的途径掌握子品牌的决策权。
我问宋伊汶:“你讨厌的到底是她的野心,还是不想和她联姻?”
宋伊汶看着我,说:“再次遇到你之前,婚姻对我来说只是人生需要完成的计划。如果这个计划能够为我带来利益,那是锦上添花。但是艾薇自作聪明的野心很让人讨厌,谁都不是傻子。更何况,我遇到了你,那么人生大事,也不能随便了。”
我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人生大事不能随便”的后话,我岔开了话题,问他:“那酒店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办?”
“合我心意再说。不合我心意,我有的是时间和他们谈。我不急,但他们急不急,我就不知道了。”
宋伊汶笑,目光很是轻慢:“要我爸爸来跟我谈,就是想让我给几分面子。但是这次,我偏偏不会如他们的意。”
我在一边听得是心惊胆战,幸好我和宋伊汶不是敌对关系。要不然这人的笑脸之下藏着什么阴谋诡计,我连猜都猜不出来。
虽然在生意上宋伊汶占据着主动权,但是在生活上宋伊汶还是败给了自己的爸爸。因为托马斯先生把阿伯特送到了宋伊汶的家中。
我知道托马斯先生的目的是为了让宋伊汶早点交出主动权,但是让他没料到的是,阿伯特居然变成了我的小尾巴。
宋伊汶谈正事的时候,阿伯特就乖乖坐在一边玩游戏看电视。电视里播的是中文节目,他虽然看不懂,但一样看得认真。等我们说完之后,阿伯特便走到我的面前。他也不打招呼,也不说点什么,就是一个劲儿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还搬来玩具在我面前玩。宋伊汶看得好笑,他悄悄对我说:“阿伯特想要你陪他玩,但是他不好意思说。”
于是我只有自己主动,走过去跟他打招呼问好,然后和他一起玩游戏。
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阿伯特便开始有些黏我了。如宋伊汶所说,他好像真的没什么安全感,总怕别人把他扔下,连睡着的时候,都会拽着我的衣角不让我走。
晚上的时候我要回家,阿伯特虽然没有明显表示他不让我走,但是他便开始折磨宋伊汶了。他不好好吃饭,扔叉子甩勺子,还揪着宋伊汶的衣服大发雷霆。阿伯特不断地摇着脑袋,神情很暴戾。宋伊汶不管怎么劝他都不肯听话,最后他束手无策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满的无奈。
于是我只好打电话给朱青,告诉她我今天晚上不回家了。她在电话那头更开心:“我也不在家,我下午有个紧急采访任务,所以我现在不在江城。你自己保重。”
这人自从当了主持人之后就开始神出鬼没的,三天两头不着家都是常态。偶尔跟我打电话来,不是因为忘带钥匙,就是要我看电视。
有一次我人在宋伊汶家中,朱青打来电话要我看电视。我依言打开电视看她主持的节目,宋伊汶忙碌的间隙过来陪我喝茶,他无意中看了眼电视,接着转过头就问我:“你怎么突然对水稻种植预防农作物灾害这么感兴趣了?”
想到这里,我对朱青说了一句:“你也保重,我看你在电视里胖了不少。”
朱青在电话那边气得大叫,我顺手就挂断了电话,心里终于舒坦了。
阿伯特大概知道我不走了,他终于安静下来。小男孩坐在地上,拿着手背开始抹眼泪。
我走过去,阿伯特背过身不看我。我叫宋伊汶过来帮我翻译。
我告诉阿伯特,身为一个男孩,不该动不动就掉眼泪发脾气,也不许用坏脾气来威胁别人。如果还有下次,我不会留下。
阿伯特努着嘴,眼睛湿漉漉的,他瞪着我,什么都没说。
我俩面面相觑,最后阿伯特服输了。他慢慢靠近我,拉住了我的手,小声地向我认了错。但是认错之后,阿伯特又提了条件,他要我晚上陪他一起睡在客厅的火炉边。
这小男孩是真的聪明,知道用服软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绝对不吃一点亏。
点头之前,我看向了宋伊汶。哪知阿伯特比我更会察言观色。他松开我的手,直接跑向了宋伊汶那里。他双手抱住宋伊汶的腿,嘴里还说着:“哥哥,我错了,我下次不会对你发脾气了,你原谅我,我们晚上一起睡好不好?”
宋伊汶本就对他没辙,小男孩这么一说,他还能怎么办?况且阿伯特皮相又好,泫然欲泣的模样谁看了都心疼,宋伊汶是他的哥哥,怎么会不认输?
这一仗阿伯特虽败犹胜,他退了一步,我和宋伊汶两人退了一百步。
没过一会儿,这小破孩儿又高兴起来。他指挥着我和宋伊汶忙前忙后的,还从自己的行李里面拖出来一个帐篷。他不命令我,跑去命令宋伊汶让他搭帐篷挂星星。
宋伊汶对他可谓是鞠躬尽瘁有求必应,我洗漱完毕换了套睡衣出来,宋伊汶坐在地上看着阿伯特发呆,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看来他真的挺喜欢阿伯特的。我挨着他坐了过去,他伸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那个帐篷好看吗?”宋伊汶指着挂了星星灯的帐篷问我。
“好看。”我点头。
“装个帐篷比谈生意还麻烦,这年头小孩子的玩意都弄得这么复杂了。”他低头凑到我面前,“你看我一头的汗。”
阿伯特突然跑过来拉着宋伊汶的胳膊:“洗澡洗澡,我们洗完澡才能睡觉。”宋伊汶感到无奈,只得站起身由着阿伯特扯着他往浴室走去。
等到我们三人的上半身挤到帐篷里的时候,他挤在我和宋伊汶的中间,一会儿看看右边的我,一会儿看看左边的宋伊汶。阿伯特笑得好开心,头顶上星星灯的光芒都不及他的眼里璀璨闪耀。
宋伊汶伸手去捏阿伯特脸:“我以前都没见过你这么开心。”
“以前也没有什么事情让我这么开心。”他一边说,一边往他哥哥的怀里钻去。
宋伊汶卸下了平日里的严肃表情,终于流露出了为数不多的温情。他向来冷酷少言,但是今天却格外温和。
阿伯特和我们又玩闹了一阵,便开始有些困倦了。他揉着眼睛,但怎么都不肯闭上眼皮。我去拉他的手,问他:“你不想睡觉吗?”
阿伯特很诚实地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他看着我,说:“我不困。”
我觉得好笑:“刚才是谁这样?”说着,我模仿起他的模样,也揉了揉眼睛。
阿伯特哼了一声,背对着我,缩进了他哥哥的怀里。他叽叽咕咕地对宋伊汶说了好大一通法语,语速很快,我听得不甚清晰。宋伊汶忽而笑了,他弯起眉眼,伸手拍了拍阿伯特的背,对他说了一些话。
小男孩还是不睡,他伸出右手在我这边探了半天,宋伊汶对我做了个嘴形——“手”。
我伸手,牵住了阿伯特的右手,小男孩这才安静下来。
过了半晌,他伏在宋伊汶的怀里,睡着了。
宋伊汶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阿伯特刚才跟我说,他不敢睡,他怕太开心之后,会震动心房里另一半的痛苦。”
我有些错愕,宋伊汶眨了下眼睛:“他只有六岁,还是个小孩。”
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宋伊汶一家人对阿伯特又纵容又无奈,他又懂事又顽皮的样子,确实惹人心疼,也实在难以让人抛下他。
我试着想要把手从阿伯特的手里抽出来,但是阿伯特拽得死紧,我连拿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宋伊汶看着我,说:“你就这么睡吧,他睡一会儿之后,会放开的。”
自那日之后,阿伯特更加黏我。他虽然不说,但是在各种表现上也非常明显。我去到哪里,他就要跟到哪里,连我去探望郑克己的时候也不例外。
郑克己的体检报告出来了,说不日就要手术。还好CT结果不算太糟,我和舒迦陵还有郑克己的父母也算是有了一些安慰。
别人快要手术的时候都会紧张,反倒郑克己像个没事人一般。他该怎么忙还是怎么忙,有时候还要跟我视频会议,随时掌握工作动向。我问他:“你的脑内血管瘤怎么没影响你的思维能力。”
郑克己在手机那边耸了下肩膀,说:“那只能说我脑子好使。”
为了手术,他剃掉了头发,不过他每次见我的时候还是会戴一顶帽子,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防止我笑他。
郑克己手术当天,我特地起了个大早,去归元寺为他祈福。我本来和宋伊汶说好,要他今天帮忙带下阿伯特。哪知我早上一起床,阿伯特就醒了。他抓着我的手不让我走:“绵绵,你要去哪里?”
我跟阿伯特说了我一天的安排,小男孩忙不迭从被子里爬了出来,他对我说:“我跟你一起去,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说着,他好像是怕我把他丢下,起床之后,便迅速溜进浴室去洗漱了。
我看着他那小小的背影,心里倏然软了下去。
等我们准备出门的时候,宋伊汶也起床了,他看着我和阿伯特齐齐站在门口,有些错愕:“不是说好了今天我带他?”
“我今天要跟着绵绵,我要陪着她。”阿伯特挺起胸膛,对宋伊汶说道。
宋伊汶的眼睛弯出了笑纹,他捡起了放在茶几上的车钥匙扔给了阿伯特。阿伯特牢牢地接住,然后回头看着我:“绵绵,我们出发。”
两人的动作行云流水,默契惊人。
我们去过归元寺之后便直奔医院,离手术开始的时间还早,我带着阿伯特先去了病房。
舒迦陵在,郑克己的父母也在。他们看着我牵着一个小男孩走进来,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但是阿伯特确实长得招人爱,他一出现,郑阿姨便把他牵了过去。
我给他们介绍了一下阿伯特,郑克己躺在那里,说:“这几日不见,我还以为你多了个孩子。”
郑阿姨听到郑克己的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你也给我多个孩子啊,你忙了这么久,结果只多了个瘤子,还是长在脑子里的!”
郑克己被郑阿姨堵到无话可说,他看着我,问:“你来干吗?”
“去归元寺数了个罗汉,给你买了个牌,求个平安。”
我走上前去,将罗汉卡放在他的手里:“一切平安,万事顺利。”
郑克己点了点头:“那是自然,等我醒过来再找你算账。”
这时,护士和医生进来了,我带着阿伯特退出了病房。
郑克己被推进手术室,我和阿伯特坐在长凳上。他看着我说:“我们要等多久,等到那个叔叔出来为止吗?”
听到这话,我突然想到其实郑克己比宋伊汶小上一岁。他喊郑克己叔叔,喊宋伊汶哥哥,要是郑克己听到了,估计是要气死。
我点头,问阿伯特:“你会觉得无聊吗?我给你带了玩具,或者你想玩手机?”
阿伯特摇头:“我陪你等着。”
手术预计时长六个小时,等了两个多小时的时候,阿伯特已经靠在我的身上睡着了。我看着手术室亮着的灯,只觉得我等了一天一夜。我看了旁边的舒迦陵,她也没好到哪里去。从手术开始到现在,她连姿势都没有换过。
我准备开口问舒迦陵想要喝点什么,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连忙把手机掏了出来一看,是基金会那边的电话。
“是周俛仰小姐吗?”
电话那边的声音很是陌生,我思索了半天,怎么都想不起来他是谁。
“我是周俛仰。”我回答了一句。
“我是基金会的副秘书长张元恒,你还记得我吗?”张元恒问我。
张元恒这个名字一出,我便记起来这人是谁了。我见过他几次,不过和他没什么接触。而且基金会那边的事情基本都是郑克己在对接,我跟他不熟倒也是理所应当的。
“张秘书长,有事情吗?”我问。
“基金会这边要给你发一份函件,因为我们长期联系不上郑律师,所以就准备直接发给你了,你注意查收。”张元恒说。
“什么函件?”我问。
“你还不知道吗?”电话那边的声音很是诧异,“宋渊的下落我们已经找到了,他在去年的十月份因病去世,所以宋老的遗产需要全部归还至基金会的账户。我们已经把文件打印出来邮寄给你了,你确认无误后来一趟基金会,当面签字移交财产。”
听到这话,我按捺住心中的诧异和惊恐,问了一句:“是谁找到宋渊的下落?”
“是国外发来的消息,据说是有人听过宋老的课后知道了这件事情,他恰巧发现了宋渊的下落。”张元恒说道。
“那真是好巧好意外。”我说。
“周小姐是对此事有什么疑惑吗?我明白你的担心,所以我把宋渊的资料也一并发了过去,你到时候看过就明白了。”张元恒解释道。
我“嗯”了一声:“好,我收到文件会仔细查看的。”
张元恒又提醒我一句:“记得时限,之前你跟基金会保证过,会在十日之内归还遗产。”
他将“十天”两个字咬得特别紧,像是在提防我侵吞宋老的遗产一般。听到这话,我只想冷笑。明明罪魁祸首就在你们之中,你们还要装得大义凛然来对我含沙射影。挂掉电话之后,我的右手捏成了拳头。这时我呆呆地看着手术室的灯,心里翻起了滔天巨浪。
郑克己生病住院的事情我没有透漏给基金会那边,我对那边的说法是郑克己出国处理事务了,最近没有时间处理基金会的事情,所有重要事宜全部压后处理。但是这会儿基金会居然有人给我打电话,交代遗产的事情。
我觉得好笑,遗产的事情向来都是郑克己和我直接对接,基金会不先找郑克己,却急吼吼地找上了我。这说明了有人想要速战速决,趁着郑克己因病住院的时候把遗产卷到自己的口袋里。
十天时间不算长。郑克己即使出了手术室,观察期和恢复期也需要几天。如果要他现在来操心这件事,我怕他真的会爆掉血管。
所以这件事情,目前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处理了。
这时阿伯特推了我一下,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阿伯特问我:“绵绵,你不开心?”
我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没有,有点事情很麻烦。”
“需要我哥哥帮忙吗,我觉得哥哥会很乐意帮你的。”
阿伯特像个小大人似的给我建议,那一本正经的语气让我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这件事情不能告诉你哥哥,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
“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熟悉醇厚的法语在我的耳边响起,我抬头一看,居然是宋伊汶。我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又一次躁动起来。我看着他,甚至在想是不是我眼花了,要不然他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Evan!”阿伯特突然跳下椅子,他拉着宋伊汶的手说,“绵绵遇到麻烦了,她不开心,你能不能帮帮她?”阿伯特的敏感简直出乎我的意料。我看着他,他冲我眨了眨眼睛,小声说:“哥哥一定能帮你的。”
这时,宛如石像一般的舒迦陵突然回过神来,她看着宋伊汶,眼神有些茫然。我忙跟她介绍了一下宋伊汶,宋伊汶伸出手:“你好,我是周绵绵的男朋友。”
舒迦陵起身,两人用英语寒暄过一阵后,宋伊汶坐到了我的旁边。他看着我,说:“我把事情交给亨利了,这几天我可以陪你。”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时,我心里的慌乱居然平息了一半,脑海中的压迫感也减轻了不少。我看着他,说:“谢谢你。”
宋伊汶伸手捏了下我的下巴,露出了一个笑容。
既然事情已经来了,那么就一样一样地解决。宋老既然在生前对我寄予了厚望,他相信我能完成这些事情,那么我就一定能完成。
首先我要渡过的难关,便是郑克己的手术。而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坐在这里等他出来。六个小时的手术一直持续着,我们从早上十点等到了下午四点,手术室的灯还亮着。
舒迦陵有些焦急,她不断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踱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叩击声像是在叩问我的灵魂,搅得我的心七上八下的,有些茫然失措。
宋伊汶带着阿伯特出去转了一圈,我捏着手机低着头。郑克己的父母来了几次,现在回病房等着了。
所有人都在揪心手术结果,一直等到晚上八点,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了。
那一瞬间,舒迦陵和我同时站了起来。医生过了几分钟才出来,他摘下口罩的时候,我几乎快要站不住了。如果不是宋伊汶在旁边扶着我,我估计会坐到地上。舒迦陵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冲到医生面前,张了几次嘴,居然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好在医生为我们带来了好消息,他说:“手术很成功,病灶摘除得很彻底,如果休息得好,以后应该不会复发。”舒迦陵哭着向医生道谢,我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攥住了左手,心跳一直慢不下去。
我坐回了长椅,思绪纷繁芜杂。宋伊汶和阿伯特一左一右地陪在我身边,一直没有打扰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等到我抬头的时候,反而把身边一大一小两兄弟吓了一跳。
“Evan,我需要你帮忙,你必须要帮我。”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
宋伊汶点头:“当然,你吩咐的事情,我一定做到。”
从认得宋伊汶开始,我从没听到他说过“一定”二字。他做事从来不打保票,因为他深知万事万物都在变化,没有什么是一定的。但是他这次却对我说了一定,我很是诧异,笑着调侃了一句:“你不怕完不成?”
“这是你第一次要我帮忙,你开口,我自然要做到。”宋伊汶笑,眼神很是勾人。他对我说:“你是我的女王陛下,女王陛下吩咐的事情,我怎么敢做不到?”他又露出那副无往而不胜的表情。那种大胆和自信的模样,犹如古典艺术般美丽,让人着迷。
夜已深,阿伯特已经有些坚持不住了,小小的一团伏在宋伊汶身上。宋伊汶无奈地一笑,我们只好暂停了商讨,径自回了家。
翌日上午,因为圣诞节即将来临,托马斯先生要回日内瓦,特意来接阿伯特。尽管小男孩哭闹着舍不得我,但还是懂事地跟着托马斯先生回去了。临走时,他说:“绵绵,等你的问题解决了,我再回来看你。”
他真的只有六岁吗?我不得不再次惊叹!
吃过午饭,我和宋伊汶去了书房。我向他解释了一遍我目前的处境,他听完之后沉吟了一阵。他说:“虽然外公不希望我和基金会扯上什么关系,但是眼下的情况,确实有点复杂了。说说你的想法吧,你准备怎么办?”
“钱能不给就不给,但是我实在没想到什么好办法。”我老实回答。
“简单啊,你把钱给我,我帮你钓鱼。”宋伊汶说。
听到这话,我很是错愕。我看着宋伊汶,他也望着我,眼神一派平静。
“上次遵守了宋老的诺言,这一次你准备破例了?”我忍不住问。
“没办法,是你求我。不管我外公说了什么,我不能对你袖手旁观。”宋伊汶说。
“那你有什么办法吗?”我问。
“办法我可以给你出,现在就只有一个难关。”
“什么?”我追问。
“就看你够不够信任我。”宋伊汶说。
“这是个问题吗?”我有些不以为意,很是轻率地反问。
宋伊汶对我说:“你听完我的办法之后,你会发现我说的难关,确实是个很大的问题。因为这件事情本该是你和郑克己去商量,但是你找上了我,所以你要一个人承担所有的风险。”
我点了点头,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宋伊汶和我聊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完完整整地将他的新公司给我交了底。不管是人员配置还是管理方案,甚至连注资来源都一一向我说明了。我边听边记,不太明白的地方又向他问了一遍。宋伊汶也不烦,非常耐心地给我讲解,有时候还给我画图解释。
宋伊汶给我讲清楚了之后,我非常明白为何他不愿意轻易将新公司拱手让出去了。我光是听着,都觉得他为新公司的付出实在惊人。如今他的公司刚有成就,家族那边就来人商谈,真的是把他当枪头在使。换作是我,我也不愿意。
但是听完之后,我突然想到了那次新公司的开业酒会。我看到傅司泉代表傅家坐镇新公司的时候,心里只觉得这件事情并不简单。毕竟宋伊汶并不是一个容易屈就的人。他想做到什么事情,必然会想方设法达成目的。如果他真要和傅司真合作,怎么会轮到傅司泉获利?这不合理。
况且上次我也问过他,让傅司泉坐镇新公司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他从侧面承认了我的说法,那么这件事情,绝对不简单。
而且他说他有时间慢慢和家里人谈,如果真的想发展公司,必然是以公司的利益为重,拆分重组能获取更大的利益,宋伊汶一定会去做,要不然他之前也不会将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品牌交给自家公司去运作。他才不看重什么虚名,以我对他的了解,只要有用,他什么方法都会去尝试。
这时我突然产生了一个甚是荒诞的想法。宋老可以借用宋渊来钓出藏在基金会里的那些想要吞掉遗产的人,那为什么宋伊汶不能借用他的新公司打掩护来完成一些事情呢?而且他都下了如此功夫,凡事亲力亲为,做得比谁都认真。不仅傅司泉信了,宋伊汶的家人也信了。
一瞬间,我又觉得我的想法其实非常合理,一点都不离奇。
我虽然不太了解公司运作的事情,也不知道一些非常规的手段,但是我懂宋伊汶。就像他明白我一样,我同样懂他。我所理解的不是他高深莫测的商业头脑,而是生而为人的宋伊汶。
我看着他,他的左手虚握,不一会儿又展开了。宋伊汶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交叠,轻微摩挲了一阵。我站起身,去不远处的保湿箱中取出一只雪茄。跟他待了这么久,我自然也学到了一点品鉴雪茄的方法。雪茄放在食指和拇指间转动时能够感受到厚实感,捏一捏还有轻微的弹性。我一并拿了雪茄刀,连同雪茄一起给他递了过去。
宋伊汶习惯在抽雪茄先把玩一阵,然后再剪开。有时候他兴致来了,还会跟我讲述一些养雪茄的方法,如何控制温度和湿度,才能让雪茄开花,在雪茄表面上凝出一层漂亮的白色结晶。
我不抽雪茄,偶尔听听还是觉得非常有趣。
这时,宋伊汶接过雪茄,习惯性地捏了捏,接着放在鼻尖处闻了闻。他瞟了我一眼,问:“你怎么知道我想抽雪茄?”
“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一样。所以别再说什么相信不相信或者我会选择谁之类的话,Evan,我从头至尾,都只有一个答案。”
我站在他的对面,很认真地对他说道。
“绵绵,我不是不相信你。”他夹着雪茄的手顿了一下,“正如亨利说的,我是一个很强势的人,我在大多数时候会罔顾别人意愿,代替别人做出一些决定。我希望在你面前表现到最好,所以我正在尽力克制这一点。也许有时候我的话会让你产生误会,我并不是在反复确认什么,我只是希望你在我面前,有绝对的自由。你能懂吧?”
说这段话的时候,宋伊汶放缓了语速,他本来讲话就不快,这下更是一字一顿,每一个音都咬得无比清晰,好像是在刻意强调什么。
橘黄色的夕阳余晖斜打入室内,整个客厅被镀上了蜂蜜的色泽。他的眼睛更是被照得浅上了一度,像是枫糖融成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被他的眼睛吸引,差点让我挪不开视线。
我好似魔怔了一般,几乎荒唐地想要摸一摸他那双如琉璃般剔透的眼珠。等到我的指尖触及他的睫毛时,我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止住了手。
但是宋伊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更别说伸手阻拦我了。他就是这样仰着头,静静地看着我。
“你怎么不眨眼?”我问。
“你又不会真的摸上来。”他说。
“那要是万一呢?”我不甘示弱。
“没有万一,因为你是我的绵绵。”宋伊汶的口吻非常肯定。
我忍不住笑,看向宋伊汶的时候,他也弯起了眉眼。我和他的默契,永远不需要言语。我和宋伊汶的关系独立,但拥抱时毫无空隙。我们不束缚不占有,各自工作,却仍有很多话说。我们有一致的品位,包括食物、时装、音乐和香水等。即使是思念,也不会干涉对方的自由。
但我很清楚,我此生的归宿,就是他的怀抱。
我低头,在他的眼皮上落下一吻。宋伊汶轻笑出声,他伸手压低了我的脑袋,在我的唇上吻了一阵。等到他放开我的时候,我掩着胸口闪到一边。宋伊汶说:“跑这么快干吗,我又不会吃了你。”
“你吃得还少了?”我反问一句。
宋伊汶故作沉思状,说:“那倒也是。”
我被他气得不轻,径直走进厨房倒了杯水喝。想到他要抽雪茄,我又斟了杯水,为他加了两粒冰块进去,然后端去了客厅。
他剪好雪茄,正在拿火柴点燃。我把杯子放在茶几上,等他吸入第一口雪茄后,我才说:“信托基金和房产怎么办?我前几天上网查看了一下账户,两年到期,所有的钱已经连本带息还到了我的账户里。不过我已经拿那份本金继续要信托公司投资,因为郑克己跟我说过,那笔钱只要不在我的账户上,有些人就不敢动大心思。而且要取出来,也是有痕迹的。”
我顿了一下:“但是那笔利息郑克己要我先留下,他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办。但是现在这个局面……我是不是应该把那笔钱先打给你假装注资你的项目?”
烟雾缭绕中,宋伊汶的眸子显得有些迷离。他对我说:“你不用急,钱也不用给我。”
“不用给你?”听到这话,我倒是疑惑了。
“那笔利息有多少?”宋伊汶问我。
我报了个数,宋伊汶有些了然。他问我:“你还记得你去苏黎世办理业务的那个银行吗?”我点头。
宋伊汶告诉我,他在那家银行有多个账户,两个月前,他正好拨了一笔存款到新公司的账目上,那笔钱和我的利息总额不相上下。银行方面不会透露客户的资料,所以基金会的人追查起来,也只知道从那个银行有一笔钱流入了宋伊汶公司的账目,但具体是哪个账户,他们是查不到的。
所以宋伊汶之前跟我交底公司情况,就是为了我在基金会那边有话可说。我只用装作自己是认真想运转那一笔资金获得利润,从而更好地发展基金会就可以了。
而且宋老的遗嘱里并没有详细说到关于这些钱的方面,他只说如果找不到宋渊,十年之内必须归还给基金会。而那边说的十日,只怕是想趁着郑克己还在医院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卷掉那笔钱。
“如果他们找你要钱,你尽管往我头上推,要他们来和我谈。要是万一他们耍什么手段让我的公司受到了影响,利益直接受损的,除了我,大概就是傅司泉了。在江城,傅家应该还是有点影响力的吧?”
他转了转手里的雪茄,白色的烟灰凝结在前,齐齐整整。
听到这话,我张了张嘴,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宋伊汶做事太周全,连这种额外的事情都考虑在内,简直心细如发,让人叹服。
他如此豁出去的帮我,我的心中感激更甚。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他却揽在了自己的怀里。这更让我觉得自己没用了。
我抿着嘴唇,不知道该不该应下这件事情。我总觉得我麻烦他的时候太多了。但是有这么好的资源不利用,难道我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宋老的钱被卷走?宋伊汶的提议,确实是最好的方法。
思来想去,我陷入了极度的困惑。
他的一只雪茄正好抽完。宋伊汶将那残余的雪茄按在装了咖啡渣的烟灰缸中。他拿起茶几上的冰水,一饮而尽。
宋伊汶放下玻璃杯,杯子的底部和茶几发出轻微的撞击声。他说:“绵绵,你不是想知道我和外公的事情吗?”
“你愿意说了?”我问。
“我觉得时机到了。你记得你在第一次见我的时候问过我什么问题吗?”宋伊汶转眸看向我。
我想了想:“问你为什么姓宋?”
我看着他,口干舌燥,心脏狂跳,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
那些用密文写成的信件和宋老的脸无端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即便我早就从宋老的书信往来中得到了验证,但我还是想从宋伊汶的口中得到佐证。
宋伊汶看着我,缓慢说道:“我回答过你,我的外公姓宋。那一天,我和你是一班飞机,从江城飞往苏黎世,中途转机北京。我受外婆嘱托,来参加我的外公的葬礼。你的机票和酒店,是外公要我订的,所以我和你同一班飞机,也住在同一间酒店。”
我有些意外。
“当时并不知道周绵绵就是你。可我在葬礼上看到你的第一眼,我突然知道了什么叫缘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谁知我们还是相遇了。”
他伸手握住我的左手,食指轻轻在我的掌心勾勒出不成文的符号。我用力握住他的手,企图平静下来。
“其实我很早就想告诉你这些事情,但我向外公承诺过不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份,也向他承诺过不和基金会这边有任何牵扯。绵绵,你能理解我吧?”他问。
“当然。”我能明白宋老保护他的心情,也能明白什么叫作“承诺”。这次宋伊汶为了我的请求违背他和宋老的承诺,我的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
“那你想听我外公的故事吗?”
“想。”我重重点头。
于是宋伊汶便跟我说了一个五十年前的阴差阳错的故事。
宋弥和他的外婆Célia(西莉亚)在英国留学时相识,彼时两人都只有十八九岁,宋弥学习文学,西莉亚主攻语言学。
两人在校园相识,兴趣爱好十分相投。西莉亚为了查阅资料,便让宋弥做她的翻译。时日久了,自然坠入爱河。
宋弥在毕业时向西莉亚求婚,两人本想搬去巴黎继续做文学研究,这时宋弥的家人给他发来急报,说他的父亲病重,要他速回国内。
他和西莉亚商议,想带她一起回国。西莉亚答应下来,回巴黎和家人商量,哪知遭到了她父母的激烈反对。
西莉亚的父母在巴黎还算是有身份有名望的人,他们并不希望西莉亚嫁给一个中国人,而且那个中国人的父亲病重,现在还想带着西莉亚远渡重洋回到中国,这更是他们所不能接受的。
并且,她的父母早就为她物色好了结婚对象。
西莉亚被父母扣留在家中,她想办法传出信件给宋弥,希望他能想想办法,救她出去。宋弥回国的事情迫在眉睫,这时他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只能亲自上门,向西莉亚的父母表明心意。
西莉亚的父母拒之不见,宋弥在屋外站足了一天一夜,西莉亚心疼极了。她想趁夜溜走,但父母看得很紧,怎么都逃不出来。
宋弥无奈,他只能留下信件给西莉亚。好在管家最后心软,虽然没有把西莉亚偷偷放走,但能把宋弥的信件转交给她,已经是莫大的仁慈了。
他在信里向西莉亚承诺,他在赶回来之后一定会想方设法同她的父母好好谈谈,让他们明白他的决心和想法。而且宋弥还在信中说,不希望西莉亚在他和她的父母间做出选择,因为他爱她,所以不舍得让她为难,也希望她不要让她的至亲为难。
信中的文字简明凝练,句句肺腑。这封信一式两份,写了法文版和英文版。西莉亚将这封信给父母看了,他们沉默不语。
好在西莉亚的父母也明白了女儿的心意,他们将私自定下的婚约给退掉了,说是等宋弥回来之后,再做打算。
在等待宋弥来法的这段时间里,西莉亚每日都很开心,她约上朋友,偷偷去看了婚纱和珠宝,又去了凡尔赛郊游,甚至连婚礼的地点都想好了。
宋弥在刚刚回国之后,便给西莉亚发来电报,他在电报中说已经买好了回巴黎的船票,坐的是哪一艘轮船,预计什么时候到。
西莉亚接到电报,日日都在关注那艘轮船的消息。哪知西莉亚没有等来宋弥,却等来了噩耗。
轮船在海上遇难,无一人生还。
看到报纸新闻的时候,西莉亚当场就晕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家庭医生却告诉她一个更加震撼的消息,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西莉亚思考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将孩子生下来。虽然父母反对,但是这次她异常坚定,她对父母说,要不然孩子生下来她活着,要不然孩子死了她也跟着一起死。
父母永远拧不过孩子,西莉亚的父母也一样。他们最后退让了。
西莉亚把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儿。女儿生得漂亮不说,一岁不到就开口讲话了,而且特别聪明。小女孩特别讨祖父母欢心,两位长辈几乎是时时刻刻都想把她抱在手里。
又过了三年之后,西莉亚遇到了现在的老公,那个男人对她无微不至,甚至连她的女儿都开始喜欢他了。他打消了西莉亚的犹豫和顾虑,两人结婚后,又育有一女。
西莉亚一直待在巴黎做学术研究,十几年的时间里,她也成了各大学院的客座教授。有一次她应邀去美国某间学校演讲,却意外遇上了宋弥。
原来宋弥发来电报之后,并没有按照原定计划赶上那艘游轮,因为战乱,国内铁路受到干扰。等他冒着危险赶到港口时,港口已经被封,不让进出。他心急如焚,想了很多办法,但因当时时局混乱,都没法实现。宋弥被迫留在了国内。
他投身战斗,同时也在托人送信给西莉亚,但那段时间实在太不稳定,多数信件都被耽搁了下来。宋弥很是绝望,只能一心一意做好能做的事情。
等到远方的消息再次传来,宋弥等来的是西莉亚嫁人的消息。
嫁人的原因很多,可能是等不下去了,可能是不爱了,但是那些原因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就算计较了,也回不了头了。
宋弥虽然一直还在默默关心西莉亚,但也没有再跟她联系。毕竟各自都有了新生活,再去介入为时已晚。
十几年后的再见,两人心平气和地解释了所有的过往。西莉亚也没有隐瞒关于孩子的事情,还问宋弥要不要给她取个中文名。
西莉亚和宋弥的女儿叫Luna(露娜),意为月亮。宋弥想了想,便给她取名为夜光。典故出自屈原的《天问》,夜光即月亮的别称。
而且西莉亚还告诉他,露娜自幼对中文相当感兴趣,中文也说得很好。
从那之后,两人一直保持通信,西莉亚一直在信里使用自己未嫁人前的旧姓Dumont。有时候若是在海外授课讲座时遇到了,还能坐下来一起吃个饭。从恋人到朋友,不是人人都能如他们这般心平气和。这样的关系,需要用多大的智慧和理智才能维持,只有他们二人自己才能知晓。
宋伊汶还告诉我,其实他在很早的时候就见过外公宋弥。那年他十八岁,高中毕业之后想要来亚洲国家旅游,外婆便遣了他来中国,一来看看他中文能力,二来看看外公。
那时宋伊汶看过宋弥之后,便乘坐火车出发,沿途往西北而去,他整整在那边玩了两个多月,才舍得返回瑞士。宋伊汶说,那时候正值夏天,高原紫外线厉害,他被晒得很黑。再加上他中文说得又好,几乎没人以为他是外国人,只当他是西北的少数民族。
我看着他的脸直发笑,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越发像了。
宋伊汶看着我,说:“我也没有那么好,是不是?”
我摇头:“不是。”
“怎么不是?如果我够好,逃婚的时候就不该当众举起你的手,让你被别人记恨;如果我够好,一开始对待宁芳的态度就应该更决绝些,不会让你误会;如果我够好,一早就应该跟你说清楚瞒着你的事情。”
他轻轻地拨弄着我的头发,眼眸垂了下去:“但是我以后可能还是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你也许还是要受到委屈。即使是这样,你也会觉得我很好?”
对于我来说,我想要坦诚,宋伊汶便给我坦诚。他不说废话,同样也不说假话。能说的话他便告诉我,不能说的便缄口不言。即便有时候被当作借口,我也乐于当他的借口。
至于全部事情的真相,那有什么重要的呢?
爱情这个东西是不能要真相的,要真相就没有爱情。但大多数女人两样都追求,所以被“真爱”坑惨了。其实对待伴侣正确的态度是,他说什么你信什么,而且要发自内心地信。
“Evan,我问你一个问题,信徒会对自己的神刨根问底吗?”
他摇头:“不会。”
“所以我为什么要质疑你?”我又反问他一句。
宋伊汶猛然抬起头来,他的脸上似有震动,眸子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凭借我和他的默契,大概只消这一句话,宋伊汶便能懂得我在想什么。其实很多事情我并不是不介意,而是因为对方是他,我才懒得去介意。
宋伊汶看了我好久,终于说了一句:“绵绵,也许别人会以为是我一直在迁就你,但实际上,是你给了我信心。认得你,爱上你,只怕是我这一生做过的最值得的事情。”
太多人对我说,我是在高攀宋伊汶。只有他不这么觉得,他说爱我是最值得的事情。
爱啊,哪有说得清的事情。虽说旁观者清,但他们清楚的只是利益地位,而我们了解的,是爱情。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能回答我吗?”我问。
“你说。”
“你这么拗口的中文名,谁取的啊?”
“我自己取的。我随便翻字典,翻到和我的名字发音差不多的中文字便用了。我说过了,我不喜欢别人替我决定什么,即使是亲人也不例外。好在Evan这个名字,不算难听。”
说话的时候,他斜睨了我一眼。我被那一眼看得脖子一缩,只得违心地称赞:“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你的名字挺好听的,一点都不拗口呢。”
我在心里暗想,这人的强势也不知是遗传谁的,简直就是骨子里带出的霸道。宋伊汶说得没错,他这样的性格,确实需要克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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