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第23章 克劳莱小姐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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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克劳莱小姐府上 (1)

    大约也就是那个时候,一辆旅行马车来到了派克街,停在了一幢整齐的房子前面,车身漆上了斜方形的微纹,马车外面,一个女人坐在后座上,一头浓密的卷发,虽然戴着一块儿绿色的面纱,但还是遮不住那张愤怒的脸儿;前面马车夫座位旁边一个肥大的亲信佣人,原来是克劳莱小姐坐了马车回来了,马车的窗户都是关着的;她那习惯于垂着舌头在窗口探头探脑的肥小狗,这会儿却睡在那哭丧着脸儿的女人身上,马车刚停,家里的佣人们便七手八脚的从车厢里搬出圆筒似的一大团披肩,和一大堆衣服。还有一位小姐,也在旁边忙活,这一堆衣服里面裹着克劳莱小姐,佣人们把她抬到楼上躺下。在此之前卧室和床铺都已暖好,仿佛要迎接的是一个病人,当下差人去请来了好多医生,医生们看过病,商议了一番,开了药方,便走了,在他们商量完毕后,克劳莱小姐的年轻伴儿们走来请示,然后把名医们开的药拿去给病人服下。

    第二天,禁卫军里的克劳莱上尉从军营骑马赶来,他的黑马拴在他生病的姑妈的家门前,马不停地用蹄子踢地上的草。这位敬爱的近亲害了病,上尉问候得可真亲热。看来克劳莱小姐是病得挺严重,上尉发现她的贴身女佣(那哭丧着脸的女人)比平时更加愁眉苦脸,那个给克劳莱小姐作伴的布立葛丝小姐也独自在客厅里抹眼泪呢,布立葛丝听说她的好朋友生病了,急忙赶回来,希望能在病榻前尽点儿力,克劳莱小姐生了那么多次病,哪次不是她——布立葛丝亲手照护好的?这回竟连克劳来小姐的房间也不让她去,偏让一个陌生人给她吃药——乡下来的人。克劳莱小姐的伴儿说到这里,泣不成声,她那饱受摧残的感情又无法发泄,只好用手帕捂着红红的鼻子哭起来。

    罗登?克劳莱请那哭丧脸儿的女佣人进去通报一声,不久以后,就看见克劳莱小姐的新伴儿迈着碎步从病房里走出来,他连忙迎上去,那位姑娘伸出小手来牵他,一面还很蔑视地瞟了那不知所措的布立葛丝一眼。她让年轻的大兵走出后客厅,把他带到楼下饭厅里去说话,这间饭厅曾摆过许多次重大筵席,眼下却冷冷清清。

    他俩在里面谈了十来分钟,想必是在议论病人的病情吧!谈完话后,就听见客厅里的铃响了起来,克劳莱小姐的亲信,鲍尔斯,那个五大三粗的佣人头儿,立刻跑来听候差遣(不瞒你说,他两人幽会的时候,大半都是他在钥匙口偷听)。上尉捻着胡子走到大门外,他的黑马还在用蹄子踢草,看得街上的一群孩子羡慕极了,他跃上马背,那马儿竟抬起前半身,把两只前蹄高高提起,姿势优美极了。他带住马,两眼盯着饭厅窗口,那女孩儿的倩影在窗前一闪而过,也许是她慈悲心肠——又上楼去接着完成她那令人感动的任务了。

    这位姑娘是谁呀?当天晚上的饭桌上整齐地摆放了两个人的饭菜,她和布立葛丝一同坐下来用晚餐,趁着新看护不在病人跟前的当儿,孚金走进女主人的房间,来来回回忙着服侍了一段。

    布立葛丝的情感受了刺激,憋着一肚子的气,一点儿东西也吃不下,那姑娘很仔细地切了鸡,向布立葛丝要些沙司和着吃,她口齿伶俐,把可怜的布立葛丝吓坏了,那种美味的沙司就放在她面前,她用勺子去舀,把碗盘敲得一阵乱响,这样一来,她干脆又回到原本歇斯底里的情形中,眼泪扑簌一下又掉出来了。

    那位姑娘对肥胖的鲍尔斯先生说:“我看还是给布立葛丝小姐倒杯酒吧。”鲍尔斯先生依言而行,布立葛丝愣愣的抓起酒杯,大口出着气,抽噎着把酒灌下肚去,然后哼哼唧唧的,把盆子翻过来翻过去的摆弄着。

    那位姑娘很客气的说:“我看咱们还是自己伺候自己,别让鲍尔斯先生费心了,鲍尔斯先生,我们需要您的时候自然会打铃叫您的。”鲍尔斯只好下楼,拿他手下的听差出气,无缘无故的咒骂了人家一顿。

    那姑娘用一种讥讽的口气,淡淡的说:“布立葛丝小姐,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呢?”

    布立葛丝心里悲痛,呜呜哭道:“我最亲爱的朋友害了病,却又不——不——不肯见我。”

    “她不会有什么大碍的,亲爱的布立葛丝小姐,请你放心吧。她不过是吃得太多,闹闹肚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她现在已经好多了,用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康复的,眼前虽然虚弱些,不过是因为清除了淤血,服了药的缘故,很快便会大好的,你尽管放心,来,再干一杯吧!”

    布立葛丝呜咽道:“她干嘛不叫我去看她呢?唉,玛蒂尔达,我尽力伺候了你二十三年,难道你就这样对待可怜的亚萝蓓拉吗?”

    “那姑娘顽劣的一笑,说道:“别哭得太伤心了,可怜的太太,她说我伺候她时比你周到多了,所以才不要你去,何况我自己也不喜欢通霄达旦地熬夜,我巴不得让你去替我工作呢。”

    亚萝蓓拉说:“这么多年来,不是我一直伺候那亲爱的人吗?到如今——”

    “到如今她宁可要别人伺候,病人都是一个样儿,喜欢随着性子闹些脾气,咱们也只能顺着她,她的病好了我就要回去的。”

    布立葛丝拉用鼻子在嗅盐瓶子口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嚷嚷说:“不会的!不会的!”

    倒是那姑娘脾气温和得让人心里发毛,她说:“布立葛丝小姐,算了吧,顶多两星期后她就会复原,我也得回到女王的克劳莱,去教我的学生,去瞧她们的妈妈——她比咱们的朋友病得严重多了,亲爱的布立葛丝小姐,你不用再妒忌我,我只不过是个无所依靠,可怜的小姑娘,不会害人的,我并不想拍克劳莱小姐的马屁,向她献殷情,把你挤掉,她一定会在我离开一个星期之后把我忘掉,你和她这么多年的交情,到底不一样,麻烦你给我点酒,让我们交个朋友吧,我需要朋友。”

    布立葛丝本就是个心软的人,禁不住人家这么动情的一番话,什么也答不上来,只好和她握手言和,可心里还惦记着她的玛蒂尔达丢弃了她,愈加伤心万分。半小时之后,饭吃完了,利蓓加?夏泼小姐(说出来,你该诧异了,我一直所说的“那位姑娘”,原来就是她)回到病房里,摆出讨人喜欢的嘴脸,和颜悦色的把可怜巴巴的孚金请了出去。“谢谢您,孚金姑娘,没有事了,你安排得好极了,我用得着你的时候再打铃叫你吧。”孚金答道:“多谢。”她走下楼来,忌妒得要命,又不好发作,憋得好难受。

    她走到二楼楼梯转角时,客厅的门突然开了,难道是她满肚子的怨气把门给吹开了?当然不是,原来布立葛丝偷偷的开了门,她正在充当防护的角色,受了怠慢的孚金走下楼,鞋子把楼板弄得吱吱作响,汤碗汤匙在手里叮叮?铛??铛?作响,布立葛丝把这所有的一切都看仔细了。

    孚金一进门,她就问道:“怎么样,孚金?怎么样?”

    孚金摇着头说道:“依我看是越来越糟了,布小姐。”

    “她身子不好吗?”

    “她就说了一句话,我问她是不是感觉好点了,她就让我别嚼舌头,唉,布小姐,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有今天哪!”孚金说了这活,忍不住流下泪来。

    “孚金,这个夏泼小姐究竟是什么人?圣诞节的时候,我去拜望我的知己们——里昂纳?德拉米牧师和他可爱的夫人,和他们一起在那文雅氛围的家里分享圣诞节的乐趣,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把我玛蒂尔达的心给夺走了,唉,玛蒂尔达,直到现在你还是我最心爱的朋友呀!”仔细体味一下她的话,便知道布立葛丝小姐是个多情种,还颇有些文学家的味道,她曾出过一本诗集,叫作《夜莺之歌》,是由书店预约出版的。

    孚金答道:“布小姐,他们都对她着迷了,毕脱爵士不愿让她走,可又不敢违抗克劳莱小姐,别德太太也跟他一样,和她好得形影不离,上尉疯了似的喜欢她,克劳莱先生忌妒得要命,自从克劳莱小姐生病以后,指定了要夏泼小姐伺候,别人都被赶得远远的,我就弄不明白这是什么理儿,他们准是着了什么可怕的魔法了。”

    那天晚上利蓓加守护了克劳莱小姐一个通霄,第二天夜里,老太太睡得很香,利蓓加才能在床头的一张安乐椅上躺下来,睡上几个钟头。没过多久,克劳莱小姐的病情康复了许多,利蓓加给她维妙维肖的模仿布立葛丝伤心痛哭的样子,把她逗得哈哈大笑。布立葛丝拿着手帕,痛哭流涕的样子,被利蓓加学得像极了,克劳莱小姐看得非常高兴,给她看病的医生们见她生气勃勃,也都十分高兴,因为通常情况下,这位老太太,要惹上一丁点儿小病,便愁眉苦脸担心自己活不长了。

    克劳莱上尉每天都来向利蓓加小姐打听他姑妈的病情。好在老太太身体恢复得快,可怜的布立葛丝才被允许去见她的东家,好心肠的读者一定想像得出,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儿,心上压着一股急切的热情,她和她久违的朋友见面时,是怎样一幅动人的画面。

    接下来的日子里,克劳莱小姐就常让布立葛丝进屋去作伴儿,利蓓加惯于当面模仿她,自己却把脸儿绷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她那圣明的东家眼里看着,心里觉得蛮有趣。

    克劳莱小姐怎么会害上这场倒霉的病,非逼得她从乡下兄弟那儿赶回家来呢?这原因说来很简单,你想,一位向来出入在上流社会的斯文贵妇人,忽然因为过度饮食而害起病来,这话怎么能不叫人笑掉大牙呢?她坚持说自己是因为天气潮湿才生病的,其实是吃龙虾吃的,玛蒂尔达这一病可不轻,用牧师的话说,她差点儿“丢了老命”,大家急得团团转,其实是眼巴巴地等着看她的遗嘱,罗登?克劳莱暗自盘算,在伦敦热闹季节来以前,自己至少能得四万镑,克劳莱先生则挑了许多传教的小本子,包成一包送给她。这样,她从名利场和派克街走到那个世界去的时候,也好有个心理准备,不料沙鸟撒浦登当地的一个名医及时赶到,打退了那几乎让她送命的龙虾。她养足了元气,总算让她又回到伦敦,形势的逆转,让男爵大失所望,心里的懊恼全在脸上表露出来了。

    那会儿大家都在忙着服侍克劳莱小姐,牧师家的专差每隔一小时就送一趟信,把她的病情告知所有关心她的人。就在那时,还有一位太太在他们的房子里害着重病,却没人理会——那便是克劳莱夫人,那位有本领的医生也曾给她诊断过,完了以后,没有说话,只是摇头。医生去看她的时候,毕脱爵士毫无异议,因为反正不用另外出诊金,这以后大家便让她一人在房里病下去,仿佛她是一根野草,不用人管。

    小姑娘们也得不到老师极有益处的辅导了,夏泼小姐看护病人真是尽忠尽责,因此克劳莱小姐只要她一个人伺候,孚金在她主人离开乡下之前就已失去了原来的地位,忠心的女佣人在回到伦敦以后,看见布立葛丝小姐和自己一样的遭遇,心里才平衡了些。

    克劳莱上尉因为姑妈害病,请了几天假,在乡下尽侄儿的孝道,也天天守在病房伺候着,他的父亲也总在那儿和他碰面,只要他从走廊经过,不管脚步多轻,老头儿准会打开房门,伸出恶狗般的脸对他吹胡子瞪眼,为什么他们父子俩你盯着我,我防着你呢?想必父子俩人正在比赛谁的心好,都要对房里睡着的受痛苦的人儿表示关心,利蓓加常常出来安慰他们:说得确切一些,她有时候安慰爸爸,有时候安慰儿子,两位老好先生都很着急,想从病人亲信那里刺探消息。

    她每天花半个小时下楼吃饭,并给那父子俩做和事佬,饭后她又上楼去,以后便一夜不出来了。这时罗登便骑马到墨特白莱镇上第一百零五师的军营里去;他父亲则喝着搀水的甜酒与霍洛克斯作伴,利蓓加在克劳莱小姐的病房里忙了两星期,真是耗得精疲力尽了,她的神经仿佛是铁做的,病房里的工作虽然又烦又累,她倒能不动声色。

    直到后来她才把当日怎么样辛苦说给别人听,平日一脸和气的老太太生了病就闹脾气,她生气,无法入睡,怕死。平时身体好,不理会死后是什么光景,病了之后便开始想,且越想越怕,心焦得整晚躺着直哼哼。亲爱的读者,请你想一想,这老婆子自私、下流、没良心、也没宗教信仰、只沉醉于尘世间的快乐。她心里恐惧,身上又痛,没命的在床上打滚儿,还没有戴假发,像个什么样子!想到她那副嘴脸,劝你还是趁现在年轻,修身养性,人总要有善良的心地才好。

    第十四章 克劳莱小姐府上 (2)

    夏泼拿出坚韧不拔的耐性,一直守在这堕落的老婆子的病床边,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就好像个勤俭持家、忠心耿耿的总管,在她手里没有一件无用的废物。好久以后,每当她谈及克劳莱小姐患病时的一些小故事,都会羞得老太太满脸通红之后又泛起天然的红晕来,克劳莱小姐生病期间,蓓基从来不发脾气,她做事利落,晚上睡觉,因为良心安宁,倒下就睡熟了。表面上看起来,她依然精神饱满,她的脸色比以前苍白一点,眼圈比以前黑些,可是从病房里出来时,倒还算是神清气爽,穿戴整齐,脸上呈现出笑容,她穿上梳妆衣戴了睡帽,竟和她穿上最漂亮的晚礼服一样动人。

    上尉心里爱她爱得发狂,不时手舞足蹈现出许多丑态来,他身上的厚皮已经被丘比特的箭射穿了,他和蓓基一个半月来的朝夕相处,亲近的机会很多,几乎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不知怎的,他心里的秘密,不告诉其他人,偏偏去对他婶子,那牧师的太太讲了,她和他逗捧了一会儿,说她早就看出他心里有鬼,劝他要小心行事,但又不得不承认夏泼这小东西的确是既机灵古怪,又滑稽幽默,性情又好,心地也单一纯厚,在英国是再找不出这样好的了,她告诫罗登不要轻薄她,拿她作玩意儿,要不然克劳莱小姐绝不会轻饶他,因为老太太本人也特爱那小丫头。把夏泼当宝贝女儿似的,还说罗登最好离开乡下回军队去,回到万恶的伦敦,别再戏弄这样一个纯洁的小可怜虫了。

    好心的牧师太太瞧着罗登怪可怜的,有心顾惜他。时常帮他和夏泼小姐在牧师的家里幽会,让他有机会陪她回家,这些事前面我们也已经说过了。太太、小姐们,有一类男人,在恋爱的时候是很冲动的。明明知道别人是故意放下圈套等他们入套,依然会无所顾忌的游过来一口把饵吞下,片刻便被人钓到岸上,只有喘气的份儿。罗登看得很清楚,别德太太利用利蓓加来笼络他是别有目的的,他不算精明,可毕竟是混了多年的人。在伦敦的交际场里进进出出,也还是很世故的了,有一次别德太太对他说了几句话,使他糊涂的脑袋开了窍,自以为看穿了她的计谋。

    她说:“罗登,我预言,总有一天你和夏泼小姐会成为一家人的。”

    罗登打趣她道:“和我作一家人?难道作我的堂弟媳吗?詹姆士看上她了?”

    别德太太的眼睛冒出火来,说:“还要亲呢。”

    “难道是毕脱不成?那可不行,这鬼头鬼脑的家伙配不上她,况且他已经看上吉恩?希伯香克斯小姐了。”

    “你们这些男人对什么都视而不见,你瞎眼了吗?若是克劳莱夫人有个三长两短,夏泼小姐便是你的后娘了,你等着看吧。”

    罗登?克劳莱先生听了这番话,惊诧万分,大大的打了个唿哨儿,他没法儿反驳他的婶子,他父亲喜欢夏泼小姐,他自然看得出来。老头子的脾气,他也知道。他没有再继续下去,大声打了个唿哨,回家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捻着胡子,自以为揭穿了别德太太的诡计。

    罗登心想:“糟糕!真糟糕!哼!那女的八成是想断送那可人的女孩儿,免得将来她作了克劳莱夫人。”

    每当看见利蓓加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就摆出那份温文尔雅的气质,逗她说自己的爸爸爱上了她,她轻蔑的仰起脸,睁大眼睛回敬道:“那又怎么样?我知道他喜欢我,不单单是他,还有别人也喜欢我呢,克劳莱上尉,难道你以为我会怕他吗?担心我不能保全自己的清白?”这位姑娘说话的时候,那尊贵的模样和皇后差不多。

    “嗳唷,哎呀,我不过是提醒你罢了,反正你留点儿神就是了。”捻胡子的人回答。

    她眼喷怒火,说道:“这样说来,你刚才的话的确含有不正当的企图。”

    傻大个儿插嘴道:“唉唷,天哪,利蓓加小姐。”

    “你是否以为我穷,又没有亲人,所以便不顾廉耻了?难道有钱人不懂得尊重,我也跟着不懂吗?虽然我只是个家庭教师,不像你们汉伯郡的世家子弟那般明事理,那样有教养讲情义,哼!我可是蒙脱伦西家族的人,蒙脱莫伦西家哪一点儿比你们克劳莱家差呢?”

    夏泼小姐这一激动,又提及她那合法的外婆家,口音中便窜上了那么一点外国味儿,这样一来,她清脆响亮的嗓音愈发显得悦耳了,她接着说:“不行!我能忍受贫困,人格可不能忍受侮辱,别人不理我,我不在乎,欺负我是绝不能容忍的!更不准——更不准你欺负我。”她越说越来劲,感情澎湃,索性哭了起来。

    “唉,夏泼小姐——利蓓加——天哪——我发誓——就算给我一千镑我也不敢啊,利蓓加,别……”

    利蓓加转身走了,那天她陪着克劳莱小姐坐着马车散心(那时老太太还未病倒),吃晚饭的时候谈笑风生,比平常更活泼。着了迷的禁卫兵屈服了,只顾对她点头哈腰,拙嘴笨舌的央告,利蓓加只装不懂,这次两军交战之后,此类的小接触一直没断过,结局都差不多,说来说去也叫人腻歪,克劳莱重骑兵队天天大败,气得不行。

    女王的克劳莱镇上,男爵眼睁睁看着他姊姊的遗产被人抢走,若不是这样,他绝不肯让这么有用的一个教师离开,害得他的两个女儿荒废了学业。利蓓加既有趣又能干,少了她,屋子里就像沙漠一样,毕脱爵士的秘书一走,信件没有人抄了,也没人改了,帐目没人记,家中大小事务没人管理,订下的各样计划也不能顺利执行,整个都乱了套,他写了好些信给利蓓加,又是命令,又是央告,叫她回去。单从他信上的拼法和文句,就知道他实在需要一个秘书,男爵差不多每天都寄信给利蓓加,求她回家——信是由公共运输机关代送的,无需邮费,有时候他也写信给克劳莱小姐,痛苦的诉说两个孩子的学业荒废了到什么程度,老太太自然不会理会。

    布立葛丝并没有被正式辞退,不过她还领薪水,若说她还在陪伴克劳莱小姐的话,也太牵强了些——她只能在客厅里陪伴克劳莱小姐的胖狗,偶尔也在管家娘子的后房和那哭丧着脸的孚金聊会儿。另一方面,克劳莱小姐虽然绝不许利蓓加离开派克街,可也没给她一个固定的头衔、职位。克劳莱小姐和许多有钱人一样,惯于使唤下人,尽量让他们给自己当差,到用不着他们的时候,再客气的赶走他们。好多有钱人心目中根本没有良心这回事,在他们看来,有良心反而不好,穷人被他们使唤,本是应该的。

    利蓓加心地诚实,待人热情,性情又温柔,随你怎样她都不生气。她对老太太贴心贴意,不仅尽力服侍,还替她解闷儿。话虽如此,依我看来这位精明的伦敦老太太对她仍不是完全信任,克劳莱小姐认为只有傻子才肯白给别人当差,假如她用自己的标准用来衡量别人的话,当然不难知道别人对她是怎么一回事,说不定她也想过,倘若一个人不把其他人放在心上,那他也不用指望会有什么知心朋友了。

    正好眼下她用得上利蓓加,有她在身边既舒服又方便,所以送给她两件旧衣服,一串旧项链和一件披肩,并且为了表示对新相知的亲热,便把老朋友痛骂了一遍。她对利蓓加很看重,从那令人感动的行为上就可见一斑,她想将来多给利蓓加一些好处,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些好处究竟是什么。把她嫁给那个当助手医生的克伦浦,还是给她安排一个好去处,再不然,到伦敦最热闹的时候,她也用不上利蓓加了,就把她送回女王的克劳莱,这倒也是个办法。

    克劳莱小姐已经康复了,下楼到客厅休息。利蓓加就给她唱歌,或是想些其它办法给她解闷。后来她能乘车出去散心了,也总叫利蓓加陪着。有一次,她们兜风到一个你想象不到的地方,原来克劳莱小姐心肠好,竟肯把车驶到勃鲁姆斯白莱勒塞尔广场约翰?赛特笠先生的门口。

    不用说,在她们来这里拜访以前,两个好朋友已经通过好多次信了。我跟你直说吧,利蓓加在汉伯郡时,她们俩永远不变的交情已经淡薄了,它似乎已年尽力衰。两个姑娘对自己的切身利益都忙于经营,利蓓加要忙于讨好东家,爱米丽亚也忙于她的终生大事。两个女孩儿一见面就正奔过来相互拥抱。也只有年轻姑娘才有那热情。利蓓加当即吻了爱米丽亚,爱米丽亚呢,可怜的小东西,怪自己不好,冷落了朋友,觉得不好意思,一面吻着利蓓加,一面变得满脸通红。

    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很仓促,因为爱米丽亚当时正准备出门散步,克劳莱小姐在马车里歇着,她的佣人们见车停到这么个地方,都惊诧不已,他们里里外外的瞧着黑三喜,认为当地土生土长的人都和他一样古怪。

    爱米丽亚走出大门,派克街穿号衣的贵族们见勃鲁姆斯白莱这里竟还有这样的可人儿,都倍觉惊讶。爱米丽亚虽有些腼腆,样子却是落落大方,上前见过了她朋友的东家。老太太看她脸蛋儿长得俊俏,见了人还羞答答的脸红,喜欢得不得了。

    见过面之后,她们坐着车向西去了。克劳莱小姐道:“亲爱的,她的脸色真红润,声音真好听,亲爱的夏泼,你的小朋友真讨人喜欢,哪天叫她上派克街来玩玩,怎么样?”克劳莱小姐的审美能力很强,她赏识大方的举止,害羞一点不要紧,反而更显得可爱;她喜欢漂亮的脸蛋儿,就像她喜欢精美的图画和瓷器一样。她醉心于爱米丽亚的优点,一天里头竟连着五六回提起她。那天罗登?克劳莱到她家里作孝顺儿,她对他说起爱米丽亚。

    利蓓加一听这话,马上就说明爱米丽亚已经订婚了,未婚夫是一位叫奥斯本的中尉,两人是青梅竹马的朋友。

    克劳莱上尉问道:“他属于常备军吗?”他毕竟是禁卫军,想了一下,把部队的编号也说了出来,是某师某联队。

    利蓓加回答说大概不错,她说:“他的上尉叫都宾。”

    克劳莱道:“我认得那人,是个瘦家伙,老撞在别人身上,奥斯本长得不难看,留着络腮胡子,又黑又大,对吗?”

    利蓓加说道:“浓得不得了,他自以为胡子长得好看,很得意。”

    罗登?克劳莱上尉听了呵呵大笑,当作是回答。克劳莱小姐和利蓓加要他解释,他便接着说:“他自以是个打弹子的高手,我在可可树俱乐部和他赌钱,一下子就赢了他两百镑,这蠢才,他也会打弹子?那天我说赌多大他都肯,可惜都宾上尉把他拉走了,真是讨厌极了。”

    克劳莱小姐听了十分高兴,嘴上说:“罗登,我的好罗登,不许这么混蛋!”

    “姑姑,常备军里出来的小伙子,没有谁会有他那么傻,泰因和杜西斯常合伙骗他,根本不费力气,只要能和贵族子弟在公众场合出入,他绝对是心甘情愿作冤家的,他们吃饭,总让他结帐,还带着别人一块儿去吃呢!”

    “我猜他们全是混世魔王。”

    “你说得对,夏泼小姐,还会错吗?显然不会,全是些不成器的东西,哈哈!”上尉觉得这番话很精采,越笑越得意。

    他姑妈嚷道:“罗登,不许闹。”

    “听说他父亲好像是做买卖的,有钱得不得了,这些做生意的人太混球儿,非得好好敲他们一笔不可,说实话,我还真想好好利用他一下呢,哈哈!”

    “真丢人,克劳莱上尉,我想我得警告一下爱米丽亚,嫁个嗜赌的丈夫可不是闹着玩的。”

    上尉收起笑脸,一本正经的答道:“他真讨厌,是吗?”忽然又灵机一动,说:“啊!我说姑姑呀,咱们请他上这儿来好吗?”

    他姑妈问道:“他这人还上得了桌面?”

    克劳莱上尉答道:“上桌面?哦,他倒是蛮不错的,反正您看不出他跟别人有什么不同,过一段儿,等您身子利索了,能会客的时候,咱们把他请来行不行?让他跟那个什么——有情人儿——,哦,顺便问一下,夏泼小姐,他住哪儿?”

    夏泼小姐把中尉城里的地址给了克劳莱。几天之后,奥斯本中尉收到一封罗登上尉给他的信,一笔草字像出自于小学生之手,信里附着克劳莱小姐的请帖。

    第十四章 克劳莱小姐府上 (3)

    利蓓加也写了一封信给她亲爱的爱米丽亚,让她去玩,爱米丽亚听说乔治也去,便一口答应下来,大家约好,请爱米丽亚早上先到派克街跟克劳莱小姐及利蓓加见面。在那儿,大家都对她很好,利蓓加毫不客气的对她卖老,两人比较一下,当然是利蓓加厉害得多,再加上爱米丽亚天生恭顺谦和,愿意受指挥,因此利蓓加叫她怎样,她便怎样,她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克劳莱小姐对她的宠幸也真了得,老太太依旧像当初那样喜欢小爱米,当面夸她。极其慈爱地赞美她的好处,好像她是个洋娃娃,或是幅画儿。有身份的贵人往往非常赏识普通的老百姓,这种精神使我敬佩。大人物屈尊的样子,我看着比什么都顺眼。可惜克劳莱小姐虽万般怜爱,小爱米却嫌她太麻烦了,在她看来,派克街的三个女人当中,还是布立葛丝最好,对所有软弱和被人冷落的人,小爱米都会表示同情,因此她也同情布立葛丝。总之,她不是你我所说的性格刚强的人。

    乔治按时赴约,晚饭时没别人,就他和克劳莱两个单身汉。

    奥斯本家里的大马车把他从勒塞尔广场送到派克街,他的姊妹们没收到请帖,两人嘴上满不在乎,却忍不住查翻缙绅录,搜寻到毕脱·克劳莱爵士的名字,把他家的宗谱和亲戚,一个不漏的细看了一遍。罗登?克劳莱很真诚谦和地接待乔治?奥斯本,称赞他打弹子的本领很高,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翻本,还问起乔治联队里的情况,他原想当晚就和乔治打牌赌钱,可是克劳莱小姐用不可商议的口气告诉他不许在她家里赌钱,才算保住了中尉的钱袋,没被他那勇敢的朋友倒空——至少那天晚上没有。他们约好第二天在另一个地方再交战。

    奥斯本第二天准去找克劳莱。次日他们见了面之后,克劳莱一个劲儿的赞扬新朋友的骑术高明,又给他介绍自己的三、四个朋友,全是一流的时髦公子哥儿,年轻的军官觉得认识他们是缘份,都十分得意。

    那晚他俩喝酒调笑的时候,奥斯本摆出很潇洒的样子问:“我突然想起来了,那位夏泼小姐怎么样了?小姑娘脾气挺好,她在女王的克劳莱还行吧?去年赛特笠小姐倒是挺很注视她。”

    克劳莱上尉狠狠的瞪了中尉一眼,后来乔治上楼和漂亮的家庭教师叙旧,他还不断仔细探察他的神情,如果禁卫兵心中妒忌的话,蓓基的行为一定使他放心的。

    两个小伙子走上楼,奥斯本先见过了克劳莱小姐,随后大摇大摆地向利蓓加走去,他原本想装成一个保护人,亲切地的和她聊几句,蓓基总算爱米丽亚的好朋友,他还想和她拉手呢!他口里说:“啊!夏泼小姐,你好哇?”一边伸出左手,满以为利蓓加会受宠若惊,慌得会不知所措。

    夏泼小姐则伸出右手的食指,淡淡的一点头,那神情自若的样子倒让别人不知所措了。把中尉弄愣了。他迟疑片刻,只得托起利蓓加赏脸给他的那根手指握住,那狼狈的模样儿差点把隔壁房里的罗登?克劳莱笑得背过气去。

    上尉惊喜不已,暗自道:“哼!魔鬼也斗不过她的!”中尉要找些话和利蓓加搭讪,便很客气地问她喜不喜欢她的新工作。

    夏泼小姐爱搭不理的说道:“我的工作吗?难得您还惦记着我,真是太好了,我的新工作挺好,工钱也不少——当然和您的姊妹的家庭教师乌德小姐比起来差点儿,你家的小姐们还好吗?其实我不该问的。”

    奥斯本先生诧异道:“为什么不该问?”

    “我还住在爱米丽亚家的时候,她们从来没贬低了自己的身份来与我说话,也没邀我到府上去作客,反正我们这些穷教师受惯了这种冷漠,倒也不计较。”

    奥斯本先生有些按捺不住了:“唷!我说亲爱的夏泼小姐……”

    利蓓加打断他,继续说道:“有些人真不懂礼貌,不过待人和气的人也不少,这中间的差别可大了,我们住在汉伯郡,虽比不上你们这些生意人那么有福气,那么有钱,到底是有脸面的上等人。毕脱爵士的父亲本来可以加爵,是他自己不干,推辞掉了。这事你也知道,别人怎样待我,你是亲眼所见,我现在过得非常好,这工作也不错,谢谢你关心。”

    家庭教师,只管愚弄奥斯本。逗得这头英国雄狮不知所措,他并不机灵,想逃避这些无趣的挑逗,一时也找不出合适的借口拨转话头。

    他只好傲慢的说道:“我还当你挺喜欢城里做买卖的人家呢!”

    “那是去年的事儿了,我刚从令人讨厌的学校出来,能不喜欢吗?哪个女孩子不爱离开学校回家玩儿呢?再说,那时我年轻不懂事。奥斯本先生,你不知道这一年半里我学乖了吗?我这么说你可别生气,毕竟这一年半住在上等人家,毕竟是有些不同。爱米丽亚呢,真是一颗明珠,放在哪儿都能发光。好啦,我这么一说,你不高兴了。唉,话说回来,这些做买卖的人真古怪。还有乔斯先生呢,了不起的乔瑟夫先生现在好吗?”

    奥斯本先生温和地道:“去年你好像并不讨厌的乔瑟夫先生啊。”

    “你真厉害!我跟你说心里话,去年我并没有为他伤心,如果当时他肯求我做那件事——你眼睛里说的那件事——如果他求我呢,我也就答应了。”

    奥斯本先生看了她一眼,好像说:“原来如此,真是难为你了!”

    “你心里肯定在想,做了乔治?奥斯本的亲戚该多体面哪!乔治?奥斯本是约翰?奥斯本的儿子,约翰?奥斯本又是——你的爷爷是谁,奥斯本先生?唷,别生气呀!家世的好坏,反正不能怪你,刚才你说的没错,一年前我愿意嫁给乔斯?赛特笠。一个姑娘穷得一个子儿都没有,对她来说这还算得上是一门好亲事。如今我的秘密你都知道了。直爽、诚恳就是我这人的特点,仔细想想,你肯提起这些事,可见你心地很好,也很懂礼貌。爱米丽亚,亲爱的,奥斯本先生和我谈到你哥哥,可怜的乔瑟夫现在怎样了?”

    这样一来,乔治便被她打得大败,利蓓加自己并不全在理儿,可听了她这番话,便显得错误都是乔治的。他满心羞愧,慌忙溜掉了,只怕再呆下去,会在爱米丽亚面前丢尽面子。

    乔治还不算是卑鄙小人,虽吃了利蓓加的亏,究竟还不致于背地里报复——说女人的坏话。不过,第二天早上他遇见克劳莱上尉,忍不住把自己对利蓓加的看法说给他听,他说她阴险,狡诈,见了男人便没命的卖弄风骚。克劳莱当时一味附和他,可当天就把话都说给利蓓加听了。利蓓加凭着女人特有的直觉,断定上次坏她好事,破坏她婚姻的不是别人,肯定是乔治,所以就非常看重他,听了这番话,对他的交情也就更深了一层。

    乔治装出很含蓄的样子说道:“这是我的劝告,女人的脾气我了如直掌,留点儿神。”他买下克劳莱的马的那天,又输掉了二十多镑钱。

    克劳莱的脸色有些古怪,为了表示对乔治的感激,他感谢地说:“好小子,多谢了,我能看出来,你是个明白人。”乔治跟他分手之后,觉得他这话在理。

    他回去后把整件事告诉爱米丽亚,说罗登?克劳莱性情豪爽,是个了不起的人,又说自己劝罗登小心提防利蓓加那诡计多端的小滑头。?

    爱米丽亚尖声道:“提防谁?”

    “当然是你的朋友,还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爱米丽亚道:“哎哟,乔治,瞧瞧你干的好事,她有着女人机敏的直觉,又受爱情的感染,看事又很透彻,一眼就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就连克劳莱小姐和可怜的布立葛丝都没看出来,更别说那留着大胡子、装模作样的奥斯本中尉了,年纪轻轻的,却是个极品蠢才。”

    分手以后,利蓓加在楼上替爱米丽亚围披肩的时候,两个朋友才有机会谈些秘密,互诉衷肠——这些是女人最爱做的事儿,爱米丽亚上前握住利蓓加的小手说道:“利蓓加,我全看出来了。”

    利蓓加吻了她一下,两人会意,都闭口不谈这件绝密喜事,殊不知不久这件事便被揭穿了。

    过了不久,大岗脱街上又多了一块报丧的木板儿,那时利蓓加仍在派克街她靠山那里,大岗脱街一带向来愁云密布,这种东西也是常见的,倒不足为奇。报丧板装在毕脱?克劳莱爵士的大门上,不过聪慧的男爵可没死。这块报丧板是女人专用的,还是好些年前毕脱爵士的老娘克劳莱太夫人办丧事时用的旧东西,打那以后它给从大门上取了下来,堆在空屋里。现在可怜的罗莎过世,又拿出来用,原来毕脱爵士又断弦了,板上画着男女两家人的纹章,女方的纹章当然不属于可怜的罗莎。她的娘家根本就没有纹章,板上的天使是为毕脱爵士的母亲画的,给她也勉强可用,纹章底下用拉丁文写着:“我会复活。”旁边是克劳莱家的鸽子和蛇。纹章、报丧板以及格言,倒也是讲法的好素材。

    罗莎卧病时只有克劳莱先生去照看她,此外没一个亲人。她弥留时所得的告慰,也不过是克劳莱先生对她的劝勉和鼓舞,这么多年来只有她还对这个孤苦的人有些情谊,也算是有些善心吧!罗莎的心早已死掉——从她决心作毕脱?克劳莱爵士的妻子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出卖了自己的心。在名利场里,许多的母亲和女儿还在重复这种交易。

    罗莎去世的时候,正好她的丈夫在伦敦。他历来不停的策划这个,算计那个。那段时间他正忙着和许多律师接头,尽管他很忙,却也不时跑到派克街去,并且总是写信给利蓓加,哀求、叮嘱、命令,什么都试过,就是想让她回乡下去照料她的学生。他苦诉自从她们的妈妈病倒之后,两个女孩儿便没人照管了。克劳莱小姐当然不会放利蓓加走。她这人有个喜新厌旧的坏毛病,一旦对朋友失去兴趣,立刻不讲情义的扔在一边,在这一点上,就算伦敦的贵妇人中间也很少有人比得上她。可是在着迷时,她对于朋友的眷恋也是高人一等的,眼下她依旧拖住利蓓加不放她走。

    显然,克劳莱家的人对克劳莱夫人的死漠不关心,就更不用说伤感了。克劳莱小姐只是说:“看来三号只有不请客了。”想了一下,接着说:“若是我兄弟会顾些体统,就不该再娶。”罗登向来关心他哥哥,插口道:“假如爸爸再娶的话,毕脱定会气个半死。”利蓓加默不作声,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所有的人当中,就属她最受感动,那天罗登还没有告辞,她就起身走了。不过罗登临走前在楼下又碰见了她,两人又谈了一小会儿。

    次日,克劳莱小姐正津津有味的看法文小说,利蓓加望着窗外出神,突然慌张地大叫开来:“毕脱爵士来了!”紧跟着真的听见男爵在敲门,克劳莱小姐给吓了一跳,嚷道:“噢,不!亲爱的,我不能更不想见他,告诉鲍尔斯我不会客,要不你下去也可以,跟他说我染病在床,我可受不了我这弟弟。”说罢,她接着看小说。

    利蓓加快步轻盈的下楼,看见毕脱爵士走上去,便说:“她身子不利索,不能见您。”

    毕脱爵士笑答:“那太好了,蓓基小姐,恰恰我要找的人是你,请跟我到客厅来。”说着他们一起走进客厅。

    “小姐,我想要你回去。”男爵说完,定眼瞅着她,一边把黑手套和缠着黑带子的帽子摘下来,他瞪着她,眼神异常古怪,差点儿把利蓓加?夏泼吓得都抖起来。

    她小声地说:“我也希望能早点回去。等克劳莱小姐身子骨硬朗些,我就——就回去照看两个孩子。”

    毕脱爵士道:“三个多月来你总这么说,到今天还是在这儿。她呀,就想把你累垮了然后扔到一边,好像一只破鞋,告诉你吧,真正需要你的人是我!我马上回去办丧事,你去不去?说句痛快话,去还是不去?”

    利蓓加显得非常激动,她说:“我不敢——我想,我跟你在一起会不大——不大合适。”

    毕脱爵士拍着桌子叫起来:“我再重复一遍,我要你,没有你我根本就过不下去,这一点直到你离开以后我才弄明白,现在家里乱七八糟的。所有的帐目都混淆不清,你非回来不可!真的,回来吧,亲爱的蓓基,求你了。”

    利蓓加喘着气答道:“我以什么身份回去呢?”

    男爵双手紧紧抓住缠黑带的帽子,说:“只要你肯,就请你回来作克劳莱夫人,这样你总该满意了吧?我要娶你,要你作我的妻子,凭你的聪明伶俐就能配得上我,我可不管什么家世,在我看来,你就是最高贵的小姐,要比聪明,区里那些男爵的女人哪个也比不上你。你愿意吗?只要表个态就行。”

    “啊哟,毕脱爵士……”利蓓加被他深深的感动了。

    男爵继续说:“蓓基,答应吧!我虽老了,可身子骨还结实着呢。我起码还能活个几年,我会让你过得快乐,你就相信吧,你想怎样就怎样,钱随便花,反正一切都是你作主,我另外再给你一笔私钱,我什么都依着你,绝不胡来,瞧我!”说着,老头儿双膝跪倒,斜着那双色迷迷的小眼睛冲蓓基笑。

    利蓓加吓得慌忙往后倒退了几步,故事说到此处,咱们还没有发现过她慌张狼狈的样子,现在她却把持不住,掉下泪来,恐怕这是她一辈子中最真心的几滴眼泪。

    她说:“唉,毕脱爵士!你有所不知,其实我早结过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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