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然没有描述战争的本领,只好专管老百姓的事。地面上开火时,我只好到地底下小心翼翼地躲着,上面自有勇敢的人们冲锋陷阵。假如我在场,只会碍手碍脚令他们难以施展最好的本领。不过现在我们倒可以去送一送奥多少佐。
在上一章的舞会里,由于奥多少佐没弄到请帖,不得不留在家里休息。他觉得这比出去消遣舒服多了。他又说道:“佩琪,亲爱的,过两天可能就会有一场更大的舞会,那时大家才要狠狠地跳一下呢,世界上许多人可能活一辈子也没听过那么雄壮的曲子呢!”他意思只是说自己喜欢一个人单独地喝几杯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不稀罕去舞池里去跳什么劳什子舞。佩琪因为不能在舞池中展示自己的头巾帽子和鸡毛而闷闷不乐,听丈夫说将有另一场舞会,心便沉了下来,她知道部队可能要上战场了。
果然,奥多少佐又说:“你在打鼓集合前半小时叫醒我,佩琪,亲爱的,再把我的东西收拾一下,也许我不回来吃早饭了。”然后,他就睡着了。
奥多太太其实是个很贤慧很体贴的女人。她打算今夜不睡觉了,因为她觉得这是非常时期,奥多少佐马上要上战场,她应该多尽义务帮他打理好一切才是。于是,她不顾头上还卷着卷头发的纸条,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就开始拾掇行李,她先刷干净他的外套、帽子和其它的行头,又在外套口袋里塞上一些干粮和藤壳的酒瓶,瓶里装的是酒性很烈的哥涅克白兰地,这是她和少佐最爱喝的。当她的打簧表指到一点半时,奥多太太叫醒了少佐,端给他一杯煮熟的浓浓的咖啡。
相比起那些感情脆弱的女人们哭哭啼啼闹着舍不得与爱人分离的样子,这位贤慧的太太默默地为丈夫所做的一切却也更使人觉得她的关心是如此深切。试想,外面号角已经吹起,战鼓已经擂响,他们夫妇俩在一片喧闹中默默地对坐着,喝着咖啡,这样的情景,比起那种种的离愁别绪难道不是别有一番滋味吗?起来后,少佐穿戴得齐齐整整,神采奕奕、精神饱满。当联队里的士兵们看到他刮净了脸精力充沛地坐在马上时,心里的恐惧消减了一大半,振作了起来。勇敢的奥多太太站在阳台上为联队里的所有将士们送行,她挥手向他们致意,他们走过阳台底下时也向她行军礼。她的心里翻腾着,哎,要不是那份端庄本分矜持的女人本色束缚着她,她恨不得亲自上阵策马扬鞭统领着联队奔赴战场去呢。
联队出发后,奥多太太拿出一本书来,她边看边想。这是她那作副主教的叔叔编写的一本训诫。她经常在星期日或重大事件的日子里拿出来看。记得他们以前从西印度坐船回家时,半路上遇到风浪险些翻船,那时候她就读着这本书避免了灾难。现在,她一边看一边有些心不在焉。书上的话确实有点难懂,更要命的是,密克的影子老在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她甚至无法入睡,密克的睡帽躺在枕头上。叫她怎么能睡得着呢?世上的事就这样:贾克和唐约背上行装迈着轻快的步伐上了前线,他们一边唱着《我撇下的那位姑娘》,一边从枪炮丛中猎取功名,而留在家里的女人们却不得不忍受着相思的痛楚。她们的悠闲带给她们的不是无忧无虑的欢愉,而是愁闷,心烦,一天天地追忆往昔岁月。
利蓓加太太确实有过人之处。她知道再愁也阻止不了分离的脚步,感情用事不过是庸人自扰。她拿定主意跟丈夫分别时要像斯巴达人一样沉着,不掉一滴无谓的眼泪,相比来看,罗登上尉反而不如妻子那般洒脱,他倒有些儿恋恋不舍。这有些野性的男子汉早被妻子收拾得服服贴贴了,他对她又疼爱又尊敬,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他们结婚几个月来,他觉得自己非常幸福,那种心满意足的感觉是结婚以前从未有过的。从前他曾喝酒赌钱,也曾与那些水性杨花的舞女和店铺里的女店员勾搭调情。可是,和婚后光明正大的闺房之乐相比,以前的种种是多么枯燥无味啊。不管在何时何地,她总能带给他无尽的欢乐。在婚前,债多债少他从不关心,婚后就不同了,他自己想到此节也有些纳闷,常常骂着粗话说:“妈的,结婚以前我欠多少帐都不会在乎,只要莫西那地头蛇不来捉我,我就不管不顾地接着赌下去。可凭良心说,婚后我竟一次也没碰过债票了,最多把以前的转转期罢了。”
利蓓加的话让他开心透了。她说:“哎,我的傻瓜宝贝儿,我们不是还有姑妈吗?要不,等你叔叔死掉之后,干脆卖了你的军官职位当牧师去,听说牧师的位置总是给家里的小兄弟。”罗登想象着自己成为牧师,乐得一跳三尺高,整个旅馆都听见了他那没遮没拦的大笑。将军住二楼,就在他们房子上面,自然也听见了。第二天吃早饭时,利蓓加兴高采烈地扮演了一回罗登布道图,逗得将军开怀大笑。这些都是老话,且说联队将士们准备开拔的时候,罗登心事重重,利蓓加就故意说笑他几句。罗登却有些受不了。他声音颤抖地说:“蓓基,我可不是怕死,知道吗,我这大个儿容易被打中,我死了不要紧,可留下的一个——可能是两个,怎么办?我得把你好好安排一下,这可不是开玩笑。”
利蓓加见罗登生了气,又急忙百般甜蜜地哄他。她天性活泼爱说爱笑,一脱口就是尖酸刻薄的话,好在她能发能收,总是恰到好处地打住自己的话头。当时她就一脸严肃地对罗登说:“亲爱的,你难道以为我心里就不难过吗?”说着,泪珠儿就滚滚而下,然后又抹抹眼,望着丈夫微微一笑。
他道:“咱们算一算,假如我死了,你看你还有多少财产。我这里还有两百三十镑,我路上就用口袋里那十块拿破仑金洋就够了。如果我不幸战死,也用不着丧葬费。别哭啊,小宝贝儿,没准我活着才讨你厌呢。我这次骑将军的灰马去,可以省点儿钱。如果我死了,我的那两匹马也可以卖几个钱。那母马昨天葛立格斯出到了九十镑,可我却傻乎乎地偏要他一百镑,没成交。勃耳芬要值钱一些,可你最好在这儿卖了它,可千万别到英国去卖,我欠那儿的马商很多钱。将军给你的小马也能卖几文。”罗登说到这里笑了笑,又接着道,“我的衣箱是花了两百镑买的——当然是欠了两百镑。金扣子和酒加起来值三四十镑,还有别针、戒指、金链子、打簧表和其它零星的小东西也卖掉好了。唉,可惜从前没多买些酒和金扣子,可惜现在也没法子了。有多少东西就只好算多少了,蓓基。”
自私了半辈子的克劳莱上尉,最近却作了爱情的俘虏,他出征前絮絮叨叨地安排着后事,估算着自己所能给妻子留下的财产的价值,以便万一自己不幸有个三长两短,好让妻子有个依托。他用笔记下能够换钱的东西,这样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第三十章 《我撇下的那位姑娘》 (2)
如上所述,利蓓加毕竟是个精明人,她早已想好与丈夫告别时不让离愁来打扰自己的心情。因此,当站在窗口向丈夫告别时,她一滴泪也没落,甚至丈夫走了一会儿她还悠闲地眺望着外面美丽的风景。她一夜没有休息,漂亮的舞衣还穿在身上,淡黄的头发披散在脖子上,眼圈有些黑晕。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笑骂道:“红衣服衬得我的脸苍白苍白的,太难看了。”她赶紧脱下红衣,紧身衣里面掉出一张纸条来,她带着得意的笑容把它捡起来锁进梳妆匣中。然后,爬到床上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她醒来时已是十点了,街上静悄悄的。早饭以后她无所事事,便把昨夜罗登的细帐重新算了一遍。她估计了一下自己的财产,认为就算真的到山穷水尽的最后一步,她也会过得很舒服的。她不只有丈夫留下的东西,还有自己的首饰。他们刚结婚时罗登曾大大方方地给她买了好多东西,就如我们前面提到过的,她还有一匹小马,还有德夫托将军送给她的许多值钱货,这位将军自从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后,视她如天上的仙子,甘心作她的佣人,而且将军大方得很,送她的东西中就有一位法国夫人家里拍卖出来的开丝米细绒披肩,还有珠宝行中的各种首饰。至于钟表——那罗登口中的“滴答滴答”的东西——多得是。
利蓓加把这些东西折成英镑算了一遍,即使有什么闪失,她手头仍会有六七百镑,这对她以后的生活足够了,想到此,她心里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心里很高兴。然后她乐滋滋地把那些财产拾掇整理,锁的锁,藏的藏,真是乐此不疲。忙乎了一早上,她在罗登的本子里找到一张奥斯本的支票,值二十镑。睹物思人,她想起了奥斯本太太,便道:“我去支了这笔款子,捎带看看可怜的小爱米丽亚。”我这小说中的男角儿没一个出类拔萃的,女角儿里面总是算出了个响当当的人物,利蓓加确实天不怕地不怕,不管多么难以解决的大事,她都能应付自如。这么个巾帼英雄,恐怕连刚开走的队伍中也没一个比得上她,连威灵顿公爵说不好都对她甘拜下风呢。
我们还有一个老朋友也留在了后方,他就是乔斯,那个卜克雷?窝拉从前的收税官,我们或许可以看看他今天的表现。他也和小城中其他人一样,很早就醒了,他也是给英国军队的战鼓声,号角声和风笛声吵醒的,不过他能睡也爱睡,如果没有人来打搅的话。即使外面再喧嚣吵闹,他也会。来打搅他的人不是和他住在一起的乔治?奥斯本,乔治正忙的不亦乐乎呢,大概是在为与太太分别而伤心难过罢,总之他根本没有闲工夫和酣睡中的大舅子告别——我说过,打搅他的是别人——都宾上尉,都宾一进来就嚷嚷着将他叫醒,说是一定要与他道别。
乔斯懒洋洋地打个呵欠道:“多谢你的一片好心了。”心里却恨不得让他立马滚蛋。
都宾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我——我总觉得临走前有必要跟你交待一下。你知道,我们——我们中有些人可能一走就会成为永别,我希望——希望看见你们都好好的,呃——呃——就是这些事。”
乔斯有点儿莫名其妙,擦擦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都宾上尉嘴上虽然说关心这个胖子,但他却没听到胖子的问话,甚至眼睛也不看他。。他这人表面虽然装正人君子,可却沉不住气。他瞪着眼,侧着耳,一门心思只注意乔治屋里的动静。他在乔斯屋里踱来踱去,一会儿咬咬指甲,一会儿又把个手指头到处乱敲,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儿。
乔斯本来就看不起这个上尉,此时更是觉得他没有一点儿骨气。于是乔斯话里带刺地问:“都宾,你究竟要干什么?”
上尉一步跨到他身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儿:“赛特笠,我这个忙你可得帮啊。我们再过一会儿就要上前线,你知道,我和乔治也许就永远回不来了。听着,如果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你千万不能离开这儿。你必须照顾你妹妹。你要保护她。如果乔治有个三长两短,她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她什么都不懂,全仗着你呢。如果我们一败,你就把她送回英国去。希望你千万不要离开她半步。我知道你不会。你现在需要钱吗?我知道你向来都很大方的,我的意思是,万一事情不妙,你的钱够不够把你妹妹送回英国呢?
乔斯故意摆出一副神气的架子:“先生,我要用钱我当然会自己想办法的,至于我妹妹,我怎么对她也不用你来多管闲事儿。”
都宾讨好地答道:“乔斯,你真是个男子汉,乔治有你这样的大舅子,我真替他高兴。那我能否告诉乔治,你以信义担保在任何时候都会照顾她?”
乔斯说当然可以。
“如果打了败仗,你一定带她离开布鲁塞尔。”
那个胖子躺在床上叫道:“胡说!打败仗!怎么可能?你别瞎说!”都宾听得乔斯坚定地答应保护他妹妹,心也就放下了,也不再与他争,心道:“万一出了事,她总算有条退路。”
或许都宾上尉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多么希望能在出发前见上爱米丽亚一面,以便能得到一点点安慰,若真是那样,他那伤心中的私情也会得到一点儿补偿。乔斯的房门通到起居室,对门便是爱米丽亚的房间。号角早已惊醒了所有的人,也不用躲躲藏藏了。乔治进进出出把一应用具扔给了佣人,佣人在起居室不停地收拾着。不一会儿,都宾的机会来了,他见到了爱米丽亚的脸儿。好一张憔悴的脸,脸色苍白,没有一丝儿血色。他瞧着瞧着,心里一股怜惜疼爱之情涌上心头。后来这场景一直缠绕在他的心里。
一会儿,乔治拉着爱米进了卧室,他在向爱米告别,不一会儿一个人出来了。
他快速冲下楼去,心想:“谢天谢地,这事总算完了。”他背好剑,匆匆忙忙赶去集合,士兵们已从各个寄宿地都赶来集合了。他想着将要参加一场未卜的战斗,自己冲锋陷阵的情景,兴奋得面红心跳。前面有希望,有快活,够刺激。这种得失令人兴奋,比起以前的小打小闹,这才算一场豪赌。这小伙子从小到大从不服人,不管是武艺还是胆量的比赛,他总一往无前。不管是在学校里还是联队里,不管是球赛还是跑步,他总是风光尽显,男男女女有哪个不羡慕他。
令人鼓舞的出征令一下达,乔治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恨不得马上就上战场。他对与妻子的分手看得很淡,即使这样他仍觉得自己太过儿女情长了,他甚至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丢脸。
他们在朝阳升起的时候出发,场面显得极为庄严——乐队奏着进行曲走在最前面,然后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少佐,中间是猎猎的军旗,由大小旗手们举着,后面是各个连队的士兵,由他们的上尉统领着。乔治带着他的军队走在最后面。他所有的朋友,从领军的的少佐和扛旗的旗手,都和他一样斗志昂扬。他走过窗口时抬起头来冲着爱米丽亚微微一笑,音乐的声音逐渐消逝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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