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德自拉和滑铁卢两个战役的消息传到了英国。政府公报上关于战争的消息一出来,所有的英国人既高兴又恐惧。然后,死伤的名单下来了,人们便怀着恐惧用颤抖的手打开报纸。他们读过死伤军人的名单,知道了亲人的下落后,有的高兴,有的伤心,全国上下乱成一片。
奥斯本一家也看到了政府公报上的消息。这个消息对他们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尤其是奥斯本先生更是伤心欲绝。尽管他竭力向自己解释,儿子是那么不孝,所以上帝惩罚他早死,可他还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有时候他一想到自己曾祈求上天惩罚儿子,自己是儿子死亡的罪魁祸首,心中不免非常后悔。现在,儿子死了,他们之间已产生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总之,他们已经没有讲和的希望了,他只记得上次的争执中自己很丢面子,他现在感到心烦意乱,他的血液在体内沸腾翻滚,他也弄不清自己到底在痛心什么,是因为来不及在儿子生前原谅他的过错,还是因为没听见儿子对他认错,心中咽不下这口气?
可怜的老头儿心里究竟想的什么,恐怕只有天才知道,他嘴里是永远不会说出一个字的。他只吩咐家人穿上孝服,并停止了一切宴乐。白洛克和玛丽亚本已定好了婚期,但白洛克瞧着自己未来老丈人的脸色,也不敢提结婚的事儿。
六月十八日之后大概第三个星期,威廉?都宾爵士来访。他脸色苍白,一副神情不安的样子,一定要亲自见奥斯本本人。奥斯本先生在书房里见了他,都宾先开口说了一大段莫名其妙的话,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迟疑了一下,道:“这是第一联队的一个军官带来的,让我交给您。”副市长说了这些话把信放在桌子上。奥斯本用眼睛盯着他,一言不发。送信人瞧着老头可怕的神情,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匆匆告辞出来走了。
信是乔治写的,字写得很有力气。这就是在与爱米丽亚分别的那天早晨写的。信的封口处烫了火漆,打了他们家的纹章。可惜,盖纹章的人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写信了。他心里乱糟糟的,对着信发呆,站起来拿信时差点摔倒在地上。
可怜的孩子信写得太短了。骄傲的人总喜欢把心中的情感藏在心中。他只说大战即将爆发,在出征前与父亲道别。请父亲代他照顾他的妻子,也许还有孩子。他说自己以前太荒唐,花钱时不做过多考虑,心里感到很惭愧,他觉得父亲从前是那么疼爱他,他至死感激不尽。最后,他说他将争取为乔治?奥斯本这一名字增光添彩。
可惜他的信写得太含蓄了,太心高气傲了。当时他怎样真诚地叫爸爸的样子,他的父亲又无法看到。他看到的只是儿子的信,他看完了,觉得儿子没有一点认错的意思,感到自己的感情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心里不免充满了辛酸与怨恨。他仍旧爱儿子,可是也仍旧不肯原谅他。
两个月后的教堂里,新添了一座精致的石碑。碑上刻着一个象征英国的女人像,俯下身子正对着骨灰盒哭泣,旁边是一柄利剑和一头狮子,碑底刻着奥斯本家的纹章,气势雄伟,在最后是几行小字,记载着奥斯本先生于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在滑铁卢战役中为英王陛下和伟大祖国光荣献身,享年二十八岁。下边有拉丁文:为祖国而战是光荣的。
奥斯本的姐妹们看了石碑也很难过,伤心地哭了一场后便聚在一起猜测道:“不知老爷子会不会可怜乔治宽恕他老婆?”市中心和勒塞尔广场上知道他们家底细的人们也在谈论猜测,他们甚至为那年轻寡妇是否能与顽固的公公言归于好打赌。
后来,奥斯本老头儿说要去趟外国。他的女儿马上知道他这是要去比利时,而乔治的妻子其时正在比利时,她们心中突然七上八下起来。关于可怜的爱米丽亚的消息,她们从都宾爵士夫人和她女儿那里打听到了不少。那时,老实的都宾已升为少校,勇敢的奥多以镇静和胆量在战场上又一次出人头地,这次便升到了上校的位子,还获得了下级骑士的封号。
第一联队在两次战斗中损失非常惨重,直到秋天还有许多人留在布鲁塞尔养伤。伤兵们伤势渐愈后,便四处走动,使得许多人在路上可以看见他们。奥斯本先生凭着制服拦住一个伤兵问:“你和奥斯本上尉是一个连队的吗?”过了一会儿又道,“他是我儿子!”
那伤兵说他不是上尉连队的。但看到老头儿脸上悲惨的样子,便伸出没受伤的胳膊行了个军礼道:“他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军队里没人比得上他。上尉连队中的军曹在这儿,您要见他,也不太难。你可以亲自去问问他,他一定知道有关的情况。奥斯本太太也在这里,据说身体不是太好,这几周来更是像得了神经病一样。不过这些您肯定早都知道了。”
奥斯本道了谢,塞给伤兵一个基尼,又说如果他能把军曹带到这里来,他将再给他一基尼。小兵立刻照办了。
奥斯本叫军曹陪他去了一趟滑铁卢和加德白拉两个战场。军曹一一指点各处战争遗痕。哪里是勇敢的上尉杀死法国军官的地点;哪里是联队士兵冒雨守夜的地点;他们如何受到法国骑兵的突袭,如何发动总攻追杀敌军;上尉举剑从山坡勇敢地冲下去,不幸中了一枪,于是倒下了。说到这里,军曹声音低沉:“说来想必您也知道,都宾少佐把上尉的尸首运到布鲁塞尔埋了。”正当军曹复述当日战况时,附近的小商贩却在大声兜售着各种战场纪念品。
奥斯本在儿子立功的地点巡视了一番,临别当然送给了军曹一份厚礼。他的大事已经完成——乔治的墓他扫过了。儿子的墓地环境清幽,但奥斯本先生并不满意。他认为自己的儿子是堂堂的英国绅士,怎么能与几个普通的外国人合葬在一起呢?正如我们与别人说起交情,总是分不清其中有几分真心,几分虚荣;正如我们的爱情,究竟自私到什么程度,真是难以说清。奥斯本老头的感情中,自私与良心的冲突也是如此,你很难判断其中究竟孰真孰假。他自己当然从未想过这一问题。他认为自己永远都不会犯错,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事,所有的人都应该听他的命令。他甚至固执得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只要有人违背了他,他将会想尽办法报复他。认为自己永远正确,永远相信自己,永远没有任何怀疑地干下去,这可是非常了不起的长处,许多糊涂的人都是靠着它发迹的。
奥斯本先生凭吊完了战场遗痕,坐马车从滑铁卢回来了。临近城门时,迎头碰上一辆敞篷车,车里坐着两位太太,一位先生,一个军官则骑马跟在车旁。车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奥多太太和可怜的爱米丽亚,旁边的小伙是旗手。爱米丽亚已经不是以前奥斯本见过的那个娇嫩秀丽的小姑娘了,她又瘦又弱,脸色白得吓人,戴了一顶寡妇帽,双目呆滞无神。两车一打照面的瞬间,奥斯本竟未认出她来。后来老先生突然看见旁边的都宾,才知道马车中坐的是谁。他恨死她了,一股愤怒抑制不住直往顶门上冲,他不由得把头低下,生怕对面车上的人认出他来。
第三十五章 做寡妇和母亲 (2)
旁边的军曹见了他的神情,心里直嘀咕,他一面举手向都宾行礼,一面向奥斯本老先生看了一眼。都宾只是机械地回了个军礼。可车走过去之后,奥斯本先生回过头狠狠瞪了军曹一眼,好像在说:“你是什么东西,竟敢管我的闲事?我恨她又怎样?是她毁了我的幸福。难道我不该恨她吗?”他又咒骂着听差:“让混蛋车夫把车赶快一点!”可是,没过多久就听见后边传来马蹄声,原来都宾拍马追上来了。他见到奥斯本的马车时,没有注意,走出好一段距离才想起那就是奥斯本,连忙回头向爱米丽亚看了一眼,见她没有什么反应。都宾心里真是心疼,可也没办法。当下他假装想起了一个重要约会,跟爱米丽亚打了个招呼便转身走了。爱米丽亚或许根本没有听到他说话,只是直愣愣地盯着远处一排树林子,那是乔治出征前出发的路线。
都宾一边骑马赶上,一边伸手叫着:“奥斯本先生!奥斯本先生!”奥斯本气冲冲对他不予理睬,口中骂骂咧咧地叫车夫快走。
都宾扶住马车,道:“我想与你谈谈,还有口信带给您。”
奥斯本凶神恶煞地说:“是那女人让你来的吗?”
都宾仍一脸和善:“不是,是您儿子的口信。”奥斯本一听这话便不言语了。都宾让马车先走,自己随后跟来。一行人径直来到奥斯本的旅馆门口,都宾一言不发地跟着奥斯本老头儿进了屋。
奥斯本不等都宾喝口茶就冷冷道:“都宾上尉,请发布你的命令吧!哦,对不起,该称你都宾少佐了。比你勇敢的人死去,于是你就踩着他们的尸体爬到顶上了。”
都宾仍旧不生气,道:“不错,有许多比我英勇的人都死了。我现在正是要与您谈谈那死了的好人。”
老头儿实在找不到其它言辞,便嘟囔了几句,怒视着客人道:“那你赶快说吧,说完了我好休息。”
少佐便道:“我是他的好朋友,也是他的遗嘱执行人。您应该知道,我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跟您说话。恕我冒味!他的遗嘱是开战前写的。他没剩下多少财产,而现在他的妻子处境十分困难,这些情况不知您知不知道?”
奥斯本很冷酷地说:“他的妻子,我可不认识!让她回她娘家去吧!”都宾拿定了主意与他说话不能生气,因此任由着他打岔,接着道:“您不知道奥斯本太太现在的心情,自从乔治死后,她变得神志不清,恐怕生命就危在旦夕。她到底能不能复原还是个问题。现在却有一件事必须得跟您说,她怀了乔治的骨肉,马上就要生产了,您看着办吧,是让那还未出生的孩子接着替乔治受过呢,还是看在死去的乔治份上,让他认祖归宗,就此原谅了爱米丽亚。”
奥斯本听了这句话,马上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篇言论。他一边咒骂儿子,一边夸赞自己,一边夸大儿子的不孝,一边粉饰自己的罪过。那样,他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用受良心的谴责了。他说他的儿子太不孝了,他的死真是报应,那是老天责罚他的忤逆与糊涂。他又说全世界也找不到像他这样好的父亲,又慈祥,又仁爱,却养了个不孝儿子,真是可恨。至于说到爱米丽亚,那是铁板上钉钉,没个转动处了,他已经发誓永远不和那个女人见面,不会认她这个儿媳妇的。他说:“你跟她说,我到死也不会松口的。劝她别作白日梦了。”
回来的路上,都宾彻底失望了,他知道不会有任何希望了。可怜的爱米丽亚,看来她只能靠自己微薄的收入生活了,或许乔斯还能接济她一些。都宾又闷闷不乐地想:“算了,即使我告诉她这些情况,她也不理会的。”自从乔治一死,她每时每刻都在昏昏沉沉中度过,对她来说,整个世界好像不存在似的。
日月如梭,可怜的爱米一天一天地昏昏沉沉地度过,转眼又过了几个月。最初,她痛苦得死去活来,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不可怜她的。后来,她甚至痛苦得没一点力气了,是啊,那颗脆弱温柔的心能承载得住多少悲哀呢?她的心早被苦恼和泪水泡透了,别人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或者,她该好好休养一下,把窗帘拉上吧,把门轻轻带上吧,绕过她床前,请轻手轻脚走出来吧,她需要休息,让她在屋子中静静地躺一躺吧!她是不幸的,太多的悲哀堵在心口;但她又是幸运的,好多忠诚的朋友时刻守候着她。
例如都宾,小伙子一直陪着她度过了最痛苦的几个月,直到上天赐给了她新的安慰,才悄悄离开了她。
那一天,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她生下了一个儿子。她把孩子抱在胸口,喜极而泣,她细细地看,说孩子的眼睛跟死去的乔治一模一样,长得像小天使。她又哭又笑,心中的各种感情和希望又萌发出来了。几个给她看病的医生都说从此之后没事了,她再也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了。眼巴巴守了几个月的人们终于等来了这个转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觉得几个月的辛苦值得。
都宾是这些朋友中最热心的一个。当初奥多太太得到丈夫的命令不得不回家,都宾便一路把爱米丽亚护送回英国。凡是心中有点儿良心的人,见了都宾抱着初生的小娃娃,爱米丽亚在一旁温馨地微笑着,肯定会被感动了。都宾是孩子的教父,孩子出生时,他比谁都忙,又是送礼,又是跑出跑进地忙碌。都宾心中爱着爱米丽亚,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
可爱米丽亚丝毫都不懂都宾的良苦用心。孩子出生后,她把所有的爱心都投在了孩子的身上。喂奶、穿衣、看护,她事必躬亲,孩子就是她的心肝,她的宝贝,甚至不准别人碰他。她活着就是为了把儿子养大。那个天真纯洁的小家伙,他哪里知道爱米丽亚简直是在用生命呵护他。都宾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分析着爱米丽亚的感情。他爱爱米丽亚,所以他能体会到爱米丽亚的一言一行。可怜的他心中明白,自己在爱米丽亚心中是没有一丝一毫地位的。他清楚自己的命运,却从未有过任何怨言。
都宾依旧每天去陪爱米丽亚,或者陪她的父母,有时就跟房东一家说会儿话。房东小女儿很得都宾欢心,她管都宾叫糖球儿少佐。一天,她见都宾又来了,带着一套玩具,大马、喇叭、小鼓……原来是一套操练兵马的玩具,都宾说要送给乔杰。小女孩儿笑着打趣他,乔杰还不满六个月,怎么会玩这个呢。
都宾没有多说,面沉似水地向爱米丽亚的房间走去。他的走路声传到爱米丽亚耳朵里,爱米赶忙叫:“轻些!轻些!”原来小孩儿睡着了。都宾放下那套玩具才与她握手,她瞧着不由得笑了。都宾让跟他一块儿上来的小女孩儿先下去,说自己要跟奥斯本太太说几句话,爱米丽亚有些诧异,把孩子放在枕头上抬起头来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他紧紧地拉着她雪白的瘦瘦的小手道:“爱米丽亚,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她微笑着说:“告别!你去哪儿呀?”
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一定会给我写信的,对吗?把信交给我的代理人,他会转给我的。我要很久以后才回家。”
她说:“我一定把乔杰的事儿写信告诉你。你看他多可爱!”
孩子粉红的小手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了都宾的手指头。爱米丽亚一脸温柔,她脸上满是爱怜和温和的神情,都宾感到失望极了,当时,即使最残忍的脸色也不能使他更伤心了。
他低着头看看他们母子,好半天没有说话,最后才用尽全力说道:“上帝保佑你们!”爱米丽亚也说:“上帝也保佑你!”
都宾转身踏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去,爱米丽亚又道:“轻些,别吵醒了乔杰!”语气中满是焦灼与爱怜。
都宾离开了。爱米丽亚好像压根儿就没瞧见。孩子在睡梦中露出甜甜的微笑,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一抹笑意浮现在她苍白美丽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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