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离

    彼黍离离①，彼稷之苗②。行迈靡靡③，中心摇摇④。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

    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注释】

    ①黍（shǔ）：小米。离离：繁茂。

    ②稷（jì）：高粱。

    ③行迈：行走。靡靡：行步迟缓貌。

    ④摇摇：形容心神不安。

    ⑤噎（yē）：气逆不能呼吸。

    【赏析】

    周平王东迁洛邑以后，河南省的洛阳、孟县、巩县、温县一带，产生了许多民间歌谣，它们大都带有乱世苍凉哀怨的气氛，反映了当时战争频繁、人民无处为家的社会现实。在《诗经》中，这些歌谣集结起来，统称为《王风》。从地理位置上说，它们是从王城产生的歌谣。从政治蕴含和艺术手法上说，它们虽大多叙述王城之事，但缺乏《雅》的正统，而是显得深沉厚重，别有寄托。《黍离》被列于王风之首，历来备受推崇，是《诗经》中的经典之作。

    诗作讲述东周迁都之后，一位易代大臣因为某个机会回到曾经的西周故都，想再一次找回过往岁月的痕迹，却不料事与愿违。放眼望去，曾经的故地，皆变成片片葱绿的庄稼，昔日的繁华和战火无一觅处，只剩下一些断墙残垣。作者曾经在此任职、生活，沉淀了深厚的回忆，而现在，却是人非物亦非。

    诗人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庄稼间，眼前的景物勾起他的无限愁绪。对故国的追思、对百姓的痛惜、对历史的感慨和敬畏，纷纷涌上心头。然而，这种忧思无人理解，也无人分担。“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境遇，并非每个人都能承受。思索得太深、追问得太深的人，总有孤独、尴尬、委屈如影随形。诗人孤独一人对抗着内心的追问，最终无法承受，几乎达到崩溃的边缘，所以他才仰天怒号，叩问苍天。

    有学者指出，诗人选取的是一种“物象浓缩化，而情感递进式发展”的写作手法，全诗的行文逻辑与庄稼的生长密不可分，诗人用庄稼的出苗、成穗、结实，来记述时间的演进和抒情主人公逐渐增强的情绪。全诗三章，仅易数字，回环往复，从“中心摇摇”进而到“中心如醉”，到最后“中心如噎”，情感力度逐章加深，最终汇聚成澎湃之势，给读者以深切的震撼。

    后世的许多文人，都深受此诗的影响。曹植的《情诗》，向秀的《思旧》，刘禹锡的《乌衣巷》，姜夔的《扬州慢》，无不带有《黍离》的影子。

    诗篇起始便将镜头对准一望无际的庄稼，奠定出阔大、朴实而又荒凉的基调，使读者的思绪得到张扬。其后，除了“黍”和“稷”之外，作者没有再描述其他具体物象，也没有给读者提供更多的事件信息。因而，作品整体便呈现出一种蕴藉开放之势，读者完全可以立足于诗作本体，发挥想象，构建一部属于自己的《黍离》。

    【大师导读】

    《王风·黍离》，三章都叠咏“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都是利用音乐的旋律，重叠的字句，来表达诗中的情感。所谓“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来引起读者的同情的。

    ——张西堂

    黍离之悲，成为表达亡国之痛的经典成语。

    ——鲍鹏山

    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①，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②？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③。君子于役，苟无饥渴④？

    【注释】

    ①埘（shí）：在墙壁上挖洞做成的鸡舍。

    ②佸（huó）：会。

    ③括：至。

    ④苟：大概，也许。

    【赏析】

    《君子于役》抒写的是一名妇女对在外服役的丈夫的殷切思念。首章二句“君子于役，不知其期”，直接点明所要抒发的事情；从“鸡栖于埘”到“羊牛下来”，以反衬手法表述家畜尚且早出晚归，而人却杳无归期；“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表现这名妇女思念的痛切。丈夫是最亲的人，然而她既不知他在哪里，又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只能一次次带着失望和希望问道：“曷至哉？”

    下面一章表达了妇人对于丈夫的眷恋和惦念。从“君子于役”到“曷其有佸”，再次抱怨服役期的长远；从“鸡栖于桀”到“羊牛下括”，慨叹鸡、牛、羊已经开始在窝圈栖息，丈夫仍是不归；最后“君子于役，苟无饥渴”，细腻传神地刻画了这位妇女退而求其次的心理：丈夫今晚是回不到家了，明日的企盼也还是遥无归期，那就只好退一步祈求，盼望日久难归的丈夫不要受到饥渴的煎熬。这两句写妻子思念丈夫的感情，分明更进一步，但她盼夫归来的渴望反而溃退了，这就将无望又无奈的心情摹写到了极致。

    《君子于役》一诗具有很高的艺术性。诗人将妇女对丈夫的切苦思念、盼归的情感与晚间鸡归、牛羊回归的实境结合，使人在不知不觉中被带进那远古的山村：落日接山，暮色暗沉，鸡栖于窝，牛羊入圈，一位少妇倚门而立，目光迷离地遥视远方。随着夜色加浓，她的忧愁愈浓，人的心境与这乡村晚境融为一体。

    向晚时分，喧嚣始静，日要西下，人要归家，人类对家的眷恋在这向晚时间最为强烈，这是在外游子最想回家的时刻，“日暮飞鸟还”，“日暮苍山远”，“日暮乡关何处是”，有多少后人以日暮作引，吟咏思归之情，《君子于役》便开了这种“日暮情结”的先河。再进一步联想，畜禽尚能按时归“家”，而远戍的人不见归来，怎能不使少妇愈加悲伤？

    【大师导读】

    诗穷而后工，悲以取胜，历来往往如此。于是眼前纵有可喜的情致，岂不也被眼泪冲走了吗？而这首诗却说：“君子于役，苟无饥渴？”这才是真正的挂念，而此外便什么也不说。

    ——林庚

    诗从思妇“苟无饥渴”的惆怅的企祝，衬托出她忧虑关切的深情和征人饥渴交加的困苦。以景写情，以思妇写征人，从她口中缠绵摇曳地唱出了人们由于徭役而妻离子散的辛酸。

    ——程俊英

    君子阳阳

    君子阳阳①，左执簧②，右招我由房③。其乐只且！

    君子陶陶④，左执翿⑤，右招我由敖⑥。其乐只且！

    【注释】

    ①君子：指舞师。阳阳：洋洋得意。

    ②簧：古乐器名，竹制。

    ③我：舞师（君子）的同事。由房：一种房中乐。

    ④陶陶：和乐舒畅貌。

    ⑤翿（dào）：歌舞所用道具，用五彩野鸡羽毛做成，扇形。

    ⑥由敖：舞曲名。

    【赏析】

    此诗摄取了两组歌舞的场景：一场是包括“君子”在内的众人，有的笑容满面，有的演奏笙簧，有的随着“由房”舞曲跳着欢快的舞蹈，整个气氛快乐融融；一场是众人拿着用鸟羽制作的舞具欢舞，或演奏美妙的“由敖”舞曲，其中的“君子”似乎兴奋至极，一边自己跳舞，一边还鼓动别人狂欢。

    诗中的“由房”和“由敖”各是一种舞曲，现今的人已经无从知道这两种舞曲的内容，只当是两支很是欢快的舞蹈乐曲即可。诗中的主人公有“君子”，有“我”，还应有他人，“君子阳阳”、“君子陶陶”，都是描述君子和乐的样子，再加上欢快的乐曲和舞蹈，成就了一派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的行乐图。

    关于这一欢快热烈的场景背后的意旨，历来就争论不一，归纳起来可有八种之多：一是君子遭乱，招人相聚谋求全身而退的场面；二是乐官辞官归隐，诗中叙述的是舞师和乐工共同歌舞欢聚言别的场面；三是行役丈夫回家与家人庆贺生归；四是殷实人家夫妻恩爱，情深意笃的歌舞自娱；五是讽刺君子的冶浪行为之作；六是将军凯旋后庆贺胜利的场景；七是周天子醉生梦死的写照；八是情人相约出游，载歌载舞的游乐诗。

    此处暂以《毛诗序》和朱熹《诗集传》两种题旨的说法来比对解读：

    《毛诗序》说：“《君子阳阳》，闵周也。君子遭乱，相招为禄仕，全身远害而已。”意思是说诗中的场景是乐官（君子）遭乱，招下属归隐的聚会。按照这一说法，将诗句翻译成现代语，内容如下：“君子相聚乐融融，左手执着簧笙，右招我把‘由房’演奏，远厄保身乐清平。君子相聚乐陶陶，左手持拿着羽毛，右手招我奏“由敖”，忧中取乐自逍遥。”

    朱熹《诗集传》说：“盖其夫既归，不以行役为劳，而安于贫贱以自乐，其家人又识其意而深叹美之。”他认为这是一首征夫回家后与妻子自娱自乐的诗。如果按照此说法意译诗句，就是这样的内容：“夫君得意喜融融，左手拿着笙簧奏欢声！右手招我把‘由房’演奏，恩爱快乐尽欢情！夫君快乐乐陶陶，左手执着羽毛来舞蹈！右手招我把‘由敖’跳，欢呼生命和爱情多奇妙！”

    从诗本身的内容来看，应是描写舞师与乐工共同歌舞的场面。“执簧”、“执翿”与《邶风·简兮》中伶官“执籥”、“秉翟”的情形相似，说明这场歌舞有专业或专职的乐工和舞者参与。因此有人解读该场景是“周天子醉生梦死的写照”，或是描写战争凯旋后庆贺胜利的狂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诗作的隐晦给了读者更多的想象空间。

    【大师导读】

    读之有逸宕不群之概。

    ——清·牛运震

    《王风》的“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是以很愉快的心情写出，所以表现的人物都极生动。

    ——张西堂

    扬之水

    扬之水①，不流束薪②。彼其之子③，不与我戍申④。怀哉怀哉⑤，曷月予还归哉⑥？

    扬之水，不流束楚⑦。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甫⑧。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蒲⑨。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⑩。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注释】

    ①扬之水：激扬之水。

    ②束薪：成捆的柴薪。

    ③彼其：那个。

    ④戍申：在申地边境防守。

    ⑤怀：平安，一说思念、怀念。

    ⑥束楚：成捆的荆条。

    ⑦戍甫：守卫甫国边境。

    ⑧束蒲：成捆的蒲柳。

    ⑨许：许国。

    【赏析】

    戍边战士，独自伫立扬水之畔，看着滚滚流逝的河水，思妻之情涌上心头：“河水奔流不息，正如我越走越远，而妻子就像那捆不随流水而去的薪柴，永远伫立家中，独自等待，不离不弃。怎样才能把我这成捆柴草般沉重的相思，带给远方的妻子？何时我们再能团聚？”这份浓烈的思念，在这篇《王风·扬之水》中，被作者用短短数十字，描述得淋漓尽致。

    全诗回环复沓，把一份相同的相思，反复吟诵了三次。各章不同之处仅在于柴草的名称和戍边的地点。每章最后的“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在整首诗中重复了三遍，描绘出主人公浓得化不开的伤感。他明知相聚无期，却每日掐指计算归家之日，这份思家情怀着实令人感动。

    诗歌采用日常口语，不追求统一规整的形式，只用直白的语言描摹真实的情景，力图再现真切的思念。三言、四言、五言、六言，只要有利于表现，诗人统统加以运用，丝毫不排斥句法的错落。口语化的句子，朴实而又生动，最能代表下层农民出身的士兵的口吻，也最能扣动读者的心弦。因为最真醇，所以最打动人，这首诗由此获得了旺盛的生命力，流传广远。后代的学者，立足于这一真挚的相思，基于家国情怀的共同性，又把它上升到邦国关系的高度进行解析。

    《毛诗序》说：“《王风》中的《扬之水》，刺平王也。不抚其民而远屯戍于母家，周人怨思焉。”春秋时期，申国常常遭受楚国侵扰，而周平王的母亲是申国人，为了不让母亲的故国频受侵犯，周平王便派王国军队驻守申国。驻地的士兵们为了保护一片陌生的土地而远离父母家乡，内心自然感到不满，这首《扬之水》便是士兵们此种情绪的流露。

    那载不动薪柴的流水，因此增加了一份含义，即比喻力弱的东周皇室。春秋时期，东周政权已岌岌可危，无力支配众诸侯，平王想保护母亲的故国，但无法左右诸侯间的征战和侵略，也无从派遣别的诸侯前去驻守，只得从自己的民众中抽调军士。

    又有研究者更进一步，从诗中找出了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流水不盛，是因为未能广开源头，导致下流轻缓，负重无力，周王室之所以如此窘迫，是因为无道，像源头堵塞的河流，未能开诚布公，广纳民意，因此黯然失势，不仅不能调停诸侯的纷争，更不能使民众安于听命，享受和睦太平。

    从普通的事件，推衍到王室衰微，诸侯并起，征战隔离亲情，百姓流于苦楚——《王风》中的其他一些作品，如《黍离》、《兔爰》等，也是如此。别有兴寄，感时伤事，这正是《王风》与众不同的艺术特色。

    【大师导读】

    曰激扬之水其力弱不能流移于束薪，犹东周政衰不能召发诸侯，独使国人远戍，久而不得代尔。

    ——宋·欧阳修

    把亲切的话说得已甚俚俗，而我们还感觉到他有趣味。

    ——傅斯年

    中谷有蓷

    中谷有蓷①，暵其干矣②。有女仳离③，嘅其叹矣。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

    中谷有蓷，暵其脩矣④。有女仳离，条其歗矣⑤。条其歗矣，遇人之不淑矣！

    中谷有蓷，暵其湿矣⑥。有女仳离，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注释】

    ①中谷：同谷中，山谷之中。蓷（tuī）：益母草。

    ②暵（hàn）：干枯。

    ③仳（p）离：妇女被夫家抛弃逐出，后世亦作离婚讲。

    ④脩（xiū）：干燥。

    ⑤条：失意的样子。歗（xiào）：同“啸”。

    ⑥湿：将要晒干的样子。

    【赏析】

    《诗经》中有很多美丽清新的爱情故事，也有像《中谷有蓷》这样苦楚凄然的控诉。在古代，女子由于自身力量的弱小，只能把婚姻当作对自己一生幸福的博弈，若遇到好的归宿，则一生幸福；若遇人不淑，便只能独自品尝凄惶的人生滋味。正如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其诗作《太行路》中所写的那样：“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唐代如此，《诗经》的时代，亦是如此。

    诗共三章，只易数字，反复吟咏，每章都用山谷中的益母草起兴开头，以妇人自身的觉悟和感叹结尾，如此回环往复，使感情显得浓郁。妇人在长久的悲痛之后，发出了“遇人之艰难”、“遇人之不淑”和“何嗟及矣”的感叹。她面对无义的丈夫和窘迫的现实，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冷静地回思和分析，显得清醒而坚毅。

    “蓷”，即为益母草，是一味中草药，常用作妇女病的治疗和调养。很显然，诗以“中谷有蓷”开头，这是一种起兴手法，是作者借用相关的事物引出所吟咏的主题。然而，《毛诗序》却认为这首诗的主旨是“夫妇日以衰薄，凶年饥馑，室家相弃尔”，朱熹也说：“凶年饥馑，家事相弃，妇人览物起兴而自述其悲叹之辞也。”两种观点皆主张诗篇是在描述荒年，以此冲淡男子抛弃旧妇的凉薄。

    其实，“中谷有蓷”一句既是起兴，也可以看作一种隐喻，能起到引发读者感情和联想的作用。益母草晒干后可入药，能够调剂女子的身体，能使人联想到妇女的健康、生育，由此推延到夫妻、婚恋、家庭等，用在此诗中可谓恰当。

    诗中的益母草或许承载着女子许多美好的回忆，也许是新婚时，也许是受孕时，女子身体微恙，丈夫曾为其采摘益母草，细致入药，小心端来，给她带来许多安慰和感动，现如今，一切都烟消云散。诗作通过“中谷有蓷”的比兴，把促进夫妻感情的药草，与被离弃的妇女进行对比，从而产生了强烈的情感效果。

    “暵其乾矣”，“暵其修矣”，“暵其湿矣”，则用益母草状况的变更对应妇女逐渐老去的过程。而出现这种衰老的原因，是因为女子无人照料和陪伴，得不到充足的滋润和给养，充分反映出女子愈来愈被丈夫疏离的辛酸。当她发现自己的容颜在慢慢地老去，丈夫的态度一天天地冷淡，她的反应是“嘅其叹矣”、“条其啸矣”、“啜其泣矣”，这三句在诗中各自出现了两次。女子重复地诉说自己的痛苦，让读者仿佛看到了这样一副画面：一位原本丰腴红艳、明眸流转、绰约生姿的女子，变得枯瘦嶙峋、目光晦涩、容貌呆滞。古代女子的凄惨境遇，可见一斑。

    【大师导读】

    而叹，而啸，而泣，以渐而深。

    ——清·姜炳璋

    《王风》“遇人之不淑”，亦犹言“遇人之艰难”，不责其夫之见弃，而但言其遭际之不幸，亦诗人之厚也。

    ——王国维

    兔爰

    有兔爰爰①，雉离于罗②。我生之初，尚无为③；我生之后，逢此百罹④。尚寐无吪⑤！

    有兔爰爰，雉离于罦⑥。我生之初，尚无造⑦；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⑧！

    有兔爰爰，雉离于罿⑨。我生之初，尚无庸⑩；我生之后，逢此百凶。尚寐无聪！

    【注释】

    ①爰（yuán）：“缓”之借用，逍遥自在的样子。

    ②离：同“罹”，陷，遭难。罗：罗网。

    ③为：指徭役。

    ④罹（lí）：忧。

    ⑤吪（é）：不说话。一说不动。

    ⑥罦（fú）：一种装设机关的网，能捕鸟兽，又叫覆车网。

    ⑦造：指劳役。

    ⑧觉：清醒。

    ⑨罿（tóng）：捕鸟兽的网。

    ⑩庸：指劳役。

    聪：听觉。

    【赏析】

    《兔爰》一诗，表现了一种乱世中的生活环境和悲哀的心态，“有兔爰爰，雉离于罗”，面对同样一张罗网，狡猾的兔子逃脱，逍遥自在地奔跑；耿介的野鸡被捕，只得收起自己的翅膀，无奈地告别天空。

    过去，社会“无为”、“无造”、“无庸”，没有徭役、劳役和兵役，人们的生活很自由；而现在，多出“百罹”、“百忧”、“百凶”，人们遇上各种灾祸，朝不保夕、流离失所。因此，诗中出现了这样的叹息：“与其活在这样的时代，不如把眼睛闭上，把嘴巴合上，把耳朵塞住，就此长睡不醒！”

    “无吪”、“无觉”、“无聪”即不欲言、不欲见、不欲闻，在沉痛的现实面前，作者恨极失语，足见其愤慨。三章采用重章叠句的方式，反复渲染了诗人在乱世的不幸遭遇，从相似的回旋中，可以充分感受到诗人的焦灼和痛苦，以及强烈而独特的“闵伤”情绪。

    诗作字里行间蕴含着浓重悲情，读者多无异议，但对主旨的探讨，则是复杂繁多。“闵周说”是孔《疏》提出的：“作《兔爰》诗者，闵周也。”因为周桓王行事失信，诸侯造反，最终孱弱的周王室未能得胜，为了保持元气，只得增加赋税，令人痛惜盛世不再，秩序难复，对过去的盛景空怀回想。“君子不乐其生说”是毛《序》和朱熹等人提出的：因为社会的悲惨，正直的君子感到生存无趣，不乐其生，只求一死。相似的还有“厌世说”：“《兔爰》，诗人伤时感事，悲观厌世之作。”

    《诗论》则提出“伤不逢时说”，主张作者抒发的是生不逢时、君子罹难的悲哀与愤慨，多有抱怨。另有“伤乱说”指出，看到战乱纷纷的现实时，主人公不想耳闻目见，只得长睡不醒，但不耳闻目见，又心里割舍不下，不得已扬声疾呼，痛哭流涕，表现出了心忧天下的慷慨情怀。

    “戍者刺平王说”、“刺刑罚不中说”、“悲叹徭役繁重说”等认为，作者因为感到平王不贤，或刑罚不允，或徭役繁重，心中怒气升腾，不能自持，愤而大声疾呼，如闻一多《诗经通义》：“役夫不堪劳苦，怨而思死也。”悲惨的役夫再也受不了劳苦的工作，萌生死志，大声痛骂当权者，以泄其愤。

    主旨的繁多说明了诗作蕴含性的深广，诗中所弥漫的一种浓郁的末世之音，深深感染了后世的爱国者和思索者，如蔡文姬在《胡笳十八拍》中写道：“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相似的句式，一样的情怀，给人同样的感动。

    【大师导读】

    词意凄怆，声情激越。

    ——清·方玉润

    遭时艰难，感觉到生不如死。此《诗三百》中最悲愤之歌。

    ——傅斯年

    葛藟

    緜緜葛藟①，在河之浒②。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

    緜緜葛藟，在河之涘。终远兄弟，谓他人母。谓他人母，亦莫我有③。

    緜緜葛藟，在河之漘。终远兄弟，谓他人昆④。谓他人昆，亦莫我闻⑤。

    【注释】

    ①緜緜：同“绵绵”，连绵不绝。葛藟（lěi）：葛藤。

    ②浒（hǔ）：水边。与下文“涘（sì）”、“漘（chún）”同义。

    ③有（yòu）：通“佑”，帮助。

    ④昆：兄。

    ⑤闻（wèn）：问。

    【赏析】

    《葛藟》一诗，悲感交加。首章前两句先用了一个美好的字眼“緜緜”，描写主人公在黄河岸边所见景象：生长在水边的葛藤一路蔓延，绵绵不绝，充满生机。“緜緜葛藟”作为全诗的起兴句，寓意深刻。主人公由草木尚且有所依附，联想到自身孤苦无依的处境，这种“人不如草木”的痛切感贯穿全篇，将主人公的境遇衬托得更加穷困、悲惨，令人不忍卒读。

    “谓他人父，亦莫我顾”，这两句描述的境况，包含着难言的屈辱和痛楚，正如朱熹所叹：“则其穷也甚矣！”第二、三章诗意与第一章类似，仅二、四、五、六句句尾更换一字，作者在回环复沓中，反复吟哦，将情感一波一波交叠，最终汇聚在一起，达到了催人泪下的最高峰。

    作者在每一章中分别注入眼前之景，身世之悲，自怜之感，使写景、叙事、抒情，一贯而下，短暂的诗篇因此包含了极多的内容。诗人只注重层次之间的内在联系，而没有用过多的修饰手法来过渡，这就使得文章奔腾跳跃、跌宕生姿，而又能保证内部的气脉贯通。

    此诗两句为一层，六句带有两层转折。首先描写眼前之景，由绵绵不绝的葛藟对照自己孤单一身、兄弟离散的遭遇，这是一次转折，由“谓他人父”却得不到怜悯，又是一次转折。每一次转折，均含无限酸楚，均是主人公内心悲伤的次第叠加。

    诗人直抒情事，语句简质，不追求文采，仿佛这首诗并非艺术创作，而仅仅是用最直露的语言抒发最真实的感慨；仅仅是为了用最少的字句，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心中的悲伤和委屈一吐为快。这种方式以原汁原味、力透纸背为准则，真切地表现了飘零的凄苦和世情的冷漠，极是感人。

    关于此诗的作者，《毛诗序》认为是东周初年姬姓贵族所作，旨在讥刺平王弃宗族而不顾：“《葛藟》，刺平王也。周室道衰，弃其九族焉。”这种说法把表现人之常情的诗作拉扯到政教、美刺上去，维护的是统治阶级的伦理纲常，冲淡和漠视了诗作的文学价值，多不为现代艺术评论家所取。

    相较之下，朱熹的说法较为通达，《诗集传》云：“世衰民散，有去其乡里家族，而流离失所者，作此诗以自叹。”王室衰微，征战连连，都城也未能幸免，百姓多为离散，被迫迁移。离乡背井的人们，在流浪中多遭苦难，不堪流离失所，心痛万分，只得作诗自叹。这种说法，才较符合诗人口吻和所述诗境。

    【大师导读】

    乞儿声，孤儿泪，不可多读。

    ——清·牛运震

    寄人篱下者，往往只能低声下气，甚至低三下四。为的就是博取别人的顾惜，希望彼此建立情分。但这种后天的情分，是可遇而不大可求的。

    ——鲍鹏山

    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注释】

    ①葛：一种蔓生植物，块根可食，茎可制纤维。

    ②萧：植物名。蒿的一种，即香蒿。有香气，古时用于祭祀。

    ③三秋：通常一秋为一年，后又有专指秋三月的用法。这里三秋长于三月，短于三年，义同三季，九个月。

    ④艾：植物名，菊科植物。

    【赏析】

    对于热恋中的情人来说，哪怕一刻的分离，都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历来无数文人描摹了这一主题。《采葛》正是思念恋人的情歌：一位小伙子喜欢上了以采集为生的姑娘，因她常外出采集，不易见面，小伙子饱受相思之苦。在诗中，作者借简短精练的语言，抓住“相思”这种普泛的情感，反复吟诵，细致刻画了情感的煎熬。诗篇以“一日三秋”这种形象而贴切的描写，比拟分离的情人内心巨大的折磨，感染了历代饱受相思之苦的人们。

    《采葛》诗中，每一章对“一日不见”的心理刻画，都比前一章增加了时间长度。作者以反复递进、层层深入的写法，通过回环、排比和递进的手法，将相思的感情逐步升华。

    这种“艺术夸张”的手法，反映的不是事实上的真实，而是艺术上的真实。在现实生活中，“一日”不可能等同于“三月”、“三季”、“三年”，但是，在陷入爱情的人心中，这种错觉正是他们为别离所折磨的表现。这一悖理的“心理时间”看似痴狂，但由于融汇了恋人真挚的情感，所以能唤起读者的共鸣。

    这首相对来说主题较为清晰的爱情诗，仍被后世的学者解读出了不同的意味。《毛诗序》认为诗旨为“惧谗”：“葛所以为絺绤也，事虽小，一日不见于君，如三月不见君，忧惧于谗矣”。意思是说一位正直的臣子嫉恶小人谗言，感到它们像葛、萧、艾一样四处蔓延，让人痛恨。谗言当道，有碍正直，而对礼教的破坏，更加让夫子们不能容忍。

    朱熹则提出“淫奔”说：“采葛所以为絺绤，盖淫奔托以行也。故因以指其人，而言思念之深，未久而似久也。”葛、萧、艾等植物是淫奔的男女为上路准备的盘缠或食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他们之间不洁的思念。此观点未免迂腐，显然是朱熹站在礼教大防的角度作出的评论。另外，还有一种“爱妇”说，主张此诗是远戍的将士对于妻子的思念。这种说法，充满了温馨的家国情怀，让人感动。还有人主张“怀友”说，力争诗作是在赞扬友人之间的深厚情感等。

    这样简单的一首诗，竟然有如此多的解法，不得不让人惊讶，其中的原因，除了汉语的多义性和诗这一体裁的蕴藉特征，恐怕也有人们的牵强附会在里面。就文学性和艺术价值而言，最好还是彰显《采葛》的生活气息，回归其恋爱本质。

    【大师导读】

    采集皆女子事，此所怀者女，则怀之者男。

    ——闻一多

    这首相思之词，共叠三章，每章只换二字。诗人用三月、三秋、三岁形容自己怀念情人的心境越来越难以排遣的程度，层层深入，缠绵尽致，富于真实感。这种描写事物发展过程的叠章，是递进反复式。

    ——程俊英

    《王风·采葛》说“那个采葛去了啊！一天不见，就像三个月啊！”这真是很朴素地说出他对于情人的想念，丝毫没有绕弯子。

    ——张西堂

    大车

    大车槛槛①，毳衣如菼②。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③，毳衣如璊④，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榖则异室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⑥！

    【注释】

    ①槛槛（kǎn）：车轮的响声。

    ②毳（cuì）：毡子。菼（tǎn）：芦苇的一种，也叫荻，茎较细而中间充实，颜色青绿。此处以之比喻毳的颜色。

    ③啍啍（tūn）：重滞徐缓的样子。

    ④璊（mén）：红色美玉，此处喻红色车篷。

    ⑤毂（gǔ）：活着。

    ⑥皦（jiǎo）：同“皎”，白。

    【赏析】

    《大车》是一首爱情诗。诗作写一位情窦初开的女子深恋情人，想与之私奔，而男子却有很多顾虑，犹豫着迟迟不肯答应。于是女子急切地出言激励，男子却仍在躲闪、回避。最终，这位多情的女子手指青天，发下重誓，要与恋人“死则同穴”，永远跟他在一起。

    画面就此定格，男子会如何抉择，不得而知。但这首诗所表达的情感却如石子投入湖面，漾开层层涟漪，激荡又悠远。这样的女子，让无数人感动，也让无数男子汗颜。

    女子担心自己的深情得不到应有的回应，因而既紧张又犹豫，但内心的激越还是促使她要试一试，“岂不尔思？畏子不敢。”第一章形象地描述出了女子此时的心境。男子为何“不敢”，诗作中没有提及，不过，结合那个时代的情境，可以设想出：没有媒人的婚姻得不到社会的承认，没有家庭的同意，年轻人之间的爱情也很难开花结果。男子所顾虑的便是世俗的眼光和舆论的压力。

    第二章继续写女子内心的忧虑和急切，“畏子不奔”，有着强烈的激将意味，也有深沉的埋怨在里面。第三章写女子在没有回应的情形下作出大胆表白——“死则同穴”。

    在诗中，“你不敢”是女子激励男子斗志的话。女子怕他顾虑太多，于是发出坚定的誓言，鼓励他大胆行动。

    诗中的男子，多半也是无可奈何的。他如何不想与心爱的人一走了之？但他们的恋爱显然存在着无法解决的问题，而这一问题，正是男人无法逃避的。这首诗不仅写出了女子大胆追求爱情的精神，也道出了社会习俗和礼教对爱情的阻碍和破坏，这样一来，主题就得到了深化，《大车》一诗也因此披上了浓重的悲情意味。

    诗人不仅立意颇深，手法亦是高妙。整首诗把环境气氛与主人公心情结合起来，相互烘托促进，形成了独特的艺术特色。第一章写盖有青色车篷的大车奔驰，在隆隆的车声里，姑娘心潮澎湃。隆隆的车声，既是对外在环境的客观描写，也是女子慌乱紧张心境的表现。第二章中，车轮声变得沉重，而姑娘内心的苦恼也逐渐增加。第三章不再描写外部环境，而是直接以女子指天立誓的话语来开头，这说明女子此时已经横下一条心，抛开紧张和羞涩，不再计较后果，全诗的感情也在这里达到高潮。

    最终二人的结局是什么，无法确定，读这首诗，除了对女子的决绝和大胆产生惊叹之外，只能生出无尽的慨叹：慨叹男子的无奈和凉薄，慨叹社会力量的强大。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女子皎皎如月的誓言还将永远流传下去。

    【大师导读】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男女誓辞之始。

    ——清·姚际恒

    说起女子的大胆，这首诗即是一例，如果说她还有怕，那只是怕她爱的男人怕。

    ——鲍鹏山

    丘中有麻

    丘中有麻①，彼留子嗟②。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③。

    丘中有麦，彼留子国④。彼留子国，将其来食。

    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彼留之子，贻我佩玖⑤。

    【注释】

    ①麻：一种植物，皮可以用来织布。

    ②留：留下。

    ③将（qiāng）：请，愿，希望。施（yì）施：慢行貌，一说高兴貌。

    ④国：助词。

    ⑤贻：赠。玖（jiǔ）：玉一类的美石。

    【赏析】

    诗歌是以一个姑娘的口吻写的，“丘中有麻”、“丘中有麦”、“丘中有李”，这些地方，是姑娘与情郎幽会的地点，也是姑娘回忆时最先浮现在脑海中的画面。这位率性的女子，热烈大胆，欢快地把与情郎幽会的地点一一唱出，这种举动即使在现代也是不容易做到的。其中的缘由，需要回溯到《诗经》那个时代，才能觅得。

    《诗经》的时代，虽然社会制度、等级制度、礼教已经开始侵入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但仍然存在着一些未受世俗浸染的田园。自由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真正属于自己和自然，充满了本真的思维和完整的人格。《丘中有麻》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展开的画卷，因而显得真实、纯粹、自由。

    但是，后世学者对这首诗的解读往往染上了当时社会的色彩，解读者们通常抛开《诗经》的本质，把后世形成的伦理纲常，嫁接到古老的《诗经》上。如《毛诗序》说：“庄王不明，贤人放逐，国人思之，而作是诗。”认为这首诗的主旨是“思贤”，“丘中有麻”是一种“比兴”手法，以麻喻贤人，丘就是野，意思是贤人在野。《毛诗序》又说，丘中之麻是贤人被放逐后亲手种植的，“丘中有麻，彼留子嗟”意思是贤人留氏大夫子嗟亲手种植。这种解法，可谓牵强附会，煞费苦心。直至现代，有学者从民俗学角度解读这首诗，才使其回归情诗的本质。

    诗中，作者只呈现了三幅生动的画面：在土坡上的麻地、麦田、李树林中，都留下了女主人公与心爱的情郎幽会的足迹。全诗三章用重章复沓的写法，反复道出女子的等待、思念与缠绵的情意。“彼留子嗟”、“彼留子国”、“彼留之子”皆为女主人公对恋人的呼唤。这三句在每一章中都重复一遍，这既是为了调节行文节奏，也是为了加强行文的感情色彩。女子的每一声呼唤和默念都饱含着情意，而每章最后一句则具体地呈现了这种情意。

    “将来其施施”是对男子步伐的描写。“施施”二字，可以理解为男子迈着方步走来的样子，其中包含着喜悦之意。“将来其食”，女子希望情人能够吃她带来的食物，这样的描写表现出女子的细心和多情。“贻我佩玖”，男子赠与她美玉，作为定情信物。诗中并未描写此后的情景，也未写女子收到赠玉后的心情，但美玉的坚硬纯净，正象征着两人爱情的永恒，而女子喜悦激动的心情，便尽含其中了。这种美好的结果，是爱情最终成熟的象征，也是人们最愿意看到的圆满幸福。

    【大师导读】

    “将来其食”……将有意其来以就食而互相为礼。

    ——清·方玉润

    合欢以后，男赠女以佩玉，反映了这一诗歌的原始性。

    ——闻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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