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七月流火①，九月授衣②。一之日觱发③，二之日栗烈④。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⑤。田畯至喜⑥。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⑦。女执懿筐⑧，遵彼微行⑨，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⑩。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一之日于貉（21），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22）。言私其豵（23），献豜于公（24）。

    五月斯螽动股（25），六月莎鸡振羽（26）。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27），塞向墐户（28）。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29），九月叔苴（30）。采荼薪樗（31），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32），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33），入上执宫功（34）。昼尔于茅，宵尔索綯（35），亟其乘屋（36），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37），三之日纳于凌阴（38）。四之日其蚤（39），献羔祭韭。九月肃霜（40），十月涤场。朋酒斯飨（41），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42），万寿无疆！

    【注释】

    ①流火：大火星自南方高处向偏西方向下行。

    ②授衣：裁制冬衣。

    ③觱（bì）发：风吹过物体发出的声响。

    ④栗烈：凛冽、寒冷。

    ⑤馌（yè）：送饭。

    ⑥田畯（jùn）：为领主监工的农官。

    ⑦仓庚：黄莺。

    ⑧懿筐：很深的筐。

    ⑨微行：小路。

    ⑩祁祁：形容采蘩妇女众多。

    萑（huán）苇：荻草与芦苇。

    条桑：修整桑枝。

    斨（qiānɡ）：方孔的斧。

    远扬：长得特别高或特别长的桑枝。

    女桑：很嫩的桑叶。

    鸣鵙（jú）：伯劳鸟。

    孔阳：色彩十分鲜明的样子。

    秀：长穗。葽（yāo）：即远志，一种药用植物。

    蜩（tiáo）：蝉。

    陨籜（tuò）：落叶。

    （21）貉（hè）：似狐，今通称狗獾。

    （22）缵（zuǎn）：继续。

    （23）豵（zōnɡ）：小猪。

    （24）豜（jiān）：三岁的猪。

    （25）斯螽（zhōnɡ）：即螽斯，昆虫名。

    （26）莎鸡：即纺织娘，昆虫名。

    （27）穹窒：堵住洞穴。

    （28）塞向：堵塞北窗。墐户：将泥涂在竹木所制的门上，堵住缝隙，抵御御寒风。

    （29）壶：葫芦。

    （30）叔苴（jū）：拾麻籽。

    （31）荼：苦菜。樗（chū）：苦椿树。

    （32）重（chónɡ）：同“種”，早种晚熟的谷。穋（lù）：同“稑”，晚种早熟的谷。

    （33）既同：已收齐。

    （34）宫功：修建宫室。

    （35）索綯（táo）：搓草绳。

    （36）乘屋：覆盖屋顶。

    （37）冲冲：凿冰的声音。

    （38）凌阴：冰窖。

    （39）蚤：同“早”，此指早朝，古代一种祭祀仪式。

    （40）肃霜：即“肃爽”，指天高气爽。

    （41）朋酒：成双的两壶酒。

    （42）兕觥（sì ɡōnɡ）：铜制的犀牛状酒杯。

    【赏析】

    《七月》是一幅描绘农民四季活动的风情画。它反映了一个部落一年四季的劳动生活，涉及衣食住行各个方面，作者当是部落中的成员，所以角度找得十分精准，对一年四季的农事也如数家珍。

    诗从七月开始写起，因为诗中使用的是周历，周历以夏历（今之农历，一称阴历）的十一月为正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七月火星向下降行，八月将裁制冬衣的工作交给妇女们去做，准备过冬了。“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写出了冬日自然环境的恶劣：十一月天气寒冷，北风发出“觱发”的声响，十二月寒风“栗烈”，是一年最冷的时刻。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是下层人民发自内心的一句心酸呐喊：没有御寒的衣服，怎么挨过这寒冷的冬天？挨过了寒冬，正月里又要马不停蹄地修理农具，二月里要下田耕种。男人在田里干着重活，女人和小孩们则承担着送饭的任务。“田畯至喜”一句看起来很不和谐，在这样艰苦的劳作过程中，还有人会面露喜色。原来是农官看着农民这样辛苦地劳动，感到很高兴。诗人在首章先勾勒出大体框架，呈现当时农业生活的整体风貌，以后各章便从各个侧面进行细致刻画。

    第二章是采桑图。“春日载阳”几句，描绘春日渐暖，鸟儿争春的情景。妇女们提着筐子，出去采摘养蚕用的桑叶。“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她们看见了贵族公子，不由得感到害怕，担心自己被掳去而遭凌辱。

    第三章是纺织图。“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蚕月即三月，三月时节，人们开始修剪桑枝，用刀锯和斧子，砍去高枝与长条，然后再采摘柔嫩的桑叶。“我朱孔阳，为公子裳”，亲手纺织的布染成黑红色或黄色，可惜这些布不是为自己所织，而要用来给贵族公子做衣裳。正如宋人张俞的《蚕妇》诗：“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劳动人们的疾苦都是相似的。

    第四章是狩猎图，农事既毕，奴隶们还要为统治者猎取野兽。“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他们打下的大猪，要贡献给豳公。阶级地位又一次显示出来：那些在底层劳作的人只能过最差的生活，而贵族们却过着不劳而获的寄生虫生活。

    第五章是备冬图。五月里，蚱蜢齐鸣，六月里，纺织娘鼓翅发声。天愈来愈冷了。人们用烟熏老鼠，把它赶出屋里；堵住北窗，用泥把门缝封上，以御严寒。

    第六章是副业图。除了以上的那些农事，农民仍要做一些副业，而享用其成果的仍不是自己，而是供统治者享用。七月里烹煮葵菜，八月里打枣，九月里拾取芝麻，十月里收稻。农奴食不果腹，并非因为田地里的作物少，而是因为他们的劳动成果都被奴隶主残酷地掠去，而农民们却只能煮些苦菜维生。

    第七章是修屋图。农民不但要种地织布，还要为统治者修盖房屋。农民住的屋子如此破烂简陋，却要为奴隶主修缮住宅。

    第八章是祝寿图。尽管农民一年到头辛苦干活，上有剥削，下无余粮，却仍旧要举杯向剥削他们的贵族高呼“万寿无疆”。诗人笔调虽愉快，但其中复杂的情愫却可任由读者想象。

    《七月》以赋的手法为读者展开了一幅幅生动的农事图，真实地展示了当时的社会生活和劳动场面，在叙述中始终穿插着阶级关系的对比，暗藏着底层劳动人民的血与泪。

    【大师导读】

    诗风中最盛之一格，是《七月》那篇农民和乐的岁歌。这首总叙人民在封建制度中之生活，一个人民生活之本，亦即它的文学之本。

    ——傅斯年

    《诗经·豳风·七月》真是一篇杰作。……《七月》从头至尾是男性的诗，硬性的，阳刚，力的表现。力即美，但分言之，力与美又为二者，只言美偏于优美。但《七月》中仅第二章一章音节柔和调谐、优美、女性美。

    ——顾随

    鸱鸮

    鸱鸮鸱鸮①，既取我子②，无毁我室③。恩斯勤斯④，鬻子之闵斯⑤！

    迨天之未阴雨⑥，彻彼桑土⑦，绸缪牖户⑧。今女下民⑨，或敢侮予⑩！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注释】

    ①鸱鸮（chī xiāo）：猫头鹰。

    ②子：幼鸟。

    ③室：鸟窝。

    ④恩：爱。

    ⑤鬻（yù）：育。闵：病。

    ⑥迨（dài）：及。

    ⑦彻：通“撤”，取。桑土：桑根。

    ⑧绸缪（móu）：密密缠绕。牖（yǒu）：窗。户：门。

    ⑨下民：下面的人。

    ⑩或：有。

    拮据：手病，此处意指鸟的脚爪劳累。

    捋（luó）：一把一把地摘取。荼（tú）：茅草花。

    蓄：积蓄。租：通“苴”（jū），茅草。

    卒瘏（tú）：患病。

    室家：鸟窝。

    谯（qiáo）谯：羽毛稀疏的样子。

    翛（xiāo）翛：羽毛干枯无光泽的样子。

    翘翘：危险不稳的状况。

    哓（xiāo）哓：惊恐的叫声。

    【赏析】

    《鸱鸮》这首诗，朱熹认为是“比也，为鸟言以自比也”，所以可以将其理解为一首寓言诗，也可以将它视作一首弱者悲怆呼号的诗。在诗中运用寓言的写作手法，是从战国的诸子百家开始的，在先秦时并不多见。寓言是一种通过讲故事来表现人生感慨或哲理的文学类别。寓言故事中的主角可以是现实中的人，也可以是神话、传说中才有的虚幻人物，但是被运用得更多的是自然界中的虫鱼鸟兽、花草木石。

    本诗即是以一只失去孩子的孤弱无助的母鸟为主角。第一章中，母鸟第一次出现时，正是它的雏鸟被恶鸟“鸱鸮”攫去之时。“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这几句话中充满了无奈和心酸。母鸟面对着刚刚被鸱鸮洗劫了的危巢，看着自己的雏鸟被得意盘旋的鸱鸮叼在嘴里，不由得发出了悲怆的呼号。它目睹了这场飞来横祸，因而感到极度惊恐和哀伤。但是孤弱的母鸟没有办法反抗、惩治强大的鸱鸮，所以它只能看着鸱鸮渐渐远去。一只瞪大眼睛、仰对高天、发出凄厉呼号的母鸟形象栩栩如生。

    “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这是母鸟发出的伤心呜咽。这两句表现出一种深切的悲伤，在风高巢危的树顶，母鸟的鸣叫声更显得凄凉。

    第二章写母鸟的回忆和抗争。面对自己被毁坏的巢，母鸟想起了当初建巢的辛苦，它在阴雨时节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开始建巢，四处寻觅建巢用的桑树根须，然后一点一点把它们叼回来，口衔着这些韧须紧紧地缠绑窠巢。诗作展示了母鸟筑巢的艰辛，表达了母鸟付出辛勤的劳作之后，依然无法把握自身命运的凄凄泣诉。

    母鸟用嘴衔草，用脚爪抓树根，四处去捋白色的茅草花，然后把这些茅草花一点一点地垫在巢底作为垫子。它为了这个小窝，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艰苦的劳作下，它的羽毛一根根疏落，尾巴一天天残破，最后自己都累病了，然而高挂树梢的家依然岌岌可危。面对风吹雨打，它会变得动荡不安；面对恶鸟，它也毫无抵抗之力。

    “予手拮据”、“予口卒瘏”、“予羽谯谯”、“予尾翛翛”，这几句都是对母鸟建巢艰辛过程的描述。诗的结尾句“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晓哓”，正是母鸟“哓哓”的叫声穿透了天地的风雨，喊出了母鸟无助的哀伤。这首诗写出了母鸟失去雏鸟、巢窠被破坏的伤痛，读者也可以通过这只鸟看到那些备受欺凌、艰辛生存，不能把握自身命运的人的影子。

    【大师导读】

    读了这首诗，很可见得这是做诗的人在忧患之中发出的悲音。

    ——顾颉刚

    这是一首禽言诗。全篇作一只母鸟的哀诉，诉说她过去遭受的迫害，经营巢窠的辛劳和目前处境的艰苦危殆。这诗止于描写鸟的生活还是别有寄托，很难断言。

    ——余冠英

    东山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①。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②。蜎蜎者蠋③，烝在桑野④。敦彼独宿⑤，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⑥，亦施于宇⑦。伊威在室⑧，蠨蛸在户⑨。町疃鹿场⑩，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注释】

    ①东山：在今山东境内，是周公伐奄驻军之地。慆（tāo）慆：久。

    ②士：通“事”。行枚：行军时衔在口中以防止出声的竹棍。

    ③蜎（yuān）蜎：幼虫蜷曲的样子。蠋（shǔ）：一种野蚕。

    ④烝：久。

    ⑤敦：团状。

    ⑥果臝（luǒ）：葫芦科植物。臝，“裸”的异体字。

    ⑦施（yí）：移。

    ⑧伊威：一种小虫，俗称土虱。

    ⑨蟏蛸（xiāo shāo）：一种蜘蛛。

    ⑩町疃（tuǎn）：动物留下的痕迹。

    熠耀：光明貌。宵行：磷火。

    垤（dié）：小土丘。

    聿：将要。

    瓜苦：瓜瓠，瓠瓜，一种葫芦。

    栗薪：束薪，即柴堆。

    皇：指马的毛色黄白相杂。驳：指马的毛色不纯。

    亲：此处是指女方的母亲。结缡（lí）：将佩巾结在带子上，这是古代婚仪。

    【赏析】

    从诗的内容上看，这是一首征人在解甲还乡途中所写的抒发思乡之情的诗。这首诗通过描写返乡士卒复杂的内心世界，从客观上暴露出这样一种事实：战争只能给人民的生活带来灾难，只能给人带来心灵上的痛楚。诗中流露出从军士卒渴望和平安定的心情。

    诗的每一章前四句文字相同，它们构成了全诗的主旋律。每章的后四句都是叙事性内容，它们大抵可分为两部分。前两章主要是写主人公在还乡途中悲喜交加的心情，这时他的喜悦已经远远高于悲伤。为了表现出这种心情，诗人首先描写他着装的改变，通过这样一个小细节，让读者看出这是一个解甲归田的退役士兵，也由此可以看出他心底对于结束战争、回归和平的渴望。

    第二章写归家的士兵看到家园荒芜、民生凋敝，杂草丛生、野兽昆虫出没、磷火闪烁的情景，这些描写不仅增添了旅途的孤寂感，更衬托出主人公内心的担忧，他忧心于家乡未知的变化，因此诗中有“我心西悲”的句子。同时，这样的景象也从侧面反映出连年战争带来的恶果。

    后两章，主人公的脑中开始想象妻子在家中担忧、思念的情景。诗中提到葫芦（瓜瓠），是因为古代有一种风俗，夫妇在合卺时须剖瓠为瓢，彼此各执一瓢，盛酒漱口以成礼。他想象妻子看到了他们结婚时用过的器物，从而勾起了对丈夫的想念。又回忆起三年前自己举行婚礼时的情景，那时迎亲的车马、参加婚礼的人们全都洋溢出喜气，丈母娘亲自为新娘子“亲结其缡，九十其仪”，为她结上佩巾。回忆中的欢乐与“妇叹于室”的情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联系主人公新婚后不久便被迫从军的遭际，可以看出他与妻子别离的悲痛与伤感。

    这首诗的想象力十分丰富，几乎都是靠回忆、幻想、再现来支撑起诗的细节。诗人用第一人称的口气，直截了当地喊出了主人公久征在外不得归的怨愤，表现出当时被战乱所苦的军人思念家乡与诅咒战争的情绪。

    【大师导读】

    第三章“自我不见，于今三年”，字形上笔画少，语言上句子白话，而读后在人心里盘桓不已。这是真正白话，真写得好！

    ——顾随

    《豳风·东山》，全诗四章，每章开头都复唱四句：“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溕。”一遍又一遍的吟唱，衬托着这位兵士错综复杂的心理：又偷快，又怀着畏惧；又庆幸，又不免凄凉。

    ——程俊英

    “诗三百”，最好是《东山》。诗不算长，也不算短，而句句都好。它如此真切细微地属于一个人，又如此博大宽厚地属于每一个人。

    ——扬之水

    破斧

    既破我斧，又缺我斨①。周公东征，四国是皇②。哀我人斯③，亦孔之将④。

    既破我斧，又缺我锜⑤。周公东征，四国是吪⑥。哀我人斯，亦孔之嘉⑦。

    既破我斧，又缺我銶⑧。周公东征，四国是遒⑨。哀我人斯，亦孔之休⑩。

    【注释】

    ①斨（qiānɡ）：斧的一种。

    ②皇：同“惶”，恐惧。

    ③斯：相当于“啊”。

    ④将：大。

    ⑤錡（qí）：凿子。一说是古代的一种锯。

    ⑥吪（é）：教化。

    ⑦嘉：善，美。

    ⑧銶（qiú）：凿子。一说是独头斧。

    ⑨遒（qiú）：一说固。一说敛。一说臣服。

    ⑩休：美好。

    【赏析】

    豳是周人先祖公刘的居住之地，“豳风”则是周人居豳时的音乐。当时处于诸国战争时期，局面动荡，民不聊生，对战争的憎恶与对和平的向往催生了这一首《破斧》。

    “既破我斧，又缺我斨”，意为家中从事生产劳动的工具不是破损就是残缺了。斧、斨均为生产工具，但是这些工具都被使用得过于频繁，导致残破不堪。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服劳役的时间太长，由此可见那个时代的战事之频，生活之艰。这是以小言大，以物代情的手法。

    在这样水深火热的生活中，百姓们终于迎来了一线生机：“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周公率兵东征了。这两句是因果句，周公东征，四国的叛乱者十分恐慌，政局与人民的生活状况都即将有所转机。这两句通过叛乱者的反应间接赞美周公，叙事中有抒情。“哀我人斯，亦孔之将”两句，省略了主语周公，主要表达百姓对周公哀怜体恤他们的感激之情。作者将周公出征的举动称为伟大之举，赞颂之意溢于言表。

    诗的第二章描写其他四国的人民准备逃奔到周国的举动。“锜”与第一章的“斨”意义相同，都是劳动生产的工具，这两句也与上文一样都是在“恶四国”。“周公东征，四国是遒”，使四国之民重新团聚，这无疑是对周公的赞美，那些流离失所的人民有了家园，人心牢固，这便是对统治者最好的肯定。“哀我人斯，亦孔之嘉”，这两句也与上文相似，是对周公之举的嘉赞。诗的末章则是写四国即将覆灭，军民皆庆祝。末章与第二章的内容基本相同，写战事即休，直接赞美周公。

    作者对周公的赞颂并不意味着对战争的肯定，而是为了表达人民对幸福安定生活的渴望。正因为存在这种主题上的含混性，所以历来对此诗的理解也颇有争议，例如闻一多、程俊英就认为这是东征士卒庆幸得以生还之作。这样，对诗中一些词的解释也就与上面不同。如第一、二两句的斧、斨、錡、銶就不是生产工具而当作武器理解。“哀我人斯”的“人”就应指战士。这样的解释，完全颠覆了传统的“美周公”观点，但也能自圆其说。

    全诗主要写的是周公东征平叛这一历史事件，虽然周公的正义之举受到人民的拥护，但这首诗也从另一个侧面提醒读者，无论战争正义与否，都是以牺牲人民的性命为代价的。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受苦的并不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而是那些出生入死的血肉之躯的军人们；而得到利益的永远不会是老百姓，即使自己的国家打了胜仗，老百姓也仍是战争中最大的受害者。

    【大师导读】

    周公东征，虽功烈甚大，而民亦劳苦。此实哀诗，如依四家美刺之义以为序，此真“刺周公也”。

    ——傅斯年

    国风里最早的诗《豳风·破斧》便是参加“周公东征”的兵士所作，诗中写到久战归来武器残破的狼狈情况，也写到庆幸生还和痛定思痛的心情；可并不曾有一字半句歌颂周公这位“圣人”的武功。

    ——余冠英

    伐柯

    伐柯如何①？匪斧不克②。取妻如何③？匪媒不得。

    伐柯伐柯，其则不远④。我遘之子⑤，笾豆有践⑥。

    【注释】

    ①伐柯：采伐作斧头柄的木料。

    ②匪：同“非”。

    ③取：通“娶”。

    ④则：原则、方法。

    ⑤遘（ɡòu）：通“觏”，遇见。

    ⑥笾（biān）豆：笾，竹编的礼器，用来盛果脯；豆，木制、金属制或陶制的器皿，用来盛放腌制的食物和酱。

    【赏析】

    关于《伐柯》这首诗，朱熹是这样解释的：“比也。周公居东之时，人言此以比平日欲见周公之难。”这种解释可能有些附会历史的嫌疑。其实这首诗是运用比的手法，用“伐柯”来比喻做媒。《伐柯》是一首写婚恋礼俗的诗，这首诗反映出先民结婚时必须要依媒妁之言的习俗。

    全诗共有两章，诗人通过设问的方式和比喻的手法，生动形象地表明了古代男女双方家庭约为婚姻的习俗，说明“媒妁之言”是当时人们建立家庭的前提，也是每一对男女想要结成百年好合必须遵守的行为准则。

    分析《伐柯》一诗，可以从它语义上的两重意义来展开分析，一是文本的表层语义，一是引申出来的深层语义。本诗表面上描写的是斧把与斧头。这两种物品引申出来的含义就是：斧把代表妻子，斧头则代表丈夫，一个成年的男子想要找一个意中人做妻子，就像一把同斧头必须有一个合适的斧把一样。

    如果斧把过粗、过细，就难以插进斧头眼中，这样斧头就不能使用了；如果砍来的斧把有结疤或对榫有问题，那么这把斧头同样会因为不称手，而变得难以使用；如果砍来的斧把七歪八扭，斧子使用起来一定会非常别扭，所以只有合适的斧头和斧把结合在一起，才能很好完成工作。同样的道理，要找到自己的意中人，娶回心仪已久的意中人，就要有一定的方法和程序，这就是媒人的存在意义。

    诗人看到自己中意的女子之后，就央求媒人去女子家中提亲，最终他和女子的姻缘确定了下来，在举行了一场十分隆重的迎亲礼之后，男子如愿将女子娶到家中。他感到十分得意，情绪也很兴奋，《伐柯》就是一首凝聚了他自得自悦的心情的欢歌。

    古代诗歌常用谐音的手法表达一语双关的含义。这首诗中的“斧”字就和“夫”字相同，柄子配斧头，就是指的妻子配丈夫。而诗中的“匪媒不得”、“笾豆有践”，则展示了古时娶妻的具体过程：首先是媒人替两家人介绍牵线，然后经过多道程序，双方同意结为亲家，最后两家人为新人举办隆重的迎亲礼仪。

    诗中所描述的是古代的喜庆场景，同时也将先民对婚姻大事的严肃和重视展现了出来。后代的人经常会将媒人称为“伐柯”，而将为人做媒之事称作“作伐”。从诗的引申和隐喻意义来看，其意义的重点在于“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这两句。在这里，“伐柯”这两个字，已经从丈夫找妻子这样狭义的比喻，上升到了广义的比喻中。砍伐树枝的斧头就要和斧柄相协调，同样，在做其他事情的时候，也要考虑两方面的相互协调。

    【大师导读】

    现在人读这首诗，往往批评这是封建礼教，是买卖婚姻，真是迂腐不通之论。要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今人而言，固是一种落伍的习俗，但对于比它更早的“男女相从，奔者不禁”的私奔式婚姻而言，则无疑是一种历史的进步。

    ——鲍鹏山

    九罭

    九罭之鱼①，鳟鲂②。我觏之子③，衮衣绣裳④。

    鸿飞遵渚⑤，公归无所，於女信处⑥。

    鸿飞遵陆⑦，公归不复，於女信宿⑧。

    是以有衮衣兮⑨，无以我公归兮⑩，无使我心悲兮！

    【注释】

    ①九罭（yù）：网眼较小的渔网。

    ②鳟鲂：鳟鱼和鲂鱼。

    ③觏（ɡòu）：遇见。

    ④衮（ɡǔn）：古时的高级礼服。

    ⑤遵：沿着。

    ⑥信处：再住一夜称信；处，住宿。

    ⑦陆：水边的陆地。

    ⑧信宿：同“信处”，住两夜。

    ⑨是以：因此。有：持有、留下。

    ⑩无以：不要让。

    【赏析】

    《毛诗序》将《诗经》中很多诗都解释为赞美周公的诗，其历史渊源尚需考证，如《九罭》一诗，便无法与周公扯上关联。关于这首诗，闻一多《风诗类钞》说“这是燕饮时主人所赋留客的诗”，是比较让人信服的。不难看出，《九罭》与大多数《国风》中的诗不同，其形式并非整齐的句式，没有重章叠咏，也没有一唱三叹，而是以时间顺序为线索进行叙述。

    “九罭之鱼，鳟鲂”，主人公手忙脚乱地拿了渔网去捕鳟鱼、鲂鱼，是因为“我觏之子，衮衣绣裳”，身着华服的高官来了。“九罭”是网眼较小的渔网，此处强调这一点，是为了体现主人的志在必得。这便勾勒出一位殷勤、诚恳待客的主人的形象。

    “鸿飞遵渚，公归无所，於女信处”，鸿雁留宿沙洲水边，第二天就飞走了，不会在同一地点多逗留。诗人发现并巧妙地运用了这一自然现象，用来比喻那位因公出差到此的高级官员的短暂行程，过了今晚他就要回去了。

    “鸿飞遵陆，公归不复，於女信宿”，人与鸿雁不同，相逢相聚不易，怎么忍心匆匆告别呢？这里写出了主人对客人的挽留。挽留的诚意与巧妙的比喻结合，感情真挚，笔法精巧。

    “是以有衮衣兮，无以我公归兮”道出了一个古老的传统：留帽，即下层官员或者平民百姓把高级官员的礼服留下来，表达对客人诚恳的挽留。《九罭》为后人展示了先民的待人礼节，此处也是一个重要的考证。这种风气，到后代演变成“留靴”：把离任官员的靴子留下，表示实在不愿让他离去。

    “无使我心悲兮”正面点出全诗的感情核心：因客人的离去而悲伤。这是读者可以预料到的结局。主人的心愿没有达成，那么多真诚的举动仍是没有留下客人，不禁让读诗者都为之遗憾。这一句使读者回顾上文，深感挽留客人的心情诚恳真实，并非只是出于形式。

    正是由于采用了这种层层推进的写法，这首诗才取得了强烈的抒情效果，达到了与重章叠咏的诗相异的艺术效果。此诗按时间顺序叙事，其中又巧妙地穿插了起兴手法，艺术手法可谓老道自然。这首《九罭》不但形式上值得借鉴学习，更加重要的是它还承载了古代先民的好客礼节，为后人更好地继承和发扬民族精神提供了最本真原始的记载。

    【大师导读】

    方说我觏，旋说公归，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心情摇荡，笔力跳脱。

    ——清·陈震

    “是以”二字，紧承“信处”、“信宿”，老横之极，一气卷下，却自曲折缠绵。

    ——清·牛运震

    狼跋

    狼跋其胡①，载疐其尾②。公孙硕肤③，赤舄几几④。

    狼疐其尾，载跋其胡。公孙硕肤，德音不瑕⑤。

    【注释】

    ①跋：踩。胡：颈下垂肉。

    ②疐（zhì）：同“踬”，跌倒。

    ③硕肤：大腹便便。

    ④赤舄（xì）：赤色鞋。几几：鲜明。

    ⑤瑕：疵病，过失。

    【赏析】

    《狼跋》是一首备受争议的诗。其争议点在于狼的意象是褒是贬，毛传认为是褒其猛，而高亨等人以现代人对狼的印象为基准，认为是用贬义嘲笑其窘。其实，无论是周民族还是其时之西北游牧民族，由于经常与狼打交道，对狼的性格是非常熟悉的，且充满崇敬之感，甚至有以狼为图腾者，可见先民对狼的评价不一定含有贬义。

    诗的首章从老狼进退的可笑之态写起。“狼跋其胡，载疐其尾”应与下一章首句放在一起理解：老狼往前走，就会踩着自己脖子下的赘肉；向后退，又会踩着尾巴。言外之意是老狼无论怎样都令自己好难堪。写物大都要喻人，诗人笔下的这位“公孙”难道也与老狼一样难堪？

    “公孙硕肤，赤舄几几”，一位肥硕的公孙，穿着色彩鲜明的弯翘“赤舄”走路，肯定是憨态可掬。诗人所描摹的，是一位穿着五颜六色衣服与饰物，大腹便便的贵族形态，让人忍俊不禁，调侃、揶揄的意味也就自然地流露出来。这时再回头去体会“狼跋其胡，载疐其尾”的比喻，便会觉得先人的比喻确实妙极。闻一多对此二句亦有精彩的阐发：“一只肥大的狼，走起路来，身子作跳板状，前后更迭的一起一伏，往前倾时，前脚差点踩着颈下垂着的胡，往后坐时，后脚又像要踏上拖地的尾巴——这样形容一个胖子走路时，笨重，艰难，身体摇动得厉害，而进展并未为之加速的一副模样，可谓得其神似了。”

    第二章继续以老狼起兴，但是语气却稍有缓和，“公孙硕肤，德音不瑕”，作者在用老狼的体态调侃公孙之余，又收起笑容补上一句：“您的德行倒也没什么不好。”“德音不瑕”一句，化解了揶揄的分量，打趣的语气也让诗有了一种诙谐之感。作者对公孙的品德进行赞扬，可见这人是可亲近之人。作者的目的便是让人在发笑之后明白一个道理：人的外表举止难看无关大雅，品德高尚，就能赢得世人敬重。

    此诗的分寸把握得也好，这样的调笑，对于公孙来说，也确有不恭之嫌，但诗人却用最后一句将全诗的基调大逆转，将调侃转为对人品的赞颂。《狼跋》用日常化的语言，百姓式的调侃，独具幽默地为读者描绘出一位其貌不扬却品德高尚的人的形象。老狼的比喻生动形象，并无恶意，也看出我国上古先民生活中的点滴，从而使这首诗在《诗经》中发出独特的光彩。

    【大师导读】

    诗人对于公孙，是取着一种善意的调弄的态度。这种态度，固然证明了调弄者——诗人的幽默，同时尤其昭示着受调弄者——公孙也必是富于幽默的。

    ——闻一多

    这首诗描写老狼老态的句子，后来被压缩为一个成语：跋前疐后，形容的是人生中的一种尴尬，一种进退失据的窘况。用作自嘲与幽默，很可发人一噱，让人轻松地蔑视那些人生的障碍、人为的掣肘。

    ——鲍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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