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天到夜晚-老师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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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书的渴望就像对饭菜的渴望一样,总是感觉吃不饱肚子。我们家里的书都让我看遍了,我就到学校图书馆里去翻找。说是图书馆,也不过就一间阅览室而已,书架上没几本像样的书,有很多名著尚属未开禁之列。书架上的书要么就是豪言壮语,要么就是“三突出”高大全人物的小说。即便这样,我仍是如饥似渴地看了好几本,有时候我在图书馆读不完,就把书带到教室里,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我将头低在课桌抽屉下面看书,就在我全神贯注投入到书中的时候,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使我手中的书插了翅膀飞向空中,稳稳地落在老师的讲桌上。

    教室里一阵哄堂大笑。

    我听见语文老师说:“黄蓉,你站起来!”

    我慢悠悠地站起来,颇有敌意地看着老师。老师姓白,叫白光,是这所中学最资深的老师了,估计有五十多岁了,头发已经花白。早就听同学说白老师爱喝酒,来上课的时候经常嗅到他一股酒气,他的脸和脖颈的皮肤泛红,就像鸡皮,据说那就是酒精腐蚀的结果。我心里暗暗嘀咕老师是不是喝醉了,故意在我身上发泄酒气,但又感到空气中没有酒分子。我把头低着,听凭老师责罚。

    只听白老师说:“黄蓉,如果你不想听课,就请你从教室里出去,不要在这儿心猿意马、滥竽充数。”

    我扫了一眼他板着的脸孔,起身就走了。我一直走,走出校园。真不知道这堂课白老师还怎样讲下去,我的行为一定使他失了面子。当天晚上,他就跑到我家来了,跟我妈妈汇报了课堂上的事情。我妈妈见老师生气了,就赶快烧饭做菜,留老师吃饭。白老师见桌子上摆好了酒菜,也就没执意走。

    我妈妈说:“蓉儿她爸要很晚才回来呢,趁饭菜热着,老师就先吃吧。”老师也没推辞,就坐在了桌子旁。

    我赶快将酒壶里的酒用热水温上,白老师手一挡说:“酒还是要喝凉的,凉酒从嘴里进入肠胃才能温暖全身。”

    恭敬不如从命,我只好将凉酒倒入酒杯中,看着白老师一饮而尽。

    白酒我们家里有好几种,牌子大多中等偏上。我妈妈给白老师喝的酒是当时的八大名酒之一:喜凤酒。产于山西。我们那个地方的人都认这种酒,逢年过节走亲戚送礼,如果带了西凤酒,那就是厚礼。白老师喝了第一杯酒后,直嚷好酒。我就又替他斟了第二杯酒。当三杯酒从白老师的肚里穿肠而过的时候,他显然兴奋起来了,红着脸说:“黄蓉,虽然你今天在课堂上的表现不好,但你还是满聪明的,你的语文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特别是你的作文可以说十分优秀。有许多篇作文我都想把它当成范文在全班朗读,但你太骄傲,俗话说骄兵必败,我只好把这种念头打消了。不过嘛,既然你愿意学文学,可以试着搞些创作。我把你写的作品,向报社推荐。”

    我妈妈一听就高兴地说:“白老师如果把我们蓉儿辅导成作家也挺好,她从小就爱看书。”

    想不到酒这东西居然这么神力无边,刚刚还处在对峙状态的白老师,几杯酒下肚,我们的关系竟沐浴着春风了。我不知是应该感谢酒还是应该感谢白老师,最终我成了白老师的得意弟子,他经常看我的作文,我也经常跑到他的家里接受辅导。

    白老师的家在县城的西部,一间半平房,一间居住,另半间烧饭。他的爱人也是位老师,但身体不好,常年生病在家,家里弥漫着一股中药味。白老师的儿子在我们学校上高中,个头显然比别的同学矮,也不爱说话,我去过他家几次,几次都发现他在一边看书,如果我们说话的声音太吵,他就拿着书本到外边去看,他看的书都比较深奥,什么《红楼梦》、《水浒传》等。那时候还不允许看这些古典名著,看这些书是要偷偷摸摸进行的。而白老师向我推荐的书都是一些当下时髦的应景之作,什么《金光大道》啦《艳阳天》啦《春歌图》啦。这些书里有许多英雄人物,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白老师经常谆谆教导我要学习这些书里的景物描写、人物描写、故事的构成……我就按他的指示每月写一篇这样的作文送到他家里,白老师不让我到他的办公室找他,怕引起别的老师的注意,我只好心领神会按他的吩咐去做。

    第一个看我作文的往往不是白老师,而是他的儿子白小光。他看后从来不表态,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爸爸跟我说话的时候,他出去玩了。我坐在炕边一边等白老师一边跟他的妻子说话,无意间我发现了白小光的一本日记,这日记就在桌子上放着,许是他慌慌张张地出去忘记收起来了,我悄悄地翻开,这是怎样的一本日记呀,里面罗列了社会上许多不合理不正常的现象,记得日记上这样写道:“如今社会上,走后门者存有之,拉关系搞不正之风者存有之……”他的这些言论是与当时的社会背道而驰的,绝对是反动言论。我的心立刻狂跳起来,一瞬间对他产生的敬佩忽然被恐怖吓跑了。我想这事一定要告诉白老师,因为当时有许多知青写一些思念家乡的歌曲,已经被视为反动歌曲遭封杀了。

    我在白老师的家坐不住了,我跟他的妻子撒了个谎就跑了出来。我想我要在路上迎白老师一下,这事最好悄悄跟他说。我还未走出几步,白老师就回来了。我的脸色当时一定很难看,白老师似看出我的情绪来了,首先开口问:“黄蓉,你的脸色不对。”

    我大喘着气,结结巴巴说:“老师,白小光的日记里有反动话,这可是要杀头的呀!”

    白老师的脸色刷地就变了,他急着问:“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我说:“在你们家的桌上。”说完我就跑了,好像大难要临头了一样。我直跑到家,在家呆了一会儿,仍是不放心这事,我又开始往回跑,我怕白老师打白小光,我像侦探一样悄悄潜回白老师家,但我没敢声张,也没敢进屋。我在院子外边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朝白老师家张望,不知何时,白小光也回来了。只听白老师问了他几句话,噼啪的耳光就打在了白小光的头上,白老师吼道:“你一个小小的人懂啥呀?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啊!你想当现行反革命,你妈妈我们俩可不想当现行反革命的父母。”

    ……白小光一定哭了吧,我再也不好听下去了,掉头就跑。从此,我不敢到白老师家去了,我怕碰到白小光。在他面前,我当了一回叛徒“王连举”。

    白老师有天特意跟我说:“那天我回到家就把白小光打了。他那本日记也让我烧了。白小光承认了错误,保证以后再也不写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了。”白老师还说:“我让小光向你学习,写一些应景之作,文章合为时而作嘛!”

    这期间我的一篇习作被白老师推荐到县文化馆,在他们自办的一张小报上发表了,还给了两块钱稿费。习作的名字叫《女队长》,是说我们在一次挖梯田的劳动中,女队长如何不怕困难运土方流大汗。这篇习作纯粹是胡说八道,却博得一片叫好声。后来,伟人毛泽东去世一周年,县文化馆又要我写诗,我就随意写了一首。白老师看了看,没说什么,就把诗带走了。第二天,他给了我一首抒情长诗,悼念伟人毛泽东的,显然比我写得好多了,却署了我的名字。我的脸立刻红起来,白老师说:“是小光替你改的,但他成分不好,不能以他的名义发表。”

    我这才知道白老师出身地主。

    又过了几年,时代发生了深刻变化。高中毕业生可以直接考大学了,知青也可以参加高考了。白小光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的一所高等学府。他走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一句话:天生我才必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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