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寻找一个人，

    走遍天下也甘心。”

    ……

    这是苏联电影《办公室的故事》里的主题歌，用歌词来形容我少女时代的某个段落，似很恰如其分。

    我在寻找什么人呢？其实，想来想去我是在寻找一个虚无的人，他不是下巴过长的他，而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在我的想象中存在的偶像。

    我们县城的旧礼堂在花香四溢的夏季上映了一部刚刚拍就的国产电影《侦察兵》。这部电影仍然是“高大全”式的英雄，所不同的是男女主人公都非常漂亮，男主人公由电影明星王心刚扮演。他在电影里假冒国民党的校官，在炮校视察，获取敌人的情报。他穿着笔挺的国民党军官服，白手套，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他在视察炮校时有一个动作——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抹了一下炮筒说：“这炮是怎么保养的？”……他的神情动作充分表现了一个男性的威风和魅力。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他了，一遍又一遍往礼堂跑，就像没看过《侦察兵》似的如饥似渴，我一共把《侦察兵》看了八遍，其实是把王心刚看了八遍。他的光辉沐浴在我的身上，令我挥之不去。白天，我上课的时候精力再也无法集中，眼睛盯着黑板，心里却想着王心刚。晚上，我常常无法入眠，特别是有月光的夜晚，月光将我的枕头和被子洒满清辉，我被它抚摸得想入非非，我想王心刚此刻在哪儿？他知道不知道有一个小姑娘在深深地迷恋着他？如果他知道了这一切，又将怎么样呢？……我开始消瘦，饭也吃得很少，话语拮据得就像哑了一样。课间，女生们疯子一样在门口踢毽子、抢排球、大声欢笑，我却坐在教室里发呆，我甚至连上厕所的欲望都没有了，好像一走动就会被人发现内心的秘密似的。我变得孤独而不合群，放学回家一旦家里没人，我就模仿王心刚那个令我着迷的动作：“这炮是怎么保养的？”我对着镜子，就像对着一个可靠的朋友，我将一切都无保留地告诉它，同时它也真实地映现了我。

    在我对着镜子渲泄情感的时候，我发现我特别渴望与人倾诉，不是爸爸妈妈，也不是老师，而是同龄朋友。我望着镜子发呆，有点责怪地对它说：“你为什么没有耳朵啊？为什么没嘴巴啊？你是我最忠实的朋友，可惜你不会听也不会讲。”我跟镜子贴贴脸、拍拍手，从此分道扬镳了。

    我莫名其妙跟班上一位学习最差的女生好了起来，这位女生穿着脏破，裤子打补丁，冬天夏天都穿一件小素花袄，肩上也打了补丁。她长得也不好看，头发又黄又硬，猪鬃似的。她的爸妈都有工作，爸爸在乡下做兽医，妈妈在棉纺厂工作。但她有个叔叔是县里颇有名气的人物，“文革”期间属红得发紫的造反派，有天正在揪斗别人，不料祸起萧墙，他被内部的人突然打倒了，他自然不服气，就去跳水井，跳井前大呼小叫要人救他，他被救上来后便得了一个绰号：水耗子跳井，后来又简化为水耗子。这位女生叫刘桂芬，我所以跟她好起来是因为她也像我一样孤独，她本身没人理睬，而我的内心没人理睬，我们俩是形式和内容孤独的统一。

    刘桂芬也是个刚毅的女孩，她知道自己的家境不如别人，很少跟女生凑热闹。她的父亲在乡下做兽医，每天要步行十几里路，来回往返就是二十几里路，她有个奶奶常年哮喘，只要一犯病，说没气就没气了，刘桂芬的父亲是个孝子，每天从距县城十几里路远的乡下返回来，第二天再走十几里路返回乡下，生怕老娘真的一口气喘不上来而他却未守在床前。

    刘桂芬的父亲跟她的叔叔大不一样，平时少言寡语，也不参加那些折腾人的运动，便有着极好的人缘。县城里认识他的人都喊他大老刘，偶尔还会有人家请他去劁猪，送他两包烟，一盒茶叶什么的，有时也会给他两块钱。

    大老刘平时没什么嗜好，就是喜欢自行车，一心攒钱买自行车，有了自行车他就有了交通工具，十几里路变成了几里路，也能让别人高看他一眼。自行车是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的奢侈运输工具，相当于现在的私家车，谁要是有一辆凤凰自行车，会让许多人羡慕和眼红。大老刘攒了许多年的钱，也凑不上买一辆凤凰自行车的，不是钱刚凑好了，家里又有了花钱的事情，就是总也凑不上钱，大老刘每月三十几元的工资，全部用来养家，光是老娘的医药费每年就要花上千八百的。

    这年秋天，大老刘总算买上了自行车，是凤凰加重的，能跑远路，他欣喜地把自行车推回来，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可大老刘舍不得骑这辆自行车，特别是雨雪天气，他仍是徒步走路上班，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整个路况都变得糟糕透顶，大老刘索性把自行车挂在自家的墙上，让它安然无恙地休息，而自己豁出去两只脚板。

    谁知第二年春天，路面刚刚解冻了，大老刘准备开始骑自行车了，家里因为烧柴禾而引发了一场大火，大老刘的凤凰自行车在这场大火中烧成了一堆烂铁，着火的时候，大老刘正在乡下，街坊四邻都去救火了，谁也未想起来去救他的自行车，也不知道他的自行车挂在墙上。等大老刘从乡下回来，一看这情景，伤心得蹲在地上哭起来。

    这事被小城的人当笑料传着，都说大老刘对自己太抠了，苦苦攒来的竟是一堆废铁。并以此告诫自己，有钱就花，丢了白搭，有物就享，失了不悔。

    刘桂芬的家失火以后，她变得更不爱说话了。经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好像世界跟她没什么关系似的。

    我主动跟她玩，她显出分外高兴的样子，一会儿帮我干这个，一会儿帮我做那个。最和谐的是我们俩人放学后到田野采猪草，每人胳膊上挎一只篮子，她采猪草比我有经验，知道猪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采得速度也快，一会儿就采满一篮子。她的篮子满了，她就帮我采。等我们俩人的篮子都满了，就坐在田边聊天。我的心里仍是装满了王心刚，话言话语离不了《侦察兵》。令我吃惊的是，刘桂芬也喜欢王心刚，甚至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说她看了五遍《侦察兵》，把过年爸妈给的压岁钱都买电影票了。她说如果她有钱还会去看，王心刚是多么迷人啊！她津津乐道，陶醉在夕阳里，夕阳辉映着她又粗又黄的头发。我悲凉地望着她和夕阳，突然想放声大哭。后来我就站了起来，我看着刘桂芬，大声呵斥说：“你也喜欢王心刚？谁让你喜欢的？你配喜欢他吗？你给人家提鞋都不够资格！告诉你，王心刚是我的，我不允许任何女生喜欢，也包括你刘桂芬。”

    刘桂芬惊愕地望着我，她一定以为我发疯了。吓得挎起一篮子猪草就跑了，我在后边紧追，边追边喊：“王心刚是我的，你不配喜欢他！”

    我最终没有追上刘桂芬，悻悻地回了自己家中。我一天没有吃饭，一夜没有睡觉。我妈妈杜小兰以为我生病了，急忙给我找药吃，我赌气把药撒了一地。我就这样消极地过了几天，等我在教室里看见刘桂芬的时候，她就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避我，我又陷入了孤独之中。庆幸的是她没有把我喜欢王心刚的事说出去，这使我对她仍存一丝好感。

    时光一点一点地移动，淡化着所有的记忆。慢慢地，我对王心刚的迷恋也减弱了，甚至感觉自己最初的心旌摇荡有点傻气。但从这事开始，我知道了什么是隐私，也知道了什么是偶像，偶像往往虚无，尽管他的身上金碧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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