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妈妈又在熬这种苦药了,她神情忧郁暗淡,好像有什么灾祸从天而降。她哼着歌,歌是悲腔,歌词是她自己编的,大意是她为什么命运这么苦?是不是哪辈子没干好事?她上辈子讨饭路过别人家门口,人家给了她一碗米汤喝,这辈子她变成女人来偿还……唱着唱着,那声音就颤动起来,好像有呜咽掺杂进去,形成不妙的和声。逢到这时,我就会凑到妈妈跟前,偷偷观察她的表情,如果我发现她在流泪,我便悄悄躲开,然后知趣地帮妈妈做一些事情,比如她要勺子的时候我恰好递了一把给她。
我父亲黄启蒙身体有病了,他生病这年我妈妈杜小兰刚好三十七岁,正是女人有闲心的时候。可他却成了家里的药罐子,我妈妈的精力除了工作和家务外,只想他的病。一切行动表明,杜小兰在为丈夫的病着急,一切行动又表明,杜小兰在着急的过程中始终缺乏耐性。比如,她在把熬好的药端给黄启蒙的时候,会没好气地提醒:“你赶快趁热喝,一会儿就凉了。”要是黄启蒙发现了杜小兰的不耐烦,并做出相应的反应时,杜小兰就会一跳老高地骂道:“我哪辈子喝猪油荤呛心了,到你们家造孽来了。”
黄启蒙就叹着气把药喝下去,再也不看杜小兰了。
我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总是同情父亲,我觉得父亲黄启蒙是有苦说不出的男人,积怨深埋心中,就酿成了病。有一本中医书《医学传心录》,我曾经翻看过,开头就说:“百病皆由气生。”
我父亲黄启蒙和母亲杜小兰呕了一辈子的气,能不生病?
我异常同情父亲,每天观察他的脸。人说气色是人身体健康的标志。可我父亲黄启蒙的脸每天都是一个颜色,不红不白不黄,他的气色显然没有什么变化,从他脸上的确看不出什么病症。只是他的话少了,有时一天也听不见他讲半句话,跟我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更沉默是金。
我妈妈杜小兰这期间跟我们县的“第一夫人”好起来了。“第一夫人”是武装部长的老婆,那时候武装部是县里至高无上的单位,也属于移民,他们大都来自外地,家属都是随军跟来的,档次水平也不一样,有的是农村妇女,有的是学校老师,还有的是行政干部。“第一夫人”就是一位行政干部,她在医院化验的时候认识了我妈妈杜小兰,两人一来二去就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我妈妈晚饭后喜欢去串门,她串门的对象不固定,一段时间换一个。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妈妈晚上给我爸爸煎好草药,就到“第一夫人”家去。我妈妈去的时候经常带上我,这使我大大地开了一番眼界。
“第一夫人”家有电视,黑白的,这在我们那座县城空前绝后。我除了喜欢她家的电视,还喜欢她家墙壁上悬挂的照片,照片是穿着军装的青年男女,“第一夫人”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位军人,她丈夫个子瘦高,鼻梁高高悬垂,体型就像一只螳螂。而“第一夫人”年轻时眉清目秀,梳两条长辫子,戴无沿儿军帽。有一张照片上出现了她的三个头像,三个头像是不同的表情和衣着,我羡慕地看了半天,不知这照片是怎么照出来的。就在我聚精会神看照片的时候,部长走了进来,他用山西腔跟我妈妈打招呼,我妈妈连忙示意我喊伯伯,我机械地喊了一声,仍是看照片。
部长伯伯就坐在我身边的躺椅上,这时我妈妈的话明显少了起来。偶尔说一句,都是恭维之言,让我感觉妈妈在刻意巴结人家,心里很是不舒服。于是气氛明显冷落紧张了,“第一夫人”好像也语迟起来,她的微妙的变化让我感觉她怕部长。就在我和妈妈都无所适从的时候,坐在藤椅上的部长忽然放了一个响屁,屁声很大,超过了电视的音量,我忍不住笑了,妈妈使劲搡我一把。只听“第一夫人”说:“我们家这位大部长就是爱放屁,不管有人没人,有屁就放,从不憋着。”
部长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屁是一杆秤,不放往外挣,管天管地,管不了屙屎放屁。”
我妈妈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笑过之后,我妈妈讨好说医院有个大夫也爱放屁,但放屁从不出声,每逢大伙儿开会的时候,他就一股一股放毒气,熏得大伙直捏鼻子。他自己也被熏得坐不住了,就站起来喊:“这是谁放屁了,真臭!”大伙儿都知道是他,谁也不吭声,等他走出去了,屁味也就没了。部长听罢呵呵一笑说:“臭屁不响,响屁不臭。”
“第一夫人”和我妈妈也笑起来,陌生的气氛缓解了。
这时电视正播放香港影片《怪客》,是高虹主演的,情节异常曲折惊险。我们的注意力都转到屏幕上,部长放什么屁,也都不以为然。电影放完,已是深夜,我和妈妈走在静寂的街上,脚步发出空空的响声。紧张的电影令我害怕,部长的屁声又令我发笑,我忽然感到自己和妈妈经历着同样的事情,只不过妈妈是大人,我是孩子。
因为“屁”打开了僵局和陌生,我妈妈杜小兰与“第一夫人”的交往更加密切。有空闲就往“第一夫人”的家里跑,偶尔“第一夫人”也来我们家吃饭,她说我妈妈做的菜比饭馆的还有滋味。但“第一夫人”不喜欢凑热闹,我妈妈就邀请她一个人,经常是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两个女人喝着果酒,吃着喷香的炒菜。要是我和松儿睡着了,她们谈的话题就深了,有天晚上我听见妈妈直叹气,月光透过窗子泻在桌子上,我妈妈说:“我就像那月里的嫦娥,心里冷清得很呢。”
“第一夫人”也叹气说:“真是的,得什么病不好,偏得这种病。正是有闲心的时候,他这个样子,你就要苦熬了。”
我妈妈说:“人也真怪,他没病的时候,我一点不想这事。一有了病,我反倒惦记上了,有时心里火烧火燎的,整夜睡不着觉。你说,我这不是守活寡吗?”
“第一夫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别急,弄些药吃,总会好的。”
……
后来,我就真正睡着了,本来还想听些什么,两只眼皮不停地打架。
过了几天,我在街上碰见了“第一夫人”,她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蓉儿,你千万不要气你妈妈呀,她好可怜。”我直点头,并感激地说:“谢谢阿姨。”
我的妈妈杜小兰让别人来关心,这本身就证明她好可怜。我爸爸黄启蒙不能关心她吗?我和松儿不能关心她吗?看起来,妈妈的痛苦是我们无法帮助解脱的。我预感到爸爸的病不轻,于是不安地回到家中,趁家里没人,我把爸爸的药全拿了出来,草药我无法辨识,中成药丸我能识别,几个盒子上都写着六味地黄丸,我看看说明,知道爸爸的肾出了毛病。爸爸会不会死?一个可怕的疑问阴影似的笼罩着我。从此,草药的苦涩就像一股烟尘在我们家缭绕,风吹不去,雨打不去。我再也不敢厌恶这股苦味,它是治愈我爸爸病症的唯一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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