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怕朱家大院的人知道我们家里的事情,每天悄悄从大院经过,又悄悄走出大院。我低着头,怕迎面的一张张面孔。尤其怕见到朱娘,怕她的询问。庆幸的是朱娘已经老了,她佝偻着腰在大院里走来走去,常常是人都走到跟前了,她还未认出是谁。我经常趁她未认出我的时候溜进屋里,如果她在屋外喊我的名字,我就装作没听见。阴暗的房间使我慌乱的心得以片刻的安宁,我在安宁中体味着妈妈的甘苦。我父亲因为生理的萎缩而精神日见消沉。我妈妈每天在外奔波,她跟我说:“要想方设法治好你爸爸的病。”于是,中草药的味道在我们家里越来越浓了。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变成了现在的怪样子,他本是个有着浓厚的生活情趣的人,擅养花草和金鱼,我们家门前,有一排青砖砌筑的矮墙,我爸爸称它为花墙,上面摆满了一盆又一盆的鲜花,鲜花有数十种,有许多花我不知道它的称谓,只记住了普通的几种,诸如夹竹桃、万年青、凤尾莲、美人蕉等。凤尾莲的叶子尖削带刺,很像一柄绿剑,挺拔地伸向天空。但那时我们不知道它叫凤尾莲,都把它当成铁树,铁树六十年开一次花,显然是个稀奇的木本植物。有一年的春天,凤尾莲的中间真蹿出了一枝茎秆,上面长满了花骨朵儿,没几天花就全开了,白色,如一只只倒挂的小白钟,香味四处漫溢,直扑鼻子。县城的人闻香而动,从未见过铁树开花的男女老少纷纷跑到朱家大院争睹铁树开花,一时间,我们家门庭若市。凤尾莲花开了半个月,我们家门前也就热闹了半个月。第二年,凤尾莲又开花了,县城的人这才知道它不是铁树。
我爸爸养的金鱼就像悠闲的客人,在鱼缸里往来游动。我们家的养鱼缸有十几种,各种形状和质地,鱼大多从外地购来,鱼食由我爸爸专门去池塘捞,他自制了一个小网子,捞鱼虫喂金鱼,鱼虫是红色的小生物,放在盆里,活跃地跳动,又称鱼虱子。
我们家的鱼和花是朱家大院的一道风景,也是单调呆板生活的一种调剂,我从心里感激父亲给家庭带来的生活情趣。然而这些情趣竟被生活的现实淡化了。
我的思维在一片空白的地方定格了,我想把这片空白猜想出内容,可我的大脑乱糟糟的,什么也猜想不出。
晚上,妈妈经常躺在我身边,她夜里睡不着觉,便没完没了地跟我说话,有时说外婆,有时说爸爸,但更多的时候是说爸爸的病。我不吭声,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妈妈,于是就看着窗前的月光发呆。
忽然,我妈妈掀翻被子坐了起来,月光中她的坐姿很美,就像观音菩萨坐在莲花台上。我妈妈看着窗外,脸上是莫名其妙的表情,她的无助无奈令人哀伤和牵挂。这时我妈妈转过脸看我,她的表情告诉我她要说话。我立刻坐了起来,正好面对妈妈。我听见妈妈喊了一声:“蓉儿——”,随即就撩开了身上的汗衫,露出两团光洁雪白绵软的乳。一霎间,整个屋里闪烁起耀眼的光芒,我被这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睛。
我闭上眼睛,不敢看妈妈。妈妈在这个时候袒胸露乳实在让我羞涩不已,我早已不是贪恋妈妈乳房的年龄了,尽管这两团光芒万丈的乳抚育了我的生命,当生命茁壮到自己能够拔节的时候,一切依着物都变得不可亲近。
妈妈又喊:“蓉儿,你看你看,妈妈的乳多有弹性!”
我不情愿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幅画面:我妈妈杜小兰用手指轻轻敲着胸前的乳房,那两团光洁雪白绵软的乳在月光的清辉里颤动。我妈妈一边用手敲着乳一边说:“蓉儿,你看,妈妈一点也不老,一点也不老啊!”
我的眼泪刷一下就流了出来,曾经拥有的那点羞涩感倏地不见了,我的眼泪是对妈妈苦难的无奈唱和,它丝毫起不了消解她痛苦的作用,但对妈妈的心灵毕竟是一种安慰。我望着妈妈的乳,那曾经给予了爸爸欢乐又给予了我生命的乳,如今就像两座清冷的孤坟,再也没人肯除草和植树了。记得妈妈曾经讲过,在她哺乳我期间,我是那么淘气,一边吮她的乳头,一边用尖尖的指甲掐她的乳房。那时候我的生命只有几个月大,老人说:“几个月大的孩子不能剪秃指甲,剪秃指甲会影响说话的能力。”于是我的指甲无节制地疯长,就像鸟爪一样尖利,我妈妈的乳房不断出现一片一片的抓痕,这边刚刚愈合了,那边又蓬勃兴起,如同一年一度的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现在,我的生命再也不用妈妈的乳汁滋润了,但我生命之根仍牢牢系在妈妈的乳上,风吹不断,刀砍不断,水冲不断。因了这乳,妈妈享受了一生的痛苦;也因了这乳,妈妈造就了一个我;又因了这乳,妈妈在人到中年的时候于月光的清辉中发出哀伤的感叹——这感叹是女人伟大与渺小的矛盾统一,是心胸宽广与气量狭小的契合分裂,是纯洁无瑕与污浊混沌的弥合冲突……我再也按捺不住内心潜藏的情感了,我张开嘴,呜咽着说:“妈妈,等我长大了,我会报答您的养育之恩。”
我看见妈妈周身颤动了一下,眼泪像冲破闸门的水一样奔流而下。她颤着声音说:“我谁也不用谁报答,我就像你外婆说的那样,道死道埋,路死路埋,不给任何人增加麻烦。”
我的心突然一紧,月亮的清辉灌满了我的前胸。
我的泪水也在脸上纵横起来,这是内心颤抖的连锁反应。我躲在角落里,窥视着妈妈,我的妈妈就像一只弯弓在缕缕的烟雾中摇摆。这是痛苦至极的表现,我妈妈杜小兰在我的记忆里总是与痛苦难分难舍,我好像从没看见她发自内心地哭过,偶尔的哭声除了为别人还是为别人,真正属于自己的哭几乎是没有的。
我的妈妈为什么是这样的命运?难道她命里的定数就是如此吗?
这天,我的脑海里反复叠映着妈妈痛苦的身影,我想用泪水把这身影冲刷掉,可我无论如何不能,我的泪水是那么浅,就像一条小溪,而妈妈的身影是海,大海永远容纳小溪。
我极力寻找办法体贴妈妈,分散妈妈的注意力。晚上,我跑到礼堂买了两张电影票,电影是彩色故事片《秋瑾》,一个女革命党人的传奇故事。秋瑾由电影明星李秀明扮演。我很欣赏李秀明的演技,她主演的《春苗》我看了许多遍。但她的鼻子我不欣赏,鼻头没尖,这使她那张漂亮的面孔一下子就能让人抓住缺点。这部电影尽管节奏缓慢,我还是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是秋瑾在月光下舞剑的阳刚之美,令我扼腕惊赞。就在我要跟妈妈对电影评头品足的时候,我发现妈妈发出了鼾声,她在电影院里困倦地打盹,证明她身心的极度疲惫。本来我是想让妈妈看看秋瑾,学学她的豪侠之气,但我妈妈的心灵已不接受任何信号了。她钻进一个生活的死角,在那里挣扎、伏腾,不肯回头。我轻轻唤醒妈妈,妈妈难为情地嘀咕说:“电影不好看。”
我随即起身说:“那咱们走吧。”
我的心灵此刻就像一片杂乱的沼泽,我无法清除那些潜藏很深的淤泥。
妈妈自编自唱的小调不断地在我的耳畔鸣响,那是痛苦流过心灵的自我排遣,是无奈的控诉,是自己欺骗自己的安慰。……儿时的记忆如电视画面一幅紧跟着一幅在眼前映现,妈妈带着我和松儿去田野小憩的那间窝棚,风中的妈妈脸上悬挂着令人心碎的清泪;妈妈那补了八块补丁的裤头;妈妈推着一车又一车稀糟路经大洋桥的身影;妈妈吃了一斤米饭、一碗红烧肉的传奇故事;妈妈在黄昏的暗影里给爸爸煎药的情景……妈妈,妈妈,一生都说不完写不尽的妈妈,竟是这样一个精心地侍候生活却被生活无尽无休耍弄的女人!
这晚开始,我对县城的热爱丝毫都没有了,我的心灵变得简洁,不储存这里的任何信号。我必须把所有的储存全部忘却,否则我就无法舍弃爸爸妈妈而逃离家园。我心里孕育着一个阴谋,这阴谋足以使县城的人吃惊。
我在一个天不亮的早晨悄悄走出家门,踏上南行的列车,开始了五湖四海的周游。
我难以预料的人生就这样开始了。
(完)
作者简介:雪静,本名高晶,满族,女,六十年代初生于北方,现居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四届全国少数民族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已出版和再版《梦屋》《旗袍》《夫人们》等长篇小说十部,小说集两部,有短篇小说曾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国内权威杂志转载,并获中国第二届女性文学奖入围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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