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记忆是泛黄的老书,即便不再翻阅,也能诵读出其中的字句。有些时候,真正失去了,才愈加明白,所谓的忘记,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根本不曾分离,又何谈忘记?在脑海里,在梦里,在笔端,在云里,一刻没有停止过的思念,都在提醒自己:当爱已成往事,还有记忆折磨着你。
忘不掉,忘不掉,那些曾经的回忆,一一浮现在眼前,那些短暂的别离,比起这永远的天人永隔,又算得了什么伤痛?彼时以为已经忘记的,在如今的痛苦中,愈加提醒自己,根本无法忘记,只会愈加清晰。
这大概是林徽因一生的伤痛,由自己施加给徐志摩的痛苦,现在因为他的去世,加倍地奉还给了自己。在纷纷乱乱的回忆中,如何能静下心来,再去理会纷扰的琐事?在这份不宁静中,她打算整理徐志摩的书稿,出一本徐志摩的文集。
和她同步的,还有徐志摩的好友,那些忘不掉徐志摩的人,自发地凑在一起,收集、整理徐志摩的书信、诗文、手稿。他们都把自己手头所有的志摩的遗稿送到了胡适那里,由胡适安排人统一整理。
对徐志摩的朋友而言,收集、出版徐志摩的文集,是一种追悼,是一种纪念。而对于林徽因,却是在一点点地搜集过去一点一滴的回忆,慢慢地沉陷进去。时光又似乎回到了伦敦,徐志摩似乎还在对自己笑,他似乎还是那么的风流倜傥……追悼,对有些人来说,是为了永远忘记,而对于林徽因,却是为了想起。
在搜索关于徐志摩诗文的过程里,林徽因和胡适多有交流。徐志摩曾有一个装有早年日记和零碎物品的小箱子,寄放在凌叔华那里,后被胡适要过来,交给林徽因保管。林徽因万分激动,因为她记得,徐志摩曾告诉过自己,早年在英国留学的“康桥日记”,他都有完整地保存着。
然而,林徽因翻遍整个小箱子,除了不包括徐志摩和自己相识相知的那些回忆,其余的日记都在,甚至还有陆小曼一大一小两本日记,林徽因失望了。在梁家举办的文学沙龙上,有人告诉林徽因,曾在凌叔华那里见到过徐志摩的“康桥日记”。
凌叔华是徐志摩生前的好友,是北大外文教授陈西滢的夫人。1925年春,徐志摩因与陆小曼的恋情闹得满城风雨之时,决议去欧洲旅行散心,他的日记以及书信手稿由于不便携带,加之里面涉及他和林徽因过去的一段情缘,便托付给凌叔华保管。
徐志摩自欧洲回来后,因为日记中的内容有不能为陆小曼所见者,所以迟迟没有取回。在徐志摩去世后,根据凌叔华的意见,想要把日记交还给陆小曼,没想到却流落到林徽因的手里。而林徽因也因手里没有徐志摩的“康桥日记”,暗暗埋怨凌叔华的小气。
林徽因将陆小曼的两本日记交还给凌叔华,并要求凌叔华交还自己徐志摩的“康桥日记”,凌叔华勉强同意,两人定于12月9日去凌叔华家中去取。没想到凌叔华并不在家,还留言说因到处搬家,日记不好找出,等有时间再翻找一番。
高傲如林徽因,在有关徐志摩的事情上,却甘愿忍下气来,一再坚持。若不是徐志摩,按她平常的脾气,定是“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愿说”,又岂会再三跟进?在写给胡适的信中,林徽因自己说:“我只是要读读那日记,给我是种满足,好奇心满足,回味这古怪的世事,纪念老朋友而已。”
在凌叔华看来,林徽因却是因为想要销毁证据,埋藏自己和徐志摩那段“不光彩”的过去,以保全自己在这世间的形象。其实,经过多少年的洗礼,关于争夺“康桥日记”的初衷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林徽因愿意为了她和徐志摩的回忆,费尽周章,去央求、去索取。
12月14日,凌叔华来到林徽因的住处,因林徽因和梁思成不在,遂留下一个日记本和一张便条。林徽因读完那本日记,却发现并不完整,日记恰好中断在徐志摩第一次见到林徽因的前一两天。
至此,林徽因彻底一反她历来表现的清高性子,一连给胡适去了两封信,细致讲述了她和凌叔华之间的来往、纠葛,冗长而唠叨的内容,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气愤。12月18日,胡适写信给凌叔华:“昨始知你送在徽因的志摩日记只有半册,我想你一定把那一册半留下做传记或小说材料用了。但我细想,这个办法不很好……”
凌叔华到底还是比较尊重胡适的,尽管她不愿意,但还是托人给胡适送去了日记,并附有一封信:“……算了,只当我今年流年不利罢了。我永远未想到北京的风是这样刺脸,土是这样眯眼,你不留神,就许害一场病。”
据胡适1932年1月22日的日记记载:“为了志摩的半册日记,北京闹得满城风雨,闹得我在南方也不能安宁。今天日记到了我的手中,我匆匆读了,才知道此中果有文章。我查此半册的后幅仍有截去的四页。我真有点生气了。勉强忍下去,写信去讨这些脱页,不知有效否。”
关于后来的半册日记,我们不知道里面到底记述了什么,以致胡适也要说“此中果有文章”,我们也不知道,被凌叔华裁去的那四页中,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如今,“康桥日记”已经淹没在时间的洪流里,一如他和林徽因当年的康桥之恋。
有人的地方,自然断不了流言。关于林徽因苦苦追寻“康桥日记”的事件,每个人保留着不同的意见,有说她是“好奇”,有说她是“纪念老朋友”,也有人说她是为了“销毁罪证”。
如今,回头品读林徽因的一生,能如此急促而不顾形象的,也大概只这一次。不论是当初她在康桥的悠然转身,或者和金岳霖的君子之交,她都一直用理性支配着情感,用现实打量着生活。而在徐志摩死后的年月,因为一本日记,林徽因却无端失去了她原有的优雅,才成了她生命里引人注目的一笔。
关于往事,世人自有论断。但在我,仍相信林徽因是出于对徐志摩的“爱”,且不论这是男女之间的爱,还是纯友谊的爱。在徐志摩逝世四周年的日子里,林徽因写了《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字句间的拳拳深情,不加斧凿,是完全纯自然地流露:
“今天是你走脱这世界的四周年!朋友,我们这次拿什么来纪念你?前两次的用香花感伤地围上你的照片,抑住嗓子底下叹息和悲哽……”
漫看人间,已经逝去的,不论是人还是回忆,都会将最好的留在心底。因为在意,一起经历的,未曾知道的,才都格外珍惜。逝者已矣,却越发想要收集过去的点点滴滴,就算有一天,自己也要跟随着时间,成为天地间的过客之一。
寻觅·构筑梦想
明朝张岱曾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这句话我喜欢了很多年。或长或短的几十年时光里,平淡占据了大多数人的生命,如若连深爱的人或事都没有,不可说不是一种遗憾。
人之所以和动物区分开来,在于人类有属于自己的思想,构筑起了独有的文化。在几千年的文明史中,音乐、舞蹈、文学、绘画……每一种文化,都有它独特的特点和重要的作用。而在这之外,建筑——一门凝固的艺术,无比实际地发挥着它重要的作用,在古往今来的岁月里,逐渐成了一道道亮丽的风景线。
醉心于一门艺术,是对情操的陶冶,是对生活的充实,更是情感的一种寄托。而对于林徽因和梁思成,建筑更是一种美好感情的维系,能一同讨论、一起画图纸、一起欣赏优美的建筑,似乎生活也更加充盈,婚姻也愈加美满。
在梁思成加入中国营造学社后,尽管朱启钤不认为有必要去北京以外的地方开展田野调查,但梁思成出国留学接受了西方科学思想,并且他是讲求实事求是的人。于是,1932年的夏天,梁思成和营造社的学员一起考察了平郊的古建筑,并随后考察了宝坻的广济寺。
与此同时,有孕在身的林徽因只能守在家中,企盼着梁思成有所收获、平安归来。尽管大腹便便的她不能一同前往考察古建筑,但林徽因却仍然心系着她和思成共同的事业。于是,她想尽办法参与到梁思成的工作中来,夫妻二人于1932年共同撰写了《平郊建筑杂录》。
每每这个时候,脑海中就会浮现夫妇二人琴瑟共鸣的美好画面。为了共同的事业,为了美好的生活,为了肚中的孩子,两个人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
许多人说,林徽因宛如高高在上的女神。这源于她对完美的追求。在后人的评论中,多是对林徽因的崇敬仰慕者,却也不乏负面的议论。有人说,林徽因凡事追求完美,过于虚伪;也有人说,林徽因的一生扭捏作态,活得太累。
然而流水落花,一切都已过去,林徽因在建筑上、文学上的成就依然散发着灼灼的光芒。这些光环并非强求,站在后人的角度,功过是非自有定论。林徽因关乎文学、关乎建筑的成就,离不开她的才情,也离不开她的坚持。
谈到林徽因文学上的成就,总会不自然地联系到徐志摩。在林徽因的青春岁月,是徐志摩牵引她,一步步在文学的道路上由青涩走向成熟。虽然徐志摩去世了,但林徽因却并没有搁置起她写作的笔。在这段时间,林徽因写下了《莲灯》、《别丢掉》、《雨后天》等优美的诗篇,还有那首《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
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
星子在无意中闪,
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
鲜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
你是天真,庄严,
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
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
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中期待的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是燕在梁间呢喃,
——你是爱,是暖,是希望,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尽管有很多人认为,这首《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是首情诗,但经过反复推敲后,这首诗应该是林徽因写给腹中的孩子的。诗句间的温馨、淡雅,一如林徽因本人,清新脱俗,令人难忘。这首诗,也是林徽因的代表诗作。
8月,儿子出世,夫妇二人为了纪念宋代建筑学家李诫,为儿子取名为梁从诫。不过后来梁从诫考取清华大学建筑系时,差两分没有考上(当时梁思成是建筑系主任),遂改学历史,这是后话。
在平淡却幸福的日子里,时间一点点溜走。有时候,看儿女围绕身边,林徽因也认为岁月安好,自己只是寻常妇人。然而心中却有一股力量,在推着她前行,行走在事业的道路上。
1933年秋,林徽因终于放下手头永远也忙不完的事情,和梁思成以及营造社的其余几人,一起踏上了去往大同的旅程,前去考察云冈石窟。习惯了相夫教子生活的林徽因,感动于满眼的新鲜和美好,她曾对沿途风景有过这样的描述:“天是透明的蓝,白云更流动得使人可以忘记很多的事,更不用说到那山山水水、小堡垒、村落,反映着夕阳的一角庙,一座塔!景物是美得使人心慌、心痛。”
事物不会停留在最初的美好,接触之后,才会更深刻了解到美的真谛。林徽因万万没想到,大同曾经是辽金时代的陪都,而今却如此的落后贫穷,不由又兴起“物换星移几度秋”的感慨。
在这样的地方,衣食住行都成了问题。环境越是艰苦,林徽因反而愈加乐观。或许在往后的生命里,她的坚强和乐观确实成了支撑生活的动力,也让后人更全面地了解了林徽因。在大同,交通工具主要是毛驴;在大同,一日三餐主要是面条;在大同,他们住在四壁透风的农舍里……
只因心中有梦,一切都变得无比美丽。恶劣的环境反而催生了林徽因高昂的斗志,她跟随梁思成一起爬上爬下,拉着皮尺测量平面,考证洞窟石刻的手法……这些古建筑,一度被遗忘在岁月的角落里,历经风吹雨打,此刻它们被林徽因爱抚着,似乎所有悲戚的过往也变得无比值得。
在那个经费、交通都受限制的年代,想要更多地考察古建筑,却又不知从何处入手。中国的地大物博反而成了阻碍他们考察古建筑的一个重要因素,很多古建筑,在经过成百上千年的岁月洗礼之后,是否还存在?是否还保存健全?这些都是他们决定前去当地考察之前需要认真考证的先决条件。
有时候,困难在有心人面前是那么不堪一击。在无法预知一个地方的古建筑是否还有考察价值的问题上,林徽因和梁思成想出了一个独特的办法:他们给很多地方的照相馆寄去一封信,信中请求照相馆帮忙拍摄当地知名的古建筑,并把照片按原地址给他们寄回来。大多时候,梁思成夫妇也会在信中附上一点儿酬劳。
在如今信任危机的年代,过去的淳朴和善良已经变得如此遥远。当时,大多数地方在接到这样的请求信之后,都会给他们寄来相应的照片。还有一些照相馆,他们扛着相机,翻山越岭,给他们拍好照片寄回来,却不收任何酬金。
回过头,这段时光尽管不是林徽因生命中最灿烂的年华,却是她生命最充实的阶段。这时的林徽因,不仅儿女成双,事业日上,还可以和心爱的人一起携手,踏遍青山,寻访斜阳,在鸟语花香的荒野一起漫步,完成他们年轻时的梦想,考察一个个凝固的艺术。
有时候,我们总羡慕别人的青春不老,却遗落了自己最初的梦想。背起行囊就能远游,放下行囊就是故乡。在日渐富足的生活中,人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工作,苍老的不是青春,而是被遗落的一颗心。
安好·岁月静美
相对的时光,有苦才有甜,有动才有静。如若不曾失去过,何来高于一切的珍惜?月上柳梢头,我们向往蓬勃的朝阳;青春不再,我们追忆曾经的葱茏岁月;战火纷飞,我们怀念最初的和平年代……
1937年前的这段时光,是林徽因动荡生活之前的最后平静。在即将到来的战火面前,每个人都无比渺小,如果只能在动荡的年月里随波逐流,又何谈梦想?可惜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如果看得到以后,在安好的岁月里,恬淡自如的林徽因怕也要珍惜每一秒的光阴,哪怕只是多收获一点,多前进一步。
在这个白雪纷飞的冬夜,捧着林徽因的诗,心头有说不出的暖。愈加相信,她是一个怀着对生命无尽热爱的女子,她流露在笔端的,对自然、对时间的敏感,那么细腻,那么柔软。我同样感叹于岁月的无情,本该如流水般温和的时光,偏偏这么刺骨,在不经意间让人换了容颜,变了心境。
在战争以后的时光,林徽因的诗褪去了以往的柔和、烂漫,甚至在往后的日子里,她很少再写诗。于我,便愈加珍惜她平和人生中的点点滴滴。一次次抚摸过她的诗集,里面的每一首诗、每一篇文章,都是林徽因五十多年人生中的零碎记忆。如果可能,是否能用这些散乱的回忆,拼凑出一代才女的完整一生?
细细想来,真正参与进林徽因生活的人,应当有着更弥足珍贵的回忆。自1932年在一次聚会上相识之后,费正清、费慰梅夫妇正式走入了林徽因的生命。有人说,围绕在林徽因身边的,没有女性朋友,但费慰梅当是其中之一。
林徽因从小在东西方两种文化的教育下成长,对她来说,四书五经和拜伦、雪莱一样,都是奔腾在她生命里的血液。同样的,在这样的环境下,讲究仁义礼智信的传统文化和崇尚自由、个性的西方文化,在林徽因的身上不可思议地完美融合在一起。中西方的两种文化,对于林徽因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生命需求。
于是,费慰梅的到来,恰好填补了林徽因日常生活中缺失的那部分西方文化形态,这大概也是她们成为至交好友的原因之一。费慰梅原名威尔玛·坎农·费尔班克,是研究中国艺术和建筑的美国学者。1932年,她独自一人来到北京,和费正清结婚,夫妇二人的中文名字是由梁思成所取的。
在费慰梅来访的时候,她和林徽因之间的话题总是源源不断。而且,她们的交流完全用英语,即便后来费慰梅的汉语已经比较熟练,她们仍然坚持用英语交谈。那种完全没有文化层面、语言层面交流障碍的沟通体验,常常给人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多年以后,费慰梅曾对梁从诫说过,林徽因的英语,常常使他们这些以英语为母语的人都感到羡慕。
1934年的夏天,梁思成和林徽因同费正清夫妇一起,前往山西消夏,为此,梁思成和林徽因取消了一家人去北戴河避暑的计划,在他们心里,暗暗期盼着,能在山西取得一些意外的收获。
早些时候,山西赵城的广胜寺由于发现了宋版藏经,故而轰动了整个学术界,因此,梁思成和林徽因推断,广胜寺的历史可能要早于宋代。对于费正清夫妇而言,度假就是放松身心,而对于林徽因两人,度假和实地考察密不可分,却也是一大乐事。
在峪道河,费正清夫妇打算在这里驻足,安静地度过一个暑假。然而林徽因和梁思成却闲不住,他们计划从这里出发,考察一下附近几个县的庙宇建筑。这样的计划吸引了对中国文化十分感兴趣的费正清夫妇,决议一同参加他们的古建筑考察。
微风拂面,鸟语花香,得两三好友一道同行,不可不说是人生的一大快事。于林徽因,她的灵动活跃总能轻易地感染到身边的人。我们不难想象,炎热的夏季,一行人说着英语,讨论着或关于文学,或关于建筑的话题,似乎让盛夏的暑气也消退了些许。
一行人走过了文水、汾阳、孝义、介休、灵石、霍县等各处地方,考察古建筑不下三四十处,随地可见元明时期的遗物,收获巨大。在一丝不苟考察古建筑的同时,林徽因还不忘用她诗意的笔,记下沿途美好的风景和内心真实的感受:
“此时远山晚晴,天空如宇,两址反不殿而殿,严肃都丽,不借梁栋丹青,朝拜者亦更沉默虔敬,不由自主了……”
整个山西之行中,他们重点要考察的,仍是赵城县的广胜寺。庄严肃穆的寺院映衬着远方层峦叠嶂的山峰,气象万千。入夜,梁思成和林徽因在寺院随便选了个地方搭起了睡床,而费正清夫妇则睡在钟楼一侧的露天平台之上,大有“以天为盖地为庐”的心怀。
一个多月以来的朝夕相处,让费正清夫妇真正地摸清了林徽因的脾气。开心时,林徽因会滔滔不绝地表达自己内心的喜悦,也会感染身边的人。而她不如意时,则恨不能将满腔的情绪都发泄出来,没完没了地诅咒和嘲笑。每当这个时候,梁思成则用他的豁达和幽默安抚林徽因的不安,用不了多久,一切又会风平浪静。
生动地活着,是对于生命最真实的热爱。细雨无声,投入大地的怀抱;舟行万里,回归温暖的港湾。曾有好事者,认为林徽因更应该和徐志摩结合,而梁思成的呆板只会煞了林徽因的一身灵气。实则,恰恰是梁思成的豁达、包容给了林徽因一片干净、纯粹的蓝天,他们是彼此无可替代的另一半。
有些人见过一面,就两两相忘,也有人却从此结为挚友。许多年后,当费慰梅回到美国,她仍然忘不了林徽因,忘不了中国,也忘不了那些古建筑。在往后的时光里,她陆续出版了《“武梁祠”祭坛》、《梁思成和林徽因——一对探索中国建筑的伴侣》、《图像中国建筑史》,将两个家庭的友谊延续了一生。
惊世·才情灼灼
《红楼梦》里贾宝玉认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沧海桑田,那许多美眸皓齿的佳人已成过往,再回首,能嵌在历史中的,寥寥无几。如若不是将满腔的才情尽情挥洒,又如何被世人铭记于心、再难忘怀?
多少年弹指一挥间,蕙质兰心的女子却始终是世人不变的追逐点。那心间的一抹灵动,明媚了多少痴情男儿的青春,又留给后人多少想象的空间?于林徽因,那些她曾经说过的话,还残存在泛黄的书页之上;唯美的句子,还夹杂在对生活的感悟之中。每一首诗篇,每一篇文字,都是林徽因留给人间的一抹思念。
时隔多年,人们每每提起林徽因,仍然离不开梁思成、徐志摩和金岳霖。不论他们生前和林徽因是夫妻也好,是挚友也罢,却因为对林徽因共同的眷恋,紧紧捆绑在一起,再难分开。而吸引他们的,是林徽因的才情。
有人说,林徽因是柔弱淡然的小女子,也有人说,她是勇于挑战风浪的强者。每个人心中有着不一样的林徽因,恰如蝴蝶迷失在绚丽的花海。但是读着她写的文字,总会让人莫名的宁静,莫名的心安。
摩挲着手中的诗集,翻到林徽因的《笑》,目光便再难离开。行云流水的文字,美好的意象,这些都不是引我入胜的关键。一边读着,脑海里便浮现出爱笑的林徽因,瞬间就失了神。有时候,在阴雨连绵中,在混沌不清里,一个笑容的绽放,足以扫清心头所有的阴霾。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旋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忪的鬈发,
散乱的挨着她的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
痒痒的甜蜜
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除了写诗,林徽因还写过小说,虽然数目上远少于诗歌,却也一样表现出不俗的才情。她于1934年发表的小说《九十九度中》是她重要的一篇小说,全文用大约一万五千字的篇幅,以现代派手法,描写了北京夏季炎热的一天,展示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都市生活的样态。
近代著名作家、戏剧家李健吾这样评论林徽因和这篇小说:“在我们好些男子不能控制自己热情奔放的时代,却有这样一位女作家,用最快利的明净的镜头,摄来人生的一个断片,而且缩在这样短小的纸张上。”并指出:“在我们过去短篇小说的制作中,尽有气质更伟大的,材料更事实的,然而却只有这样一篇,最富有现代性。”
只有心思细腻的人,才能捕捉到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也只有心系民生的人,才会留意各个阶层的生活状态。除了《九十九度中》,林徽因还写了《模影零篇》短篇系列,其中包括《钟绿》、《吉公》、《文珍》、《绣绣》四篇小说。
像一朵出离尘世的花,在平凡的岁月里绽放出惊世的才情,林徽因在她三十岁左右的时光里,连续发表了包括诗歌、散文、话剧在内的大量作品。其中像散文《窗子以外》、诗歌《深笑》、话剧《梅真同他们》等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林徽因的散文《窗子以外》后来入选西南联大的国文课本,在某种程度上,这篇散文真切地表达了林徽因的生活状态和内心情感:
你诅咒着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检点行装说,走了,走了,这沉闷没有生气的生活,实在受不了,我要换个样子过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刹的名胜,又可以知道点内地纯朴的人情风俗,走了,走了,天气还不算太坏,就是走他一个月六礼拜也是值得的。
没想到不管你走到那里,你永远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内的。不错,许多时髦的学者常常骄傲地带上“考察”的神气,架上科学的眼镜偶然走到那里一个陌生的地方了望,但那无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不信,你检查他们的行李,有谁不带着罐头食品,帆布床,以及别的证明你还在你窗子以内的种种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们的皮包,那里短不了有些钞票;一到一个地方,你有的是一个提梁的小小世界。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里望,所看到的多半则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层玻璃,或是铁纱!隐隐约约你看到一些颜色,听到一些声音,如果你私下满足了,那也没有什么,只是千万别高兴起说什么接触了,认识了若干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过!洋鬼子们的一些浅薄,千万学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内的,不是火车的窗子,汽车的窗子,就是客栈逆旅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无形中习惯的窗子,把你搁在里面。接触和认识实在谈不到,得天独厚的闲暇生活先不容你。一样是旅行,如果你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机而是一点做买卖的小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的精神来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计算一路上每吃一次烧饼和几颗莎果的钱;遇着同行的战战兢兢的打招呼,互相捧出诚意,遇着困难时好互相关照帮忙,到了一个地方你是真带着整个血肉的身体到处碰运气,紧张的境遇不容你不奋斗,不与其他奋斗的血和肉的接触,直到经验使得你认识。
自1937年5月起,林徽因创作的话剧《梅真同他们》,被连续刊登在《文学杂志》上,但随着7月“卢沟桥事变”的发生,杂志停刊,林徽因的生活也陷入动荡不安中,没有写完的那部分也再没有写出来。
时间的长河,经久奔腾,不曾驻足,历史中那些重要的瞬间,连同平淡的时光,一起被河水吞噬,化身一颗颗沙砾。它们经过岁月的打磨,变得平滑,变得圆润,终成了世人可以把玩、评论的对象。
关于林徽因的成就,世人评论不一,这颗被打磨光滑的沙砾,被拿来一遍遍观赏,一遍遍鉴定,得出褒贬不一的评断。有人说,林徽因涉猎广泛,却不深入,“至性而并不至情”,于文学上、建筑上都不能算作大师。
然而在对逝者的评断上,本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林徽因和梁思成在建筑上的一静一动,为建筑界带来了突出的贡献,甚至梁思成本人也说,自己所取得的成就,很大一部分要感谢林徽因的帮助。而在文学方面,林徽因层出不穷的创意和巨大的想象力,成为她无尽才情的源泉,而她留给后人的作品,便是最好的证明。
转折·山雨欲来
潮起潮落,花落花开,今日悲喜终会化作往事悠悠,再回首,曾经的跌倒早已不再疼痛,一切便也从容。一花一世界,即便再贪恋流水的温柔,也要学着在枝头傲然绽放,迎接风吹雨打的洗礼。若是执着于年迈的安稳,又何来回味一生的资本?
岁月里那许多红颜,看遍了繁华,温柔了岁月,却有不知几多,一旦被风吹落,便深埋进尘埃,不复光鲜。林徽因的一生称不上起起落落,但是距离她最初的家世,30岁之后的光景无异于自天上跌落凡尘的落差。在这之上,却没见她半点的灰心。
随着林长民和梁启超的去世,后面的路,完全只能靠夫妻两人相互扶持。都说文如其人,一览林徽因的诗文,毫无对生活的抱怨,全然是以细腻的视角,欣赏着整个世界,感受着一切的美。
这让我想起陆小曼,因为徐志摩,我们总是不经意把她们联系在一起。相似的身世,相似的境遇,陆小曼却始终离不开富足的生活,离不开歌舞场。即便是拮据,即便催着徐志摩在多地辗转,也依然要满足自己那颗爱攀比、喜热闹的心。
一边是歌舞场,一边是荒野地;一边是醉生梦死,一边是苦苦追寻。我们并非当事人,只是以后来者的眼光审读评判,但考量之后的结果,仍是对林徽因发自心底的赞叹和欣赏。那些骑驴走马过山西的日子,那些以天为盖地为庐的时光,将一代才女的另一面呈献在世人眼前,也让我们对他们毕生坚持的梦想肃然起敬。
1935年,梁思成被任命为北平市文物保护委员会顾问,在这个夏天,林徽因和他一起,走遍了北京的每个角落,勘测了一座座古老的建筑。太庙、社稷坛、故宫……繁重的工作莫名地充实着他们的生活。
在林徽因流传于世的黑边影像中,其中便有一张记录下了当时的一瞬。那是他们在初夏测绘祈年殿的时候,林徽因和梁思成站在一起,刘海散落在额头的一侧,长长的旗袍凸显着她曼妙的身姿。
也许是因为对当下的无比珍惜,也许是因为对未来不可知的准备,林徽因在她三十岁左右的时光,无论是文学还是建筑,都攀上了她人生的高峰。1936年5月,林徽因又同梁思成等人一起,前往河南洛阳,考察龙门石窟。
山间的荆棘扯挂着行人的衣襟,道路的坎坷阻碍着他们的前行,旅店的跳蚤成千上万,炎热的天气让食物变得难以下咽……然而这些艰难,全在他们看到气度恢宏的雕像时,瞬间烟消云散。
双手抚摸过粗糙的岩石,心中赞叹着匠人的技艺,仰望着气魄宏大的一尊尊佛像,他们的耳畔似乎回响起匠人最初雕刻它们时的一声声斧凿,在悠长的岁月间久久回荡。林徽因震慑于这磅礴的气势,不由自主地合起双手,默默祈祷。
我卷起一个包袱走,
过了一个山坡子松,
又走过了一个小庙门
在早晨最早的一阵风中。
我心里没有埋怨,人或是神;
天底下的烦恼,连我的
拢总,
像已交给谁去……
前面天空。
山中水那样清,
山前桥那么白净,——
我不知道造物者认不认得
自己图画;
乡下人的笠帽、草鞋,
乡下人的性情。
这首《旅途中》作于1936年,代表的便是林徽因这一时期奔波在旅途中的心路历程。就像诗中所言的“我心里没有埋怨”,在她眼前,天空的澄明和乡间小路的寂静,已经化为了她心中诗情的来源,以及她将继续走下去的,关乎理想的道路。
1937年6月,林徽因、梁思成连同营造学社的几名成员,一起前往五台山,寻找佛光寺。他们曾不止一次来过山西,这次更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这座建于唐代的寺庙,仍能保存下来当初的原貌。
经过两天的颠簸,他们牵着毛驴来到了豆村,佛光寺就矗立在豆村的一座高坡上。在对佛光寺的实际考察测量中,林徽因爬上爬下,精神抖擞。这座保存尚好的古建筑,给他们每个人都打了一针强心剂,这种如获至宝的喜悦,对于林徽因来说,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但是,在这样的喜悦中,却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们。即便确定了佛光寺系唐代建筑,可是却并不能确定它的具体年代。这样一个棘手的问题,却在偶然中被林徽因意外地解决了。在殿堂内进行测量记录工作时,林徽因发现大殿的一根主梁上题有淡淡的字迹。
这一发现惊动了所有人,大家清扫干净梁上的灰尘,林徽因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迹,最终,他们确定这大殿建于唐宣宗大中十一年,即公元857年,距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成为他们当时发现的古建筑中最古老的一座。
据统计,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直到抗战爆发,林徽因和梁思成一起,共计走访了中国15个省、200多个县,实地勘测了两千多处古建筑和石窟。在他们的努力下,很多埋藏在荒野里的古建筑得以重见天日,并被施以保护。在五台山发现的佛光寺更是其中重要的一处,他们所做的努力为中国古代建筑研究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尤其对于林徽因,抗战爆发前的这段时间,成了她外出考察古建筑的尾声。在抗战爆发的时间里,她和梁思成辗转奔波在各处,再加上身体每况愈下,大部分的时间都要躺在病床上,外出考察对她来说,越发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在结束了对五台山佛光寺的考察后,一行人行至代县,在那里稍加休整。梁思成随手翻阅起过期的旧报纸,却看到了7月7日“卢沟桥事变”的消息——“我二十九军将士与日军在卢沟桥发生军事冲突!”
在战火突起的年月,梁思成和林徽因还在五台山里忙碌着,毫不知情,现在这消息宛如惊天巨雷,考察佛光寺所获得的喜悦心情刹那间荡然无存。他们心中无一不记挂着北平的情况,当下决定立即返回。
生命的转折有时那么突然,有如大海上的一个浪花,此时尽情地奔腾跳跃,可能下一秒就会击碎于岸上的礁石上。此刻急切想要赶回北平的他们,定然想不到,在今后的时光里,他们将要流亡在战争的路上,每天面对着身边人的生离死别,在夹缝中继续追求那未尽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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