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月之后,知县倪毓桢将案子定死,呈报到苏州府。不久,回文到了,要解丁黄氏南审。丁黄氏得到这消息,顿时失了指望,她觉得自己屈死倒还罢了,可这一来,丈夫的冤不能伸了,还有三岁的儿子,这可是丁二的骨肉呀!因此她吃不下、睡不着,整日整夜伤心流泪。
这天晚间,忽听门“吱呀”一声响,牢头陈文汉走了进来,他见铺头饭碗粒米未动,开口说:“丁家嫂子,你要往远处看看啊!那王齐明这两天也气得不吃,被我激了一激,现在才肯动筷子。”丁黄氏听他这样一说,不由含泪抬起头来:“老爷,我还有什么活路啊?”“不见得,不见得。”陈文汉回头朝门外望了望,轻轻关上门。丁黄氏惊讶地看着他,心里一阵发慌。陈文汉又转过身来,轻声说:“丁家嫂子,我有话要对你讲。”
陈文汉有什么话要对丁黄氏讲呢?原来,这个陈文汉家境贫寒,十七岁就当了差役,这官府里乌七八糟的事他不知看了多少,早把这世道看破了。丁黄氏一案,他心里早有疑问,他见丁黄氏整日抱着伢子以泪洗面,在梦里也喊“冤枉”,心里就有数了。那天晚上,倪毓桢令他提丁黄氏到书房私审,他站在门外,把里面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那倪毓桢的话外之音,更使他听了气愤。从那时起,他就想在暗中帮丁黄氏一把。眼下,丁黄氏很快就要解到苏州过审,这一去,极可能给她定下死罪,因此,他就趁着晚间,悄悄来到牢房。
这时候,陈文汉见丁黄氏面色惊疑,便说:“丁家嫂子,那烫伤好了吗?如若尚未痊愈,我再去弄一点肉鼠油。”丁黄氏一听,才晓得陈文汉确是个好人,连忙说:“烫伤已好,这事真难为陈老爷了!”“不必,我实在是看你冤深仇大,心里难忍。”他说着,又走近丁黄氏身旁,说,“丁家嫂子,你可真想伸冤?”“陈老爷,你这话怎么说?”“你若真想伸冤,我给你拿一个章程。”丁黄氏惊疑地望着这平日不声不响的陈牢头,没出声。陈文汉说:“你可晓得,倪毓桢本是一个昏官。昏官不去,清官不来啊!我有办法告倒他,就看你自己愿不愿意了。”丁黄氏心里一怔,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于是,陈文汉就如此这般悄声说出一番计策。丁黄氏听着听着,脸上露出难色,沉思半晌,摇摇头,说:“陈老爷,人要脸皮,树要树皮啊!”陈文汉说:“丁家嫂子,你往要紧处再想想。”丁黄氏低下头,左思右想,还是拿不定章程。陈文汉焦急地说:“俗话说,蛙子要命蛇要饱,再说,这也是他们逼出来的!”丁黄氏听了这话,终于狠下心来,点了点头。
三天过后,恰逢黄道吉日,班役们撑一把“遮阳”绸布伞,扛两块“迴避”、“肃静”的虎头牌,把知县倪毓桢送上了快船。丁黄氏也被解往码头,只见她身穿一件色士林竹布褂,脚穿一双白布鞋,两只手上锁着木铐,三岁的小贵书拉着她的衣襟,一步一步地跟在后面。到了码头上,丁黄氏被押上了公船。小贵书被人强抱下来,他看着渐渐远去的船只,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妈妈,妈妈!”
苏州府白虎堂上,气氛森严:两侧堂役手拄木杖,一字排开;盐城知县倪毓桢矜持而严肃地坐在公案右侧的太师椅上;抚台章大人气宇轩昂地端坐在中央。
这位章抚台,虽已年过六旬,但目光仍然灼灼逼人。他是进士出身,三品翎带,执法甚严,在民间颇有声望,接到丁黄氏一案的案本,他连夜批阅,发觉案情曲折,疑窦甚多,随即行下公文,押解丁黄氏到白虎堂上,亲自审理。
这时,章抚台传下话去,丁黄氏缓步走上堂来,只见她摇摇晃晃走到案前,双膝跪下。章抚台一见眼前这个柔弱女子,不由眉头一动,再看她那一双含冤藏愤的泪眼,心中又起疑问。于是便问道:“丁黄氏,赵家告你,赵大出证,这赵大与你素有仇隙么?”丁黄氏说:“赵大和我无冤无仇。”章抚台暗想:看她不像一个奸滑的女人。接着他越问越仔细,丁黄氏照实一一作了回答。
忽然,章抚台厉声说:“丁黄氏,你既然对赵家早有戒备之心,为何丁二夜深不归,你当晚不去寻找?王齐明夜深才走,他又知你的心思,为何不去寻找丁二?可见丁二还在家中!”丁黄氏一惊,忙说:“只因没有料到……”话刚出口,就让倪毓桢打断:“抚台明鉴,此案决无讹错,请大人速速发落!”
丁黄氏一听,气得发抖,赶紧开口:“启禀大人,民妇有罪无罪,听凭大人明断,只是还有一桩冤屈,未曾启口。”章抚台皱了皱眉,说:“有话快讲!”丁黄氏脸色略略一红,接着说:“上月初九那天夜间,倪知县提我到书房私审,举动轻薄非礼……”
倪毓桢一听丁黄氏提到那天晚上的事,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心中有鬼,他慌忙站起,对章抚台说:“我从来没有在书房私审过她,请大人详察。”章抚台将手一挡,倪毓桢连忙退到座位上。“丁黄氏,”章抚台问,“书房面向哪里?”“坐北朝南。”“窗棂雕花?”“铜钱图案。”“案头有无摆设?”“一盆垂笑君子兰。”“东墙字画挂有几幅?”“丁黄氏一愣:这……这却不曾留意。”章抚台一拍惊堂木:“全是谎告!东墙为窗,本无字画。”
惊呆着的倪毓桢见丁黄氏一时回不上话来,急忙说:“大人,这个女人十分刁钻,诬告下官,只为翻她的案子!请大人重重治她的罪。”
丁黄氏先是一惊,继而她又明白这是抚台大人诈她一诈,连忙说:“大人,民妇句句属实,并有证物。那夜,倪知县对民妇强行不轨之事时,我趁他不备,摘下了他系在腰间的墨玉一块。”说着,便把证物呈上公案。章抚台慢慢拿起,仔细看了两面,这是一块扁圆活玉,上面刻着一条花蛇,盘作一周,中间有个阴文“倪”字。章抚台陡然脸色大变。倪毓桢一见那墨玉,大惊失色,忙伸手去摸腰带,摸了个空。忽听章抚台高声问:“倪知县,从这块墨玉来看,确是你的啰?”倪毓桢一听,慌忙跪下:“大人容告,下官属相巳蛇,这块墨玉自幼拴在腰间,却不知何时失落,内中曲折,敬请大人详察。”“大人,”丁黄氏急切地说,“倪知县身为知县,胡作非为,大人若不为民妇作主,民妇死了也不能合眼啊!”
“来人!”章抚台大喝一声,“将倪毓桢拿下。”倪毓桢大睁两眼,满头臭汗,被堂役摘去了帽子。章抚台也不容他申辩,厉声训斥一顿,便令将他押下监去,待后处置。随即发话,将丁黄氏解回盐城。
丁黄氏回到盐城那天,南门码头上挤满了来看的人。原来,丁黄氏在苏州扳倒了倪毓桢的奇闻,已轰动全城,各式人物,各种说法。但是更多的人是快活、庆幸,他们说:“活该,活该,人命大案,他就那么糊糊涂涂地断么?”
丁黄氏回到盐城后,当天傍晚,牢头陈文汉就将寄托给人家的小贵书领回了牢房。小贵书扑到丁黄氏怀里,一连声地问:“妈妈,妈妈,你的官司打赢啦?”丁黄氏抚摸着小贵书的脸蛋,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她千恩万谢陈牢头给她出了好主意,弄到那块墨玉,扳倒了倪毓桢,使这桩案子有了伸冤的希望。
丁黄氏双膝跪地,叩谢陈文汉的救命之恩。陈文汉连忙拦住说:“丁大嫂,我帮你不是为了图报恩,是为了扳倒姓倪的,好让那些受冤屈的人都有个生路。”他停了一下,又说,“新任知县快到任了,此人名叫蓝采锦,听说是长沙人,监生出身,有真才实学,为官自然不会错的。他来了,也许能使你这案子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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