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妈陪老伴儿住院。
大妈五十不到吧,个头矮小,身体臃肿,塌鼻凹眼,一看就令人生厌。她也许是个色彩狂,喜欢穿绛红、鲜黄、荧光绿、深紫的衣服;更是个香味痴,她从你身旁走过,就让你嗅到呛鼻的香水味。
大妈嗓门儿也特大。要说个人爱好嘛,她爱穿什么衣服,爱洒哪种香水,爱怎样说话,都是她的事儿,也符合做人的道理。可问题出在这里是病房,住着的都是病重的老爸老妈。我老妈中风也在这里进行复健。今早,陪床的还在行军床酣睡,就被大妈粗大的嗓门儿惊醒:
护士,送药!
老头子,喝水!
哎哟,天气真好。可以出去晒晒衣物了!
她大呼小叫的,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让有些人道路以目,也让有些人心烦意乱。我妈有心脏病又神经衰弱,常受到影响,我们也就心惊胆战的。大妈成了病房所有人的梦魇。
我们好不容易挨到她老伴儿出院。她推着车,孤零零地站在病房门口。我暗暗高兴,这是我们在梦里,都想把她如按掉声控开关般让她的声音立马消失的好事嘛。这时,病房里没有人出来送他们,几间门也都关得紧紧的。我刚好要出去,就礼貌地问,走啦?
是啊。大妈眼睛一亮,立刻放开大嗓门儿,口水四溅,喷洒到我脸上。
我擦下脸,忍不住多说了句,大妈,您跟人说话,声音小点。
大大咧咧的大妈,眼神黯淡下来,泪水直淌,嗫嚅:……你们都讨厌我,可……我没办法……大妈突然抓住我的手倾诉:我的老伴儿,还没到退休的年龄,就让脑血栓压迫了神经,眼睛模糊了,反应远不如以前了。我只能穿颜色鲜艳的,喷点儿香水,老伴儿才能闻到我、看到我。哪怕我的样子不清晰,也好些。
我睁大眼睛,嘴也张得大大的,噢,错怪大妈了。
大妈也是掏心掏肺的直性子:我嗓门儿大,讨人嫌。可我也是为让老伴儿知道,我就在他身旁。
你不说话,你老伴儿就害怕了吗?大妈点头。我暗骂自己,还责怪大妈不在乎别人感受。说来,我才自私呢。立即道歉。
大妈抹眼:我知道他们都说我自私。可不好意思喽,我嗓门儿大影响别人,而比起让老伴儿活得自在些,我宁可当个万人嫌。
大妈的怪异行为似珍珠般光华闪耀,我心头一热。我有难以启齿的经历啊,原来很讨厌大妈此刻偏偏喜欢上她,我心疼她,拥抱她一下。瞬间,也有个重大发现:她老伴儿住院,只有她一个人陪床。是啊,只见她一个人忙里忙外,跑上跑下的。交费,还有扶老伴儿上厕所,都是她一个人。并且,同病房的讨厌她,也没人帮她,她尤其辛苦。
他们不会没儿女吧。
不,这和谐的一对儿不可能那么衰败的。
我是年过不惑的女人,练就不急不恼的向好思维,又多了次嘴:你的儿女不来看爸爸吗?
我有儿子啊。
为啥没来?
他……中专毕业多年了,在家玩游戏。再说,我和老公的企业要延时退休嘛。那么,我儿子想找个好工作,一些好位置不是长期还有人占着?
大妈走后不久,我妈也出院了。
劳动节,我们去南海的蓬莱山庄玩两天。鸡鸣擦亮晨曦,老爸撒出网,将太阳网出地平线;晚风吹灭夕阳,老妈欸乃的桨橹声,溅出星星也惊起了月亮。唉,我看哪儿的年轻女人都在广场跳舞,年轻男子全聚集在棋牌室里赌博,四五岁的孩子已懂得玩手机游戏了,每家的菜品,都是大爷大妈在煮、在炒、在端。即使我们吃得一片狼藉,也都是大妈大爷负责收拾和清洗。我的思绪一下链接到人才市场最忙的时节,往往有几个穿得破破烂烂高龄的民工,来找工作……
唉!身边太多反常的事刺痛我的神经,我脑际再现那天的情景——大妈昂首长叹,歪下头,几乎没未来似的,样子比要断子绝孙更痛苦,突然哀号:我们累死累活的,等不到退休身体就垮了。更恐怖的,是我们没……没有接班人!这会儿,我也喟叹,我老公早不在了。家中也有个跟大妈儿子一样宅在家里玩游戏,鲜见他来姥姥病榻前探望的儿子!何况,儿子要是等到我退休才有机会上岗,家里生活状况也是雪上加霜;幸福,更是在天涯的天涯了吗?
我回家里煮饭时,大叫儿子,你看,我家这柄木勺多年来在汤锅里行使职责,浸染了足够多的味道,变得沉重,却支撑一家丰富多彩的生活。我不禁再对大妈也对大家再多一次嘴:不是危言耸听,千万别轻视……轻视儿女迟点接班的小事。
如今不时兴“补员”了,但我申请“内退”,蛮横地让儿子去我单位上岗。
(原载《大观》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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