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降冬,即使在江南,也是大雪如席,漫天而下。往年虽然也下雪,但没有今年这么大。风吹雪飘,枯草伏地,大树叶落,仅剩残枝在风中生硬地摇晃,在苍茫天色的映衬之下,整个世界都显得极其苍凉孤寂。
一队人马自西而来,铁蹄敲打着坚硬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嘚嘚”之声。当先一骑手擎一面大旗,旗上绣着朱红大字“宋”。接着后面的旗帜跟着上来,分别是“吴”字和“廖”字大旗。此队人马数百,皆为骑兵。当中有一乘辇,被马拉着,轮子一路“吱吱”地响。辇边上的那名将军就是廖永忠,而辇中乘客就是小明王韩林儿。
韩林儿本来被朱元璋安置在滁州,现在张士诚被歼,金陵已经不再受战乱威胁,于是诸将都提议把韩林儿接到金陵来。
韩林儿德能俱无,但自前几年刘福通死后,朱元璋仍拥戴着这个“小明王”,打着他的旗号,用他的名头。每次下什么命令,基本都要用这么一句话开头:皇帝圣旨,吴王令旨。韩林儿及其部下看到这个开头,心里只能苦苦地发笑,什么也不能说出来。可是刘基一看到吴王前面老是压着个韩林儿,心里就大为不快。
朱元璋手下一众文武官员对朱元璋自是忠心耿耿,但对于韩林儿却也没有多大的意见。只有刘基老是觉得韩林儿是个极大的障碍,甚至认为他对朱元璋的阻力比张士诚还要大,所以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对朱元璋进言,要求除掉韩林儿。
朱元璋虽然心胸不怎么开阔,也已经放眼天下,但对韩林儿却硬不起心肠。现在江南即将握在手中,作为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自然不能老待在滁州,于是朱元璋决定把他请到应天来。
朱元璋曾为此征求过大家的意见,大家都认为吴王这样做是很正确的。韩林儿来了,大家仍奉他为帝,继续打他的旗号。唯独刘基认为万万不可,大声在那里跟大家辩论。但朱元璋不顾刘基的反对,仍然派廖永忠去请韩林儿。散会后,朱元璋退回后帐,刘基又跟了上去。
朱元璋道:“先生仍要固执己见?”
刘基道:“难道主公真的要在姓韩的手下一辈子?这个天下到底是主公打下来的,还是姓韩的打的?”
朱元璋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把他请到应天来吧。”
刘基一听,觉得朱元璋的口气与之前大为不同。适才在大堂之上,朱元璋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现在才不到几句话,这个口气就软了下来,忙道:“主公,请下决心吧。成大事者,不要心存妇人之见。”
朱元璋道:“什么妇人之见?这可是弑主之罪。你是读书之人,应该比我更知道弑主之罪是人神共愤之罪。天下未定,胡虏未灭,大半中华版图尚在胡人手中,我们却干出这个事来……”
刘基道:“扫出胡虏,只是迟早之事;天下归心,指日之间;要是给韩林儿成就大气候,以后再收拾他,那就要大费力气了。主公怕承担弑君之罪,可那韩林儿算是主公之主吗?他除了给主公几道封官之状外,还给过什么?况且韩林儿子承父业,却一败涂地,如果不是主公,他早就一命呜呼了,他在天下英雄眼里算得了什么?如果主公再不当机立断,只怕天下英雄就会大感失望,心寒至极,光复事业,就此毁于一旦啊!”
朱元璋道:“先生言重了。只是,小明王到底是我之主……”
刘基道:“如果主公怕承担这个弑主之罪,那就请放心好了,刘基自有安排。”
朱元璋仍然摇摇头,目视刘基。刘基一看朱元璋的目光,知道此事成了。他是何等人,看了朱元璋的神色就知道朱元璋果然老谋深算,对韩林儿同样是厌烦至极,只是扫胡事业正值中道,若此时把韩林儿除掉,那个弑主之罪的帽子就戴定了。朱元璋此时早就锁定了皇帝宝座,最不想在天下人面前做出“弑君”的榜样,他得装模作样。所以不管刘基说得多有道理,但他都不能同意。而且,他也亲眼看到,在他与众文武商讨要把韩林儿迎来之时,除了刘基,别的人都没有意见。可见此时动手除却韩林儿,时机尚未成熟。所以还是先把他请来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哪知,刘基却与他的想法不同。他知道,现在韩林儿除了有个“小明王”的头衔外,别的一无所有,势力跟村上的土地财主没什么两样。此前他远在滁州,手下无兵无将,诸将跟他也从无交往,此时让他死去,除了会制造出一个新闻之外,别无损失。当然,如果当初朱元璋不发兵去救他,让他死于元兵手里,那才是最佳结果。那样他们可以打着为他报仇的旗号,尚用其朔,光明正大地把他的资源拿来我用,实是一件妙事。可是朱元璋却不听,不但差点遭到大败,反而把这事拖到现在,成了烫手之芋。如果现在再不下手,只怕以后就更麻烦了。别的不说,只怕这个韩林儿到了金陵,突然碰到某个心术不正的将领要搞一场政变,那时即使不能把他们搞掉,吴王事业也会大伤元气。所以,对于这个韩林儿,是越早让他消失越好。
刘基看到朱元璋面无表情,不再声色俱厉地说不能杀韩林儿了,而是只在那里担心弑主之罪,便道:“主公,此事不再劳主公挂心了。我告辞了!”说罢一个长揖,飘然而出。
朱元璋望着刘基离去的背影,嘴角微微一动,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长长地叹气。
刘基从朱元璋密室里出来之后,立刻去找廖永忠。廖永忠此时已经结束停当,准备带兵出发,看到刘基来了,便行礼道:“先生何事而来?”
刘基道:“想到府上借一件东西。”
廖永忠摸不着头脑,心想自己大兵一个,粗俗得很,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个读书人借?
刘基跟着廖永忠进屋,叫廖永忠把所有的人都支开,说有重大事情要商量。廖永忠素知刘基是朱元璋的心腹,朱元璋对他言听计从,看到他如此郑重其事,知道此事当真是重大了,当下恭恭敬敬地道:“先生但说无妨。”
刘基道:“将军此番赴滁,迎小明王来应天。在下敢问一句:“小明王对将军有过恩惠吗?’”
廖永忠摇摇头:“我与小明王向来没什么交往。但主公以他为主,我们也得奉他为王。”
刘基道:“等他来到金陵之后,从主公以下,都得听他号令。以后金陵城中,是他的天下了。我们这些年的拼命战斗,最后功劳都得拱手相让。如果他是个厉害角色,那也还罢了,可他就是那样一个人,能带我们打天下吗?”
廖永忠虽不算聪明绝顶,但也绝不是蠢人一个,听了刘基这话,立刻知道刘基之意,便道:“以先生之见,我当如何?”
刘基道:“好,将军也是爽快之人,刘基便不再相瞒了。刘基此番找到将军,就是要将军趁此行之际,让姓韩的死去。”
廖永忠久经沙场,杀人如麻,对杀人的事,早就觉得稀松平常,只是此时,听到“杀人”二字从仙风道骨的刘基口中说出,居然有点心惊胆战。他伸手一摸嘴巴,道:“先生放心,我一到滁州,就把他……”
刘基道:“不能在滁州行事,那样别人会以为将军是主公派过去杀的。此事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能让他死去,但不可使用凶器。”
廖永忠一听,原来杀人还有这么多讲究,道:“不用凶器?那只有毒死了。”
刘基哈哈大笑:“离此处不远,有地名叫瓜步。渡过江,就到金陵地界。将军就在江上行事。”
廖永忠一听,这才知道刘基原来不光要韩林儿死,而且还要让大家认为韩林是自己落水而亡的。好!刘基先生当真厉害。
这时,廖永忠已经带着韩林儿到了瓜步。他请韩林儿下了辇,步行至江边。江边早有船只等候。韩林儿从辇中下来,雪花飘到他的脸上,他说了一声,今年的雪花很大,然后向前头的江上看去。
此时江上也是大雪飘飘,一片白茫茫,数艘大船停泊在江边的码头。显然朱元璋早已为他做好了准备。他做梦也没想到,在他大败亏输的时刻,朱元璋不但救了他的性命,而且仍然让他当最高领导人,仍然奉着他的旗号。他此刻对朱元璋满怀感激之情。他还不知道到金陵之后,该如何向朱元璋表达他的心情。
船队终于起程。船上有的乘客此时都已经全身放松。他们在冰冷的大雪天,从应天赶到滁州,然后又一路踏雪而来,往来奔波,已经有点精疲力竭了。众人都心想着,过江之后,不用多时就可以进入城中,终于能够好好地休息一下了。可是,当船到江心时,突然听得“扑通”一声响。很多人听到了这个声音,但却没当一回事,估计是什么东西掉进江中了。现在天这么冷,就是金块掉下去,你也没办法捞上来。
过得一忽儿,有人叫道:“宋王呢?怎么不见宋王?”又听很多人叫道:“真不见了宋王。”接着是廖永忠从自己的舱中冲了出来,沉声道:“谁说不见了宋王?”
一个小校从韩林儿的舱中跑了出来,对廖永忠道:“将军,真的不见了他。”
廖永忠跟着那小校从自己的船跑到韩林儿的船上,对着舱门叫了声“宋王”,但没有回应。他又连叫几声,屋内仍然没有声息。他带着几个小校进去,但见舱中杯盘尚在,而盘中菜肴,尚且微温。显然,刚才这里的主人还在此慢饮细嚼,极是悠然自在。哪知,片刻之后,便物是人非。
廖永忠叫人再到各船里搜索一番。这时,江上只有他们这一支船队,搜索起来,极是容易。只一忽儿,大家纷纷来报,没有宋王。廖永忠脸色大变,跑到船边,凝视着清冷的江水,叫道:“难道,他真的落水了?”其他人都不说话。廖永忠大叫:“适才他是在哪个地方落下去的?”
因为大家此时都心情迫切地要回到城里,所以摇船的都十分卖力。船行江上,速度极快,从听到那“扑通”声算起,船已经向前驶了数丈;何况江水虽然不再滔滔东逝,但终究还在向下流动,现在要打捞,真的是无从下手了。而且,天气冰冷异常,只怕你脱光衣服,跳进水中,不过片刻就会成为冰人。
廖永忠没有办法,只得叫大家伸出竹篙在水里搅着,希望韩林儿还有一口气儿,能抓着竹篙被提上来。但大家七手八脚地在水里乱搅,搅得手臂发麻也没有搅到半个活人。
廖永忠大叫:“罢了。大家只得在这里等着,等他浮上来,拿他的尸体回去交差了。”
消息传到应天,朱元璋大惊,急召众人,发布了这个消息。大家一听,无不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韩林儿居然会落水而死。可廖永忠言之凿凿,韩林儿的亲兵也大力佐证,由不得大家不信。
李善长道:“宋王归天,实是大悲。但也是天意如此,我们再垂泪悲痛,也于事无补。大家自此而后,当继续追随吴王驱逐胡虏,光复河山。”
大家齐声道:“李大人说得极是。”
朱元璋向刘基看去,心头也松了一口气。
一场本来可能引起的内乱就此消弭。朱元璋知道,自此而后,再也没有谁可以成为他的阻碍了。向北进军的时刻也该到了。
说实在的,不论红巾军也好,朱元璋也好,其他反元势力也好,起初都是因为元廷腐败、民不聊生,这才拿起菜刀造反的。哪知,这些年来,元朝还没有灭掉,他们自己却先拼了个你死我活。幸亏此时元廷人才凋零,再无昔日蒙古大军的剽悍之风了,否则,他们哪会在江南红巾军大战之时袖手旁观?
更让人哑然的是,元廷此时仍然没有估计到朱元璋的实力,仍然以为朱元璋在连续打垮了两大势力后,自身伤得也很严重,居然还派出一个使者前来,要封朱元璋大官,以此招安这个吴王。
朱元璋对元廷的诏书嗤之以鼻,看都没有看,就丢到了一边。但对那个使都,他却很感兴趣。这个使都叫张昶。朱元璋跟张昶聊了几句话,觉得他是个人才。此时,朱元璋已经在为建国做准备工作。现在他手下战将颇多,打起仗来,从不缺人手。可等坐拥天下之后,并不需要这些人去喊打喊杀了,而是需要一大批文职官员来处理朝政。所以,他一直留心,只要碰到个文官,总想把他留在自己的帐下,作日后之用。
张昶虽然很文弱,可是骨子里很刚硬,说自己是大元之臣,不能在这里为官,请求返回大元。但朱元璋不放,硬是把他强行留住。张昶除了口才好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咬着牙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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