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家几代人省吃俭用,办起一家机械厂,由于曾为国民党军队加工过一些军火零件,1950年镇压反革命时,爷爷奶奶惧怕有人追查这段历史,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两位老人双双服毒自尽。
阿珍刚会走路,家里所有财产被没收,父亲被打成不法资本家、历史反革命,五花大绑,送进了监狱。其实父亲是个少爷,油瓶倒了都不会扶一下。
阿珍5岁那年,外婆带着她转乘几次汽车,来到坐落在荒山野岭里的安徽劳改农场。
“他就是你爸爸,叫啊!”
外婆指着一个年纪轻轻的犯人对外孙女说。
阿珍两只小手紧揪着外婆的衣服,胆怯地躲在外婆身后,瞪大眼睛陌生地望着他。他剃着光头,脸色苍白,佝偻着背,穿一身洗得泛白的蓝布囚衣。她怎么也无法把这人和心目中日夜思念的可爱父亲联系起来。
“珍珍,我的心肝宝贝,快叫爸爸,我是你的亲爸爸啊!”父亲含着热泪,紧紧搂住女儿,激动地亲着她稚嫩的脸蛋,乱糟糟的胡子,扎疼了阿珍,她吓得放声大哭。
阿珍最终没叫一声爸爸。不久,父亲死了,才32岁。
很多年后,一位狱友告诉阿珍,那天她父亲生病请假,一人睡在宿舍里。傍晚,狱友们收工回来,发现他用撕破的床单搓成绳子,将自己挂在了铁窗栏上。
阿珍继承了母亲漂亮的优点,并且能歌善舞,在几百个女同学中间,就像菊花群里的一朵红玫瑰。那年部队文工团来挑选演员,一眼就看中她,所有条件都特别优秀,但最后政审却被刷了下来。女团长十分惋惜,据理力争,可是没用。女团长陪阿珍逛了一天南京路,给她买了许多东西,差点收她做干女儿。分手时,女团长搂住她哭了。
阿珍常常为自己的出身感到悲哀,为什么总有人欺负自己?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就解放了,资本家的饭一口都没吃过,现在却连一个貌似和善的农民干部都如此欺负她,她真是伤心透了。她心里很清楚,只要一脚把凳子踢翻,一切苦难便可烟消云散。这时她突然想到了建国,还有含辛茹苦将自己带大的外婆,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们会伤心成什么样呢?
她不忍心步父亲的后尘,更不忍心因为自己的解脱,而伤害这两个心里最放不下的人。她万分痛苦地拿开绳套,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道:“建国,我对不起你啊!”
面对建国的一封封来信,她的心都碎了。是把这件事告诉他,还是隐瞒?她实在拿不出主意,只好不回信,将来信丢在一边,不忍心去看。
有了上次的教训,一到晚上,她就撑死了门。周土根一次次来骚扰,她拒不开门。这次他大概喝了酒,像条中了邪的疯狗,在屋外恶狠狠地嚎道:“你开不开?再不开门,叫民兵把你抓起来,剃阴阳头游街!”
叫骂声惊动了邻近的几户村民,他们从门里探出头一看是周书记,都悄悄地赶紧把门掩上。
黑暗中,阿珍躲在门后,浑身颤抖,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阿珍在上海见过有个年轻漂亮女人,被红卫兵说成是女特务,一头乌黑的卷发,当众被剃去半边,露出青色头皮,那模样好古怪好恐怖!女人胸前挂着大牌子,木然地站在卡车上,在马路上整整游了一天。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她从十多层高的楼顶跳了下来,半个脑袋凹了进去。
门被踢得嘭嘭直响。阿珍眼前晃动着死女人的影子,恐惧到了极点,颤抖的手伸向了门闩……
令人害怕的事情终于出现了,月经没有准时来。起先她还以为是环境不适应的缘故,胆战心惊地等待着。每晚换洗内裤时,都要仔细地看看,那怕有一点儿要来的迹象,也就放心了。可是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等到的却是浑身发软,阵阵恶心,最后开始吃什么吐什么……
这种事能跟谁去商量呢?她几次想问阿坤婶,话到舌尖却又咽了下去。她想回上海,但又怕外婆年纪大了,受不了打击。
她心里乱成一团,一点主意都没有。
事情出在八月里,她的肚子开始大起来的时候,天正在慢慢冷起来,随着一件件衣服加上去,村里谁也没有发现。
那是冬天的一个傍晚,她忍着饥饿,守望在村头的路口,身后是一片桑树地,从大湖吹来的西北风,拂乱她的头发,刮在脸上疼得发麻。她急切地张望着,期待周土根的身影出现。中午她到大队办公室去找过,会计说书记到城里去开三级干部会议了,估计要到天黑才回来。
天色渐暗,总算听到自行车铃声,她紧张起来,心开始乱跳,见了他怎么说?她还没想好,他已到了面前。她胆怯地叫道:“周、周书记。”
周土根跳下车:“是你,这么晚了还站在这里干吗?”
“我在等你!”
周土根得意地笑了,嘿嘿,女人嘛,被男人睡过,就离不开了。
“这里说话不方便,晚上我去你那里!”
“我……我有了!”
“有什么了?”
阿珍说不出口,背过脸,呜呜地哭了。
“别哭,有话好好说嘛。”
阿珍哽咽道:“我、我怀孕了!”
周土根一愣,朝四处张望了一下,谨慎地问:“几个月了?”
“三个多月!”
“你找我干吗?有人说你和别人也……”
没想到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竟会说出这种话来,阿珍气得浑身发抖,真想扑上去给他一个耳光!她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勇气,大声吼道:“你不承认?我就生下来,让大家看看是不是你的!”
周土根嘻皮笑脸地:“好啊好啊,我又做爹了!你敢生下来,我就敢认!”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发虚。下午开会时,姐夫告诉他,最近正在考虑把他提为公社副书记,叫他平时注意点。如果这件事情传扬出去,即便有姐夫挡着,升官肯定没指望了。
他背着风点着一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想到革命前途,不免有点后怕,脸一沉:“不要乱说,别人只会相信是你勾引革命干部,别忘了你是资本家反革命的后代,我最多不当干部了,可是你一辈子也别想翻身!你好好考虑考虑!最好赶紧去弄掉!”他心想对付这种女人,只能心狠一点,否则会纠缠不清,狠狠扔掉烟蒂,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珍做梦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公检法被砸烂了,上哪去告他!
总不能真的把这个孽种生下来呀,她想到了医院。
阿珍搭上手扶拖拉机,来到县城。
县医院进驻了“工人宣传队”,一些有名望的医生都被打成走资派,关进了牛棚。剩下的都是些后勤人员在坐诊。那时还没有计划生育,医院里只管接生,几乎不做人流手术,偶尔做几个,也是因病被迫流产的。未婚先孕,十分忌讳。
阿珍流着眼泪哀求医生,医生说去叫你丈夫来。阿珍说我没有丈夫,是被人强奸的。医生鄙夷地笑了:“强奸?是你自己乱搞吧!”
县城里只有两家医院,都是同样的口气。
她绝望了。
北风呜咽,如泣如诉,孱弱的芦苇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晃挣扎。
阿珍跪在湖边,悲怆地哭着:“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却又丢下我不管!外婆、建国,我实在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她恨透了自己的出身,内心充满悲哀,与其这样活下去,还不如死了好!对一个二十来岁,举目无亲的女孩子来说,她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她泪眼昏花地望着茫茫湖面,一脚踏进冰冷刺骨的水里,朝前走去,想让湖水来洗净这肮脏的身体。
阿坤婶和女儿巧珍正在芦荡里割芦苇,想趁农闲编些芦席,去供销社换些油盐酱醋。阿坤婶听见好像有人在哭,抬头望望,却不见人影,以为是风声。她抱着一捆芦苇出来时,却发现湖里有个人影,心想天这么冷了,不会是洗澡吧。想起刚才的哭声,心里一紧,仔细一看,像是阿珍的背影。
阿坤婶大声吼道:“巧珍,快!快去划船!”扑通跳进湖里,朝前冲去。
“阿珍,你这是干什么啊!快回来!”
阿坤婶大声喊着,风呛着她连连咳嗽。幸好这一带湖底是平的,水深齐腰。
阿坤婶费力地趟过湖水,终于一把抓住了阿珍:“有什么天大的事想不开?非得去死啊!”
阿珍头发凌乱,满脸是泪,表情呆滞,喃喃地说:“你别拉我,让我去死!”
两人僵持着,这时巧珍划船过来,母女俩硬将阿珍拖上了船。
阿坤婶家里打起火堆,巧珍替阿珍烤着被湖水浸透的棉衣棉裤。
阿坤婶用热毛巾替阿珍擦着脸:“再大的苦难也要活下去,人死不能复生!活着总比死了好,驴粪蛋子也有发烧的日子……”阿坤婶哭诉起自己的身世:十岁时爹妈还不起债,把自己卖给地主家做了丫环。十六岁那年被五十多岁的地主搞大了肚子,被迫做了小老婆。解放后评成分时,却成了地主婆,每次批斗,总少不了她,还被剃过阴阳头,在全公社游过乡。她几次想死,但想到一死什么都没了,咬咬牙还是活了下来。
阿坤婶说着愤怒地一把扯下头上裹着的毛巾,阿珍这才看清,她的头发被剪得像狗啃过似的,长长短短,还没长齐。
阿坤婶抹了抹眼泪,坚定地说道:“听婶的话,好好活着!”
阿珍眼里噙着泪,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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