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夏天的雪水一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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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张,你在干什么,你要吓死我呀。

    老张脸上带着笑意,说,请问你是要去什么地方?

    白草说,我去什么地方,要你管呀?你不好好放你的马,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老张说,我会去放马的,不管,你得告诉我要去什么地方。

    白草说,凭什么要告诉你?我就不说,看你把我怎么样。

    说着,白草转过身子,打算让停下来的马迈开蹄子。

    老张说,你不说也可以,那我就一直跟着你。

    白草说,什么意思,你要跟踪我呀,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老张说,这是我的任务,我必须得完成。

    白草说,你的任务,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张说,我的任务就是当你离开了农场的营地后,我就要负责保卫你的安全。

    白草说,这是孟山安排的?

    老张说,这是农场党委的决定。

    白草说,行了,你的保卫任务完成了,可以去忙你自己的事了。

    老张说,不,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任务还要求,当你的活动范围超过了雪水河谷的南岸时,我必须要阻止你。

    白草一听愣住了。她有点不敢相信老张说的是真的,可老张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是在说着玩的。并且老张从来就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白草说,如果我不听你的,继续往前走呢?

    老张说,那我就可以采取强硬的措施。

    白草说,真想知道你的强硬措施是什么。

    老张说,你再往前走,我就会开枪。

    说着老张把枪从肩膀上取了下来。不过,他的脸上还是带着笑意。

    白草也笑了,说,你不是要朝我开枪吧?

    老张说,当然是朝你开枪,不过,你放心,子弹不会打在你的身上的。

    白草说,那会打在什么地方?

    老张说,会打在你骑的那匹马的身上。

    白草说,我不信,会有这样的命令,一定是你瞎编的。

    老张不笑了,说,白草同志,请你千万不要逼我,我知道,你有多喜欢你的这匹马,它确实也是匹好马,你不会愿意让它失去生命吧?

    老张的神情比老张的话,更让白草相信他这个话不是为了吓唬白草才说出来的。

    老张说,白草,我不是在开玩笑,请你相信。没有孟场长同意,谁也不可能走出下野地,走过雪水河谷,包括你。请你理解,这也是为了你好。

    白草不说话了,她弯下腰,抱住了雪青马的脖子,把脸紧紧地贴了上去。她真的很难受,她想哭,可她不想让老张看到她的眼泪。

    白草的样子,让老张以为白草身体出毛病了,靠近了问白草怎么了,是不是要去卫生院。白草说,我是病了,可这个病,用不着去卫生院治,你只要让我走,就没事了。白草说这个话时,抬起了头,让老张看到了她脸上的泪水。老张说,你这是干吗,我又没有咋样你,你哭个啥?

    本来不想跟老张说的,可老张不让她走,想好的事,做不成了,真有些不甘心。就对老张说了。说她不是逃跑,只是想家了,想爹妈了,回去看看他们。白草住家在天山里,老张早就知道,谁都有家,是人都有爹妈,心情都一样。听白草这一说,也觉得白草有些可怜。白草一看老张心软了,不管泪水了,让它流个不停。想着可以把老张冲垮,放她走。可她的马蹄子一动,老张又变脸了。还是说,你再往前走,白草,我真开枪了。

    白草说,老张,让我走吧,求你了。老张说,我这是执行命令,你别为难我。白草说,过几天,我就回来了,你就假装没看见我。老张说,这个事假装不了,孟场长回来,跟我要人,我怎么办?白草说,我非要跟你回去吗?老张说,先回去吧,跟孟场长说好了,再走。白草说,我要不是孟山老婆,你是不是就不管我了?老张说,这是待遇,可不是每个女人都能享受得到的。白草说,这么说,我是不是每次出门,你都悄悄地在跟着我?老张说,差不多吧。白草说,我怎么不知道?老张说,我当过侦察员,知道怎么盯梢,不会被发现。白草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呢?老张说,全是为了你的安全,是为了你好,你知道的,山里还有土匪,有野兽。白草说,我有枪,我不怕。老张说,这不是你怕不怕的事,这是组织的决定,你必须要遵守。白草说,老张,你这么做,是把我当劳改犯在对待。老张说,这个劳改犯,多少人想当,还当不上,你不也是哭着闹着才当上的吗?

    别说老张这句话说得不中听,可说得在理。做孟山老婆,没有逼你做,是你抢着要做的。做上了,不能光是得意了,高兴了,还要明白,孟山是场长,是下野地最大的官,他的老婆,是个女人,可不能和别的女人一样。别的女人,得不到的,她可以得到。同样,别的女人不用去做的,她必须去做(比如说,怀了孕,还要去工地修水库)。别的女人不做,没人管。她不去做,别人就要说(当面不说,背后说,说她仗着丈夫是干部,就不好好干活),不光是说她,更多的会说孟山。说孟山,就是说领导,就是说组织,就是说党。白草认识不到这一点,她这个老婆就没法当得合格,当得好。

    也许,就是这个时候,白草想到了和孟山离婚,不想再当孟山的老婆了。

    乖乖地跟着老张又回到了下野地。心里边窝着一团火没有地方发。跑去跟余南说了想和孟山离婚的话。

    余南听了,笑了笑。还是先给白草泡了一杯茶,说给白草清清火。白草说,你不要以为我只是说个气话,我是真的这么想了。余南还是在笑,心里想,我不把你的话当成气话,可我也不会当成真话。不是余南不把白草当回事。见过了多少女人被男人打得鼻青脸肿,跑到卫生院边包扎,边哭天喊地说不过了,明天就办离婚手续,结果呢,两天后,两口子又说说笑笑地一块儿在路上走了。听白草说了自己像个犯人,被老张押回来的过程,余南说,你就当他是个警卫在保卫你的安全,只有首长才有的规格。白草说,可我想去和家人和父母团聚一下都不行,这点小事,我都说了不算,都不能做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余南说,你没听人说过,婚姻就是一个笼子,飞进去了,就不要再想有自由了。白草说,怪不得你不肯结这个婚,让我结呢。余南说,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好心当作驴肝肺。告诉你吧,千万别再说离婚的话了,不知有多少人都盼着你快点离婚呢。你说了,又做不到,别人会更恨你。白草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离婚?余南说,因为我知道你有多爱孟山。白草说,我爱。可我不想这个爱法,更不想有了爱,就没有了别的。余南说,有得必有失,任何事,都会有代价。尤其是爱,爱就是付出,所有的不如意,就当是付出吧。白草说,可有些东西,我真的不愿意付出。

    不愿意付出,也要付出。在下野地,在这个大集体里,个人的意志,永远不能说了算。不管这个人是谁。就是孟山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开会回来,知道了白草偷跑的事。

    老张跟他说的。任务完成了,不能不汇报。孟山表场了老张。

    知道了,回到家没有批评白草。只是对白草说,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了。

    白草说,我想回家,我想父母。

    孟山说,我知道,我会安排的,不要着急,要听话。

    白草问孟山到底怎么想的。

    孟山说,我想,咱们还是快点儿生个孩子吧。

    白草说,生孩子,和这个事有什么关系?

    孟山说,你想,要是能带上孩子去看你父母,他们会有多高兴。

    这句话,白草听了,心里一热。是啊,回娘家,抱着孩子,父母有多欢喜,想也能想得出来。要是再等一年,能有个孩子,也倒真是挺好的。

    这么一想,白草不生气了,主动地抱住了孟山。

    对孟山说,按余南说的,这几天,可是容易怀上的日子。

    白草的话,孟山听到了,记在了心里。这几天,再忙,也会在天黑后回到家里。

    这几天里,白草也格外温顺,早早地做好了饭,等着孟山回来。还去打了一只黄羊,炖了,给孟山补养。吃过了饭,还会烧一锅热水,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女人会在某一个时候,想到离婚。可想到了,并不等于真的会去离婚。真嫁给了一个男人,女人都很在乎的,尤其是嫁给了一个想嫁的男人。这一点,白草也不例外。所以,白草虽然想到了离婚,可心里边,还是想把日子过下去的。

    大半年过去了,白草肚子啥动静也没有。有点不相信,跑去找余南,让余南好好地检查一下。问余南是不是怀上了,余南没有检出来。

    余南说,连怀孕了没有,我都检查不出来,我还算是个医生吗?

    白草说,那我为什么没有怀上呢?你给我说的那几天,我们可是每个月都没有错过呀。

    余南说,看来,那次流产确实影响到你了。

    白草说,不会再也怀不上了吧?

    余南说,应该说不会。怀孕这个事,真的不太好说。有些夫妻,结婚了七八年,都没有孩子,以为不会生了,结果,突然怀上了。这样的事,在医学史上多得很。你不要着急,要有耐心。

    白草说,听你的意思,只有天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怀上孩子。

    余南说,有些事,真的只有天知道。

    白草说,我知道了。

    知道了,生孩子这个事,不再多想了。听了白草的话,孟山没有马上表态。这是很少有的,过去,不管白草说什么,有的还没有说完,顶多话音刚落,孟山就会说出行,还是不行。这一次,显然白草的话有了效果,至少是这些话打动了孟山,让孟山不得不重视了。孟山的犹豫让白草看到了希望,她抱住了孟山的胳膊,有点儿像个撒娇的孩子,求大人给块糖一样,并用一种无辜的眼光看着大人,让大人再狠的心,也没法拒绝孩子的要求了。

    孟山叹了一口气。白草说,你答应我了?孟山又叹了一口气。白草说,我知道,你会答应我的,一定会的。孟山说,你怎么知道?白草说,因为你心疼我呀。孟山说我确实心疼你。白草说,那我是不是今天就可以走了?孟山说,作为你的丈夫,作为疼你的人,我不但想让你马上和家人团聚,还想陪你一块儿去,因为他们也是我的家人啊。可不行啊,白草,我是场长,我是干部,我得先考虑大家,才能考虑小家。先考虑到党的事业,才能再去考虑咱们个人的事情。白草说,那你的意思还是不行了?孟山说,还是那个话,按照规定办事,再等一年,有了探亲假,你再回去。那个时候,我绝不拦你,还会和你一块儿去。这个事,就这样定了,你以后不要再乱想了,也不要再提了。还有,你还是要坚持去班里干活,不要动不动就不去了。千万不要让别人说,你是场长的老婆,就搞特殊化。

    白草整个人凉了下来,不但身子凉了,连心都凉透了。问孟山,为什么我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为什么不能让我想怎么样活就怎么样活?孟山说,是的,同样的事,也许别人干了就干了,或者说不想干就不干了,不算个什么,可你不行。白草问,为什么?孟山说,因为你是我的老婆。

    差一点脱口而出,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当你的老婆了。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来。话这个东西,虽然是看不见,摸不着,多数的时候,多数话,都是废话,说了和没说一样,一点作用都没有,但有些话,却不是这样的。它要么不说出口,一旦说出口,它就是一团火,可以让人温暖,它就是一块冰,可以把人冻坏,它就是一块石头,可以把人砸死。所以,有些话,可以随便说,有些话,是绝不能轻易说的。比如说,白草想说的这句话,就是一句不能随便说的,轻易说的话。

    其实想开了,既然两年都没有看到家人了,再等一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多等一年白草的头发也不会白,父母亲也不会因为这一年看不到白草就活不下去了。算一算父母亲不过才刚刚五十岁,离年迈衰老还有一段时间呢。白草实在没有非要马上赶回去看望他们的理由。这件事说到底,让白草心里一直不舒服的是她不能自己说了算。人其实都是活在愿望中的,一个愿望接一个愿望的产生,一个愿望接一个愿望的实现,让人活得有了劲头,有了意思。如果愿望老是不能变成现实,连一个很小的愿望都不能变成现实,一个人难免会变得失望而无精打采起来。原本被向往的阳光照亮的日子,也就由此暗淡了起来。

    跟着一群女人去野地里干活。说实话,近些日子,地里的农活白草是越来越不想干了。不管什么活,干着都没有意思。不光是累,主要是太单调枯燥。不管是挖地还是锄草还是定苗,还是割麦子还是收棉花还是掰玉米,都是一个简单动作的重复,实在没有办法感受到一点点的乐趣。

    到了野地里,站到了一片收割过的麦田里。班长说,每人一垄,捡干净里面的麦穗,等会儿要检查,捡不干净的,开会点名批评。农场的麦田大部分都是一种康拜因的机器收割的,这种收割快是快,就是不太干净,会有一些麦穗没有被割掉,还有一些会掉落。麦收过后,就会安排劳力来清理麦地。相对别的活来说,捡麦穗不太耗费体力,多半会安排妇女来干。没有那么苦累,可一样也不好干,麦穗掉在地上,在收割过的麦茬间,每看一棵,都得弯下腰,把它拾起来。一垄地里少说也有几百上千颗麦穗,光说这一次次的弯腰,就够折腾人的了吧。

    每到这个时候,白草就不能不回忆起在少女的时光,跟着家里的人,在天山里打猎放牧的情景。骑着马,带着花花,在山梁沟谷间飞跃。跑得不想跑了,扑向一块草地,在上面打几个滚,再仰面朝天看雄鹰飞翔。贴着脸颊的花朵,开得正鲜艳,散发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钻。摘几朵下来,拿到手中,看它有多美丽。躺够了,想一想,还有什么事没有做。马上起身,走到了一块岩石后边,把猎枪架起来。山谷下面的一条河,一群羚羊(也可能是野猪马鹿和盘羊)正在喝水。羊群也像人群,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全都有。天天看到它们,和它们熟悉了,一眼看过去,就能看出它们每一头的身份。白草不乱打,小羚羊,还在生长,生活刚才开始。母羚羊,还有儿女要养育,年轻强壮的,羚羊群的繁衍安全,全靠它们。这些都不能打。白草打,只会挑老的,不但要老,还要是公的。就是这样,真的要开枪了,白草还会在心里说一句,对不起了。其实这些老羚羊,就是白草不打,也是狼的攻击对象。或者说,也会老死病死,白草只不过用另一种方式,帮它们离开这个世界。这样想了,白草就不难过了。打猎也就成了快活的事。

    快活的事,经历过了,难免会经常想起。不但会想起,更想着能再去经历。说到打猎,到了下野地,不是没打过。开始那一年,跟着孟山,在雪水河谷,打过许多次。不过,同样是打猎,还是不一样。在山里,是自己说了算,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在下野地不行了,跟着孟山打,得孟山做主,得听孟山的。什么时候打,打什么,怎么打,都要孟山说了算。就是这样的打猎活动,自结了婚,就再也没有去进行过。想过再去打猎,也跟孟山提起过。孟山一是说太忙,二是说,这个事,有人反映了,说领导干部,拿着枪,带着女人去打猎玩,影响干部形象。有一次在石河子开会,师政委提醒了孟山。打那以后,打猎的事,就再不干了。不干了,孟山觉得没啥。可白草真有点难受。没事了,一个人拿着猎枪,没有目标,朝着窗子外边,瞄来瞄去的。这次闹着回家看父母,就想过,真回到了家,首先得扛着猎枪,带着花花,去过一下漫山遍野奔跑打猎的瘾。想到这,不由得抬起头,朝着西边望了望。那座雪峰还站在那,还是那个样子,一点儿也没有变。可白草的生活,早就变成另一个样子了。

    正在呆呆地望着,听到身后有人喊。回过头,看到了女班长。女班长说,白草,你咋回事?白草说,什么咋回事?女班长说,你看,你看,多少麦穗,你都没有拾。白草说,我没看见。女班长说,白草,我真的不想说你,也不愿说你,你可别忘了,你是场长的爱人,要处处起带头作用的。你说你这个样子,开会时,我到底点不点你的名。白草说,你想点就点吧。看白草的样子有些生气。女班长换了口气,说,白草,你放心,我不会点名的。怎么说,也得给场长留个面子。我也知道你不容易,场长的夫人,当好了,真的是不容易。白草说,别动不动,就把和场长联系在一起,他是他,我是我,他叫孟山,我叫白草,各人是各人的事,别往一起混。女班长说,话是这么说,可要分得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跟你说吧,别人都说我偏心,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我说,你们不要攀比,有本事你们也能天天晚上和场长睡到一个床上去。自古以来,夫荣妻贵,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真是白活了。白草睁大了眼睛,看着女班长,说,我贵吗,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倒是觉得比谁都贱。你说,我怎么贵了,贵在什么地方了,我真的想贵,可不知怎么贵,你教教我吧。女班长可不想和白草发生争执,急忙说,我也就是说说,你用不着当真,说着,赶紧走到了另一块地里。气得白草坐到了土埂上,看着脚底下的麦穗,也不去拾。

    麦田旁边有一条水渠,水是从去年刚修好的水库里引过来的,流向麦田东边一块新开垦的荒地。荒地也叫生地,要用大水漫灌一下,才能把它变熟。只有变成了熟地以后,才可以播撒各种庄稼的种子。这样的事,几乎每天在下野地都会发生,是一件平常不值得说的事。所以要说这件事,只是因为水渠的水流向荒地时发生了问题。问题和哪个具体的人没有关系,它是由一只老鼠造成的。老鼠在造窝时选错了地方,它只觉得水渠的堤坝土质干燥松软,并且离大麦田很近,利于打洞和建一个可贮藏很多食物的仓库。它没有想到水渠是要用来引水的。结果水流过了以后,先经过了那个老鼠洞。洞很小,一开始只有少量的水从洞中渗出。负责浇水的农工两次从渠堤上走过都没有发现,等到第三次他发现时,那个老鼠洞已经被冲成了一个大缺口,并且仍然在慢慢地扩大。现在水渠里的水已经大部分不往前流了,而是顺着缺口冲进了根本不再需要灌溉的麦田。

    浇水员试图用土堵住缺口,但水流太急,扔下去的土还没有停下来就被冲走了。他这时朝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到了正在拾麦穗的人,就大声喊叫了起来。女班长听到了喊叫,也看到了流进麦田的水。刚收割过的麦田里流进了水肯定是个错误,浇水员的喊叫一定和纠正这个错误有关。女班长招呼了她的班组成员,一共有三十多个人,说,都走,去看看发生了什么。早就对不停地拾麦穗不耐烦的女人们,谁也不肯落后地朝着浇水员的喊声走去。白草也不例外,也和大伙儿一起往同一个方向走。尽管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但知道这么一来至少可以不用拾麦穗了。

    到了跟前,女人们看到浇水员整个人已经跳进了缺口,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正在使劲着扒着泥土阻挡水流。只是他的努力连一点效果都看不出来。看到一群女人围了过来,像看到了救星一样,朝着她们喊叫了起来,快,跳下来,跳下来。什么,跳下来,跳到水里去?女人们像是没有听明白一样,相互看着一脸的不解。浇水员说,你们这些女人,怎么这么笨呀,全跳下来,弄一道人墙,水就不急了,我就可以把它堵上了。这番话,可以说,只要是有耳朵的,都听明白了。只是听明白了以后,却没有一个人往跑水的缺口处跳的。谁不知道,这水是雪山流下来的,不管啥时候,都透一股刺骨的寒气。平常洗个脸都嫌冷,这会儿,整个人跳进去,什么样的女人的身子骨能受得了呀。落下个什么病,可是一辈子的事,到时候自己受罪,别人谁会管呀。

    看到没有人往水里跳,浇水员急得又喊起来。咱们再不把这个缺口堵上,水渠里的水全跑光了,损失可就大了。不用他喊,也都看到了。跑掉的水,已经在麦田里形成了一个小湖了,并且面积还在扩大。要是再不想办法把缺口堵上,说不定能把整个水库的水全都跑完。但那又怎么样,水库里的水是整个农场的,又不是这些女人的。水流到什么地方,是浇水员负责的事,和这些女人有什么关系?就算是水库里的水全跑完了,也没有她们什么责任的。

    女人们开始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到了女班长身上。就算是真的要往水里跳,有班长在,也轮不着别的人出这个风头呀。女班长一看大家都看她,知道大家看她是什么意思。到时候,有了什么差错,别人可以全都推到她的头上的。正在犯难,看到了白草。心头一亮。这不是有白草在吗?白草是场长的老婆,关键时刻,场长的老婆不站起来,凭什么让她站出来?真有了什么事,她也有话说。场长的老婆都没有跳,我凭什么要跳。再说了,场长老婆不跳,可以不处理,别人不跳,就会处理吗?这么一想,女班长踏实了。朝大伙儿挤了一下眼,女人明白了,全都跟着她,把目光转向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白草。

    一开始没有在意,只顾往缺口处看。看到浇水员一个人在奋战,正想着怎么样才能帮上忙。听到了浇水员让大家跳下去,也觉得这个时候,除了这个办法,也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跳就跳吧,大不了当洗一次冷水澡了。

    打算要跳了,发现了有什么异样,注意一看,原来所有的女人都在看她。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些恼火了。真想跳起来,指着一片看过来的嘴脸,大骂一声,他妈的,看什么看,我是比你们多长一样,还是少长了一样?场长的老婆就不是女人了吗,就要什么事都带头干吗?老子今天偏不这样,看你们怎么样。

    连水里边的浇水员也看出了名堂,在水里直接喊着白草的名字。说,白草,你快带个头,你带个头,她们就全都跳下来了。要是再不把这个缺口堵住,把水都白白浪费了,孟场长怪罪下来,你们也都跑不掉。

    白草看了看女人们,又看了看缺口处的浇水员,她嘴角咧了一下,好像是要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又好像是在笑,却又没有笑出来。接着白草就做出了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动作,一下子转过了身,顺着渠堤朝着营地的方向走去。

    所有人都愣住了。愣了一会儿以后,女班长知道这一次是真的指望不上白草了。看来只有她带头跳下去了。她要是不跳下去,就算孟山不怪罪她,连长还有排长也要收拾她的,没准儿还会把她这个班长给撤掉。能当上这个班长也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她还是很看重的。

    女班长这一跳,有几个人也就跟着跳下去了。可大部分的女人都没有跳。她们没有跳主要是看到了白草没有跳。有白草给她们挡着,就算是不跳也不会有人敢把她们怎么样。

    跳下去的时间过晚,并且跳下去的人也太少。缺口最终被冲成了有五十米宽。最后是整个农场的全部男劳力都调来了,在孟山的亲自指挥下,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把大渠重新修复,水流才得以重新流进干渴的荒地。而那一千亩的麦田被水淹没了两个多月后,才慢慢地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只是错过了冬麦播种的节气。虽然没有计算出具体的数字,但大家都认为这是下野地建立农场后最严重的一次农业生产损失。

    在孟山的严肃追究的命令下,浇水员首先被问责,他委屈地讲事情的过程,把责任推到了一群女人身上。女班长也被问责,她说明了当时的情况,说主要是白草的突然转身离去,让她和大家都没有了主意。并且再三强调,是她带头跳下去的。她是没有过错的,是不该负有责任的。

    追究来的责任汇报到了孟山那里,并且提出了处理意见。给浇水员记大过一次,撤销女班长一切职务。而白草和别的人虽然没有跳到水里去堵缺口,但她们都是一般群众,可以不予追究。听过了汇报的孟山,摆了摆手,说这个处理意见先不要宣布,等他再了解一下情况。

    了解一下情况,有什么可了解的。所有情况,都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发生在他老婆的身上。用不着跟别人去了解了,只要找自己老婆了解就行了。别说,是自己的老婆,就什么都知道了,不用了解了,听到这些情况,孟山还真的有些想不明白,真的需要找白草了解一下了。

    白草,你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人,怎么会怕那些水?

    我没有怕。

    当时大家是不是都看着你?

    是的。

    当时是不是只要你一跳下去,别的人也会跳下去?

    是的。

    你们当时如果早一些跳下去,缺口就会被堵上了。

    是的。

    你全知道?

    当然。

    那你怎么没有跳下去?

    不想。

    为什么?

    就是不想。

    这不是理由。

    那你说我是为什么?

    思想落后。

    还有呢?

    觉悟太低。

    可当时还有别的女人,为什么非要我先跳?

    因为你是我的老婆。

    当你的老婆,非要这么当吗?

    是的,只能这样。

    如果我不这样当呢?

    没有如果。

    白草咬了咬牙,终于把一句话说了出来。白草说,如果只能是这样,我又做不到,那我只能另外一个样子了。

    另外一个什么样子?

    不再当你的老婆。

    孟山听清楚了。可他还是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白草又重复了一遍,不再当你老婆了。

    孟山没有再问,只是嘿嘿了两声。说,你不要跟我耍小孩子脾气,我还有事要忙,你好好反省一下,忙完了,我再跟你谈。

    孟山走出门时,和平常的样子没有多大区别,看起来,他对白草最后说的那句话,没有往心上去。这倒让白草有些意外。

    不过,说出那句话,没有让白草后悔,相反地,倒是让白草有些兴奋。因为把一个愿望变成现实的行动,终于开始了。结果也许是重要的,可过程往往更能让身心激动。

    一个女人向自己的丈夫宣布,我不再当你的老婆了。不管丈夫在意不在意,对这个女人来说都不能不是一个大事。

    这么个大事,没有地方说,让白草有些着急。看看天已经黑透了,这个时候出门有些晚了,去打扰别人也不合适。可如果不让白草找个人说说,这一晚上她是不会睡着的。不管那么多了,还是拉开了门,走了出去。

    和白草想的一样,余南已经洗了脸和脚,只穿着汗衫准备上床睡觉了。不过,看到白草来了,她没有不耐烦,还是很高兴的样子迎接了白草,像平常一样给白草泡茶喝。知道白草这个时候来,一定有什么事。但会是什么事,她确实想不出来。

    没有问白草有什么事。用不着问,白草想讲,一定会讲,如果不想讲,问也是白问。除了对病人,需要诊断病情,余南才会问别人,除此之外,余南是从来不向别人打听什么事的。

    确实也用不着余南问,白草来,就是要来告诉余南的。不管余南问不问白草都是要说的。跟余南说,不是要让余南帮什么忙。在这个事上,别人帮不上忙。只是不知为什么,做什么事,先跟余南说了,再去做,心就不那么乱了。虽然每一次,余南都不会说,好,你做得对,我支持你。

    果然这次也是一样。白草说,我跟孟山说了。余南说,你真的说了?白草说,真的说了。余南说,你可真是个急性子。白草说,不说不行了,再不说,我会难受死。余南说,再难受,也死不了。白草说,死不了,更难受。余南说,就这个事?白草说,你还想有什么事?余南说,我是说,这么晚了,再大的事,该睡觉还得去睡觉。白草说,我已经说了不过了,我不想回去睡了,就睡你这。余南说,我这只有一个小床,怎么睡?白草说,挤一下,没有事。余南说,你能挤,我可挤不了。你还是回去睡吧。白草说,我都要离婚了,你怎么也不同情我?余南说,同情什么,你只是说了说,这能说明什么?白草说,说了,就是开始了。余南说,开始不等于会有结果。白草说,看你的样子,好像我是在闹着玩的。余南说,是不是闹着玩,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这个地方,结一个婚不容易,可要离个婚,会更不容易。

    农场开大会,在会上,孟山亲自宣布了对大渠跑水事件的处理决定。除了对浇水员和女班长进行了处分以外,还对包括白草在内的十几名女人进行了通报批评。理由是她们在国家财产遭受到损失时,没能挺身而出。宣布这个决定念到白草的名字时,好多人都转过脸看她。不知为什么,她不但不生气,没有不好意思,反而把胸脯挺得更高,好像还很光荣似的。为这个事,孟山回到家,白草没有表示不满。倒是孟山说了,说讨论这个事时,别的领导说算了,不通报你了。我说不行,我的老婆做错了事,也要一样对待。白草说,没事,我不在乎。

    白草确实不在乎,连和孟山离婚这样的事白草都敢干,被通报批评又算个啥。这些天,天天等着孟山回家说这个事,可等了十天孟山还是没有说。离婚确实是个大事,可这个大事要用十天来考虑,也显得有些太长了吧。白草先是问余南,怎么回事,我那天跟他说了,他一直没有回应。余南说,他不会是忘了吧?白草笑了起来,说,这么大的事,他怎么可能忘了呢?一定是太忙了,顾不上去考虑,不行,我得催催他。

    这天晚上场部没有安排会议,孟山回来比往常早了一些。白草先问吃过了饭没有。孟山说,没有吃,本来食堂有饭吃,可好久没有吃你做的臊子面,就回来了。

    白草去给孟山做了一大碗的臊子面,看着孟山吃完了,问孟山好吃不好吃。孟山说,比食堂的大鱼大肉还好吃。

    白草说,那个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孟山说,什么事?

    白草说,咱俩离婚的事。

    孟山说,我没说过这个事呀。

    白草说,你是没有说过,可我说过。

    孟山说,你什么时候说的,我咋不记得?

    白草说,你忘了,上次为水渠跑水的事,我说了,再也不当你的老婆了。

    孟山说,噢,那个事呀,我还以为你是说着玩的。

    白草说,这个事是说着玩的吗?

    孟山说,你什么意思?

    白草说,我想过了,场长的老婆我确实当不了。

    孟山说,你不是一直当着的吗?

    白草说,可我给你惹了多少事。

    孟山说,那些事都过去了,我不会计较的。

    白草说,可我难受。我不想再受这个罪了。

    孟山说,你是真的想要和我离婚?

    白草说,当然是真的。

    孟山说,那我得认真想想了。

    白草说,那你快点想。

    孟山说,你放心,很快,我就会给你答复。

    果然是快,才第二天,孟山就对白草说,我想好了。

    想着孟山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可没有想到孟山会这么快就把这么大的一件事决定下来了。

    白草说,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去把手续办了。

    孟山说,用不着办手续。

    白草说,离婚不办手续怎么行?

    孟山说,办什么办呀,我又没说要离婚。

    白草说,你是说,你不同意离婚?

    孟山说,当然啊,这还用问。

    白草看孟山,像是有些不认识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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