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华子本草》
一
院里的杏花开过三次,恰到含苞待放的第四次悄然来临的时候,郭家迎来了大喜的日子。首先是孩子的百日庆祝,要宴客,要取名,要戴锁子。其次是郭老先生的三周年祭日。这小子会来,他的百日,恰和爷爷的三年祭日是同一天。还有,两天前,郭一山备足银两,去金老板的典当行里请回了白玉药王。双喜临门又加上一祭,百年不遇,云鹤鸣给丈夫商量,决定风风光光地操办一场。爹死的时候,正值匪患初息,未能尽意,这次,一定要让爹及九泉之下的先人们放心。一家人齐聚客房,一山请花娘给孩子起名。花娘笑了,说:“我会起个啥名啊!你是爹哩,又识字,你给孩子起吧!”一山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好像是想的样子。其实他早就想了一百遍,几十个名字在心里打了几百架了。三十四岁得子,会不想吗?不过,当他决定说出儿子名字的时候,还是在心里又过了一遍。他说:“就叫郭济远吧!济,就是济世救人的意思,咱是医生,这是本分。远呢,就是范围广大。济远,合起来,就是希望他将来的医道、医术能超过祖上,有更大更远的影响。”“济远,济远……”花娘像吃东西品味一样地重复了几遍,“嗯,好名字!尤其这个‘远’好,男孩子,就得远!小名呢?”“您给起吧?”云鹤鸣看着花娘。“我起?我想给俺孙子叫个宝。宝贝的宝!郭家长门头一个孙子,还不宝贝吗?”花娘说着,禁不住喊了一声,“宝!”怀中的孩子忽然笑了。“瞧,他笑了!”巧巧大叫着,“他喜欢他的名字。宝,宝,郭济远,宝,宝,郭济远!”巧巧大叫着,忽然扭头问,“爹,我叫啥名字?”花奶奶说:“你叫巧巧。”“大名?”巧巧不依。云鹤鸣说:“你叫郭巧巧。”花娘不满了:“小闺女子家要啥大名呀,就是巧巧。”“为啥弟弟有两个名字我只有一个呀?”巧巧又问。云鹤鸣说:“你是大名连着小名。”“要是你爹还活着,今天见了他孙子,不知道会高兴成啥样呢!”花娘忽然有些感伤。“是呀,”云鹤鸣接上,“爹死时才六十六,到今年也就是六十九岁,年龄也不算大呀!”砖头走进来报告:“刘黑子的响器班已经来到,现在上坟吗?”郭一山站起来,说:“上坟!”
这次人多,刘黑子把全部人马都带来了。他手捧着一杆大笛走在前边,左边,三个男的,分别是大狗二狗三狗,右边,三个女的,分别是大儿媳和两个女儿,十七岁的大桃红和十五岁的小桃红。因为是三年祭日,没有了丧事时的悲怆和凄凉,吹的全是喜庆的调子,丹凤朝阳,喜鹊登枝,一股脑儿全上来了。调子欢快,女客漂亮,两千多人的平乐镇一下子兴奋起来。男女老少全跟着看,尤其是那些十七八岁的风流少年,追着喊着指点着大、小桃红。刘黑子的安排是有道理的,因为他知道,今天和他唱对台的,是当地有名的梆子剧团洛记班。他要不拉出全部队伍,说不定要丢人砸家伙的。紧随唢呐之后,是绑了双杠的八仙桌子,两人前后抬着,桌上端放着披红挂彩的白玉药王爷的雕像。再后边,是拴了双杠的一把圈椅,上边放着亡人的牌位。郭一山就走在这把椅子的后边。
到了墓地,亡人归位。药王爷落驾。点燃鞭炮,焚化纸钱,唢呐高奏,锣钹齐鸣,郭一山扑通跪倒,大声地祷告:“爹,一山不孝,叫您牵挂,三年了,孩儿一刻不敢释怀,白玉药王,今天终于又迎回咱家了!爹,您请上座吧,儿请您回家看戏了!”一山深深地磕下头去,抬起来已是泪流满面。
回到家中,郭一山把药王爷和爹的牌位摆放端正。退回来又磕了个头,刚爬起来,时砖头从外边跑进来,大声说:“先生,马先生来了!”砖头已经十八,完全是个大小伙子了。“马先生?哪个马先生?”一山一时没想起来。砖头说:“马利奇呀!”“马利奇?在哪儿?”一山话音未落,马利奇和一个四十来岁的清瘦和尚走进院来:“郭先生一向可好?”马利奇胖了一些,蓝色的眼睛仍然闪烁着孩子般的好奇和热情。“还好还好!”郭先生应着,示意二人进屋。马利奇不进,三年没来,他转着头看了一圈儿,又说:“郭先生,我是来向您贺喜的!祝贺您喜得贵子!”马利奇向郭一山拱拱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郭先生今年是三十四岁,对吗?”“马先生好记性!”郭一山笑着说。“不是我记性好,是因为先生和我同岁,按中国的说法,我们都属羊,午马未羊。哈哈哈哈。”马利奇说过,掏出一对银手镯和一把银锁,“我问了银匠师傅,他说,这把锁戴在孩子脖里,就把孩子锁住了。这一对银手镯呢,也是拴的意思。哈哈,你们中国人很有意思,让孩子披枷戴锁,扮成罪人,就能长大成人,长命百岁了!我把这些送令郎,祝福他身体健康,长命富贵!”马利奇把手里的镯子晃出一片的声音来,逗得周围的人全笑了。“这位是我的朋友,白马寺的弘元法师。”马利奇对郭一山介绍。“久仰久仰!”一山忙说。“阿弥陀佛!”弘元法师竖起手掌唱了一声。“马先生请,法师请!”一山再让两人。
到了客房,一山才知道弘元法师是来看手的。刚才有袈裟盖着,现在一伸出来,才发现食指和中指肿得厉害。郭先生托住法师的手,轻轻摸了一下,说:“砸得不轻,食指骨头碎了,中指劈了!”法师“噢”了一声。“郭先生,您怎么知道是砸的而不是压的?”马利奇问。郭先生笑一笑,说:“砸的皮破,骨头易碎。压的皮不破,骨头易劈。”弘元法师皱起眉头。“不过不要紧,贴服膏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郭先生说着,拿过法师的食指轻轻地捻动,随后拿来药碗涂了药,用生布包了起来。“我买了一个鼎,法师说是周天子祭祀用的礼器,上边有字,我让法师认认是什么字,不小心砸了手。”马利奇说着看法师一眼,“不是压的吧,法师,鼎不重嘛!”“法师研修佛理,也研修甲骨学?”郭一山露出佩服的神色。“哪里?甲骨是刻在龟甲和牛骨上的殷商文字,周鼎上的文字又晚了一代,学界称它为金文。我没有研究,只是喜欢而已。”法师说。
砖头快步走到门口,伸头往里张望了一眼。一山见他慌张,知有事情,忙走出来:“有事?”砖头把郭一山往外拉了拉,说:“俺爷又来了?”“啥?”郭一山变了脸色,“在哪儿?”砖头往外指了指。一山皱起眉头:“快喊鹤鸣。”砖头应着转身就跑。云鹤鸣正在屋中逗孩子,砖头跑进来喊一声:“云先生,先生叫你。”“叫我?”云鹤鸣把孩子交给花娘,走出屋子问,“有事?”砖头嗯一声,扭头就走。云鹤鸣跟到前院,见一山满脸阴云站在院里,就问:“啥事?”一山扭头看一眼外边,说:“时老头儿又来了!”“他来干啥?”云鹤鸣警惕起来,“前年打官司,虽说他吓跑了,咱不是还转个圈周济他了吗?咋着?还想闹?”
二
时老头儿此时已经来到门前。时老头儿这次不是走来的,他是由两个壮汉用车子推来的。云鹤鸣走到门外时,几个年轻人正奚落他:“哎哟,这不是时老先生吗?保证又去县里告郭家了!看,又挨县太爷打了吧?”“是吗?”旁边有人也跑过来,“这县太爷也够黑的,咋能把人打成这样?有理没理,也不能往死里打呀!”“哈哈哈哈。”人们放肆地笑着。到了跟前才知道,时老头儿受伤了。送他来的两个男人,既无人端水,也无人让烟,很尴尬地站着擦汗。云鹤鸣对砖头说:“快去,请先生给老人家治病!”“那——”砖头似有话说。云鹤鸣小声说:“只兴他不仁,不兴咱不义。去吧!”“啊。”砖头应着转身就走。“哎!”云鹤鸣喊,砖头又站下来,鹤鸣吩咐,“不要给你姑说。”“中中。”砖头点了头,扭脸飞奔而去。云鹤鸣看着门外的两个推车人一直擦汗,就说:“两位兄弟,快进屋里坐吧,这么远的路!中午在这儿吃饭!”“哎哎不了,家里忙着呢,我们还得回去!”年长一点儿的男人很不好意思,“是你们镇上的刘先生告诉我们的……我们一听是郭家的亲戚,就连忙把人送来了。我们也不知道还这么复杂……”扭了脸看着年轻的同伙小声又说,“你看这是啥事!”
郭一山快步来到车前,弯下腰仔细地看着老头儿:时老头儿双目紧闭,仍然哆嗦着。郭一山拉开老头儿的脏裤子一看:腿肿得像冬瓜,明晃晃的。有一处皮肤黑烂,淌着脓水。“把木床抬来!”一山大声说。众人急忙把门楼下的木床抬到车子边。“把他抬床上,慢点儿啊!”郭先生说着,弯下腰和砖头等人小心翼翼地把时老头儿挪到床上。“太脏了,要洗!”一山说,“端盆凉开水!”“中。”砖头应着就跑。一山又喊:“再拿碗白酒!”“中中。”砖头扭脸又应。巧巧也过来了,挤到前边看。
送时老头儿的两个汉子看车子空了,推起来就要回去。“慢!”云鹤鸣从兜里掏出几枚铜板,递往年长的男人,说:“对不住了,既然一定要回去,那就路上买碗饭吧!”“哪能要钱!净给你们添麻烦!”年长的汉子推辞着。云鹤鸣把钱硬塞给两人。
今天早上,刘仙堂牵了毛驴驮着媳妇走亲戚,在刘疙瘩寨外碰到时老头儿。当时两口子正拌嘴,刘仙堂说:“听说郭家的药王爷赎回来了?”老婆不想让他说这事,就说:“咱过咱的日子操他的心干啥?”刘仙堂恼了,说:“操他的心就是为了过好咱的日子!”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了时老头儿。一团破布似的时老头儿靠在桑树上打哆嗦,一抖一抖地抽。刘仙堂是医生,一瞅就知道这人发着高烧。他并没在意,也没看出这人就是时老头儿。毛驴更不在意,差一点儿就绊住老头儿的腿了。倒是驴身上的王桃儿在了意。王桃儿发过高烧。王桃儿知道烧到哆嗦的程度那就厉害了。“哎呀,这个人发烧!”禁不住一叹。刘仙堂皱起眉,只管往前走。王桃儿又说一句:“这个人摔住了,你看腿上有血!”也是职业习惯,刘仙堂就站住了。这一站住,四只眼睛就认了真,“啊,这不是时老头儿吗?”毕竟在一起商量过事,刘仙堂先认出来了,“时老头儿,时老头儿!”哆嗦着的时老头儿使劲睁开眼:“仙、仙堂,救我!”刘仙堂围着时老头儿看了一圈儿,说:“你、你咋在这儿躺呢?”时老头儿说:“我、我遇着歹人了,抢钱……”“啊,啊啊,你在这儿等着吧!”刘仙堂坏坏地笑了笑,赶起驴来走了。“仙堂,仙堂救我……”时老头儿看刘仙堂走了,喊了两声就又闭上了眼睛。“这个时老头子,活过月了!”刘仙堂有点儿幸灾乐祸。王桃儿停住脚说:“你不救他?”刘仙堂头都不扭:“救他?咋救?你下来叫他骑上?他骑得上吗?”“唉,”王桃儿叹一声,发起感慨,“时老头儿糊涂,你说闹啥呀!你闺女嫁个有饭吃的地方不就得了,非得打官司、打官司,打得六亲不认,好受了吧!要不是这,给他送到郭家不就行了!”刘仙堂忽然有了兴趣:“哎哎你再说一遍!”“我再说一遍?我说啥啦?我啥也没说呀!”刘仙堂启发她:“你说把他咋着——”王桃儿醒过神来:“啊?啊啊!我说把他送到郭家。现在,打两场官司了,送去了郭家也不会管他!”“哎,哎哎哎!”刘仙堂拉住驴,站下来,“我就是要把他送到郭家!”“啥?”这下轮到妻子瞪眼了。
刘仙堂停住脚,一脸得意地说:“你想,郭一山正办他爹的三周年祭日,让时老头子也去走走亲戚,给他那死了三年的女婿磕个头呗!嘿嘿嘿嘿,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说过又禁不住一叹,“这世界大得很,可就是路太窄不是?又走到一块儿了!”刘疙瘩寨那两个汉子都到郭家看过病,一听是郭家的亲戚有难了,二话不说,推起车子就送来了。
花娘正逗宝玩儿,她拿了一支小棒槌儿,一边摇,一边唱儿歌:“小老鼠儿,给哪儿睡?给墙窟窿儿里睡。铺的啥?小铺底儿。盖的啥?小盖底儿。蹬的啥,小轱轮儿。枕的啥?小棒槌儿。呼噜呼噜,打鼾吹儿。”巧巧跑进来,大声报告:“奶奶奶奶,跟咱吵架的那个老头儿来了!”花娘抬起头:“哪个老头儿?”“就是那个,那个跟你吵过架的,老头儿!”花娘一惊,把宝放在床上,说:“看着你弟弟。”“嗯。”巧巧马上趴到弟弟身边,学着娘的样子用指头在弟弟身上乱点起来:“这是坑,这是井,蛤蟆肚儿,往这儿拱,拱……”小家伙经不住痒,咯咯咯咯一个劲儿地笑。
外伤处理完了,时老头儿被众人小心地抬到东厢房内。“老先生高烧,服柴胡退烧汤。”郭一山坐下开了一个方子递给云鹤鸣,说,“快熬快喝!”云鹤鸣接过方子,扭身就去药房。刚出屋门,被花娘迎头拦住:“鹤鸣!是不是那个死老头子又来了?”云鹤鸣站住,点了点头。“不要管他!”花娘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喊,“叫他走!立马让他走!”“花娘!”云鹤鸣把她拉往后院,说,“他腿摔断了,正发着高烧。我这就给他熬药呢……”“不能去!烧死他正好!”花娘拉住云鹤鸣,“叫他死到外边去,不要死在咱郭家!”“花娘,他是病人,”云鹤鸣也急了,“咱是先生!有一分盼头儿也得治疗,咋着也不能让病人死了啊!”说着又要走。“不要管他!不能管!”花娘又拉云鹤鸣,“他闹活郭家一辈子,告了父子两代人!郭家哪儿对不起他?郭家救了他闺女,郭家给他儿娶了媳妇,郭家到今天还养活着他的孙子哩,他祸害了郭家多少钱!郭家对他一百层,他对郭家坏良心!他可有今天了,活该他……”“花娘,花娘!”云鹤鸣边拉边劝,“他现在是病人,他今天不是来闹事的!咱是先生,治病救人是咱的本分……”“那也不能管他!他坏良心……”花娘使劲拉住云鹤鸣。
三年前的那场官司,虽说不上刻骨铭心,倒也让云鹤鸣终生难忘。时老头儿把郭家告上法庭,身兼法院院长的杨县长亲自审问,当他明白时老头儿因赌卖女、连卖两次的情况,又看时老头儿身体健康尚能劳动,就问:“时木墩,你想让本县怎样公断呢?”时老头儿说:“我想让我闺女把我接到她家,我也不说吃山珍海味、大鱼大肉,一天三顿饭,三天一改善(伙食),中不中?她家那么富,又没有老人了,这也不算过分吧?”“嗯,”杨院长皱起眉,“还有吗时木墩?”时老头儿看县长和善,接着又说:“我也没啥爱好,就是好打个牌啥的,每月让她给我二十块大洋零花中不中?她家那么富,又没人花钱,这也不算过分吧?”杨县长说:“她要不给呢?”时老头儿大叫一声,“不给你做主啊!先打我那闺女,再打他郭一山,还有这个女人!”他指了指云鹤鸣。没想到杨县长一声断喝:“时木墩,你给我闭嘴!我不说你两次赌输了卖闺女,我只问你一句,你为什么穷?赌钱有赌富的吗?告诉你,满清时禁赌抓赌,‘中华民国’也同样的抓赌禁赌!说,你都在哪儿赌?同赌的都有谁?”杨县长问过,抓起毛笔等着记。时老头儿知道不能顺着县长的话说,就大声喊:“县长,我告的是闺女不孝,这跟赌钱有啥关系?”杨县长说:“当然有关系了!郭家的人要是反告你赌输了讹钱,你该作何回答?”杨县长说过,扭脸看一眼云鹤鸣。时木墩发现事情不对,连忙弯下腰抱住肚子,说:“我要上茅厕我要上茅厕!”说着就往庭外跑。没想到,他躲过看他的法院人员,竟翻过厕所墙跑了。
三
郭一山给时老头儿看完病回到客房,弘元法师就提出要走。一山真诚地邀请他:“法师,今天是家父三周年祭日,恰又是犬子百日,家里请了刘黑子的唢呐班,又请了洛阳最有名的梆子戏班……”“谁的主演?”马利奇来了兴致。“哎,当红小旦美如玉。”“那自然是《拷红》了?”马利奇说。郭一山笑了,说:“正是。”“哈哈哈哈,”马利奇笑了,说,“法师,今天你就破一回戒,欣赏一下美如玉,我可告诉你,戏剧在中国,那可是教化的利器,说句不中听的话,可比你的‘阿弥陀佛’作用大多了!”“阿弥陀佛!”弘元法师竖起右手,“谢谢郭先生,也谢谢马先生,贫僧告辞了!”“哎哎,你走了,我还能在这儿看戏吗?郭先生,法师走了,那我也只好告辞了!”马利奇要挟弘元法师。“难道你的耶稣基督也和释迦牟尼一样害怕名旦美如玉?”郭一山阻住马利奇。“哈哈哈哈,耶稣基督的神经比‘阿弥陀佛’要结实得多!”马利奇笑着,两人将弘元法师送出门外。“阿弥陀佛!”弘元法师竖起右手,谢绝再送。
两人刚进客房,云鹤鸣走了进来:“马先生,您三年没来了,一向可好吧?”马利奇连忙站起:“三年中走了很多地方,江浙、四川,还去了西藏。郭太太,您还是这么漂亮!祝贺您喜得贵子!”云鹤鸣红了脸庞,连忙走上前给二人倒茶。巧巧跑进来,大声喊:“爹,娘,要开戏了,花奶奶叫请你们呢!”“噢,巧巧!”马利奇看着巧巧,从兜里掏出一只乌木手镯,说,“巧巧小姐,送给你!”巧巧低着头,不敢看马利奇。“哈哈哈哈,”马利奇笑了,“是不是害怕我的蓝眼睛?”说着,故意瞪大眼睛让巧巧看。“嘻嘻嘻嘻,”巧巧笑了,说,“我知道你,花奶奶说,你是外国人。外国人的腿不打弯,用棍一敲就倒了!”“哈哈哈哈!”三个大人全笑起来。马利奇从椅子上站起,走到屋当央,连做了三个蹲起动作:“看见了吧,打弯的!”几个人又笑。“拿住吧!”马利奇再次递出手镯,巧巧接了,给先生鞠了一躬。“哎,我记得以前巧巧叫妈,今天怎么叫娘了?这妈和娘有什么差别吗?”马利奇看看郭一山,又看看云鹤鸣,“还有,花娘的‘花’是什么意思?郭先生,请您教我!”郭一山笑了笑,说:“古云,孔子进庙,每事问。马先生也到了圣人的程度了!”“哪里哪里,中国有句古话,叫入国问禁,入乡问俗,不过请教罢了。”一山说:“花者,艳也,小也。花娘者,艳娘也,小娘也!”马利奇又问:“噢,那么花婶呢?”“称呼不同,道理一也!至于娘和妈,皆指母亲也。只不过俗有所别,娘似乎专指亲生,妈或者又称庶出。”“噢!”马利奇点头表示明白。郭一山站起来,伸手示意:“走吧马先生,我们去看戏!”“娘,走吧!”巧巧喊。“走。”云鹤鸣应着,扯住了巧巧的手。
巧巧的称妈为娘,始于三年前初夏。一方家六岁的财和当时四岁的巧巧一起玩耍,财骗吃了巧巧的麻花,巧巧咬哭了财。财娘于是扯着儿子寻到家里闹事,大骂巧巧有娘生没娘养。巧巧吓哭了,高喊着给妈要娘。云鹤鸣也哭了,她抱着巧巧说,乖,妈就是娘,新妈就是娘!巧巧一头拱她怀里,四岁的小人儿哭得像个大孩子似的。从那以后,她就成了娘,巧巧就成了她的亲闺女。
舞台上正打头场,锣鼓家伙一片喧阗,铿铿锵锵地直冲耳膜。郭先生陪马利奇走过来,马上有人喊着让他们入位。台下黑压压的都是人。郭二先生坐在左边正中,抱着孙子的花娘坐在右边的花场正中。乡下看戏分男女,男人在左边,女人占右边,女人占的这边称花场。郭一方和媳妇郭崔氏也来了,坐在郭二先生外边。一川和他老婆郭戚氏——一个二十一岁的漂亮小媳妇挨着花娘。看见云鹤鸣,一川站起来大叫,大嫂,大嫂来这儿!云鹤鸣走到花娘旁边,挨着一川夫妇坐了。郭一山和马利奇坐在了郭二先生后边。主人一到,鼓点骤变,很快幕帐一飘,一个小丑跳到舞台当央,虽然扮的是药王孙思邈模样,却抹了一个花眼圈儿白鼻尖儿,看上去滑稽可笑。小丑边舞边唱:
日头出来一盆花,照到平乐老郭家。
云中嫦娥生贵子,药王爷笑了个仰八叉……
然后一跤跌倒,竟跌出长长一个条幅,上写:长命百岁。
众人鼓掌叫好。
郭一山小声对马利奇说:“这叫‘跳加官’,也算是戏帽儿。正戏没开演时,先跳上一阵,取吉利的意思。这是不是中国独有?马先生走的地方多,请发表高见。”马利奇说:“我没有高见,倒是听弘元法师讲过,他说这跳加官,源于古代的打鬼仪式,叫傩舞!鬼打跑了,人不就平安了!古人的祈禳活动可能是中国戏剧的源头呢!这不是我的说法,是弘元法师的研究,哈……”
又一个小丑扮作灶王爷模样上场了,他蹦蹦跳跳到了正中,尖着嗓子也唱出一段赞词:
日头出来两盆花,东照西照到郭家。
郭老太爷升仙走,命我灶王去逮马……
然后做逮马状,一甩胳膊,一个条幅从袖子里翩然而下,上写:家世永昌。
众人又叫好。
刘仙堂串完亲戚正走在平乐大街上,听着远处郭家的鼓乐,一脸的不痛快。媳妇王桃儿知他不悦,就从驴身上下来了。“给,牵着!”刘仙堂一丢缰绳。王桃儿赶紧从地上捡起来,自己牵着驴走。“娘!”八岁的女儿来接他们了,“咱去看戏吧!”王桃儿偷看一眼刘仙堂。刘仙堂背后像长了眼睛,大声说:“看啥看,不给他凑那人场!”花不敢吭声,抓住娘的手跟了爹走。迎面冲过来三副担架,十几个男人旋风一般来到面前,年长的男人大声问刘仙堂:“老大,郭先生家咋走啊?”刘仙堂脸不开缝儿,用下巴朝相反的方向一撅:“嗯,那边!”
担架上的伤者大呼小叫着。王桃儿过意不去,伸手往正确的方向指了几指。刘仙堂背后有眼,他扭过脸,骂一声“贱”,抬手就是一个嘴巴。王桃儿哭了。“还哭?吃里爬外的东西!”上来又是一脚。王桃儿倒在地上,驴受了惊,猛地一跳,从王桃儿身上跳过,险些撞倒了刘仙堂。“爹,爹别打了!”女儿哭起来。刘仙堂不吭声,赏了女儿一个巴掌,又去追着打驴。
戏台上,红娘上场,走台子,甩水袖,开腔一声“在绣楼我奉了小姐言命,到书院去探寻张生的病情”,就博得个满堂彩,“好——”人们齐喊。接下来,更是清亮如泉,滚珠走盘,活泼幽默,十分可爱,“上绣楼我要把小姐吓哄,我就说张生他病得不轻……”人已入戏,喝彩声反而少了。俗话说,洋鬼子看戏,傻眼了。马利奇可不傻眼,他也进戏了,提着脖子,半张着嘴。郭一山小声问:“马先生,看过这梆子戏没有?”“头一次。”马利奇咽一口唾沫,“我在北京爱听京戏,没想到,这地方上的什么戏——”郭一山说:“梆子戏。”“对对。这梆子戏也是非常优秀的剧种呢!唱腔优美,表现力很强啊!”马利奇说着,又竖起一个大拇指。
忽然,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男孩子飞跑进戏场,有人对他指点着。男孩子跑到郭一山面前,对着郭一山跪了下去。郭一山吓了一跳。这孩子磕了一个头,大声喊:“郭先生,我爷带着我爹我叔挖窑洞哩,窑顶塌了,呜呜呜呜……”孩子说不下去,放声哭起来,“您、您、快救救他们吧!”郭一山闻言站起:“在哪儿?”“您家里。”这孩子应着,爬起来就跑。郭一山起身走了两步,忽然想起还有马利奇呢,又拐回来说了句:“对不起马先生,您先看!”说着就往外走。云鹤鸣听见,连忙把孩子递给花娘,也跟着出来。
戏场大乱,戏一时停下来。“别停,先生有急病号要处理,戏继续唱吧!”郭二先生大声说。时砖头站起来,大声重复一遍:“别停,先生有急病号要处理,戏继续唱啊!”锣鼓复响,戏又接唱起来。
三副担架在门楼内一字儿摆开。三人中,一人砸折胳膊和两条肋骨,一人砸折大腿和一只手腕,第三人稍轻,小腿和脚踝都被砸断了。先重后轻,郭一山忙给砸坏大腿的老人施治,云鹤鸣在旁边做助手。老人的大腿是旋转性骨折,据他说他正侧了身挖窑,上边的窑顶忽然塌下来,“幸亏当时人多,不然谁也别想再活!”老人感慨着。好在皮肉没破,感染的可能不大。一山顾不得脏,抱了老人的腿使劲外展。
一山一走,马利奇就感觉没趣了。其时,正是《拷红》的高潮,红娘被责,不但不退缩,反而大胆指责起老夫人:
姑娘在闺中想,张郎在书馆盼,
一个是青春,一个是少年,
相思成疾病,两情如线穿。
藕断丝连你种下了根源。
…………
声情并茂,念唱俱佳。马利奇悄悄地站起,大步走向场外。
一辆黑色雪佛莱轿车从平乐街上驶过,一路鸣着长笛。街上的百姓不知道让路,车上的人不时伸出头来骂着:“让路!快让路!不怕轧死了!”车在十字路口处停下,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向老头儿问路:“老乡,郭家医院怎么走?”“郭家医院?”老头儿想了想,摇着头说,“没有。”“没有?”军官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他,“郭一山的医院呀,捏骨的?”旁边的人提醒着:“大门楼,大门楼。”“啊,大门楼啊!你说大门楼不就行了?医院!往前,见口右拐,见口再右拐就到了!”老人说过,意犹未尽地说,“呵呵他说医院,还真给我说住了!”雪佛莱沿着窄窄的小街慢慢走着。站在永春堂门口的刘仙堂听见又问郭家医院,禁不住大声骂着:“他爹死了吧,你看急哩!”
马利奇走进郭家门楼的时候,郭一山正医砸坏肋骨的年轻人。“哎马先生,你咋不看戏了?”郭一山瞥一眼。“不看戏了,我来看郭先生妙手回春!你瞧,我又给你带来个小病号。”马利奇幽默地说。一山抬头,果见一位年轻妈妈扯着个半大男孩儿,小家伙一脸泪痕,不住吵疼。“今天是爹的三周年祭日,你看忙的,连客人都照顾不上!”郭一山擦了擦头上的汗,对马利奇歉意地说,“我思忖好几回了,我们家啥时候有事,啥时候病人准多!”“这是对老人家最好的纪念了!‘家世永昌’嘛!哈哈哈哈……”马利奇笑着。
雪佛莱鸣着笛,在门楼前慢慢地停住车轮。乡下人哪见过这种车子,有人先喊出了名字:“小鳖盖!”闲人们轰地跑出,高喊着“小鳖盖”,齐往车前跑。刚好此时又煞了戏,乡民们稀罕,把车子围个严实。
年轻的军官开了门,从里边钻出,又嘭的一声把门关上,抬起头端详着郭家门楼。云鹤鸣正忙着,一抬头看见汽车,直起腰看一眼门外。年轻的军官背着手大步走进门楼。云鹤鸣放下手中的药碗,忙迎上去:“请问老总,您找谁?”“我找郭一山先生。”“啊,啊啊,坐,坐!”郭一山说着,手里却停不下来。旁边的人连忙递过来一把凳子。“端茶!”云鹤鸣喊。“不用不用。”军官不坐,说,“敝人姓何,是国民革命军的参谋。郭先生,能借个地方说句话吗?”“给我?”一山抬起头来。“嗯。”何参谋点头。“哎呀抱歉,您得稍等。”说过,郭一山忙拿了生白布的带子给伤者绑。何参谋皱起眉头。云鹤鸣走过来,说:“何、何参谋,您给我说行吗?”“啊对对,您先给她说,先给她说。”郭一山连声说。“好吧!”何参谋走到门外车旁。云鹤鸣连忙跟出来。
“洛阳城防司令,也就是程司令的双胞胎女儿被马车撞伤,腿断了,郭先生必须立即进城!你让先生快准备准备跟我坐车走!”何参谋用命令似的语气说。云鹤鸣说:“哎呀何参谋,‘立即’恐怕不行,您看,这儿都是重伤号,窑洞塌了……”“那可是程司令的千金!宝贝蛋子!出了事你我都担待不起知道吗?不啰唆了,快点!”何参谋急了。
云鹤鸣走到门楼下,小声对丈夫学着。郭一山的眉头越皱越紧。“那可不行!”担架队中的老者急了,“人命关天,你看看,一个个都还流着血呢!”
郭一山终于腾出手,尽管还没处理好,他站起来,走到何参谋跟前,说:“老总,肋骨都断了,有危险,我看完他们咱就去。您先稍等等!”“不行!”何参谋压低声音着急地说,“郭先生,我是程司令的参谋,我知道情况有多急!程司令性如烈火,真出了啥事,咱俩都屙不下来!收拾一下,快跟我进城!”“这么多人都等着,咋着也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去给你们看呀!”病人议论着。
马利奇走了出来,一直来到小汽车旁边。何参谋看到从家里出来一个高鼻深目的外国人,一时感到惊讶。“哎,我的朋友。”郭一山对何参谋解释,然后转过头来又说,“马先生,你在家喝茶呗。”马利奇笑着说:“郭先生,我劝你还是进城给司令的千金疗伤!”“就是就是。”何参谋点头。“老百姓人多,死几个没关系的。司令就一个,你可是惹不起!我听说程司令脾气大着呢,你不怕他找你的麻烦?”“你你……”何参谋不高兴了。
云鹤鸣走出来打圆场:“老总,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刚才听您说,孩子撞折了腿,先生去了当然好,可是没见到病人,不知道拿啥东西用啥药。司令的千金那可不像小户人家的闺女,要是万一有点儿差错,落个残疾啥的,咱不说程司令发不发脾气,治不治罪,咱不是一个个也都难受吗?”何参谋点着头,“那倒是的。”云鹤鸣接着说:“叫我看,老总您赶紧回去,平乐离洛阳也就是十几里路,这小鳖盖跑得又快,吸袋烟的工夫就是个来回!咱啥都不讲,就说对两个孩子负责,您还是把她们接过来吧!我保证,万无一失。就是程司令在,他老人家也不过是这个意思对不对?”“嗯,嗯。”何参谋点着头,“倒也是个理!”“那咱就快回去吧!”开车的司机也急了,从车窗伸出头来。“回去?回去——”何参谋站着想了想,急忙钻进车子,说,“回去。快开车!”雪佛莱慢慢地绕过弯来,沿济生坊窄窄的街面向西驶去。
一山笑着摇了摇头,连忙接着看病。“郭太太,机智善辩呀!”马利奇称赞云鹤鸣。鹤鸣笑了,说:“马先生,我说的可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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