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医-防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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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 温 无毒 治三十六般风 五劳七伤 羸损盗汗

    ——《本草纲目》

    一

    半个时辰不到,国民革命军的两辆汽车停在了“益元堂”门外。前边的仍是那辆雪佛莱,后边是一辆卡车,车一停稳,十几个士兵跳下来,立即在周围布了警戒。

    郭一山处理完半大孩子的伤胳膊,头上的汗还没顾上擦,见他们来到,忙去门外迎。何参谋从小汽车前边下来,忙为司令拉开车门。四十来岁的程司令和穿戴时髦的程太太从小车里钻出来。“司令,这是郭先生、郭太太!”何参谋介绍。程司令向郭一山敬了个军礼,慌得郭一山连忙抱拳。“我们程司令、程太太!”何参谋又介绍。“程司令好!程太太好!”郭一山说。“哎,孩子呢?”云鹤鸣问。

    “车上呢!”程司令指了指卡车。一个戴眼镜的白大褂先跳下来,指挥着士兵们小心地抬下担架,又慢慢地把她们抬进门楼。门楼两旁的偏房里都有病人:东边的是时老头儿和被砸伤的爷儿仨,西边房里是一个老太婆。士兵们在门楼下站成一排。“抬家里,快抬家里!”云鹤鸣紧走几步跑到前边,白大褂紧随其后,一行人进到院里,穿过过庭,走进第二进院子。“东屋!”云鹤鸣说着,轻轻开了屋门。东屋是三间空房,平时家中来客,都住这里。谨慎的担架慢慢进了屋子。云鹤鸣说:“先放当间,看完后再往里间挪!”屋子本来不小,两副担架一放就显得狭窄了。一山走进屋子,发现是软担架,就让士兵去门楼下抬来了正骨专用的木板床。“谁伤了大腿?先放在床上。”郭先生小声说。“雅茜。”白大褂说。雅茜的担架被放上木板床。“午饭后,她们姐妹俩骑一辆洋车去学校上学,路上一辆拉布匹的马车惊了,一下把孩子撞倒,马车正从俩孩子腿上轧过去。”程太太说着流下泪来。“这个混蛋,我已经把他关起来了!”何参谋发着狠。“关起来管个屁,毙了他也不亏!”程太太哭着说。“好了好了,看病要紧。”程司令打断他们的话,问郭一山,“郭先生您看……?”“来到家了,就请司令、太太放心!孩子骨折,肯定是要受点儿罪的,不过,我们保证一定尽心尽力,不会让孩子落下啥不好来!”郭一山说。程太太松了一口气:“那就先谢谢先生了!”

    雅茜、雅倩是一对双胞胎,十四五岁,两人都是穿的花格呢旗袍裙。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两条长腿,裤腿儿又瘦,现在一伤,腿肿得厉害,棉裤都脱不下来了。

    “好,现在就看。”郭一山扭脸看着屋里的其他人说,“你们先到外边喝茶!”“我们出去!”何参谋很知趣地说着,带着其他人等走出去。“这位——”云鹤鸣看着白大褂。“啊,我们医院的王大夫!”程太太说。

    云鹤鸣走上前,慢慢撩开雅茜的长裙。蓝碎花棉裤被肿了的大腿胀胀地鼓起,带钉马车碾过的印痕断断续续。“先生你看,孩子的裤腿儿得捅烂!”程太太看女儿的大腿肿成这样,心疼得泪流满面,“长这么大,她哪儿受过这罪呀!”云鹤鸣拿来剪刀,从下往上,一点儿一点儿地捅剪棉裤。雅茜皱眉咬牙,一声不响。程司令站在旁边,给女儿鼓励:“军人的孩子,一定要勇敢!”女孩儿哆嗦着,终于被剪到了腿根儿。裤腿一掉,伤腿彻底暴露出来:腿哪还像腿,简直像一个涂了猪油的粗大的冬瓜,明晃晃的不忍细看。云鹤鸣伸手一摸,“呀哟疼!”雅茜撑不住,终于哭出声来。这一哭就像冲决的河堤,再也堵不上了。“王大夫,止疼片!”程司令大喊。王大夫说:“刚轧住时就吃了一片,多了怕——孩子小……”程司令猛地拔出手枪。“那、那就再吃、吃一粒吧!”王大夫紧张了。程司令把枪又插进套里,对王大夫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你出去吧!”王大夫扶了扶眼镜片走出去。程司令站了站,也跟着走出屋子。郭一山小声说:“快看吧,一会儿还肿呢!”云鹤鸣放下孩子的旗袍裙盖住大腿,闭上眼,慢慢地摸着伤处:“两块碎片,一大一小。”郭一山说:“程太太,您拉住孩子的肩!我给鹤鸣做助手!”

    云鹤鸣让女孩儿躺倒,先用力把肿胀的瘀血往两头轻撵,然后右手拔住孩子的腿,左手摸、揣、按、抚,一块儿一块儿地拼接碎断的骨头。郭一山发觉程太太脸色苍白,对着门外喊一声:“程司令,您过来!”程司令跑进屋子。“快替下程太太!”“我来碧玉!”程司令轻轻一推,程太太一软瘫倒在地上。“王大夫,快!”程司令大喊。王大夫进来,把程太太慢慢挪到屋外。“不碍事吧?”程司令问。王大夫说:“缺氧,一会儿就好了。不碍事的!”“夹板!”云鹤鸣伸出手,郭一山立即递上去。“绷带!”一山忙又递上。雅茜的伤终于包完了,云鹤鸣松一口气,抹一把头上的汗水。

    雅茜的头发都湿了,软软黄黄的,遮着一张惨白的小脸。“雅茜,来,抱住我的脖子,我把你挪到那边床上休息!”满脸是泪的雅茜点点头,乖乖地抱住云鹤鸣的脖子。云鹤鸣轻轻抱起,郭一山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伤腿,三个人慢慢挪到里间的床上。过了此关,雅茜不再叫喊,只是一个人悄悄垂泪。

    “老程,老程!”程太太在外边喊他。程司令走出去。“雅倩你管吧,我心里受不住!”说着又哭。“好好歇着,你就别管了!”程司令说过,急又回到屋里。“妈。”雅茜在里间喊。听见女儿喊,程司令改变了主意:“碧玉,你上里间陪雅茜吧!”

    “咋样鹤鸣,累吗?”一山小声问。云鹤鸣摇摇头,和一山抬下去雅茜的空担架,一弯腰又把雅倩的担架抬上木床。“哎哎我来!”程司令喊着,上前帮忙。

    雅倩断的是左小腿上的腓骨,不仅小腿,连脚都肿得很夸张,她的棉裤只捅到膝盖上边。雅倩看见了姐姐的治疗,轮到自己时竟紧张得牙齿嗒嗒直磕。“别怕孩子!”云鹤鸣拉着她的手,“你是老大还是老二?”“老二。”雅倩哆嗦一下。“别紧张,你比姐姐的轻多了。姐姐伤的是大腿,你的是小腿儿。”云鹤鸣故意加了个儿化音。雅倩点头。“读的是几年级?”“初一……”“咬着牙孩子,一会儿就好了!”云鹤鸣劝着,示意程司令抱腰。“军人的孩子,一定要勇敢!”程司令鼓励女儿。

    执事孙大头来看了三次,满院子的宾客等着,郭一山竟没能走开半步。今天是郭老先生的三周年祭日,也是儿子的百日庆贺,几十家客人啊!孙大头第四次来到西屋的时候已近黄昏,他说:“郭先生,客人都走了,刘黑子的响器班也走了,梆子剧团的洛老板想见见你!还有,云老先生也想见你!”“知道了,我马上去!”一山应着,和云鹤鸣一起跟着大头往外走。

    “郭先生,对不起了,令尊的祭礼和令郎的庆贺都让程某人搅了,有情后补有情后补啊!只是,您看两个孩子下一步如何治疗?”程司令知道了郭家今天的事情,不仅让何参谋买了上好的供品,还给孩子买了银锁、银镯儿和银项圈儿。但不管怎么说,一山夫妇为两个孩子忙了大半天,竟没能陪上一个客人,这人情大了!

    一山说:“程司令,程太太,我的意思,两个孩子要在这儿住几天了。雅茜是大腿骨骨折,最好不要再动。雅倩是小腿骨骨折,也需要静卧休息。再说,还要服药。俗话说,十伤九病,这么重的伤,还需要服用一段时间的中药调养。只是寒舍条件不好,让两位千金受委屈了!”

    程太太看看丈夫。程司令压低声音:“郭先生,您认为孩子会不会落下什么残疾?”“为啥要孩子住下来,就是怕的这个。”郭一山说。“那,您是说,要是住下来,就不会落下残疾?”程司令问话逼人。“根据现在的施治情况,我可以保证,两个孩子不会落啥残疾!”郭一山神色庄严。“好!”程司令抓住郭一山的手,“郭先生,敝人来洛阳三年,对郭氏正骨早有耳闻。是不幸,小女受伤;也是幸事,今日相逢。两个孩子呢,我就交给先生您了!郭先生您看,这需要多少钱?”“程司令,您可能只听说平乐郭氏正骨,没听说郭氏正骨不收钱。从祖上传到今天二百多年了,郭家从没有收过一两银子。这是祖传的规矩,一山不敢破!谢谢了!”一山婉拒。“哎,看病收钱,也是天经地义呀……”何参谋也掺和进来。“哎哎!”司令竖起手掌阻住参谋,“既然是祖上的规矩,那就谨遵为上。”司令转脸对着参谋:“传我的命令,警卫班驻守平乐镇,保卫郭宅。”“是!”程司令说:“官兵另起炉灶,不准扰民!”“是。”

    程太太说:“老程,我也要住在这里,和两个孩子在一起。”“批准!”程司令挥一挥手。太太又要求:“老程,架上电话吧,有事我可以随时向你报告。”“好的,批准!”程司令又一挥手。

    警卫班立即在郭家大门的斜对面搭起帐篷。郭宅东边是一个麦场,大师傅把伙房选在了此处。天色未明,精瘦的大师傅就起来,先生起柴灶,赶紧和面。一身戎装的警卫班长刘卫国带着他的战士们操练回来,站直一排大声地报数:一、二、三、四……

    扛着农具上工的老百姓不禁站住,好奇地看着士兵们的举动。调皮的孩子们也跟着大喊一、二、三、四。刘仙堂从旁边走过,也住了脚阴阴地看。郭一川来了,他嘿嘿地笑着,伸手去摸刘卫国腰里的手榴弹。“干什么!”刘卫国一声大喊。郭一川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刘卫国看出他的傻相,吓唬他:“轰!手榴弹知道吗?弄响了炸死人!”一川一扭脸看见云鹤鸣,一跳一跳地跑过来:“大嫂,大嫂,轰——”士兵们禁不住笑起来。“快过来吧!”云鹤鸣喊他。“大嫂,我按腿!”一川又乐了,“轰——轰——”

    小个子电话兵扯着电线走过来,后边的两人各扛了一根长长的木杆。小个子指着门楼外边大声说:“埋这儿!这儿埋一根!”“我这一根儿呢?”扛杆子的小伙问。电话兵说:“你那根埋院里。”“好哩!”“快来看呀!打电话呢!”孩子们轰地跑过来。

    郭家的电话引起了村民们的好奇,一根细线怎么就能说话呢!以前只是听说,现在这电话就架到了家门口,究竟咋说话呢,一定得听听。最好也能让咱上去说两句,再见了亲戚朋友也多个话题不是?全村人都被惊动,一拨儿一拨儿地过来看埋电线杆子。郭二先生也出来了,一出来正看见对门的赖孩儿,他刚帮着抬了一段路的电线杆,二先生就问了这么一句:“赖孩儿,听说这电话比马还快?”赖孩儿立即露出行家的表情:“马!火车也赶不上它!”“噢!”老人服气了,“照你这样说,以后进城就不用腿跑了,坐电话了!哎,恁快,不晕吗?”“晕啥!电话啥时候也不晕,越快越不晕!”赖孩儿比画着。二先生毕竟年高,他又发现了问题:“哎,哎哎赖孩儿,就这么一根细绳绳儿,坐哪儿呢?”赖孩儿也蒙了,就是,坐哪儿呢?不禁皱起眉头,说:“二爷,您老别慌,我进去问问。”

    一根电线进了东屋。电话兵接上电话机,按住听筒猛摇一阵,拿起来便大声呼喊:“喂,喂喂,我是08,我是08!”“通了吗?”程太太小声问。“……嗯嗯,好的。”士兵把电话机送到程太太手里。“啊,老程……我就是啊,孩子吵了一夜,刚睡着……好,好的!”程太太把电话机放上去,对着小个子电话兵说了声,“谢谢你们了!”

    二

    刘仙堂很郁闷。从爹死到今天,他兢兢业业地做了三年,三年中竟没有什么大的起色。若一定要找点儿变化,那就是他把花在土匪身上的钱账还了。一百块大洋啊!才说心里消停了几天,这不,郭家的进攻又开始了!刘仙堂一郁闷,身体便率先起了变化。开始他还没有太注意,只感到右腿有点儿小不得劲,夜里睡觉时无意间一摸才发现,大腿根儿上起了个疙瘩。他轻轻地摸了摸,像小母鸡嬎的头蛋儿般大小;又捻了捻,有些疼。这疼不像刀子割了那般尖锐,倒像是下雨前的燥,疼得厚疼得远疼得让人烦。刘仙堂知道,这是生闷气的结果。中医讲气,但中医讲的气和这个生闷气的气不一样。前边的气是根本,后边的气是末梢。后边的气很少影响前边的气,但前边的气绝对影响后边的气。刘仙堂是医生,知道怎样对付后边这个气和这个气造成的直接结果。他看老婆着篮子要下地,就大声地喊住她:“今天你别出去了,给我烧一锅热水,我要洗澡。”“洗澡?”老婆怪怪地看着他。乡下人很少洗澡,何况早春二月,又是大白天。刘仙堂脸不看老婆,往椅子上一靠看着屋顶:“洗澡!”老婆就又着篮子拐回来了,嘴里小声咕哝着:“大冷天的,洗啥澡啊,还烧一锅热水!”“回来!”刘仙堂恼了。老婆就回来了,站在他面前。刘仙堂翻她一眼:“老子这两天大腿窝里长了个疙瘩,不洗洗能消下去吗?叫你烧点儿热水你嘟哝个啥!”“长了个疙瘩?”听说是长了疙瘩,老婆反而笑了,说,“你不说我哪儿知道长了个疙瘩?厉害吗?”刘仙堂黑着脸说:“厉害!称意了吧?”“咋能这样说话哩!好像我光想让你害病似的。我现在就给你烧去!”王桃儿说着,转身就走。

    王桃儿不知道丈夫因为啥长这个疙瘩,但王桃儿会猜,自信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自从郭家住进了司令的两个千金,刘仙堂就不再说话了。十多天不让话出口!话就是叫说的,该说不说或者想说你不叫它说,那话能会愿意你!话里有气,气里有话,话和气都不是好惹的!憋也能憋出个疙瘩来,闹也能闹出个疙瘩来。现在丈夫总算说话了,虽然说的话不好听。王桃儿收了柴火,很快就烧热了一锅水。她把水舀进五升瓦盆,端着,倒到里间的大木盆里,木盆大瓦盆小,她连端了三趟。想了想,又拿来一条带穗手巾。

    刘仙堂脱下棉裤,才发现这疙瘩已经成精,外凸着顶出了皮面。拿灯一照,皮肤也有些红。看来是要认真对付了!他坐在小板凳上,把两腿伸进木盆,龇牙咧嘴地哈了几声。老婆怕他骂,蹲下来说:“我帮你洗吧!”刘仙堂摇摇头,说:“你去拿些大盐,再放进去一些醋。”老婆出去了,顷刻把东西都拿来了。

    刘仙堂试了试水热,就坐在盆边一下一下地撩水来洗。老婆帮不上忙,想着既然是话憋出来的病,那就应该让他多说说话,就问:“因为啥长了个疙瘩?”刘仙堂说:“你问我我问谁去?”老婆说:“不问你问谁,疙瘩长在你身上!”刘仙堂说:“你应该问问郭家去!”“郭家知道你为啥长呀?”刘仙堂瞪她一眼:“他当然知道了!”老婆笑了,既笑她猜对了丈夫的心事,又笑丈夫的话无理,就说:“郭家有让你长疙瘩的本事呀?”“笑话我的不是?笑话我的不是!”刘仙堂恼了。老婆说:“我只是感到可笑,哪是笑的你呀?”刘仙堂大声说:“那你是笑谁哩?笑狗吗?”王桃儿看他一眼,不吭声了。

    “郭家赎回了白玉药王不说,还生儿子,唱戏!你说我气不气!大街上我为啥打你?我给他指向东你偏指向西,郭家住在哪儿我不知道?你还给我犟呢,我生气!别看几年前郭一山放回来啥也没讲,可他心里明镜儿似的,暗地里跟咱较着劲儿呢!他生儿子他唱戏,实际上是冲着咱的!”他看妻一眼。王桃儿也看他一眼,满眼里都是不满。

    刘仙堂不洗了,指手画脚地说:“郭老头子死了,可郭家没伤元气!那个黄毛马利奇,也颠颠儿地帮着他们。这些天又来了个狗屁程司令,还弄过来一群丘八,站岗哩,出操哩,起大伙做饭哩,扯电线架电话哩。他这是干啥哩?给咱好看哩!你想过没有,要是程司令把两个宝贝疙瘩子往咱家一送,那该是啥样子?他偏送郭家!你说我气不气?那个时老头子呢,原想着弄到郭家,郭家不治,坏的是郭家的名声;给他治了,时老头子好了还会告他。我要叫他郭一山恶心,呕吐。最好是治死了,那我们就可以说他是挟私报仇。哎!偏偏好起来了!你说我气不气?全是惹我生气的事儿,你说,我能不长疙瘩吗?嗯?”老婆劝他:“各家关门过日子,咱不管他们家的事中不中?”“不中。”刘仙堂喊,“咱不管他,可他要管咱呀!”老婆皱起眉:“他啥时候管过咱呢?”“哎呀!”刘仙堂摇摇头,“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平乐镇就这么巴掌大一片地方,他家的生意好,咱家的生意就不好!他家的名声大,咱家的名声就小!他家过得幸福,咱家就过得不好。这一点难道你都看不出来?”老婆又劝:“以后沾郭家的事咱不听中不中?”“不中!”刘仙堂又叫,“你不听他要叫你听!”“他会撵到咱家?”刘仙堂骂:“你真是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平乐就这么一片屁股印儿,他家放个屁,你就得闻臭气儿;他家的公鸡打鸣,咱家的公鸡就咯咯。不听行吗?”王桃儿有点丧气:“那你说咋办?”“咋办?我不正想办法哩吗?咱爹咋死哩,不就是让郭家气死的吗?咱收钱,他不收钱;天下穷人多,都往他家跑,好像他家的医道就高了似的,其实,狗屁!”刘仙堂又撩了一下水,说:“再换点儿热的!”老婆忙给他兑热水。

    水兑好了,刘仙堂却站了起来,说:“不洗了!”老婆不解,小声说:“咋了?洗呗!”刘仙堂大骂:“滚!”王桃儿看他一眼,慢慢地退出去,嘴里禁不住咕哝:“真是他爹的种!一辈比一辈拗!”“你说啥?你敢大声点儿!”刘仙堂在后边骂。

    老婆滚了,刘仙堂擦干净穿上棉裤,来到永春堂闷坐。宽大的药柜上,每一个药斗上都写着三种药名:当归、熟地、紫河车……刘仙堂皱着额头,风吹着鲜红的门额,哗啦哗啦地响着。刘仙堂走过去,一把扯了下来。

    三

    时木墩被人送到郭家,三天后退了烧,五天后起了床,来时脏得不成个样子,虽然被孙子洗了两次,仍然没有根本改观。云鹤鸣把一山的几件旧衣服交给砖头,让他给爷换。砖头皱着眉很不情愿,咕哝着:“俺姑不让我管他。”云鹤鸣说:“恁姑不让你管你就不管了?他是恁爷哩!”小了声音又嘱咐,“别让你姑知道不就行了,别恁死心眼儿!你是他孙子哩!”

    来到东厢房,砖头给爷洗了洗手脸,又用热水给他擦了擦身子,这才把衣裳给他换上。时老头儿很少说话,时常闭着眼睛。小七十的人了,又摔了这一次,看上去明显虚弱和苍老。“爷,郭先生说,不发烧了,就说明你的腿恢复得很快。等你好了,安心地过日子吧,就别去赌钱了!”时老头儿面无表情,选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床头。旁边,一字儿躺着的是黄洼挖窑的黄老先生和他的两个儿子,听见砖头劝爷,悄悄地笑了。

    没到晚上,花娘就知道了给老头儿换衣裳这件事。她不是不想让给他换衣裳,她是怕形成了既成事实将来老头子治好病不走了,要那样,还不是要把人气死吗?每天晚上砖头都来报账,多少斤果子,多少钱一斤,还有多少斤,俩人都不识字,全靠嘴说脑记,花娘的账头又不好,不算个轻活,每晚上娘儿俩都得撕掰一阵子。花娘正坐在床上发呆,时砖头悄悄走了进来。“姑。”他喊。“砖头,坐吧!”砖头看姑客气,反而不坐了,警惕地问:“姑,您有事?”花娘说:“我听说,你给你爷换衣裳了?”“嗯。”砖头像输了理。“你在哪儿弄的衣裳?谁让你换的?”姑现出生气的样子。砖头虽然十九了,但从小挨吵,怕她怕惯了,回答就有点儿语无伦次:“嗯、嗯是这样的,我也不想让爷来。爷来了我也害怕。但他不是来了吗?郭先生都给他看了病,他来时烧得快不行了,人家都尽心尽力地看,咱还有啥说的。我也知道他不行正道,谁叫他是我爷呢!他穿得又脏又破,下边的裤子都遮不住羞了……”花娘提高了声音:“你还没回我的话呢!你从哪儿弄的衣裳?”“是、是云先生给我的衣裳,也是她让换的。”“云鹤鸣给的衣裳?”花娘盯着砖头看。“哎,真的!她还说,不要让你知道!”砖头一急,啥都坦白了。花娘问:“为啥?”“她说怕惹你生气!”

    花娘叹一口气,说:“砖头,姑没有亲人哪!别看你姑父老,姑就他一个亲人。他一走,我就感觉这世上空了。我十岁的时候你奶奶就走了。你爹比我大两岁,他十二岁。你爷不走正路,天天赌钱。农家呀,哪有钱让他赌啊,拿住啥都敢换钱!俺娘夜里睡觉都不敢脱衣裳,怕他偷出去卖了!就这,还是叫他把裤子偷走了!我都十岁了,我啥不知道啊!那天晚上俺娘把裤子洗了,放在枕头边上晾,睡一觉醒来,啊,没有了!他咋进来的你知道吗?俺娘仨在里边闩住门,他把门卸了!俺娘得了气臌症,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死的时候连条裤子都没有啊!”花娘说到这儿流下泪来,“你爹十二我十岁,两个孩子啊,啥都没有!谁都瞧不起咱啊!人家都是白天出门,我和你爹都是晚上出去,像狗一样夜里才敢出去呀,十岁的闺女了,没衣裳穿!我们都穿树叶!还是邻居们看俺俩没娘的孩子可怜,才给俺俩弄了一条破裤子,谁出门时谁穿!我恨死了赌钱的人!我只要听说谁谁赌钱,我就在心里祷告着让雷公劈了他!让阎王爷抽他的筋扒他的皮!所以,当我十四岁上你爷把我以二百串的价钱输给马三赖的时候,我死也不从!不是因为我留恋这个家,而是我恨赌钱的。我那时候想,都说土匪抢女人,绑花票,咋没人来抢我呢?随便给我抢到哪儿不比在家强吗?也是缘分,你姑父好说缘分。你姑父正好走到那儿,一看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那样痛哭,他心里受不住,他是个好人,心软,我跟他二十四年我知道,他是个大好人!他就把我救了!他是比我大二十八岁,可我愿意嫁给他!真的,再叫我嫁一辈子,我还是愿意!我恨你爷的第一条是他赌,害了全家;第二条就是他告郭家。两年后他来了,非把我领走不可!说老头子骗了我。其实我知道他想干啥,我十六了,又在郭家吃了两年饱饭,我出落得俊气了,他想卖个好价钱,再赌!砖头,你爹也是死了几死,要不是郭家,他早死了!我不说了,你都知道,人得知道报恩!以后啊砖头,手脚要干净点儿。”砖头让姑说傻了,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

    花娘说:“你爷我不认他,也不见他,从今以后,我要不提他你也别给我提起他!谁对他好我也不反对,但我知道,对他好的人都是善良的人。除了让人送他来的那个刘仙堂,他安的是坏心,我们郭家一辈子都不能不防着他!”“姑。”砖头掏出钱来,“今天的账……”“哎哎,这个事我倒给忘了,走,你跟我到前边去。”姑说着就下了床。“前边儿?”砖头问。“一山两口子那儿。”姑应着。“干啥?”砖头有点儿紧张。姑不吭,穿上鞋,说:“走,跟着我!”砖头站起来,又问一句:“干啥哩姑?我真没漏钱!我哪敢漏钱呢!”“有出息点儿!”姑大喝一声。砖头不敢吭声了,跟着姑,狐狐疑疑地出了屋门。

    花娘带着砖头来到一山屋里的时候,鹤鸣正给巧巧缝书包。花娘说:“一山,有个事我想给你俩说说。”“坐,坐吧花娘。”鹤鸣让她,“砖头也坐吧!”砖头不敢坐,站在姑背后。

    花娘看着一山,说:“我想好长时间了,这杂货铺里的钱呢,以后我就不管了。你爹走后,我又管了三年多,够长了。我想,以后这账让鹤鸣管,我呢,就算卸任了!”云鹤鸣停下手里的活:“为啥呀花娘?”花娘看鹤鸣一眼,仍把目光对着一山:“一山啊,媳妇来了三年多,我也看了三年多了,我感觉,鹤鸣是个识大体的人,比我的心平,也比我的心大!心里能装事。虽说俺娘俩都是很早就没了娘,可她爹疼她,对她好,她心里没受屈。我的心也不小,可我心里的恨多,遇事不往好处想……哎,不说这了。”

    郭一山看看媳妇。云鹤鸣说:“花娘,您是长辈,既然您说到这,做小辈的就不能不听。我管我就管,也不推让了,反正横竖都是咱一家人。只是有一点儿我得提出来,花娘,您以后要是看出啥事儿来,一定要指点我。我来郭家时间短,有些事还真不知道该咋样做。”“中中,那中。”花娘一扭脸,喊,“砖头!”“嗯。”砖头走到姑前边。花娘说:“以后,每天给你嫂子报账!”“中。”砖头低着头。花娘又说:“无论多少,丁是丁,卯是卯。一个子儿也不能错。”“中中。”砖头使劲点头。

    四

    郭氏正骨有自己独特的疗法,概而言之三个字:破,活,补。展开一讲就复杂了。骨头初伤,必疼,必肿,肿疼不去,骨伤不好。故用破瘀接骨法。到了中期,疼痛虽减,但瘀泛色紫,血脉不通,则用活血接骨法。后期筋弱肉瘦,关节不利,虽时历久终不如意,则必用补药以利气血以益肝肾。郭一山先开了活血疏肝汤,雅茜伤重,必然发烧,故又加了柴胡汤作引,让雅茜当晚内服,以后一日一服,早晚服用。雅倩服复元活血汤,服法相同。孩子血脉旺,第三天,雅倩的腿就开始消肿。云鹤鸣松开夹板,往伤处敷些药,重又拴上。雅茜伤得重,连烧了三天,第四天早上云鹤鸣进去的时候,看她小额头上有着毛毛汗,想着她可能还烧,伸手一摸,额头凉凉的,又用自己的额趴上抵了抵,似乎比自己的还凉。鹤鸣笑了,说:“雅茜不烧了!”“雅茜不烧了?”程太太说着,也忙用自己的额头去抵。随后按住听筒就摇电话:“老程,老程我向你报告,两个孩子都不烧了!”“好好好,好得很!我马上去看你们!”程司令声音很大,满屋子都能听见。

    “妈,妈给我!”雅倩伸手喊着,妈把听筒给女儿,“爸爸,我是雅倩,我的腿消肿了……雅茜也不烧了,今天夜里她睡得可好……好好,我让雅茜接。”雅倩把电话递给妈,妈又把电话递给这边的雅茜。

    “爸爸,我想你……你啥时候来呀?……拿好吃的?爸爸万岁!”雅茜把电话还给妈妈,说:“爸爸说他正开会,有时间了来看咱!”“我不相信,”雅倩努起嘴,“谁知道他啥时候有时间!”

    一山过来了,云鹤鸣立即说了孩子的病情。一山很平静,详细问了雅茜的伤,又让鹤鸣给她紧了紧绷带。两人刚走,巧巧从外边跑进来,挎着娘缝的新书包。她怕别人看不见,故意大声地给雅倩说话:“姐姐姐姐,你的腿还疼不疼?”“疼!”雅倩说。“不要紧,等我认了字,我给你开药方。”说着使劲拍了拍书包。“噢,巧巧要上学了?”雅倩最先发现,“谁缝的,这么漂亮?”“嘿嘿,我娘!”巧巧挺起胸,得意地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停在了雅倩身边,说:“雅倩姐姐,你们教我认字吧!写‘郭巧巧’好吗?我有梨膏糖。我爹说,要给先生束脩。束脩是啥你知道吗?就是工钱……”说着就从书包里掏出墨盒、毛笔和仿本。雅倩说:“先说好,巧巧,我可不要你的束脩。”几个人笑起来。

    雅倩润润笔,在仿本上写了“郭巧巧”三个字。“这就是我吗?”巧巧睁大眼睛。雅倩说:“这不是你,这是你的名字。”“噢!”巧巧想想,点了点头,“这是我的名字。”她跑到雅茜面前:“雅茜姐姐,你也给我写一个好吗?”雅茜也写了一个“郭巧巧”。巧巧抬头看看雅茜雅倩,低头看看两个名字,禁不住笑了,说:“你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可是,你们的字咋写得不一样呢?你瞧,这个‘郭巧巧’大,这个‘郭巧巧’小!”几个人又笑。巧巧想了想,又提出新要求:“姐姐姐姐,你们把宝的名字也写写吧,他的小名叫宝,宝贝的宝。大名叫郭济远。济——就是,就是……反正你们知道。”

    程司令第二天就来了,大包小包的带了很多东西。“这是饭店,这是书店,这是商店……”程司令夸张地炫耀着,努力激发两个女儿的欢心。他多想陪陪两个孩子,无奈军务紧张,程司令只待了四十分钟。不过他答应下次再来时一定好好陪她们。雅茜、雅倩不相信,程司令走到女儿床前,分别给她俩都拉了勾。

    郭巧巧要上学了。一根独辫儿,根、梢处各扎了红头绳儿,蓝粗布棉旗袍上,配着红蓝相间的印花书包,天虽然还冷,仍穿了绿色的新单鞋,她牵着娘的手,一跳一跳地从院中走过。“雅茜姐姐,雅倩姐姐,我要上学了!我今天要去上学了!”她大喊着跑进西屋。“雅茜姐姐祝贺巧巧!”雅茜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支红蓝铅笔,递给巧巧。“我娘说,不能要别人的东西。”巧巧想要,但不去接。“这不是别人的,这是姐姐的。”雅茜坚持着。郭一山夫妇走了过来,娘说:“接住吧,谢谢姐姐!”郭巧巧站直了,对着雅茜鞠了一个躬。

    “雅倩姐姐祝贺巧巧上学!”雅倩也掏出一支铅笔,她的是花杆的灰铅笔。“有了。”巧巧说。雅倩说:“那是红蓝铅笔,画画用的。这是灰铅笔,写作业用的。”“谢谢雅倩姐姐!”巧巧又鞠一个躬。转身正要跑,程太太拦住她:“慢,还有呢巧巧!”巧巧惊讶地看着程太太。

    程太太举着一支花杆铱金钢笔。

    “不行不行!”云鹤鸣上前阻住,说,“小孩儿,才上学,这么好的钢笔她还用不上!”“今天用不上,明天就用上了!这是我和老程送给孩子的礼物!祝巧巧天天上进!”程太太笑着,把钢笔送给巧巧。巧巧接过来,只顾看钢笔了,竟忘了给程太太鞠躬。“巧巧,礼貌?”云鹤鸣提醒她。巧巧愣一下,连忙弯腰给程太太鞠躬。

    五

    坐在药铺子里的刘仙堂,逡巡着一排一排的药柜子,从七岁跟着爹学认药到今天,二十多年过去,刘家药铺子的药柜从没有变过,每一味药的位置从没有变过,不用看他就可以准确找到想要的药物。或者说,这些药都认识他,只要他意念一动,药就会自动来到他跟前。这逡巡,只是他的一个下意识动作。刘仙堂离不开药柜子。药柜子能给他勇气,给他坚定,给他智慧的闪亮和激情的冲动。简言之,药柜子能让他勇往直前!因为他所有生死攸关的思想和决策都是在这个小小的药铺子里完成的。果然,刘仙堂又有了灵感。清热泻火的“硝石”点亮了他的灵感!顺着这个灵感,他迅速地找到了“硫黄”,并且想到了木炭。严格说来,找到硫黄、想到木炭都是第二步的思想,他是从硝石想到了火药,从火药想到办喜事燃放、死了人也燃放的鞭炮,从鞭炮才想到的硫黄和木炭。再仔细一想,他是从硝石想到了手榴弹!对,就是一川去摸的那个警卫班长腰里的手榴弹!因为那个高个子丘八的话一直在他耳边轰响不息:“弄响了炸死人!”弄响了炸死人!弄响了炸死人!弄响了……

    刘仙堂大体知道怎样做炮。小时候每到春节前后,小伙伴儿就在一块儿刮硝。乡村少砖,农家盖房时多在墙基处垒五层或者七层砖,再在砖头上铺寸许厚的豆秸,用以防潮。这砖有个专用名,叫碱脚。五层碱,七层碱,一说就知道这家的房铺了几层砖。年深日久,碱脚上就生出硝来,白白地翘起许多猫耳朵,这种硝能做小盐,也能做鞭炮里的炸药。孩子没钱,于是就捡个烂碗,再找来片烂碗碴子去刮硝。悄悄地走到墙下,一声不响地迅速刮。砖越刮越瘦,主人见了不愿意!刮来了硝,晒干,再找来硫黄和木炭,研碎,掺在一起,若想灿烂,再砸些玻璃碴儿做花子,装在用砖头做成的哧花筒里就可以美美地放一场花子了!刘仙堂岂能满足哧花子!他想做得有威力,至少像个手榴弹!他特意去了一趟如意炮坊,他说药铺里的硝石没了,有病人急用,他又正好走到这儿,就来寻一点儿硝石。炮坊师傅是他老婆的远房亲戚,三里五村的都认识,就给他一兜硝石,顺便又告诉了他配药的大致比例。刘仙堂脚底生风,回到家就让老婆去买木炭。“买十斤!”他说。“买炭干啥?冬天不是过去了吗?”老婆问。刘仙堂做出生气的样子,说:“叫你买你就买,啰唆恁些干啥?配药的!”听说是配药,老婆连忙出了门。“哎,再买十个雷子!”刘仙堂又喊。雷子是大炮,单个放的。

    万事俱备。刘仙堂高兴起来,不由得唱起诸葛亮的《祭东风》:江面上艨冲舰往来西东,山人我走上台拜祭(这)东风,笑只笑曹孟德缺德少能……郭一川过来了,他一手拿着烧饼,一手拿着麻花,边走边吃边撒,一群狗跟在后边抢吃他掉地上的食物。十九岁的郭一川仍然像个孩子,好吃烧饼夹麻花,一吃便摇头晃脑,显得十二分的惬意。过四十没儿子,男人就算是绝户一半了。郭二先生四十四岁才得了一川,几乎算绝处逢生了,唱了三天大戏不说,光娘娘庙就得他二十块大洋的酬捐。三岁上一川高烧,二先生几乎急死。当时一山年少,大哥又在外地,二先生带着孩子去洛阳看病,家里求神拜佛,连跳大神的都请来了,眼看着孩子抽风惊厥,命悬一线儿,大哥赶回来了,扎针,拔罐儿,灌药汤,硬是从阎王爷手心里把一川拽了回来!二先生感激涕零,趴地上给哥磕了个响头!虽然一川从此落下了后遗症,但二先生满意透了,千好万好,活着就好!活着就是他二先生的儿,活着的儿就能娶媳妇,能娶媳妇就能传宗接代,能传宗接代就断不了二先生这一脉的香火……掌上明珠算啥?掌上明珠再好也是个身外之物!一川不是掌上明珠,一川是二先生的心中心、肉中肉,是二先生此世今生的全部所在!一川小,不知道啥好吃,二先生知道。二先生好吃烧饼夹麻花,他也让一川吃烧饼夹麻花。二先生吃烧饼夹麻花是偶尔,一川吃烧饼夹麻花是经常。“爹,吃!”只要一川表现出灿烂得意的样子,二先生就知道儿子想吃烧饼夹麻花了!

    一川只知道烧饼麻花好吃,不知道烧饼麻花珍贵。一川自己吃一川也让狗吃。一川走到哪儿,一群狗便跟到哪儿。平乐人都知道,如果一群狗在一起摇头摆尾,那肯定有一川走在前头。听惯了麻花的脆响,一川想听听狗咬麻花时的响声,他抓住一只狗,把一批儿麻花塞进狗嘴,狗高兴,使劲给他摇尾巴,但狗牙稀,嚓一声把麻花咬炸到嘴外。一川险些笑倒。狗们争宠,挤抢着下一次的表演机会,咬炸麻花的狗倒被扛到了一边。坐在永春堂里的刘仙堂透过屋门看见险些笑倒的郭一川和兴高采烈的大狗小狗,禁不住气上胸间,骂了一句:“傻种!”紧跟着便有一句俗言跳出来:傻有福!民间常说此语。一川就应了这个傻有福!刘仙堂越看越恼,他拿起柜台上的纸炮,悄悄地燃着,对着邻近的那只大狗砸下去。狗以为是吃的,刚要去叼,发现有火,掉头就跑。炮响了,狗被伤了后腿,一声惨叫,狂跑起来。

    一川扭脸看见,“你你你!”手指着刘仙堂大叫。刘仙堂又点燃一枚,对着一川扔过去。“啊!”一川叫一声,吓得撒腿就跑。一群狗也都跟着跑走了。咚!炮响了。刘仙堂拉斜了嘴角,骂了一句:“杀了你们!”

    按照一三五的比例,刘仙堂很快配好了炮药。他买了两个瓦罐子,一个罐子里装了五斤。他怕炮药不实威力小,但又不敢砸,炮坊的师傅说一砸就响。他找了个办法:蹾。端起药罐在桌子上蹾。他给它们起了名字,一个叫如意雷,一个叫吉祥震。

    造好了“雷”“震”,刘仙堂倒发愁了。怎样送去?如果直接送,点燃了就跑,这么大的镇子,两千多口人,保不准被人撞见。万一败露,烧的是人家的屋,杀的就成了自己了。最好是“雷”“震”自己会燃,无人时把它们送到郭家,到夜里它自己忽然着了。半夜三更的他找谁去!可是,可是它咋能自燃呢?女儿花夜里出来解手,王桃儿给她点一截火麻秸拿着。花害怕,花拿着火麻秸就不害怕了,她一圈儿一圈儿地晃着,火麻秸就一圈儿一圈儿地明,花蹲在哪儿,哪儿就有个火圈儿。火麻秸燃烧的能力强,风吹不灭。烟瘾大的男人手里常拿个火麻秸,到邻家取火的女人也常拿个火麻秸。火麻秸也是麻,只不过取麻时放水坑里沤了,沤好了,麻丝被剥下来,麻秆就成了火麻秸。刘仙堂正坐在药柜前的黑暗中,忽然听见女儿又要火麻秸,王桃儿的火麻秸点燃了刘仙堂的灵感,对,对对!就这么干!

    刘仙堂拿来几枚雷子,用劈开一端的火麻秸夹住雷子的炮捻儿,然后,点燃无捻儿的一端,看着它向那端燃烧。屋内无风,三段燃烧的火麻秸没有一星儿光亮。无风不起亮。这是火麻秸的一大特点,也是它被选的重要条件。

    刘仙堂平静地坐在屋内,吸着他的长烟袋。屋内无灯,只有他的烟锅一明一暗的,显得很阴森。王桃儿走进来,说:“咋不点灯啊?”说着,擦火点起灯来。刘仙堂毫不客气,呼一口把灯吹灭。“又捣啥鬼!”老婆嘟囔一声说,“热水烧好了,你洗去吧!”“我不洗!”刘仙堂有气似的。“为啥?才说好点儿了!洗去吧!”老婆劝他。话音没落,就在她的脚下,突然爆起一声炸响:叭!“哎哟娘呀!”王桃儿一跑好远,带着哭腔喊,“你干啥哩你,吓死人了!”“嘿嘿嘿嘿,”刘仙堂阴阴地笑起来,喊:“点灯!”“我害怕!”妻不点。“点、灯!”刘仙堂用命令的口气喊。王桃儿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点起灯光。

    “看吧!仔细地看吧!”刘仙堂指着地上几根正燃着的火麻秸,得意忘形地舞着双手。王桃儿看不清,端着灯弯下身子:长长短短的火麻秸各叼着一个红炮仗,看上去像一只怪虫。恰在此时,又一个雷子被点响:叭!

    “你这是啥东西?你不怕弄失火?”王桃儿喊着,连连后退。“瞧,那儿还有几个呢!”刘仙堂指着,得意地说。正有微风吹过,地上的火麻秸便一红一暗。王桃儿看见还有三个呢!连忙退到屋外,还没站稳,地上的雷子又响了一声,刘仙堂忽然哈哈大笑:

    “我的腿不疼了!我的腿一点儿也不疼了!去炮坊时还疼得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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