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上她锐利的眼神,被呛了一下,说:“过一阵儿我就和几个兄弟出去闯一番,现在做盗版,是暴利。”
霍小绿点点头,把碗里的馄饨一个个舀给他:“高考我会考本市的大学,这样以后你来看我也方便。”
有些人的老是从影子上透出来的。比如五年后的杨明亮,有了一张略带狠劲的脸。他在黄昏的时候出门,拎一塑料袋的卤肉回来,影子被拉得又长又瘦。走台阶的时候,那一道水泥边,好像能把他的影子从脚后跟直直地切去,他肯定不会觉得疼。
但是他会舍不得,因为至少他的影子还是好的,没有瘸一条腿,脖颈也没有拉一道长长的口子。他想看看自己的样子的话,就看看影子。
路过杂货铺的时候,他又拐进去,拿了半打啤酒和几袋鱿鱼丝,这样就能度过一个昏蒙燥热的夏日黄昏。
霍小绿将近十点才会回来,她在一家保险公司坐办公室到五点,下班后去一家小私人企业当会计。她还住在永安街,夜深了,搭末班公车回来,工字裙丝袜包裹的两条腿躲过地上的污水残渣,掠过夜排档上光膀子的男人和抽烟的女人,还踢跑一只饥肠辘辘的流浪狗,终于到了家。
然而打开门,永远只有电视机蓝莹莹的光等着她。杨明亮在沙发上睡着了,脚边几只变了形的啤酒罐,桌上的碗里有卤肉,还有一碗米饭,筷子搁在上面。
她坐下来大口大口往嘴里撸饭,眼睛看着沙发上的杨明亮。她最喜欢这个时候昏睡不醒的他,不会和她吵架,不会发酒疯,不会抓着她的把柄时时威胁她。如果他可以永远这样像死了一样,她不介意养他一百年。
霍小绿洗澡的时候,杨明亮醒了,扶墙站着,隔着水声与她说话:“明天我出去找工作好不好?”
她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去找工作!”
这回听清了,她凝着脸穿好衣服,出来时已换上柔和的表情:“好,你想工作就出去工作。”
第二天一大早,霍小绿被杨明亮吵醒,她走到客厅,见他穿着一身西服,正在用吹风机吹头发。听到脚步声,他回头征求她的意见:“我这样打扮怎么样?”她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这么一套煞有介事的衣服,含糊地点头,过去帮他正了正领带。目送着他出门,她不知道外面会有怎样的一天等着他,因为她不得不承认,穿着那套过时的西装的杨明亮,显得那么羞缩不登样。
如果杨明亮再多念一点书,他就会知道书里有这样一个道理,“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连一个大楼的清洁工都要求身体强健,四肢灵活。他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走出来,辛辣的阳光劈下来,他胸闷气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回永安街,回那个他最熟悉的地方。
所以当晚霍小绿回来的时候,杨明亮已经喝得半醉,和几个兄弟坐在沙发上一边看世界杯,一边吆喝。见到站在防盗门前的霍小绿,他咧嘴笑,站起来,泼泼洒洒举了杯,高喊:“荷兰万岁!爱情万岁!”
书上都说:“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鬼才相信你会万岁不朽。
他们走后,霍小绿开始收拾满地狼藉。杨明亮烂醉在地上,又挣扎着爬起来要去卫生间吐。她在后面机械地捶着他的背,累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杨明亮在她手下,像一只巨大的木鱼,被她空空地敲着,每捶一下,房间的另一头就有回声。渐渐没了声响,她猛地清醒过来,放在杨明亮背上的手不自觉移到了他的脖子,竟然在用力地掐。
她连忙松开手,把他扶起来,杨明亮醒了过来,一双全是血丝的眼睛看着她,不悲不喜,淡淡地说:“你还想再杀我一次。”
杨明亮的腿是怎么瘸掉的,很多人都以为只是一个意外,他喝醉了就从天台上摔了下来,幸好被雨棚挡了一下,留下一条命。五年来,他的女朋友对他不离不弃,这是永安街上难得见到的动人爱情。然而,事实是杨明亮腿一滑半个身子在栏杆外面时,霍小绿抓住了他:“快点抓牢爬上来!”
他眯眼笑:“你看你舍不得我死。我们结婚吧。”
结婚?退学把孩子生下来,一辈子住在永安街,渐渐地她会有丰满的乳、河马一样的肥臀,去菜市场斤斤计较,于是她会有一张和母亲一样暴戾又琐碎的脸。这个念头,把霍小绿吓坏了。
所以当杨明亮把全部力气寄托在她的右手,左手去抓栏杆的一瞬间,她松开了手,他像一只破旧的书包急速地坠下,“嘭”的一声,一切都在那一刻被毁掉了。
杨明亮后来睡着了,他醒来后对霍小绿说:“你走吧,你在我身边这几年,和坐牢也没什么区别,你不欠我什么了。”
行李全替她打包好,只等着她起来带着一起走。霍小绿走到街口,突如其来的自由让她有些无措。她回头望了一眼,这条让她憎恨无比的永安街,却收纳了她所有潦倒又壮怀激烈的青春。杨明亮被吞噬在里面,至少不会寂寞。
也是在那一刻,她突然想起,杨明亮的那身西装,他曾穿着它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
她曾偷偷回去过一次,杨明亮在一个兄弟的租碟店帮忙,没有生意的时候,他在店里,半打啤酒、几袋鱿鱼丝可度过一天。霍小绿不忍看他日渐衰颓的脸,匆匆捂鼻走过,他像有察觉,握着啤酒的手,久久没有动。
后来,永安街要拆迁,人们兴高采烈地搬出来,唯独杨明亮成了钉子户。他每天买卤肉,摆好饭碗,像在等一个人回家吃晚饭。
他是自杀还是酒精中毒没有人知晓,只是在死后的第三天,人们才见到一个年轻女人来收殓尸体。她细眉毛,长头发,人瘦得像一把黑伞,但是强悍有力。古怪的是,她办完后事就在那间屋子里住了下来。
霍小绿批发了成打的酒精泼洗房间,阳光照进来,屋子洁净得像殡仪馆。她学着杨明亮的样子,坐在沙发里,就着鱿鱼丝喝啤酒。终于知道自己错了,家明明就在这儿,为什么要拼命地逃呢?
杨明亮没有留下一句话给她,她却继承了他的遗志,驻守在这条永安街上。她常常想起,那一年,在这条街上,野心勃勃的少年和贫穷的少女,原来那是他们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
只是有阳光的夏天马上就要过去了,雨季即将到来,她坐在满街废墟里,平静地等着推土机把最后一间屋推倒。
五道营的胡同很寂寞
我们为爱情付出了那么多,可它也从没有回报我们以安详。
好像每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孩子都要有一个说出来像那么回事的梦想,否则显得我们头脑空空,胸小还无脑。据说这个阶段的梦想,是从学校出来进入婚姻前一个很好的过渡。
这样的梦想我听过好多,比如找个好男人,比如坐在宝马车里笑,比如要开一家咖啡店,再比如毕业后要嫁给陈莫北。最后一个是徐砚美说的,在一个喝得差不多都人仰马翻的饭局上,她像抢答题目一样火急火燎地吐出这句话,四周立刻哄声一片,大家为了她这句豪言壮语又干了一杯。包括男主角陈莫北,他也遥遥举杯,向我浅浅笑了笑。
讨厌的徐砚美抢了我的最佳答案,所以轮到我时,我只好说我的替补答案,“我要在南京买一套房子,把厨房刷成雪白一片,然后坐在一堆蔬菜水果中等我爱的男人来找我。”
他们嘘声一片,真是讨厌,大家都爱时不时歧视下文艺女青年。不过陈莫北又对我笑了,真是好看。我立刻回了一个对镜子练过百遍的笑,然后我就收到徐砚美硕大的白眼,短信随之而来:“浑蛋陆安琪。”
故事讲到这里,我觉得我应该帮大家捋一下人物关系。我叫陆安琪,徐砚美是我好到可以换穿衣服的闺密,我们的友谊始于幼儿园的大白兔奶糖。可是半年前,我们的友谊出现了裂痕,原因就是我们同时看上了一个叫陈莫北的帅小伙。大白兔奶糖比不上恒久远的钻石,有一阵儿我们都陷入了非常痛苦的境地。
最后我们终于找到了出路,那就是公平竞争,无论陈莫北选择谁,另外一个都要发自内心地祝福百年好合,但是可以免除婚宴的份子钱,以抚慰心碎。
那个时候,我和徐砚美觉得,陈莫北就像草莓这种娇贵的水果,即使在夜晚吃也不会发胖。他不会影响我们闺密的感情。
大四的最后半年,每周五我和徐砚美会拖着两个行李箱去仙林地铁站的过道里摆摊,贱卖我们只穿过一次的衣服。天哪,你都想象不到我们有多少家当,当然你也想象不到我们的生意有多火爆。徐砚美很有特色地吆喝着:“原单美衣,平价热销。”回头客都是小学妹们,热情地问:“美美姐,你们下次还是这个时候来吗?美美姐给我们算便宜点吧。”负责收钱的我一脸严肃:“不可再少啦,学姐已经快亏得吐血了!”
最厉害的一次,我们赚了1500元,拿着这笔就像是抢来的巨款,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坐在过道的楼梯里哈哈大笑。那时候我想,如果可以一辈子和徐砚美这么赚钱、生活在一起,该有多好。可是我们笑着笑着就没声了,同时吐出一句话:“不然请陈莫北吃饭吧。”
我们去吃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牛蛙王子,这顿热气腾腾的火锅宾主尽欢,只有一点点伤感。我们三个人勾肩搭背,张扬地走在宁海路的夜色里,陈莫北看看我,又看看徐砚美,说:“带两位美丽的姑娘去唱歌好不好?”
夜晚的宁海路很美,不是你们说的脏、乱、差。入夜以后,小餐馆都静悄悄地关上了门,只留下这一整条街温暖厚实的生活味道,让你觉得你可以在这条街上住一辈子。毕业后很久,我都会时常去那里从路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我的记忆美化了宁海路,因为在这条路的十字路口,陈莫北和我深深拥抱,他说舍不得我。
我没有预想到那顿火锅会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毕业后,徐砚美跟着陈莫北去了北京。他们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坚决地说:“不要,我在自己的地盘好好赚钱。”他们两个都笑了,像大人看着小孩一般地笑着,陈莫北甚至摸了摸我的头,说:“真是个小财迷啊。”徐砚美也没有吃醋。因为她现在根本不会介意这点小小的恩惠。
我扭头往学校走的时候就掉眼泪了。陈莫北选择徐砚美,是因为有一天晚上他们上床了。徐砚美对我说:“安琪,对不起。可是这是我应得的。我豁得出自己,如果他不选我,那我当最后一次任性;如果他因此选择我,那是我赌赢了。”
徐砚美赌赢了,我心服口服。可是我的心里很难过。
他们走的那一晚,我一个人在系里的散伙饭上喝得酩酊大醉,还不时地要吟诗,念念叨叨就那一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同学们都为我鼓掌,说陆安琪太大气了,我们散了也不能忘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啊。
可是就是在陈莫北和徐砚美走的一年多后,我才知道这句诗是骗人的。何况诗人本来都是骗子,他们自己都穷得连泡面都吃不起了,他还要告诉你“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南京,深夜去吃永不打烊的牛蛙王子,喝一丁点儿酒,望着沸腾的火锅,慢慢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像毕业的时候,反反复复只有一句。但是我是清醒的,因为再没有人会打车来给我付钱,再没有人给我换上干净的衣服塞进被窝。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结账出门,搭上出租车,对师傅说:“去宁海路。”
毕业的一年后,我住在南京的宁海路,他们住在北京的蓑衣胡同。徐砚美给我打电话说:“安琪,你真应该来北京住上一年半载,虽然这里空气很差,交通糟糕,可是每一个路人身上都有故事!我们都要爱死这里了。”
陈莫北说:“我们家附近的南锣鼓巷开发得很好,尔等文艺青年一定会发狂般热爱这里。”几秒钟后,他把“我们家”换成了“我们住的地方”。我在电话这头好像很开心地笑:“你们做好准备哦,等着哀家圣驾。”
他们不知道,其实后来我去过一次北京,我去了另外一条巷子叫五道营胡同。他们也不知道,几年前,这条胡同欲和南锣鼓巷比高低,热闹了一阵儿,可是后来它输了,变得旧而安静。好像我和徐砚美。我去的那天,天气是灰黄色的,一个旧院子,一个个老丝瓜挂在墙上,红灯笼张灯结彩,老树旁围着木桌木椅,一个老太太坐在一家照相馆前,晒着不明不白的夕阳。
再往前走就是雍和宫了,我去许了一个愿,应该是关于陈莫北的,可是我不记得内容了。
陈莫北说过,我像是他无法放弃的工作日,而徐砚美是他美妙的假期。他也很痛苦。而年轻时,我和徐砚美都觉得,我们中的一个一定会嫁给陈莫北。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其实还可以有另外一个答案,那就是最后陈莫北会娶一个陌生女人,而我们都没有那样的想法了。
我和徐砚美久别重逢是在五年后,一个明媚的春日,阳光是明亮的,万物生,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和这个孕妇约在五道营的胡同喝酒。她还是那么任性,一瓶红的见底,又要开一瓶白葡萄酒。孩子不是陈莫北的,她扭着手上的大钻戒娇声向我抱怨结婚太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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