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灵魂通透的淡然女子-董小宛 行遍湖山更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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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样的烟花

    生活,是一页素纸。

    可以画碧树芳草,也可以画烟雨斜阳。

    但是,我们在上面画的往往是奔忙的背影。生活对于心性不同的人,总会显示出不同的色彩和况味。实际上,一段流水,几片浮云,就能将苍白的红尘俗世装点得诗意盎然。

    这世上,一些人居庙堂之高,一些人处江湖之远,一些人苦苦寻觅内心的安谧,一些人早已安坐在山水之间。其实,我们需要的,未必是远方,未必是山涧水湄,而是内心的淡定和从容。那是远方没有的风景。若能偶尔放下俗事,得几分闲暇,便能发现,蓝天白云,绿草如茵,都在那里。是我们太忙,不经意间错过了。

    不管沧桑如何变幻,我们总能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坐下来,将内心安放在那里,然后用清澈的眼睛去看世界。若能如此,喧嚣与迷惘,俗妄与惨淡,都会蓦然不见。诗人的世界之所以绚烂,不是他们走遍了红尘,看遍了风景,而是他们心里有个繁茂的世界,知道一叶一红尘。

    心,是一个容器,亦是一片天地。

    容得下云烟山水,也容得下春秋悲喜。

    而我们的心中经常装满了不安和挣扎、彷徨和困顿。这些东西装得越多,生活也就越黯淡。须知,心安之处,即是归途;或者说,心若平静如水,处处皆可莳芳种草。

    我们都记得,三百多年前的大地上,烟尘滚滚,战火蔓延。那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可就在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混乱年代,有那么一个女子,行走于山水之间,满载一怀悠然。

    她叫董小宛,你会在蓦然间发现,原来她曾是个烟花女子。你也会在蓦然间发现,原来她是个贤惠的小妾。但你最先发现的,一定是那个在云天下、水波里倒映着的姽婳身影,还有那些被云水浸润了的素淡琴声。而当她看到你,只是莞尔一笑,走向更远的山水,衣带如风,走得安静清幽。

    你不应打扰那样的清幽,就像她从未打扰这世界那样。董小宛静静地来到人间,然后静静地离去,似乎只是瞬间的事。人们只记得她曾在秦淮河畔弹琴,曾在半塘河畔赏景,然后回归到柴米油盐的寻常日子。就那么转瞬之间,她走过了红尘,从未惊起过一只飞鸟,惊落过一片秋叶。

    可就这样轻轻地走过,尘世间就多了一幅画面,扁舟一叶,衣袂翩翩,琴声淡淡,云水悠悠。她从来都是那样安静,只需一段月光、一抹斜阳,就能让她回归到心底的安详和静谧。

    她就那样静静地走着,好似一缕清风,经过人间。

    向所有打过照面的事物浅笑,然后走向天涯海角,永远静默。

    那时候的江南,风尘中赫然映着很多名字,柳如是、李香君、陈圆圆……她们都曾让江南的山水更加柔媚,但是她们最终都没能回归到家庭,至少没有回归到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里。柳如是嫁给钱谦益,尽管相濡以沫,但更多的还是文人与红颜琴书相和的情节。

    一日风尘,终身逃不开俗世鄙薄。所有的风尘女子,自从她们走上那条路,在世人的眼中,就注定低贱如尘。无论她们有多少才气和情致,人们都会冷冷地望着她们,似乎总想将她们碾为齑粉。

    可是一方面,很多人又忍不住走向青楼,看那些红颜迷人的笑,然后在这笑容和柔媚的身段里沉沉醉去。在这样混乱逻辑的支配下,风尘女子纵然与文人雅士情深意笃,也只能携手游荡于江湖之间,很难走向他们的家庭。

    而董小宛却突破了这一桎梏,与生俱来的大家闺秀气质,还有那份难以比拟的清雅,让她走出青楼,走向烟火生活,仍旧风采迷人。从半塘到秦淮河,她从未改变的是那份诗意情怀。无论是山水还是云月,对她而言都是值得驻足欣赏的,她的心中充溢着温柔。

    一个内心温柔的人,总能在温柔的事物中找到落脚点。

    只要将心中的尘埃抛掉,山水云月,都会呈现出温柔的特质。

    海德格尔说,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我们未必要将生命安放在林泉之间,但是心中至少应当保留纯净与天真。如此,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足迹所至皆有客观。所谓诗意,或许只是从尘埃里走出,回到心灵的恬淡。

    只不过,我们可以选择生活,却无法决定命运。董小宛的一生,充满了诗意,却也充满了萧瑟。与那些多舛命运相比,风尘岁月甚至不值一提。

    她是那样孤傲的女子,即使身处青楼也能守着心中的草色烟光,青楼对她来说只是一片烟尘,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只要素手一挥,那些赔笑的生活便尘埃落地、一阵风即能吹散。可是命运却给了她太多波折。到最后,终于将她送给一弯秋月的凄凉。红颜薄命四字,她也未能逃开。

    但是她走的时候很安详。那一生,她深深地爱过。

    爱崔嵬的山,爱灵秀的水,爱自在的云,爱皎洁的月。

    自然,也爱那正直傲岸的才子。她的爱,清澈而华美,深挚而淡雅。

    隔着尘世风烟望过去,就能看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她从青楼出来,畅游于湖山之间,尽收人间一切美景,然后回归到平淡的家庭生活,却又在平淡中书写了一段别样的悠然。这便是董小宛,凄美也动人。

    生如夏花,逝如秋叶。也许只有像董小宛这样的生命,才能将生命刻画得那样绚烂,而在离去的时候,又那样静美。生命的质感,从不以长短来评判,也不以地位高低来衡量。那些静美而短暂的生命,未必没有光彩。董小宛在最美的年华里,为惨淡的人间留下了几分诗情画意,那一生纵然不完美,也足够绚烂。

    她叫董小宛,在三百多年前,与山水云月为伴,以诗书琴声为友,将日子过得明媚而雅致。隔着很远的时空望过去,她仍是山水间最鲜妍的一抹红。无论那时的人间多么喧杂,多么狰狞,至少她在最美的风景里,看云水相恋,看夕阳西下,用最真的情致,写下这样的诗句:

    独坐枫林下,云峰映落辉。松径丹霞染,幽壑白云归。

    山水总相依

    真正的快乐,往往是简单的。

    只有心性淡泊的人,才能在简单的生活中寻找到快乐。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因为他退出官场后心无杂念,于是见山多情,见水清幽。退隐的生活并不富裕,实际上正好相反。但他在清贫的日子里寻得了悠然,即使要靠朋友接济度日,也不忘饮酒写诗。

    生活的格调与气质,全在于心性。有的人,即使身在尘埃,也能获得淡然,安坐心间,修篱种菊。有的人,即使拥有良田广厦,仍是惶惶不可终日。

    简单和平淡的生活,不是谁都能忍受的。对于喜欢繁华的人来说,简单就意味着苍白,平淡就意味着乏味。除了心性浮躁,还因为他们缺乏将平淡生活过得有味的意趣。所谓诗酒田园,若心中无诗意,那么,山水篱落,草树斜阳,都不算风景。至少,不是看不厌的风景。

    生活,有些人过得意趣丛生,有些人过得枯燥乏味。

    主要是因为,心性不同,趣味各殊。

    苏州。水光潋滟的江南。无论是春风桃李花开,还是秋雨梧桐叶落,这里总是山水相依,云淡风轻,似乎从来没有过凄冷的岁月。云水之间,总有些自在的生命安坐着,看溪云初起,看山雨欲来。日子清淡,人就在斜风细雨中任流光拂过手指,感受生命的宁静与安恬。

    流水潺潺,竹林幽幽,几座亭子,几缕微风。山间掩映着一座小楼,小楼上衣着淡雅的女子,弹着琴,眉间几许清愁。这里是苏州的半塘,弹琴的女子即是董小宛。

    董小宛本是苏州“董家绣庄”的千金小姐,是董家的独生女儿。在董小宛的记忆里,儿时的所有日子都是轻快安逸的。她在父母悉心的呵护下,学习诗文书画、针线女红,一家人尽享天伦。

    日子就这样安静地流走,聪慧灵致的董小宛渐渐长成了含苞待放的少女,琴棋诗画无不精通。可是,在她十三岁那年,父亲因病撒手人寰。

    依旧是上天的玩笑。世事无常,我们能做的是,在花落之前看尽春芳,在风雨之后寻回安详。

    无论如何,生活总在行走,不徐不疾。

    若不是那场变故,董小宛也许只是个寻常女子,纵然多才多艺,也不会那样华美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可是命运给了她那样的波折,她没得选择,就像我们无法决定前方的路一样。

    父亲去世后,董小宛和母亲将绣庄的生意交给伙计打理,在半塘筑起了那座雅致的小楼。有时候,换个环境就会换种心情,而有时候换个心境,环境也会跟着改变。董小宛和母亲住进了小楼,看山看水,抚琴读书,像是与世隔绝的桃源生活。

    生活充满变数,却也可以这般悠闲自得。

    当然,你必须忘记红尘俗事,让心底一片澄清。

    如果走不出名利得失,就算身在田园,怕也是无法自在。

    我以为,生活该是这样:若身在林泉,草木葳蕤,花鸟相依,便将身心安置进去,与风景真诚相对,须知,山水草木,都可以为知己;若身在繁华,无法去向湖山,便在心里筑一座田园,东篱采菊,南山种豆。要记住,最美的风景,不在别处。

    现在,一个诗性女子,用琴诗来酬谢半塘景致。

    宁静的日子如诗,命运却为她铺开了不同的画面。

    这里的日子清幽无比,外面的世界却已是风雨凄凄。大明王朝走到了荒烟弥漫的尽头,人们也开始惶恐起来。董家绣庄的伙计趁火打劫,留给董小宛母女一个破产的结局。

    乱世之中,总有人浑水摸鱼,想在烟尘中抓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小到针线瓜枣,大到江山社稷。董小宛的母亲病倒了。生活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给她送来了满地凄惶。小楼的清净生活很快就被惨淡取代,人生的命题就是这样神秘而冰冷。

    当董小宛出现在秦淮河畔,以烟花女子的身份迎接赞叹目光的时候,我们无法不谅解她的选择。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那么纷乱的尘世,那么冰冷的命运,她还能怎样呢?像很多被生活逼迫着走向风尘的女子一样,只能怪尘世风雨太凄迷,命运太颠簸。

    很无奈,也很让人惋惜,这样明媚的女子堕入了青楼。可是我们之所以能在红尘的远处找到她,正是因为她曾经有过那些飘零岁月。倘若她的日子平淡地度过,嫁人生子,静静地走到最后,恐怕连名字都无人记起。

    这么鲜亮的生命,若在平淡中度过,又显得很可惜。

    于是,我们和她一样不情愿,却必须在风尘的路上相遇。

    此时的秦淮河,倒映着很多名字。一个个明艳动人的女子,排列成水波里美丽的风景,让游人流连。当董小宛出现在这里,却给这道风景添上了不同的韵味。正值青春年华的她,清丽脱俗是不必说的,琴声书韵是不必说的,她骨子里孤清冷傲的性格,却让她在那个倚门卖笑、歌魅舞狂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她很快就成了秦淮河畔炙手可热的歌妓,但是傲然如旧。一些低俗的客人却总被她拒之门外。她的琴声,只送给那些高洁之人。她的眉间,总有无尽的悲伤。

    秦淮河的夜很长,董小宛的夜更长,长到忧伤。

    当琴声从她的窗口传出,那是她漫漫长夜里蜿蜒的叹息。

    身在欢场,便如身在泥淖。那样的日子让她像折翼的飞鸟,飞不回旧时的林间。她渴望自由的天地,自由的泉林。终于,她走出了秦淮河畔,回到了半塘。

    孤绝的性灵与喧嚣欢场的气氛太不协调,于是她选择了离开。可是母亲还在病中,生活仍是一汪死水。任你再孤高,也敌不过生活的倾轧。于是就在半塘的云水之间,她再次走向青楼,很无奈。

    这就是生活。说起来轻描淡写,却是无比冰冷。

    起落浮沉,悲欢离合,所有故事都在里面,执笔的不是我们。

    当人生经受风雨洗礼,我们只能用这句话来敷衍自己。

    董小宛显然没有放下骨子里的孤清,但她已经看清了生活的面目,她知道该以何种姿态来理清生活的横平竖直。无非就是做戏逢场,强颜欢笑。她虽是风尘女子,只是不得已而取悦别人,比世间那些情愿摇尾乞怜的人要高尚得多。

    她经常应一些风雅文人之邀去远游。当时的名士钱谦益、吴梅村都曾邀董小宛同游。置身于山水之间,与文人雅士诗酒流连,是她最喜欢的画面。那是她心灵的归属地。

    她可以是画舫中卖笑的女子,但她最终仍是山水间的一抹翠色。与山水云天相依,她才会越过尘世的忧烦,走向宁静。与知交好友在那样的情境中倾谈欢笑,倒也领略着人间的风轻云淡。

    青山之中,湖水之湄,最是极好的去处。在那些悠游的日子里,董小宛行遍了黄山、太湖、西湖,感受山的崔嵬与水的轻柔,整个生命就融化在或壮美或婉约的风景中,惬意而悠闲。

    那时候,她不是风尘女子。

    她只是一缕风,自由穿行在山色水意中,无须归去。

    珍珠无价玉无瑕,小字贪看问妾家。寻到白堤呼出见,月明胜雪映梅花。

    细毂春郊斗画裙,卷帘都道不如君。白门移得丝丝柳,黄海归来步步云。

    这是吴梅村写董小宛的两首诗。

    这个清丽婉约的女子,仿佛就在我们眼前。

    那样娉娉袅袅地走着,走向山水深处,似乎从未离开。

    秋天的相逢

    一阵凉风,几场细雨,江南已是秋天。

    天高云淡,落霞孤鹜。这样的时节,乍凉还暖。

    董小宛依旧沉醉在湖山之间,她只想将一怀柔情放置在那里。而当她终于回到半塘的时候,迎来了一场唯美的相逢。那样的相逢也只有在江南的烟水之地,才更加显得醉人。

    那天,水很清,云很淡,人间很安谧。在半塘云水的眼眸里,她遇到了那个让她欣喜万分的才子。他就是冒辟疆,明复社“四公子”之一。复社四公子分别是冒辟疆、侯方域、陈贞慧、方密之,都是当时最有才华和胆识的青年才俊,敢于伸张正义,激浊扬清。

    董小宛久闻四公子之名,虽未相见却早已倾慕。只是她没料到,那场相逢会飘然而至,仿佛是秋月的微光偷偷拂在窗纸上。

    这一年是崇祯十二年。冒辟疆去南京参加乡试。其实,在看惯了当时官场的腐败和丑陋,尤其是复社成员遭到朝廷奸党迫害之后,他早已厌倦,他只想寄情山水,悠然度日。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参加科举了,再一次名落孙山。

    落榜以后,冒辟疆便到处闲逛,从南京一直逛到苏州,又来到了半塘。也许他已经听说了董小宛,也许没有。但是那日,他见到了她。虽然是舞榭歌台,面前那个女子却端庄得体,淡雅如菊,加上眸子里深藏的那丝忧郁,令冒辟疆怦然心动。原来风尘中竟有这样脱俗的女子!

    董小宛也为这次突然的相逢而惊喜万分,面前这个男子,器宇轩昂又温文尔雅,加上她往日对四公子的仰慕,几乎是刹间那便意乱情迷了。

    世间相逢,总在不知不觉间。

    仿佛早已约定,又像只是偶然。就那样,给人莫名的惊喜。

    芸芸众生里,相隔千山万水也能寻觅到对方,这就是最美的相逢。

    董小宛毫不隐瞒地表露了对冒辟疆的仰慕。那时的青楼女子,尤其是那些才色俱佳的,总是希望能遇到温雅俊逸的男子,然后托付终身,了断青楼岁月。她们是人们眼中最低贱的生命,却也是最敢于追求自由、追求幸福的一群人。而人们,一方面鄙薄她们的身份,一方面又不愿她们远离风尘,回到实实在在的生活里。

    彼时,冒辟疆已经离家很久,虽然对董小宛印象极好,却也只在那里停留了几个时辰。可是那个午后,他们相遇了。人海里的两个人,靠得那么近。

    短短的一些话语,已能明了彼此所想。

    茫茫的红尘,瞬间的相逢,却是前生注定。

    冒辟疆走了,董小宛心中因他而起的涟漪却没有退去。此后的日子,她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个身影,想起那张脸,还有那些不落俗套的话语。对她来说,那不止是一次相逢,更是永远的念念不忘。有些人只需看一眼就能在心间飘荡很久,而有些人纵然日日相见却永远陌生。董小宛不知道,她的身影也从那时候开始,映在冒辟疆的脑海里,从未离去。

    其后的两年,冒辟疆两次来到苏州,却未见到董小宛。那时候她恰好应邀去远游。虽然置身山水的她也时时回忆起那个秋天午后的相逢,却错过了冒辟疆的造访。

    这个世界的奇妙就在于,我们偶然相逢,却又莫名错过。

    正因为如此,那些萍水相逢才更令人动心。

    崇祯十四年春天,冒辟疆第二次造访董小宛不得,不禁感叹世事无常。眼前有秀美的半塘山水,却不见伊人的踪迹,只让他独自走过,留下几声叹息。缘分让人欢喜,有时候也让人无可奈何。他们虽然有缘,但至少此时未能重逢。

    就在冒辟疆失落之时,他遇到了陈圆圆。同样是绝色红颜,同样的动人心弦。那些天他们悠游在苏州的云水之间,日子过得很快。只不过,冒辟疆是为了排解心中的失落,让自己徜徉在山水间。虽然陈圆圆容貌秀丽,琴声幽婉,也让他有些心动,临别之际也有次年的苏州之约,但他心中早已为董小宛留出了很大空间。

    显然,我们不能用如今的观念去评判当时才子风流往事的对错。

    才子与佳人,就像青山与绿水,总是相依着才更生动。

    崇祯十五年的那个秋天,董小宛的母亲过世了,她从飘零走向飘零,真的成了孤苦无依的浮萍。命运对人的折磨总是不遗余力,在给你一场冻雨之后还不忘吹熄你的灯火。已经是零落草木,还必须面对野火,这让董小宛心中无限凄楚。她就在那座雅致的小楼上独自忧伤,窗外是冷落的清秋时节。

    这时候,一叶扁舟顺着半塘的水漂到了她的小楼前。

    当扁舟上的人敲开她的门,她好似从混沌中飞出,飞向了一片清明。

    那人正是她深深记挂的冒辟疆。这年春天冒辟疆又来过苏州,那时候陈圆圆被田弘遇带去京城,而董小宛再次去远游,未能相见。好事多磨,让这一双人付出了漫长的等待。

    此时的董小宛,几分娇弱,几分憔悴,却仍是俏丽温婉,盈盈笑语让人沉醉。两个人相对着,语意绵绵,窗外的秋天顿时黯然失色。从午后到黄昏,只是瞬间。这样的重逢,让病怏怏的董小宛立刻充满了生机。

    那天,琴声悠悠,月色柔荑。秋天,可以这样静默而温柔。

    秋风再起的时候,又到了临近乡试的日子。冒辟疆虽然早已厌倦了科场,但他是如皋公子,必须走上无味的考场,这是他的使命。离别的时候,董小宛向他表达了愿意跟随的意愿。冒辟疆感动之余,答应乡试结束后就回苏州为她赎身,带她回如皋故乡。

    这样的离别,没有销魂的滋味,只留给董小宛甜蜜的等待。这两个人,在混乱的尘世里一往情深,那个秋天里的约定,那样坚定,连西风也吹不散。

    在半塘的秋风里默默等待的董小宛,日日被思念煎熬,终于按捺不住,乘船去了南京。当冒辟疆走出考场的时候,看到她正等在外面。她只是个女子,封建的桎梏笼罩在整个人间,按说女子是不该抛头露面的。但于她而言,既然已是风尘之人,笑傲世俗规则,更不会在意旁人因她只身去见心上人发出的嘲讽。

    她从苏州独自赶到南京,只是为了最快地见到所爱之人。如此勇敢而恣肆,是那些畏首畏尾的男子无法比拟的。尘世间,又有几个女子具备这样的勇气?

    情之一字,是月下的缠绵,风中的依偎。

    而有时候,又是远走天涯,历经风霜雨雪只为遇见。

    若能不顾一切,才算没有亵渎这个情字,不负相逢于红尘。

    冒辟疆再次名落孙山。不过他反正也无意官场,而董小宛早已领教了那些达官贵人的嘴脸,对他也不抱为官为宦的希望。她已在最喧嚣的地方忍受了很久,也孤独了很久,如今的她只希望与所爱的人朝夕相对,看云赏月,弹琴赋诗,哪怕布衣荆钗,平平淡淡就好。

    应该说,繁华与平淡,各有各的味道。

    喜欢繁华的人,未必能体会平淡生活的快味。

    反过来,喜欢散淡的人,也难以忍受繁华中的喧嚣逼仄。

    董小宛与冒辟疆,虽然决定退出繁华,但是回到苏州以后,还是遇到了难题。董小宛不是寻常歌妓,她名头太响,为她赎身是一件很棘手的事。这时候,当年董小宛在秦淮河的好姐妹柳如是偕同钱谦益来游苏州。钱谦益虽赋闲在家,但他是江南名士,经他出面,顺利为董小宛赎了身。这个飘零了很久的女子,终于离开了那个令她窒息的地方。眼前的秋天,没有悲伤,只有一望无际的天高云淡。

    青楼,不止是一个地方,甚至是一座坟茔,葬了无数女子的似水年华。站在那些黯淡的回忆前面,董小宛不禁一凛,她竟然在青楼岁月里度过了不少年头。可那些回忆只是浅浅浮起,旋即消逝。眼前是她所爱的人,他们将远离车水马龙,向静谧的田园而去。想到未来恬淡的生活,董小宛怎能不忘记那些忧伤的过往?

    从秋天出发,他们相携着走过山,走过水。

    走过寻梅踏雪的闲散,走过寒舟垂钓的洒脱。

    终于,走到了春暖花开。

    红袖何薄命

    日子,可以匆忙凌乱,也可以悠闲自在。

    那年春天,人间仍是那个人间,董小宛却开始了别样的生活。她从牢笼里走出,走向了如皋的田园生活。曾经的风尘岁月,想起来不免唏嘘,但是此时,既然回到田园,她需要做的只是静下来,体会烟火人间的幸福。

    虽然出身青楼,但是与生俱来的娴雅从容,让她在冒家这个诗书之家得到了应有的尊重。这实在是极其了不起的一件事,那个礼教森严的年代,烟花女子只是零落的草叶,很少能登大雅之堂。可她走进去了,仿佛从未有过风尘岁月。很显然,是董小宛身上的温婉气质让人折服,不论走到哪里,她如幽兰般静静地站着,就能让人心旷神怡。

    于是,冒家接受了她,像是接受一朵走出泥沼却鲜妍如初的清荷。

    她从来都是一朵清荷,人世再纷乱、再繁杂,她永不褪色。

    由于冒辟疆的原配妻子秦氏体弱多病,董小宛便理所当然地承担了打理家事的责任。很难想象,一个从青楼走出的女子,竟然能把冒家上下里外照料得妥妥当当,俨然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

    其实她原本就可以这样,她在青楼的喧闹中走了一回,却始终心如明月。回到真实的生活,她仍是从前那个娴雅女子。当冒家的一切事务被她理得井井有条,她也就彻底击碎了人们对于青楼女子的刻薄看法。

    人们总是这样认为:风尘中的女子,纵情过风月,见惯了凉薄,难免薄情和轻浮,即使说不上放荡,至少是放纵不羁的。所以,人们偏执地认为,风尘女子即使走出青楼,也难以安于烟火日子。虽是偏见,却也不无道理。的确,风尘女子虽然常有远离风尘的念想,但若真正走入琐碎生活,往往很难适应。应该说,董小宛能安于平淡,是很难得的。

    日子渐渐静下来以后,董小宛便将一段唯美的生活呈现在人们面前。人们只知道才子佳人相互掩映,而她将这两个词用诗意的方式,描摹成了画。画面清新而生动,主角是她和他。只有走向那样的画面,才会明白什么叫作才子佳人。

    碧纱待月春调瑟,红袖添香夜读书。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场景,就在冒家的书房,静静地呈现着。

    但这画面,常人往往难以触及。

    尘世太过喧嚣,人们难有那样的情怀。但那时候,他们真的有过这样清浅的时光。冒辟疆考证古籍,著书立说,董小宛在旁边焚香烹茶。偶尔她也帮着查考资料,抄写文稿。当然董小宛自己也练字读书,她还曾将古今女性的逸闻奇事编成一本《奁艳》,可惜未能传世。她练习书法,每天几千字,从不懈怠。

    闲暇时他们品茗赋诗、弹琴作画,流年如水。他们也会在月下相依着,喁喁私语。世间所有的情话,恐怕也抵不上月下相依的片刻。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情怀,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机会享受这样的安恬时光。

    一段月光,几丝清风,两个诗性的人,就构成了那样婉约的画面。

    人们只知道日光的温暖,却不知道月光的清凉,更让人惬意。

    月光在古人的诗句里,尽管经常被盖上惆怅和落寞的印章,但是两个人的月光全然不同。偶尔,董小宛也会与冒辟疆的两个孩子一起,在月下背诵诗词,又是另一番情趣。

    日子,原本可以过得这样诗意。只是一些小情怀,就可以刻画那样的美丽情节,可人们却总把生活搞得七零八落,难以收拾。当然,他们这样的诗意生活,在一些人看来未免太梦幻,也太甜腻。

    也许,对于很多人来说,生活倒是大刀阔斧、风生水起更好。喜好不同,性情不同,便会给生活赋予不同的情调和味道。

    月光虽美,对于某些人不过就是一片惨白。

    夕阳虽好,对于某些人不过就是一抹血红。如此而已。

    然而,幽雅时光终于被那场浩劫给撕破了。李自成攻占了北京,清兵入关南下,江南很快就被清军的马蹄踩得支离破碎。所有的温柔和清朗、细腻和悠然,都在马蹄下颤抖。

    冒家虽然从战火和死亡的缝隙中逃了过去,却丧失了几乎全部的家产。于是,董小宛面临着一个缺米少柴的烂摊子。她努力精打细算,才能勉强维持生活。

    日子稍有起色的时候,冒辟疆却病倒了,下痢兼疟疾,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疟疾发作寒热交作,再加上下痢腹痛,他几乎没有一刻能得安宁。

    为了照顾他,董小宛把一张破草席摊在床榻边作为自己的卧床,只要丈夫一有响动,马上起身察看,恶寒发颤时,她把丈夫紧紧抱在怀里;发热烦躁时,她又为他揭被擦澡;腹痛则为他揉摩,下痢就为他端盆解带。经过五个多月的折腾,冒辟疆的病情终于好转,而董小宛已是骨瘦如柴,仿佛也曾大病了一场。

    很难想象,董小宛心中那份爱到底有多深沉,让她在丈夫生病的时候能够释放出那样大的能量。一个妻子应尽的所有责任她都做到了,而她只是一个侍妾。

    遇见他的第一面,她就决定为他付出一切。

    此时她当真付出了一切,一切的爱,一切的力量。

    但是命运对她的磨折还没有结束。日子刚刚安稳不久,冒辟疆又病了两次。一次是胃病下血,水米不进,董小宛在酷暑中熬药煎汤,紧伴枕边伺候了六十个昼夜;第二次是背上生疽,疼痛难忍,不能仰卧,董小宛就夜夜抱着丈夫,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安寝,自己则坐着睡觉,如此过了百日。

    这次,董小宛耗尽了最后的力量。经历了长期的劳累以后,她终于病倒了,这一病就没有好起来。顺治八年,她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那么温柔、婉约的女子,却只有二十七年的时光。而这短暂的时光,竟然那样凄凉,无论在苏州、南京还是如皋,她总是在人生的路上轻轻柔柔地行走着,如云彩般,而生命却给了她太多悲伤和苦痛。

    可是她走的时候却又那样安详,只因她深情地爱过,而且在多蹇的命运里,她以柔弱的身体做到了最大的坚强。她离去的时候,所有人都为她落泪。

    所有的记忆,都归结成了一份美好。

    三百多年后,仍有人拾起,心疼之余,忍不住赞叹。

    董小宛离去后的日子,冒辟疆悲伤至极,想起在病中时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心痛如刀绞,可是又能如何?斯人已逝,只留给他满满的回忆,一次次走进去,一次次黯然神伤。

    月如初,琴如初,窗如初,字如初,人却不在了。

    只好把悲伤攒成诗行,寄给远方的她:

    饮离杯,歌离愁,诉离情。是谁谱,掠水鸿惊。

    秋娘金缕,曲终人散数峰青。悠悠不向谢桥去,梦绕燕京。春空近,杯空满,琴空妙,月空明。怕兰苑,人去尘生。江南冬暮,怅年年雪冷风清。故人天际,问谁来同慰飘零?

    后来,冒辟疆写了本《影梅庵忆语》,追忆了他与董小宛的故事。此书词句清丽,感情真切,与沈复的《浮生六记》齐名。影梅庵,是他的书斋,或者说是他们的书斋。那里有他们当年琴书酬和的往事。

    才子红颜,既有缠绵缱绻,也有风流写意。

    然而,都已是过往。《影梅庵忆语》字里行间,哀感顽艳,虽琐碎记来,却情真语挚,不难领略到封建礼教下纯粹爱情的美好。可那些文字,可以说是用血泪和着墨水写成的。

    因此,冒辟疆生平著述不少,却都不及这本书流传不衰。

    董小宛,到底是默然离去了。不舍得,却也无法。

    但她已把一个鲜活而丰盈的形象,放置在山水和田园之中。

    我们都记得,她曾经行走在山水间,衣袂飘飘;她曾经闲坐在田园里,时光淡淡。

    她永远是那个清丽脱俗的女子,在三百多年前的人间,以静雅的姿态,倚着月光和琴声,看风烟散漫在流年之上,在时光深处种花种草,种满地的精致情怀。

    人们说,董小宛即顺治皇帝的董鄂妃,应该属于附会。董小宛大约出生于明熹宗天启四年,即1624年。而顺治帝生于崇祯十一年,即1638年。顺治帝六岁即位,在位十八年,病逝时才二十四岁。董小宛比他年长十几岁,被选入宫并且承万千娇宠,显然不合逻辑。

    董小宛,只是个烟花女子,在青楼的黯淡流年里弹琴赔笑,心中却永远留着一块芳草地,那里有云和月、琴和诗。她为烟花女子的形象添上了恬静的色调,为那个冰冷坚硬的时代添上了悠然的气息。

    幽草凄凄绿上柔,桂花狼藉闭深楼。银光不足供吟赏,书破芭蕉几叶秋。修竹青青乱草枯,留连西日影相扶。短墙微露高城色,远处疏烟入画图。

    小庭如水月明秋,天远窗虚人自愁。多少深思书不尽,要知都在我心头。

    无事无情亦未闲,孤心常寄水云边。今宵有月无人处,高讽南华秋水篇。

    从青山到绿水,从夕阳到月色,在江南的角落里,柔和着整个人间。她放下一切,从青楼走出,便像是从未走进去一样。那样孤傲的女子,本来就与青楼的纵情声色格格不入,她从繁华和泥淖里走出,从未改孤清本色。

    三百多年后,借着月光去寻觅她,终是遍寻不着。

    只见几首诗,影影绰绰,横在山水田园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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