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灵魂通透的淡然女子-赛金花 浮沉孽海自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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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绽放尘埃里

    历史的画卷,漫长而苍凉。

    有些岁月,让人念念不忘;有些岁月,让人不忍直视。

    只有鼓足勇气,才敢回到一百多年前,看灰暗的云天下颤抖的大地。

    不忍回望那些被炮火和硝烟熏染得斑驳的历史,可我们又实在无法回避,那里停放着无数悲叹的声音,也停放着无数奔逃的身影。是的,大清王朝就在那时候渐渐倾塌,只留给我们一个瘦骨嶙峋的背影,在夕阳下走向沉寂。

    曾经的强盛帝国,剩下一张苍白的面孔,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西洋的炮火无情地轰开了那扇关闭了很久的大门,大清王朝的君臣面面相觑,原来固若金汤的江山,竟然那样不堪一击。于是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好像只要一阵风就能把他们吹向尘埃。在那些惨淡得让人不敢逼视的岁月里,挤着无数红头发蓝眼睛的脑袋,挤着无数的大炮和硝烟,当然还有一些颤抖着双手不知所谓的生灵。

    必须用斜阳温柔的光线,为那个悲哀的年代做细心的修饰。

    只有如此,才能让它看起来不那么苍白。

    可我们无论如何也避不开那些硝烟,它们仿佛就在眼前缭绕氤氲,然后慢慢归结为一些耻辱的文字,《南京条约》《天津条约》《马关条约》《辛丑条约》,还有很多耻辱的条约,都由那些颤抖着的手默默地签订,陈列在大清最后惨白的记忆里。

    茫然地将目光投放在那时的大地上,依稀看见一群人在销毁鸦片,然后炮火从西方远远地轰来,将自以为是的大清帝国轰得如坐针毡;我们也能看到致远舰上英武的英雄战死在海水中;当然,还有一群人头裹红巾手执大刀向洋人砍去……

    最后,你必然会在某个缝隙里看到一些名字,慈禧、光绪、李鸿章等,这些大清帝国的最后守卫者,被炮火惊得头昏腿软,于是只好躲在一些角落,偷偷地看着,找清朗的天气出去与那些扛着枪炮的人签和约。然后就是赔笑把银子和地盘拱手奉送,破财消灾,不亦乐乎。可就在和谈的那些日子,人家的炮火已将整个中华大地烧得面目全非了!

    就在那些荒凉的岁月里,却清晰地站着一个身影。她从烟雨江南,走到繁华的欧罗巴大陆;从十里洋场的上海,走到摇摇晃晃的北京城,一路走,一路风姿绰约,一路妩媚地笑。

    就这样笑着笑着,就成了那灰暗天空下的一抹红。

    和炙热的炮火、破碎的大地一起,组成一幅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画。

    挂在大清帝国最后的墙壁上,让后人思索。

    江南,那水云间蕴含的妩媚,被她尽数收入身体魂灵之内,从南方到北方,从东方到西方,那么轻飘飘地走过,像风一样,而当人们争相投去艳羡目光时,她只是妩媚地一笑,然后转身去了远方。远方,总有人隔着烟尘看着她窈窕的身姿,琢磨她的前尘往事。

    她太轻,轻到微尘,那条风尘的路给她印上了太深的记号。可她又那样鲜明,像蓝天下缓缓飞过的云霞。你会忍不住想要探求,那时的天空下,她如何走过山水云霭,走过烟火人间,走进那片浑浊的池沼,却又浮出水面,将流转的目光和艳丽的形象留给人间。当你探求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那里,风情万种。

    她就是赛金花。或许这个名字已经泛黄,但是在大清最后的没落时光里,她曾在偌大的北京城里无限妖冶。她的缱绻风流让北京城无数达官贵人沦陷,石榴裙下送走无数狂欢的夜晚。

    她让那些人暂时忘记了炮声,让京华的烟云变得迷乱。

    她只是夜里绽放的烟花,却点亮了无数猎艳者心中的天上人间。

    而当人们走出她的房门,走向烟火人间,蓦然间醒转,列强的枪炮依旧对准万里的中华河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那个妖娆的身影就在那里,敞开着房门,房子里春风旖旎,于是这些人再次奔向那里,仿佛那是人间最后的安乐地。赛金花就在那里迎接着春风秋月。流年带走了她多少年华,她似乎早已忘记。

    她只是华丽地走在人间的路上,华丽地绽放。

    她不想将名字留在青史上,青史也未必会为她留出哪怕方寸之地。

    可在那个世纪相交的时刻,她挽着洋人的手,走向深沉的夜晚,软语轻言。彼时的赛金花,被人们无比轻视,但是在大清君臣纷纷逃散的时候,这个风尘女子默默地走出来,以轻软而火热的躯体,至少在客观上为北京城万千生命,换得了几许安宁。尽管这安宁来得太过怪异,但我们何妨将此举视为她悲悯之心的呈现。

    时光磨灭了很多记忆,她却清晰地站在那里,盈盈地笑着。这笑太妩媚,于是我们想起来,原来她来自江南。和那些温柔秀雅的江南名妓相比,她多了些豪放恣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生命就是用来挥霍的。

    而年华,或许就是用来放浪的。

    她带着江南湖水的妩媚,走了很远的路,见了很多的人,历了很多的事,然后默然归去,仍旧是妩媚地笑着。她并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却将一个绚烂的形象留在那炮火连天的岁月里,偶尔被人看见,送上惊异的目光。

    不管历史如何褒贬,赛金花就在那里。她走过江南的云水,走过十里洋场的喧嚷,走过紫禁城的破落,走过欧罗巴的风情。她只是易碎的烟花,走过人间,尽情地绽放过,便散去了风华,只留下一个窈窕的背影,让人们思索和分辨。她无须历史为她辩解,也无须需人们为她添上传奇的色彩。她只是风尘中最微小的生命,她需要的只是恣肆地开放。

    那时的天空很暗,大地很凉。而她却摇曳着身姿放浪地走过。

    走着走着,走出了江南,走出了上海,走出了北京,走出了红尘。

    那时候,西方的炮火轰得大清帝国满地尘埃。

    她就在尘埃之间,穿梭着,玉体横陈。

    香气醉西洋

    江南,烟雨霏霏,杨柳依依。

    她似乎总是这副柔软的姿态,让人心驰神往。

    你无法拒绝小桥上悠扬的笛声,湖心倒影的月色,也无法拒绝细雨中撑着油纸伞走过仄仄青石板小巷的淡雅姑娘。她总是在梦里、风里,那样明秀,那么雅致。走向那水天之间的地方,不禁会问,是谁淡淡几笔,画出了这样的格调?

    无论过去未来,无论晴天雨天,江南总在那里,默默地含笑招手。当你忍不住望过去的时候,她又好似一缕轻烟,飘飘荡荡,让你茫然失措。于是,你走过去,沿着春风明澈的眼睛,一路向南。

    就这么走着走着,走回到一百多年前的苏州。

    画面早已模糊,一个女子却眉波流转,身姿柔美,魅惑众生。

    她便是赛金花。天生一段风流,娇媚的容貌,轻软的身段,温柔的话语。这就是豆蔻年华的赛金花给人的印象。无疑,在江南细软的春风里,她是另一种细软的存在。当青楼的香风吹到远处,她所在的地方便迎来一簇簇造访者。

    她期待着那样的相逢,那是她尽情绽放的时刻。她就那样野辣辣地绽放在苏州的云水之间。青楼本就是纵情的地方,而她更纵情,在那酒绿灯红、月色旖旎的地方,她最能感觉到生命的鲜活和肆意。

    那时,十三岁的赛金花被卖到苏州画舫,对寻常女子来说,这便是跌入了泥沼,而对这个从小喜欢涂脂抹粉,在人群中穿梭的人来说,却是如鱼得水。

    杜牧诗云:“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这便是当时的赛金花的形象,那样华丽,那样柔媚。她就在苏州的水云间爽朗地笑着。

    与大多数江南名妓相比,她少了些含蓄婉约,多了些放纵洒脱。她就是要让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盛放在天地之间,让人投以艳羡的目光。至于世人评说,她无心过问。她只想炽烈地走过人间,走出万种风情。

    江南温软的春风和着她的笑声,缓缓地吹着。

    吹醉了无数游人,无数寂寞的魂灵。

    最绚丽的烟花,最明媚的江南。她在华美的流年里,等待着更加恣肆的绽放。江南那一抹山水对她来说太狭窄,她需要远方绮丽的景色,于是她迎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从北京城回到苏州,就在那香熏月照的地方,遇到了赛金花。他是同治年间的状元洪钧,她只是为母亲丧事回到苏州,却毫无征兆地迎来那样的相遇。若没有这次相遇,赛金花恐怕也只能在苏州城里寂寞地绽放,在昏晓流年里渐渐老去而已。

    可是那个曾经的状元郎,将北方的气息带到了赛金花的身边,让她不禁有些神往。那样的异乡,对于这个渴望更大天地的女子,竟然是那样美好。四十八岁的洪钧,在看到赛金花的第一眼,就沦陷在她柔媚的眼眸里了。

    很快,洪钧就把赛金花娶了过去,做了他的第三房姨太太。我们很难在他们之间找到才子佳人的色彩,似乎,当时光走到十九世纪末的时候,才子佳人的话题已经消沉,只剩下满地的炮火硝烟,让人们痛苦地熏染在其中,不知所措。所以那样的结合看上去十分平淡。状元郎娶了一个风流妩媚的姑娘,人们这样说着,绝不会把花前月下的画面和他们放在一起。

    赛金花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远方。她是夜空绚丽的烟花,而此时的她向着更远的夜空而去。这一年是光绪十三年,1887年,她十六岁。远方在等待着她,而这个远方比北方更远,比她的梦更远。

    所谓远方,许是夕阳下的一抹红艳,许是一场秋风后的清明。

    或者是孤舟蓑笠的清冷,又或者是繁华褪去后的黯淡。

    但也许,只是一抹残阳下孤独的自己。

    可以说,赛金花的远方,是所有能够尽情的地方。她的风情,她的快意,都必须尽情绽放。于她,那就是人生的意义。洪钧带着她入京,她只知道雄伟的紫禁城里,有王侯将相,也有后宫佳丽。

    她不知道,这时候紫禁城里住的那些人,早已被外面的炮火吓得胆战心惊,曾经的威严早已褪去,只剩下零零散散的烛光,照着龙椅后垂帘听政的那个女人,还有龙椅下唯唯诺诺的男人们。可是赛金花还是憧憬着,她必须在京华之地绽放。结果却是,她先去了大洋彼岸。

    那是光绪十四年。入京后不久,洪钧被任命为出使德、奥、俄、荷的四国钦使,兼领四国的特命全权大使。赛金花走上了那条遥远的路。感觉新奇之余,也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打扮得更加妩媚动人。她已在青楼的岁月里磨砺了很久,见过不少世面,此时远赴重洋,虽然心里不免有些踌躇,但她早已明白了逢场作戏的法则。

    有些花,无论开在何处,都会迷人。

    人们没想到,一个青楼女子,会在异国他乡颠倒众生。

    赛金花是天生适合社交场合的,她可以娇俏,可以雍容,可以婉约,可以妩媚,总是风流明艳的模样。她迈着轻盈的步履,走向大洋彼岸,走向那些红头发、蓝眼睛的王公大臣,走向了她肆意开放的天地。

    德国、沙俄、奥地利、荷兰。这里所有人都不相信,一个女子从那个被他们的长枪大炮惊吓得战栗不停的国度走出,还能带着那样的优雅从容。而当赛金花走过去,向他们颔首微笑,便仿佛江南月色悠悠荡荡地停靠在欧洲的皇廷贵苑,那么柔,那么轻。

    宝马香车,锦衣玉食。这就是赛金花在国外那些年的待遇。她雍容地走入那些宫廷,走得自然而然。她曾是江南青楼里弹唱卖笑的女子,却迎接了异域他乡最高规格的艳羡目光。在那些灯火辉煌的地方,人们将赞叹和奉承献给这个来自东方的女子,她就在人群中优雅地走着,微笑着,无尽的风华。她见到了外国的皇帝大臣、王子王孙,也见到了外国的烟光草色。

    那时候的赛金花,内心是无比欢悦的,从未想过自己能漂洋过海,去到那么远的地方,见到那么多的风物,可这一切都飘然而至。她便尽情地释放着,走那里的街道,看那里的风物。

    终于有一天,她走进了一个人的怀抱。

    老迈的状元郎在埋头读书,而红杏早已开出了墙头。

    这像极了临近尾声的大清王朝。上至天子,下到平民,都还带着几分天朝大国的优越,却不知,莫名的陶醉被几声炮响惊得凌乱,然后,河山飘摇,丰饶的大地成了异族畅快游玩的地方。

    风光无限的赛金花遇到了德国驻俄陆军中尉,俊美健硕的瓦德西。后者为这个精致而开朗的东方女子倾倒,而在异国人群中穿行了很久的赛金花,终于忍不住向这个帅气的德国人伸开了双手。无须多言语,只需眼神的交汇就能碰撞出最激烈的火花。当她投入他的怀抱,说的已经不是江南的吴侬软语,而是拗口的洋腔洋调。

    她只是在自己生命的轨道上自由地穿行而已,穿着华丽的礼服,带着娇媚的微笑,飘飘洒洒。她只是恣肆地绽放而已,当月色笼罩人间,她只想将最大的欢乐留在夜色里,如此而已。

    那样的三年,倏然而过。赛金花在大洋彼岸尽情地盛放了。在远方的中华大地,她只是浮萍尘埃,在青楼里默然走出,尽管她妖娆迷人,却也只是浮萍。青史上纵然有她的名字也不过是放在某个角落,任凭雨打风吹罢了。朝堂上那些人更是对她嗤之以鼻。他们不知道,这个被他们俯视的女子,在大洋那头风光无限。

    她在异国绚烂,饱览那里的人情风物,自在而欢乐。而大清帝国的君臣们,还在哆嗦和祈祷着。这些哆嗦着的生命,是曾经不可一世的大清天朝闭关锁国的产物。当远方的炮火摧毁了他们饱暖的梦幻,他们才发现,世界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

    此时的赛金花,在更大的世界里,体会着更大的生命乐趣。

    在她所有的年华里,那三年恐怕也是最华丽的。

    华丽风尘路

    上海,十里洋场。

    万千灯火下,锁着万千生灵的狂欢。

    最是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地方,也最能让生命由喧嚷走向迷乱。

    只需向那遥远的时光探头望去,就能看到绚烂灯火下挣扎的生灵们。春风和秋月都饮醉在这里,大地的一切都归结为模糊的烟云,只有远方大炮的声音是清晰和明朗的。

    那些年月,炮火总是笼罩着大地,但即使是这样风雨飘零的时候,人们也不忘去向风月之地,在酒色中陷入迷离的欢愉。1894年,黄海海战爆发,战火从海面上远远地烘烤着中华大地。而这时候的上海,人们似乎只记得一个名字:赛金花。

    这时候的赛金花已经回国三年,她清晰地记得在异国他乡那些风光的日子,记得那里的人和事,也记得在人群中往来穿梭时心里油然而生的骄傲。她如一朵娇艳的玫瑰,那样恣肆地绽放过。而当她说着一口流的利外语离开欧罗巴大陆,回到中国之后,身边却是一个颤颤巍巍的男人。

    守着窗口,就像守着满世界的寂寞。

    于是,她心中的野草慢慢地生长,向着人间最繁华的地方。

    许是她天生的风流妩媚就适合十里洋场那样的喧嚣。这年,洪钧病死。赛金花正当风华之年,这个被异域风情浸染过的女子,心里早已有了一片广阔的天地。那里春风十里,珠帘下的生命一个个摇摆着走向癫狂。

    她迫不及待地来到了上海,这里车水马龙的背景下,深藏着无数寂寞而苍白的声音。而当她带着与众不同的异国情调来到这里的灯火之下,整个上海滩都为之倾倒。

    只因她是状元夫人,又看过了大洋彼岸的风物,人们争相将目光投向她,看她优雅的举止,魅惑的表情,风骚的气质。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渴望来她身边感受风雅。

    甚至,连李鸿章这样被历史浓墨重彩地渲染过,承受了无数褒贬的人物,也曾在赛金花的闺房内流连过。对于这个年华似水的女子来说,所有的男人都是观花者,而她是花中之魁,在大上海的灯火下骄傲地开放着,映着这里的风月。

    外面的炮火烧得人间破碎,而这里仍旧沉迷在灯火辉煌里。无论世界有多少风雨,人们总能在自己的幻梦里找到些许宁静。这时候,他们找到的却不是宁静,而是迷惘。

    所有的生命都漂在汪洋之上,而这里的灯火淹没了他们的不安。

    于是,他们便真的以为,这里便是人间乐土。

    无论如何,赛金花就在上海滩令人迷醉的灯光下肆意地挥洒着热情。她像是原野上的野花,被风雨洗礼,也在笑靥中洗礼着人间的魂灵。她从来都是这样,纵情纵意,不管人间风平浪静,还是风起云涌。

    这样的华丽岁月,直到光绪二十四年,有个客人死在她房内才结束。赛金花只好离开上海,北上天津。回头看一眼夜上海的灯火,还是那样绚烂,而她曾经在那样的灯火里一次次让长夜阑珊。

    醉意十足的时光,竟以那样的方式结尾,赛金花不禁哑然失笑。

    生命的过程,当真充满了玄机。

    像赛金花这样炽烈的女子,无论在哪里都会令人动心。很快,她就让天津卫的男人们魂不守舍了。某些生命就有这样的魔力,总能以独特的气质吸引人们的目光。赛金花吸引人的除了状元夫人的牌子,还有那天然的韵致与风流。她眉波一转,春水便跟着柔媚起来,男人们便顺着水波一路赶来,走向她的闺房,三分醉意,七分迷乱。

    这时候的赛金花,还别出心裁地招募了一批如水的江南女子,组成了韵味十足的“金花班”。她就这样精心地布置好了温柔陷阱,等待着寂寞的魂灵走向她漫长的夜晚。当人们向“金花班”走去的时候,赛金花已经成为一种形象,点亮了天津卫的夜空。人们知道,在人间的那个角落,那香气袭人的地方,有一朵绚丽玫瑰,散发着幽香,等待被采摘。

    而实际上,采花之人往往也被花采去了魂灵。

    只是,他们沦陷在花香中,无法自拔。

    不过,天津那片土地似乎无法满足赛金花肆意绽放的激情,她需要更广阔的天地。于是不久后,人们在北京城里看到了她的身影,依旧是那样风姿绰约,明艳娇媚。她就那样大方地走到天子脚下,带着一群吴侬软语的女子,在夜空下亮起灯火,北京城里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暧昧的火光。

    无疑,那是一幅迷人的画面。

    那些婉约动人的女子,让整个北京城似乎都变得柔软了。

    人们向金花班蜂拥而来,听那些细软声音,看那些勾人眼神。何等壮观的北京城,荡漾着温软的春光。王公大臣、富绅名士都在赛金花的石榴裙下大献殷勤。

    似乎,赛金花只需媚眼流转,就能缭乱天地间的秩序。

    少有人知,尽情绽放的背后,藏着一颗寂寥的心。

    所有迷醉的生命,都在默默地承受孤独,赛金花也不例外。只是,她打定主意要在最美丽的季节里活得绚烂,为此,她不怕独自面对窗前明月的凄清。

    而此时的朝堂之上,一群臣子茫然地看着龙椅上不知所措的天子,还有帘幕后面那个颐指气使的女人。这幅生动的画面多少次在上朝议事的时候展开在朝堂之上,天子和臣子都沉默着,听那年老色衰的女人在幕后絮絮叨叨。她厚厚的脂粉涂在脸上,手上的皱纹却分明地呈现出来,可还是傲娇地指点着江山。万里河山就在这幅图的映衬下,被外族的炮火烧得一片焦黄。

    这时候,义和团突然之间冒了出来,他们头裹红巾,手拿大刀,喊着“扶清灭洋”的口号。朝堂上的女人想利用这些热血的汉子来打击洋人,却招来洋人更猛烈的炮火。那是1900年,八国联军击溃了义和团和清军,由天津一路打到北京城。我们甚至不忍翻看那些悲惨的画面,那时候,八国联军轻而易举地将清军赶得四处逃窜。

    大清铁骑也曾纵横天下。叩关而入时,也是所向披靡。

    然而,经历了二百多年的风雨洗礼之后,剩下的只是满地的呻吟。

    他们逃得不知去向,把偌大的北京城交给异族,任其劫掠。

    威赫的大清帝国,在炮火中给了人们这样悲哀的答案。其实人们早已发觉,自己所依靠的朝廷,早已气若游丝。这样的朝廷承担不了护佑天下的责任,它自己都已经被炮火烧得面目全非,只是在人群中勉强地站着而已。

    血雨腥风的时候,慈禧带着光绪仓惶逃走,她只能将北京城丢在那里,任别人踩踏。她就在远处无奈地望着,手中捧着那把透亮的烟枪,浓烟熏得人间迷惘。

    就在这样风雨欺凌、哭声震天的时候,赛金花从人群中站出来,说着流利的德语,走向那些无所不为的外族人。她只是个飘零女子,在红尘的路上独自承受着一切,苦和痛,罪与罚,无人问起。可就在这时候,她亲手写下了“国家是人人的国家,救国是人人的本分”。

    竟然是一个妓女,在国破家亡之际,存着些许良心。

    那么,人们曾经投给她的那些鄙夷眼光,又该如何收回呢?

    她只是微贱的生命,却在哀鸿遍野的时候,冷冷地站起来,面对枪炮,勇敢地走了过去。她只希望为那些哭泣着的生命,争得一线生机。

    当然,她走过去,是因为她在那些蓝眼睛的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是联军司令瓦德西。当年在欧罗巴的土地上,他们曾经有过缠绵的岁月,于是她向他走去,依旧迈着优雅的步子,露着妩媚的笑容。她是那样艳丽绝伦,当她的温柔尽数地献给瓦德西的时候,这个联军司令立刻融化了,赛金花才有机会为万千苍生说几句好话。

    于是,瓦德西答应整饬纪律,制止联军烧杀抢掠。赛金花还利用她交际花的特质,协调了不少华洋之间的纠纷。万千生灵在炮火中得到了些许安宁。远在西安的慈禧太后做梦也没想到,她曾经只手遮天的地方,如今由一个青楼女子,搭建出了惨淡的安详气氛。许多年后,赛金花的故事,终于出现在诗人的笔下,带着些许温暖。可她早已沉寂。

    烽火连云照九圜,谁人巧指解连环?文星有伴泰西路,圣主无凭蓟北关。满枕风流横紫塞,半江星月老朱颜。莺花侠女休相问,一样尘烟到郏山。

    八国联军的炮火仍旧在燃烧。战战兢兢的慈禧及所有的臣子,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议和。他们希望在和约上签下名字,然后割地赔款,再回到朝堂之上,佝偻着身躯,喘几口大气。

    他们已经被枪炮逼得水尽山穷,除了议和,还能如何呢?反正泱泱大国不缺银两,也不缺土地。或许,这就是他们的逻辑。即使他们偶尔吝惜过这片壮丽的河山,在炮火的摧残下也不得不走议和那步棋,除此之外,他们已经不具备任何力量来熄灭战火。

    此时,从慈禧开始,李鸿章、张之洞、奕劻等名字隐隐地浮现在历史的上空,他们摇晃着身体,仰头看着那些外族人,却得不到什么温柔的回答。炮声依旧在耳边不时地响起,夹杂着一些奇怪的语调。最后,清政府终于和八国联军签订了《辛丑条约》。这样的条约,固然将中华民族的尊严弃于荒野,但至少在当时,它让炮火暂时停歇了。

    其实,把一个民族的生死存亡系在一个妓女身上,实在有些荒唐。但在那个特别的历史时期,赛金花确实在人群中出现过,她怀着悲悯之心走向那些从万里之外架着大炮冲过来的人,盈盈地笑着。她的笑声没有浇灭炮火,却以另外一种方式给人间带来些许平静。

    身体、灵魂或者爱情,都已无所谓,她走向风口浪尖,就将那些逃窜者的形象比对得惨淡而虚弱。其实改变战争的是大清帝国白花花的银子和华丽的土地。

    她只是一颗红痣,长在大清帝国的额头。

    和那惨白的脸色一起,映照着大清王朝最后的气息。

    零落依草木

    春风似乎从未吹过那时的大地。

    所有的生命,都在颤抖着身体勉力维持虚弱的呼吸。

    太阳下恢宏的人间,早已被炮火和烟尘封闭成牢笼。这里,有无数凶神恶煞的异族人,无数奔逃者的背影,也有无数被战火熏得气息奄奄的人们。

    当生命如尘,人间也便只是一片荒野。

    在所有关于那个时代的记忆中,那个从青楼走出,走向八国联军司令的瘦弱身影很是鲜明。她妩媚地走过去,又优雅地走出来,大地上炮火已平息。而此时,另一些人也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京城,他们曾经在炮火来袭的时候,抛弃了自己的子民和尊严,此时一旦和议达成,便兴冲冲地回到朝堂之上,继续指点江山,又是一副威严模样。可是,他们的身体明明还在颤抖。

    赛金花的事迹在市井中到处流传,无疑让朝堂上的那些人如鲠在喉,在国难当头的时候,竟然是一个妓女站出来怜惜苍生,这仿佛是给这些人光鲜的脸上贴上一块破抹布,岂能不让他们无地自容?可是历史就是这样进行的,彼时,他们做出了选择,赛金花也做出了选择。亿万生灵知道,哪种选择是有风骨有温热的。

    当北京城都在灯火辉煌中庆祝的时候,赛金花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看世事凌乱,黯然神伤。她不求别人为她歌功颂德,但窗前的一切都那样真实,紫禁城里威严的人们仗着手中的权杖,大肆地表彰他们止息战火的功绩,没有人将她的名字哪怕只是提一提。

    在人间,在大地上,在所有人的眼中,无论她绽放得多么娇艳,都只是草木尘埃。灯火下的那个身影,清瘦而寂寥。在世间往事里,这样的生命还有很多。她们只如微尘,在岁月里飘荡,最后落定无声。

    她们的寂寥,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这世界对于她们,只是一片缥缈天地。

    她们冷暖自知。悲喜浮沉,历史的执笔者很少提及。

    赛金花的金花班继续开门迎客,寻欢作乐的人们又争相来到这里,在迷离的灯火中熏醉自己。当然,赛金花越风光,朝堂上的那些人就越尴尬。于是,终于有一天,在赛金花手下的一个姑娘服鸦片自杀后,金花班立刻被解散,赛金花则被赶出了北京城,还被勒令返回苏州。这是1903年,赛金花三十二岁。

    她还是离开了北京城。她曾将最绚丽的身影、最优雅的姿态和最妩媚的形象留在这里。而此时这里已经不属于她,这里有紫禁城,有狂欢的人们,却不再有她。

    离开的时候,恰是秋天,西风萧瑟。

    原来,她从来都不属于这里。来得那样华美,走得这样凄凉。

    来去之间,竟好似经历了生命的轮回。

    她回到了江南。那里云水如旧,她却无比憔悴。回想那条遥远的路,走了那么远,竟然又转回到原地。生命原本就是一场旅行,看过了沿途的风景后,总会回到原点。

    可是此时的江南,与她憔悴的身影很不协调。她再一次离开苏州,来到上海。这里,仍旧是霓虹闪烁,歌舞升平。她精心地装扮了自己,又找回了绝代风华的感觉,然后又陷入万千生灵用喧嚷和欢愉营造的空洞气息中。

    她不允许自己干涸,所以必须在最繁华的地方,汲取所需的水分。但她毕竟早已不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华,只有少数人偶尔光顾。

    曾经让整个上海滩为之癫狂的赛金花,不得不感叹生命无常。

    脂粉再厚,也敌不过岁月无情。她无可奈何。

    两年后,赛金花走进了第二段婚姻。在繁华中尝尽了酸楚的她,洗去铅华,走向平静。如果真的可以,最后的时光起码还是安恬的。可她注定要被命运一次次倾轧,辛亥革命爆发后,她的丈夫曹瑞忠因病去世。她又变成了零落草木。

    其实很多时候,即使只想过平平淡淡的生活也很不容易。人生无常,生活常常会在不经意间变得凌乱不堪。到最后,我们才发现能做的只是顺其自然而已。只有看淡,再看淡,才能让自己在多蹇的命运中不至于太悲伤。

    当这片在凄寒人世独自飘零的黄叶再一次被人拾起,已经四十岁了。那个人是民国政府参议员魏斯灵。赛金花已不敢奢望幸福,尽管心里仍存着那份念想。魏斯灵将她带到一个城市,那里车水马龙依旧,却没有了朝堂上颐指气使的人们。北京城的人们没有想到,赛金花会再次回到这里,而此时的赛金花也不像当初来的时候那样大张旗鼓,她只如安静的花叶,随着魏斯灵,落在北京城的樱桃斜街。

    赛金花的生活再次恢复平静。远处的人们仍旧迷醉在繁华中,喧嚷声从未停歇。而她,只想在最安静的地方,享受最简单的安详。

    日子如水滴般落地,她就那样不声不响地迎接着流年变换。

    当生命褪去华丽色彩之后,平淡得只如野草。

    然而,民国十一年,魏斯灵去世了。其后,赛金花闭门寡居,在红尘深处寂寞地看着日升月落,时光缓缓地流走,她就缓缓地老去。可是她的生活已经拮据不堪,只能靠着典当和借债勉强度日。

    大概是曾有旧交,大军阀韩复渠听闻赛金花穷困潦倒,资助她一百大洋。赛金花致函感谢:“赛花老矣,谁堪顾问?蒙赏洋百元,不胜铭感,谨呈七绝一章,以申谢忱。”诗是这样写的:

    含情不忍诉琵琶,几度低头掠鬓鸦。多谢山东韩主席,肯持重币赏残花。

    民国二十五年,她终于还是结束了飘零的人生。

    在北京城的某个角落,赛金花憔悴地闭上了眼睛。窗外飘着雪。

    她走的时候应该是安详的,生命中经历了那么多聚散悲喜,最终如黄叶般落到大地上,感受大地的温度,也算是一种回归。她被葬在陶然亭附近,与香冢、鹦鹉冢为邻。无论生前恢弘还是萧瑟,死后总是一掊土,一抹尘埃。

    当时,报纸上登了一副挽联:救生灵于涂炭,救国家如沉沦,不得已色相牺牲,其功可歌,其德可颂;乏负廓之田园,乏立锥之庐舍,到如此穷愁病死,无儿来哭,无女来啼。

    或许,她并没有这样的道德高度,也没有这样救民于水火的思想境界。她只是在恰当的时候,为万千生命略尽绵薄之力而已。至于不得已牺牲色相,于她大概也是可笑的。至少在年华正好的时候,她是喜欢并且常年寄身于风月之所,她就是要将自己艳丽地呈现在那里。只不过,如许多风尘女子,未能逃过晚景凄凉。

    终于,她彻底地远离了红尘喧嚣。

    人间冷暖,世人臧否,与她再无瓜葛。

    那个曾经风情万种的女子,沉睡在北方的土地上。她带着江南的烟雨出发,走过漫漫长路,最终在皇城里走向永远的安详。或许,她只是秋天里的一抹云霞,在天际摇曳一番便即归去,只剩一段故事让人们揣测。而那个身影,还有她亲手写下的“国家是人人的国家,救国是人人的本分”却历久弥新。

    作为青楼女子,她没有任何力量来支撑一段历史,她只是怀着一颗悲悯之心,做了自认为应该做的事情而已。而看上去能够支撑历史的那些人,却选择了仓惶逃走,将那些岁月涂抹得灰暗而悲哀。

    来的时候,她在南方;去的时候,她在北国。

    来去之间,为人间留下一缕斜阳,洒在寂静的时光之上。

    卑微也华美,就是赛金花给这世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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