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灵魂通透的淡然女子-小凤仙 风尘路上觅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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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别飘雪时

    几片雪花,几点梅红。

    将北国大地点缀得精致而典雅。

    北风从远方原野呼啸着吹向北京城的每个角落,大地冰凉。

    穿过那轻柔的雪花,可以看到两个身影,在寒风中执手相看。然后,一个人走向远方,另一个人留在雪地上,看那串长长的脚印,开始漫长的等待,直到天荒地老。

    她没想到,那次离别竟然真的是永诀。那样的离别没有杨柳可折,没有红豆可摘,只有轻柔的雪花飘荡在离别的路口。黯然销魂,唯别而已。她眼中悄然流出的泪水,早已结成冰,在她心底覆盖着漫长的冬天。

    送别的人是小凤仙。其实她没经过多少次离别,她只是红尘里最寂静的生命,像那些飘飞的雪花,在人间飘荡片刻便散落消融,成一抹冰凉,无声无息。那个冬天,她从青楼走出来,走入了那场离别。她送走的人,是在辛亥革命时名震天下的蔡锷将军。

    他们在夏天相逢,在冬天离别。

    相见时眉弯如月,红颜如玉;离别时心海如冰,憔悴如风。

    他们注定要迎来那次离别,命运将他们放置在那样的乱流之中,他不能做笼中鸟,而她愿意助他飞翔。小凤仙,这朵寂寞的烟花,在绚烂的年华里,平静地面对离别。尽管心底早已成霜,却绝没有儿女沾巾的缠绵,只是轻轻地挥手,默默地为那远去的背影祈祷,然后回到自己的窗前,默读伤悲。

    青楼的岁月,从未改变她孤傲的性格。

    她就在那幽暗的时光里安静地坐着,如月,如尘。

    冷冷地打量着人间一切聚散离合,偶尔忆起自己来时的路。

    在所有的记忆中,她的笑靥似乎只为那一个人绽放,在那段从夏天开始到冬天结束的悠闲日子里。那时的天空,恐怕总是晴好的;那时的大地,恐怕也是安宁的。

    伯牙绝弦以后,人们似乎很久没有看到知音了。可是在一百年前的北京城,小凤仙,这个烟花女子,就在青楼的灯火和香气里,手捧一段月光,送给那英武不凡的将军,而将军送给她一朵清荷。谁能把青楼里的相逢书写得那样风轻云淡?谁还能把从夏到冬那短暂的相逢刻画得那样荡气回肠?

    高山流水,也就在那个夏天回到人间。无须多言,他们已经知晓彼此的心声。这无疑是极其美好的感觉。对于那个尘世,那个季节,他们都是笼中之鸟,而他们也从各自的眼神里,看出了各自的心事。于是,那样的离别便在那场雪中飘然而至了。

    这世间,你知道我的清冷,我知道你的孤寂。那么,你给我阳光,我给你彩虹,便不枉了流水知音几个字。只是很多时候,相逢再唯美,也要遭遇俗世的羁绊。

    世界总是将美丽的东西打碎,让人们叹息和悲伤。

    又或许,这也是另一种美丽。

    在那场离别后,小凤仙独自面对窗前的春秋变换,独自感受天涯的只影憔悴。她痴痴地等待着,等得满地凄凉。而在北京城的另一个地方,有人就在那个冬天重新摆正了龙椅,拿出了落满灰尘的玉玺,重新坐上了帝王的位置。

    那时,封建帝制早已死去好几年,而他却拽着帝制的那丝灵魂,强行拢在自己身上,走向被天下的唾骂声震得摇摇晃晃的龙椅。当然,不久后他就被蔡锷率领的护国军赶下了龙椅,那一场春秋大梦,醒转后只是遍地的讨伐声。

    若不是那次雪地上的离别,在袁世凯复辟的时候,蔡锷恐怕还被囚困在北京城里不得自由。可是他的生命中出现了小凤仙,助他完成了脱困的愿望。只不过,当他终得自由的时候,心中涌起的却是一番别绪离愁。人间若无那些纷扰,他们可以将时光雕刻得完美无缺,走向山水林泉,走向斜阳月光,走向最后相依着的清幽。但高山流水总是很难完满,这就是冰冷的人间。

    对于美好之事,我们总有奢求,越奢求就越失望。小凤仙与蔡锷,相逢在那样的时光里,哪怕只是刹那,也足以让世人羡慕。美人如玉,剑气如虹,他们的故事美丽而凄凉。

    偌大的人间,这样两个生命,沉默着走向彼此。又在沉默中走向各自的天涯,却为惨白的人间点上了翠红。

    很庆幸,在百年前的风尘中,有过那样一个女子。她如清荷一般,冷冷地凝视人世的繁花落寞,将心底的凄清毫无保留地呈现给明白自己的人,在混乱的人世间,当人们用尽心机夺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时,她可以那样坦荡,那样率真。她只是个烟花女子,却光彩熠熠。

    时光总让很多东西慢慢陈旧,如那些远去的风流、旧时的情怀,都在光阴里慢慢泛黄。一百年以后,人们已经很少提及小凤仙的名字,可是在当时,她曾经在北京城的雪地上,送别一位刚正豪直的将军。后来,她的身影慢慢憔悴,渐渐远离了人们的视线,终于走向了她的海角天涯,或者牧歌田园。人们寻觅不到她的芳踪,只能怀念她的侠骨柔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到底人归何处。

    这人间,她来过,关于高山流水,关于知己红颜。

    她的故事简短也悠长。似乎早已结束,却又历久弥新。

    经历了时光,她似乎仍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

    走向,心底黯然的天涯路。

    傲然繁华里

    生命如尘,来自偶然,却必然要走上属于自己的旅程。

    在不同的人生画板上描绘出不同的色彩。

    于是,不同的生命,不同的旅程,不同的故事,就组成了色彩斑斓的世界。谁都无法预知自己最终会停泊于何处,我们只是在沉默的轮回里寂静地行走,偶尔停留,偶尔沉醉,最后让时光来归结我们的生命价值。旅程不同,心性不同,生命便有了不同的意义。

    无所谓长短高低,有些生命瞬间就可以绽放华彩,有些生命寻觅很久终是沉寂。一些生命选择在繁华里呼啸着奔走,却终究被世界遗忘;一些生命低沉地漫步,走寂寞的路,过安详的山水,却在不经意间绽放,让整个世界为之倾倒。

    高山未必让人景仰,流水却可以让人默然欢喜。

    低至尘埃,在尘埃里盛放,或许才是最深的生命哲学。

    偶然间看到小凤仙这个名字,大概会觉得陌生。几番寻觅才会看到,她就在一百年前的人间,安静而孤清。那时的大地并不安宁,几千年的封建帝制被辛亥革命的炮火击碎,人们高喊着民主的口号。就在这样的风潮中,有人还做着皇帝梦,渴望坐在龙椅上睥睨天下。当然,曾经同心戮力将封建帝制推向历史记忆的民国将领们,为这虚无的春梦早早地竖起了灵幡。

    无论如何,那时的大地仍然是摇晃的。风吹得凛冽,云飘得诡谲。生命仍在挣扎中苦苦寻觅方向。小凤仙就出现在这样云谲波诡的历史片段之中,她在北京八大胡同的青楼上,看窗前几分月色,数心底几分寥落。我们却随着她目光的方向,去到了她来时的地方。

    杭州。山寺月中的桂子,郡亭枕上的潮头。小凤仙就来自这里,她很少在人前表现出江南女子的温婉,倒是如傲霜的菊花,冷冷地看着人间的一切。

    似乎,所有的悲喜浮沉都与她无关。

    只有在她略带愁绪的目光里,能找到些江南的气息。

    小凤仙的父亲是清朝武官,那时的大清王朝早已气息奄奄,他也只是在贫困中勉强度日而已。值得一提的是,小凤仙出生的时候,正是八国联军打入北京城的那年,就在遥远的北京城里,一些人仓皇地逃走,人们却记住一个青楼女子的名字,叫赛金花。

    此时,这些都与小凤仙无关。她如精灵般来到人世,闪着灵慧的眼睛清澈,谁也想不到,后来的某一天,她也会去到北京城,在寂寞的风尘中为那片广阔的天地填上绚丽的一笔。

    命运总是格外殷勤地折磨那些灵慧的生命。由于小凤仙的母亲是偏房,这个幼小的生命不仅要面对贫困,还要面对一双凶恶的眼睛。那绝不是美好的童年,时光在她的身上沉重地扫过,将她的童年扫得瘦弱不堪。后来,她的生母带她去外面居住,她勉强享受了几天安静的童年,可是不久后母亲病逝,她终于成了无依的野草。那年她十一岁。

    她是决计不愿回家的,她的生命中总是存着让人惊讶的硬气。只是那时候,她那么小,世界那么大,她不知何去何从。这世上有无数条路,但是那时候的小凤仙,茫然地看着世界,看不见一点星火。而当她终于看到些许微光的时候,她已经是上海青楼上卖唱的女子了。

    她就像是野草般被人拾起,卖到了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她无力抗拒,命运为她点起的灯火竟在风尘路上。

    大上海醉人的繁华里,深锁着一个寂寞的女子,她和酒绿灯红显得格格不入。她总是茫然地看着窗口,窗外混乱的香气飘来,她轻轻地拂去,继续她的茫然。章台路上醉了多少红颜,她却总是无比清醒,如月光般清冷。

    人们都记得,十里洋场曾经有个绚烂得让人眩晕的女子,她叫赛金花,在人群中媚笑着打转,让无数人心醉神迷。此时的小凤仙,却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同样的烟街柳巷,她却呈现了完全不同的姿态,只因那骨子里从未逝去的孤傲。她只有十三岁,可是那些寻欢作乐的人在她眼中却是无比恶俗。

    只不过,她尘埃般的生命,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小凤仙,改变不了自己的生命轨迹。

    她只是一叶浮萍,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茫然地行走。没有想到,最后落脚的地方是北京城。紫禁城依然恢宏,里面却没有了皇帝。只不过,有人仍做着帝王的梦。他已经准备好了龙袍和龙椅,以及登基时的说辞。住在八大胡同的小凤仙,冷眼看着世界,秀丽的面庞上满是傲气。

    她从未想过要被人知晓,如果可以选择,她只愿做一棵野草,在广阔的天地间自由地生长,然后静静走向尘埃。可是命运的手将她推着从江南走出,走向上海滩,又走向北京城。几经周转,她冷傲的性情未改,竟然因此迎来不少歆羡目光。人们看惯了哗众取宠的青楼女子,此时倒是这个冷艳孤绝的女子更显得独特。就像是看惯了柳绿花红,偶尔也想看看月色。

    只是,对于那些巨富豪贾,小凤仙总是白眼视之。只有少数清雅之人能入她的眼,她愿意为之弹唱几段,唱完后继续她的清冷。事实上,那些骨子里孤傲的女子即使身处青楼也仍保持着最初的纯澈灵魂,只是将勉强的笑容留给来往的客人。

    小凤仙心中自有一块天地,她期待着有人能走进去,在那里种下花草簇簇。但是在很长的时间里,那里总是荒芜着,夜深的时候,她独自走入那片天地,好似走入寂寞天涯。

    无论多么冷傲,她只是个青楼女子,在那个倚楼卖笑的地方,整个性灵受尽摧残。越是清冽的生命,越难容于纷扰的俗世。她是幽兰,却身陷泥沼。

    她不需要醉人的繁华,更不需要赔笑逢迎的场景。

    可她就在那里,风尘路上,寂寥而凄凉。

    别后谁知音

    如果众里寻他总是失望,那么只好蓦然回首。

    看那灯火阑珊处,是否有双殷切的眼睛,暖暖地望着你。

    人海中,有时候寻着另一个人很难,有时候又在不经意间遇到。

    生命总是在不经意间给人惊喜,也在不经意间让人愁苦。

    如果小凤仙不曾遇到蔡锷,那么她的名字恐怕不会端立在一百年前的时空里,那么翩然。她纵然孤清冷傲,也只是默然地守着自己心底的月光,走过人世的荒原,走向静寂。

    向来,青史都不青睐烟花女子,她们的生命旅程再华美,也只是在青史的旁边被人粗略记下,她们的故事很少浓墨重彩。在所有的记忆中,她们都只是烟花,绚烂地开放,静默地消逝。

    可是民国四年那个夏天,她遇到了他。

    她心底荒原般的天地,终于可以恣肆地打开,让他走进去。

    当然,同时走进去的还有阳光和雨露。

    于是,那里有了温暖,有了光明,有了生机。

    那是从未开启的天地,只让他一个人走进去,只因在相遇的一刹那,她心花怒放。从未有过的欢喜,竟然来得那样简单。他是民国时威名远播的将军,曾在辛亥革命时发动昆明重九起义,并担任起义军临时总指挥。民国建立后,他被推举为云南军政府都督。这样戎马倥偬的将军,一旦遇到那个冷若冰霜的女子,刹那间心生温柔。

    其实,那天蔡锷只是无意间走进八大胡同,走进小凤仙所在的青楼。他是威赫的将军,是民主主义的推崇者,而此时的袁世凯,却暗暗地为复辟做着准备。袁世凯不愿意将这样一位受人崇敬的将军放在云南那样广阔的天地里,在那里,他如林中之虎,没有羁绊,可以自由来去。

    于是,1913年,袁世凯借委以重任之名,将蔡锷召进了北京。那时候,蔡锷对这位大总统还存着钦佩之情,因为在大清王朝最后的光阴里,袁世凯曾经废科举、办新学、修铁路、练新军,给蔡锷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来到北京他才知道,袁世凯正在密谋恢复帝制。然而这时候的他,已经成了笼中之鸟,虽然顶着“始威将军”的名头,拿着五千大洋的薪俸,却都没有意义。虽然袁世凯让儿子袁克定认他为师,还为他留着陆军总长的位置,但他都没兴趣。当他明白袁世凯用意的时候,他几乎是被软禁了,看似行动自由,却很难离开北京城。

    百无聊赖的时候,蔡锷在青楼里遇到了小凤仙。这样寻常的相遇,又像是早已约好。小凤仙并不是天姿国色,更不是万种风情,可是蔡锷却从她的眉目之间看出了淡淡的愁绪,还有她骨子里的那份傲然之气。而小凤仙也从蔡锷不凡的气宇中看出他非池中物,当然,她也看出他身上那浩然正气。那时候的他们,不同的身份,却同样寂寥。或许,正是这样的寂寥,让他们的相遇显得自然而和谐。

    红颜与英雄,似乎总是难以分割。可小凤仙与蔡锷的相逢,却为旧有的剧情添上了新的色彩。他知道她的孤清,她了解他的无奈,只是见面的第一眼,他们便仿佛洞悉了对方的一切,悲伤和落寞,冷落与温柔。

    就像久远时空里,静坐之人听到的那些泠泠琴声。

    巍巍乎如高山,洋洋乎如流水。只听琴音,已明了弹琴者的心事。

    要知道,当时的蔡锷是一身商贾打扮,而小凤仙轻易就识得他的真实身份和他眉宇间那份正直刚毅。而小凤仙身处青楼,蔡锷却一眼看出她心若莲花,自有清澈在心间。这样的相逢,这样的相知,令人神往。

    那天,蔡锷为小凤仙写下两副对联:

    自古佳人多颖悟,从来侠女出风尘。其地之凤毛麟角,其人如仙露名珠。

    面前的女子灵慧秀雅,骨子里却有几分侠气。

    能在风尘女子身上找到这样特质的,世间能有几人?

    蔡锷找到了,所以他成了小凤仙的知己。于是这个眼高于天的冷傲女子,愿意为他付出一切。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小凤仙虽是女子,却也懂得人生知己难得,为之付出是最幸福的事情。

    走出青楼的蔡锷,仍旧被很多密探跟随着。袁世凯一方面为他营造了无限风光,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严防他逃离北京。这个诡诈之人很清楚放虎归山的后果。

    蔡锷在严密的监视之下,思索着脱身之策。终于他明白了,必须麻痹袁世凯及那些爪牙的注意。于是,他在劝进表上签字,表示支持恢复帝制。同时,他不断地走向八大胡同那片烟花之地。当然,这时候他去的只有一个方向,那里有个明净的女子,在静静地等待着他。

    那次相遇之后,小凤仙的心灵世界变得温润了起来。

    春风吹了进去,她便在春风里,静默而欢喜。

    当蔡锷不断流连于青楼,将寻欢作乐的姿态摆放在人们面前,袁世凯及他的眼线渐渐相信,这个威赫的将军堕落成了酒色之徒,便放松了对他的警惕。岂不知,蔡锷心中的信念从未改变,袁世凯复辟帝制的声音越响亮,他便越强烈地想要逃出樊笼。

    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行走在青楼之间,虽然是为了造成迷醉风月的假象,对小凤仙的情意却是真实的,并且日渐笃深。若青楼里没有这个女子,恐怕他在兴趣索然之余,也不会将假象造得那样逼真。所谓戏假情真,便是如此。

    袁世凯的复辟计划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他眼见蔡锷花天酒地,醉意朦胧,便忙着擦拭龙椅和玉玺,他必须在登基时给天下人一个干净的印象。可他大概不知道,他已经为那段历史蒙上了一层灰尘。封建帝制已经沉入历史,他却想要让那腐朽的历史死灰复燃。所以蔡锷必须离开北京,不管有多难。

    小凤仙当然知道,蔡锷这样正义凛然的将军为何会徘徊在秦楼楚馆之间,无须多言,她都能看得出他心中的郁结,也看得出他韬光养晦的策略。当蔡锷终于向她说出自己的计划时,她没有惊讶,毫不迟疑地答应助他离京。只是心底,浮起了阴云。

    乱世的情,谁都不知道是否有未来。

    一旦离别,各自天涯,重逢便是遥遥无期。

    小凤仙希望蔡锷驰骋沙场,为心中的信念而战斗。

    但她毕竟是女子,离别二字,充满凄凉味道。

    蔡锷表面仍然是醉卧花间的模样,可心底却一片清朗。他和小凤仙说出的计划,便是金蝉脱壳。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蔡锷已经忘记了自己将军的身份,只想在繁华之所流连忘返。当那场雪如约而至时,蔡锷的计划终于实行了。为这个计划,他忍耐了太久。

    那天,北京城里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蔡锷来到小凤仙的住处,仍是那副欢场买醉的模样,然后他们携手走出来,走向雪花飞舞的原野。那天的小凤仙一袭红装,走在漫天的雪花里,俨然是红梅一束,飘然让人痴醉。

    所有的人都相信,蔡锷和她只是走在踏雪寻梅的情节里,这仍是寻欢作乐的一种方式,所以袁世凯的密探并未特别留意。他们已经习惯了蔡锷醉意十足的模样。

    但是蔡锷,独自走出了那样的浪漫情节。当他们经过火车站的时候,蔡锷走了进去。他要去的地方叫远方。临别太匆忙,连几句暖心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只是默默地招手,走进人潮,走向自由的天地。而雪地上那痴情红颜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走向落寞惆怅。

    当那背影终于消失在人海,再也寻不见,小凤仙的心反而静了下来。她只是世间的一粒微尘,在喧嚷的人群里找到那么一个人,给了他千种柔情、万种宠爱,在她心底莳花种草,她已心满意足。将世间唯一的知己送回属于他的天地,让这寂寞红颜既悲伤有欣慰。

    这世界就算再冰冷再荒凉,至少他明白她心中的凄楚和孤寂。

    心有所依,便是这种味道。那光景,冷清却安和。

    芳踪若天涯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人生一世,为知己倾尽所有,无疑是最大的快事。

    只是,作为女子,离别后的小凤仙还是难免陷入思念的深渊。

    窗前的月光总是那样冰凉,梦里仍是当时的欢颜,而梦外却是一个人的地老天荒。偌大的北京城,仿佛只剩下她一个魂灵,独自面对人间的欢喜忧伤。

    她毕竟是个深情的女子,空荡荡的世界上,只能在报纸上看到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那稀疏的片语只言,无数次地温暖过她的心扉,可是那人却在几千里之外。当指尖只能触及窗口幽暗的流年,心底的悲伤早已逆流成河。

    思念越来越深,人便越来越憔悴。

    那寂寞的窗口,送走了无数日升月落。

    她就在那里,默默地守着,看秋来春去,花谢水流。

    千里之外的蔡锷,虽然那天走得坚决,心底却无限牵挂着小凤仙。临别那一眼,他何尝不是强忍着泪水,但是他深知自己身负的重任,忍着心底的痛楚登上了离京的列车。

    蔡锷回到云南后不久,袁世凯在北京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帝位,可是坐在龙椅上的袁世凯,心里十分忐忑。那天一不留心就让蔡锷逃离了他的掌控,须知天下人都知道蔡锷之大名,而此人是绝对不赞同复辟的。但袁世凯还是坐上了皇位,他早已觊觎那把龙椅,此时便不顾一切地坐了上去,就像是迎接生命中最重要的洗礼,就像只需在龙椅上坐上几天,就能让整个生命辉煌起来一样。

    那段时间的人们,是最惶恐也最不知所措的。辫子刚刚剪掉却又要恢复帝制,当历史被某些政客反复无常地修改,人们便只能在历史的缝隙里胡乱地呼吸。当然,袁世凯未能让死去的帝制活过来,他的皇帝梦做了两个多月就被惊醒了。

    醒来时龙椅已被撤走,大地仍旧一片冰凉。

    梦太温暖,而现实太残酷。

    惊醒他酣梦的正是蔡锷领导的护国军。回到云南后,蔡锷立刻组织了这支军队,北上讨袁。在他的信念里,不允许泱泱中华再次回到封建帝制的残破回忆里。

    袁世凯的倒行逆施也招致全国上下的反对,于是,在1916年的春天,袁世凯的皇帝梦在内外交困中彻底画上了句号,不久后,他便在绝望中离开了人世。袁世凯死后,黎元洪代理总统,任命蔡锷为四川都督。

    尘埃落定后,蔡锷本来想到北京将小凤仙接到身边,却未能成行。长期的操劳使他心力交瘁,此时终于一病不起。

    1916年冬天,他在日本福冈医院沉沉睡去,再没有醒来。三十四年的戎马生涯,从此画上了句号。

    千古的风流人物,在离去后都不过是一抹红尘里的细碎记忆。黄沙漫漫的墓碑前纵然有人祭拜,也不过只是透过幽深的时光默然问候几句而已。

    所有的英雄,都只留给人们威武的背影。

    在夕阳下壮美,然后淡淡散去,成为漫长岁月里的尘埃。

    可是有些英雄却格外醒目。

    他们壮美的背影里头,还藏着些许柔情。于是,他们离去之后,人们将那难得的柔情从他逝去的年华里拾起,细细端详,猛然发现,原来,风云叱咤的英雄,也可以儿女情长。

    情之一字,何其美好,可惜有些人不屑,有些人不敢。

    总之,这样温婉的字眼被很多人涂抹得面目全非。

    而蔡锷和小凤仙,从未后悔过那次相逢。他们为在那样的年华里遇到对方而无限欢喜,只是人间的路太过曲折,只留给他们短暂的几个月,来诠释静美的爱情。

    从凉风习习的夏天,到雪花纷纷的冬日,他们的故事里,既有悱恻缠绵,也有风流洒脱。似乎不需要言语,只是静静地走进对方心里,感受时光清浅。

    蔡锷离世之后,小凤仙本已憔悴的身影愈加瘦弱。

    国民政府在北京中央公园为蔡锷举行隆重公祭,黎元洪、孙中山、段祺瑞等政界首脑及各界群众前去参加祭奠,灵堂大厅摆满了花圈和挽幛。孙中山写的是:“平生慷慨班都护,万里间关马伏波”;梁启超写的是:“国民赖公有人格,英雄无命亦天心”。

    追悼会开到中途的时候,小凤仙一袭白衣悄然而至。

    她送去两副挽联,让泪水沉入了心底。

    不幸周郎竟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

    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几年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她自比慧眼识英雄的红拂女,可此时英雄远去,只留给她满世界的凄惶。世间最难得的是知己,从此之后,无人能懂她心底的悲欢,时光也便从此黯淡下来,再柔媚的月光也无法将她心底的幽窗照亮。

    萍水的相逢,总是让人惊喜。

    可是一别之后,流水依旧东去,浮萍已到天涯。

    她只是烟花一缕,却得英雄垂青,寂寞的风尘岁月不算空洞。

    千古的风流,总要经历雨打风吹。小凤仙与蔡锷的相逢,没有逃过命运的颠簸。可是多年以后,他们的故事仍旧在世间流传,清晰而唯美。只是当时,生死别离后,小凤仙消失在人海中,从此不知所终。

    其实,无须探求她的去处,她就在人海里,守护着他们的故事,年年月月,这样就足够了。生命中有过那样绚烂的故事,便像是经历过人间四月天,感受过那温软和轻柔,再无遗憾。料想人海里冷暖自知的小凤仙,心里终究会回到平静,她有一个名字可以怀念,有一段故事可以回味,有一种相逢可以欢喜。只是红尘之外的我们,难免为她的生命感叹。

    那时候,有人蝇营狗苟地过日子,有人做着狂躁不堪的梦,有人不知所措随波逐流,而这个风尘女子,却以孤傲的姿态,将那份美丽的爱情轻轻陈放在人间。隔着昏暗的时光,这爱情仍如雪中梅花,俏丽地开放着。

    知音二字,足以湮灭所有生死悲欢。

    聚也好,散也好,生命中有过高山流水的相逢,从此不再苍白。

    人间有过那样的故事,从此不再黯淡。

    行文至此,不禁有些惶然。那些寂寞红颜,生命的路途各殊,却都飘零在尘世最冰凉的角落。不管当时多么华丽,离去之后只有孤独的背影,在斜阳里憔悴。

    历史没有为她们腾出角落来盛放绝世的芳华和才思、傲然和侠气,书写青史的大笔触不到这些红颜的欢喜与泪水、安恬和落寞。她们只能如秋叶般落入尘埃。

    可是,她们曾在渺茫的人间真诚而清澈地活过。她们只是青楼昏暗灯光下独自凄凉的生命,却将坚硬的人间点缀得明媚清婉。她们散落在天涯某些角落,青史上没有她们的名字,她们便在荒草间生长出来,柔柔地,掩映在青山绿水间。

    她们寄身风尘,却配得上红颜二字。

    世事流转,沧海桑田。她们刹那绽放,便永远沉寂了。

    我们只能隔着厚厚的尘埃,遥遥地问候几句。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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