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在人间(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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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都把所有的优越感都藏起来了,他点头哈腰地说:“我在你们这儿进点假服装假皮包,然后拉到北京去卖。挣钱呀。”

    高个姑娘奇怪地说:“你们北京人还干这个呢?”

    冯都说:“那我干什么呀?”

    矮个姑娘大声道:“你们北京人都是做大买卖的,都住在洋房别墅里,家里都有保姆,所有的女孩子都跟洋娃娃似的。你怎么可能来倒腾假服装啊?你是北京人吗?”

    冯都照地上淬了一口:“这话谁是跟你们说的?我生下来就是北京人,我到现在连一个大款都不认识,是谁在你们面前胡说八道啦?”

    高个姑娘不满地说:“你才是胡说呢。人家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我们看见了。”

    冯都在自己大腿上拍了几巴掌,嗓子里像塞了只核桃似的,咬字都不清楚了。“那都是放屁,电视剧里面的事你们也敢信呀?那都是编出来的。有几个北京人那么过日子的?反正我是没见过。”

    矮个姑娘也不愿意了:“没有的事人家能演出来吗?你不要骗人,你就是不想让我们在北京托生。”

    冯都明白了,面前这两个姑娘都是半彪子,她们脑子不大清楚,还有点儿认死理。他眼珠子一转,立刻计上心来:“你们怎么就知道,你们一死就能托生在北京啊?万一生在非洲怎么办?到了那地方你们可就连饭都吃不上了。万一要托生成耗子怎么办?那你们只在住在黑洞子里了。知道猪八戒吗?他就是因为没托生好,托到猪圈里去了。”

    两姑娘面面相觑,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此时冯都听见身后有人走动,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呢,就听得西城阴惨惨地说:“要是能托生成耗子还不错了呢,万一当了牛可怎么办?天天耕地,死了还让别人吃了肉。”

    两姑娘哆嗦了一下,又抱在一起了。

    十九

    在西城的配合下,冯都抛出了一整套的歪理邪说,终于把两姑娘自杀的念头遏止了。最终两姑娘在他们的护送下回了村子,冯都还再三叮嘱她们:千万别自杀了,自杀就等于不得好死,下辈子是绝对当不成人的。

    两姑娘刚刚离开他们的视线,冯都决定先发制人,揪着西城问:“你去哪儿了?我一直找你呢,差点把我急死。”

    西城微笑着说:“我不过是在街上转一会儿,回旅馆的时候正好发现你退房子呢,我就一路跟下来了。你为什么要退房子呀?退了房还跑到河边来,是来看风景的吗?”

    冯都的脑子立刻旋转了七十多圈,最后他咬着牙说:“你不知道,老板告诉我了,今天晚上联防队的要来查房,主要是查非法同居的。他让咱们赶紧走人,我一直在找你呢,无意中就转到河边来了。”

    西城依旧是满脸的微笑:“看你的样子真挺着急的,所以我看着你的人影却追不上你,我都快急坏了。”

    黑夜往往是阴谋的同盟军,在黑夜的掩护下,所有阴谋都披上伪装了。冯都感到自己的脸火烧火燎的,估计是已经红透了。他真要感谢那轮惨淡的月光,如果它和太阳一样明亮就坏菜了。虽然脸红,他嘴里依然应承着:“我是真着急了,后来没想到又碰上自杀的了。”

    西城冷冷地说:“其实像她们这样的人,还不如让她们赶紧死了呢,活着也没什么用。”

    冯都觉得西城的话太过决绝,她们活着没用,那什么人活着有用啊?谁敢说自己活着就有用?当然那两个姑娘也真是傻得可以了,冯都无可无不可地说:“好歹算条性命啊,总不能看着她们死了吧?这些人也真是的,让电视剧蒙得五迷三倒的,其实他们到北京一看,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

    西城没搭理他,独自沿着河边走去,冯都只得在后面跟着。大约走了十分钟,西城突然一转身,冯都倒给吓了一跳。黑暗中西城的眼睛如两只猫眼,她声音干涩地问:“当时你救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冯都一时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问:“怎么想的?”

    西城笑着说:“好歹也是条性命啊。”

    冯都从来没琢磨过这个问题,可又不敢再次得罪她,何况西城给他的第一印象也的确不错,于是道:“我当时就是觉得你挺好的,真挺好的,怕你让人家抓了去。”

    西城回身继续走,喃喃地说:“你一点都不傻,你真聪明!”

    冯都干笑了几声,夜风有点儿凉,他不得不把领子立了起来。或许西城说的是真话,但钻到冯都的耳朵里,就如同几根绣花针,扎得他又酥又麻,还有点疼。此时一股极度的自卑向冯都袭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越走越难过。自从开始做买卖以来,他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说真话的勇气,而现在他竟连听真话的勇气都没有了。真他妈倒霉!

    风越来越大了,水面逐渐晃动起来,就如一盆肮脏的粪便。冯都真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就会落进这条伟大的奔流不息的粪便之河,他特意离河岸远了些。

    此时前方出现了一座石桥,冯都兴奋地说:“前面有桥,过了河咱们就到容城了。”说着他加快了步伐,但脚下一软险些摔倒了。他大叫着,向西城伸出了手。西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他拉上来了。原来冯都一脚踏进了岸边的淤泥里,皮鞋立刻变成了两只肥硕的泥猪。

    那个夜晚过去了很多年之后,冯都从另一个渠道得知了当时的真实情况。西城去河边本来是想自杀的,依照那条渠道反馈的消息说,当时西城在河边站了一会儿,琢磨着因为冯都而自杀就不太值得了,于是她改了主意。结果西城碰上了冯都正在纠缠两个姑娘。她忽然意识到,冯都这家伙属于爱心泛滥,或许碰上谁都要帮上一把。

    又过了半年多,这期间北京城出了件大事,军队都进城了。幸好冯都等人正在河北倒腾生意呢,否则没准也会卷进去。不过事态很快就平息了,北京城也恢复了原有的秩序。这段时间里,冯都和肖战依然在盘算着如何能做成大买卖,但谁也想不出来什么项目能赚大钱。西城经常和他们混在一起,但她似乎也有自己的事,往往是几个星期也不露面。冯都心里好奇,但也不好刨根问底,实际上他一直设法避免和西城单独接触。

    有一次,三个人叫上黑子一起喝酒,一瓶二锅头下去了,大家也喝得都差不多了。肖战找了个机会,拉着黑子先走了。冯都本来也想回家,但西城一把将他按在座位上,恶狠狠地说:“我找你还有事呢。”。

    冯都打了个哈欠:“喝多了,困了。”

    西城忽然伸手捏住他的鼻子,举起一杯就给他灌下去了。冯都大声咳嗽,咒骂道:“你喝多了你?疯啦?”

    西城冷笑道:“都说你们男人是酒后吐真言。我问问你,你到底有没有爱过什么女人?”

    冯都脑子里嗡了一声,眼前立刻闪现出海霞的形象来,但很快的海霞的模样就淡漠了。他张口结舌地站在那儿,半晌也没有说话。冯都断定了,自己没有爱过海霞,现在他之所以后悔,就是因为当初没有把海霞办了。既然连海霞也不能算数,那他冯都就没有别的女人了。

    冯都沉浸在搜索中,而西城笑得非常开心:“你爱过,你保证是爱过。但那个人不是我。”

    冯都觉得这女人有点儿胡搅蛮缠了,不满地说:“你别瞎折腾了好不好,我没功夫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用啊?”

    “没用吗?”西城吃惊地看着他。

    “我琢磨不明白的事,就没用。”冯都回答得义正词严。

    西城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反正是没有人爱过我,没有牵挂我,就没有一个人把我当回事。”冯都正要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忽然见西城顺手抄起酒瓶子,照他脑袋上就打过来了。冯都毫无反应,他眼睁睁地酒瓶子自上而下地落下来,那一刻他还以为西城是闹着玩呢。

    “啪”的一声,酒瓶子在冯都头顶上碎了,二锅头、鲜血和玻璃碴子一起滚了下来。

    据西城说,那天她是喝多了,真喝多了!但冯都却从未相信这种鬼话,因为西城从容不迫地把他送进了医院,从容不迫地为他找到了大夫,还从容不迫地盯着大夫把他的头发削掉了。西城醉酒的代价是,冯都的脑袋上被人缝了三针,他还破天荒地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冯都只得让肖战告诉家里人,自己去外地做生意去了。

    也许西城是后悔了,后来她就猛烈地表现起来。

    西城起早贪黑地跑医院,日夜守侯,还变着法地为冯都弄些好吃的。有一次西城竟当着一群病友为冯都洗脚,清理身子。

    屋里的几个大老爷们儿都看傻眼了,晚上有人拉着冯都叫道:“兄弟,你这小媳妇成啊,哪辈子修来的?”

    冯都苦笑着摸着头上的纱布说:“让她给你脑袋上也凿个窟窿?”

    立刻有别的病友接口道:“那保证是你犯错误了,你把人家给逼急了,对不对?两口子过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你是小伙子,你应该让着点人家。”

    冯都再也不敢说什么了,这些家伙已经把西城当成自己孩子的妈了。

    当时的医院设施陈旧,八个人一个病房,也没有什么象样的娱乐项目。病房区里,每一层楼倒是装了一台电视,而且还装在护士台顶端,大约有两米多高。晚饭之后,家属都回家了,众人便聚在楼道里,仰着脖子看电视,熙熙攘攘的,就像个小型市场一样。

    那天的晚间新闻中播出了一条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几个延庆的女孩子集体上吊了,其原因竟是山沟的女孩子自卑过度,刺激过度了。她们都是高中生,住校,学校的电视里播放了几部关于北京生活的电视剧,那时的电视剧如大跃进一样,场景布置超前了几十年,山沟的学生们便认为北京已经是外星人的地盘了。她们在农村这么熬着实在没有意思,干脆就死了吧?于是就真死了。

    新闻还没播完呢,楼道里便传来北京爷们儿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傻X!缺心眼子!250家的蠢闺女。冯都也在人丛里,他真想告诉大家,自己便救了两个看了电视剧要自杀的女孩子,可又担心大伙把枪口转向自己。

    骂到后来,有位老者拍这桌子叫道:“你们骂人家闺女有什么用?都是电视闹的!要是不演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孩子们能自杀吗?”

    有病友说:“哪部电视剧也没撺掇人自杀,他妈的他自己没脑子。”

    老者气愤地说:“社会上乌烟瘴气,群魔乱舞,都是电视剧闹的。前两天电视还演亲嘴的镜头,一男的和一女的在一个被窝里演戏,那叫什么事啊?老看这种电视剧,年轻人能不学了坏?现在孩子都太幼稚了,他们还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呢。”

    又有年轻的病友笑道:“还小呢?都上高中啦!倒退个二百年,孩子都满街跑了。”另一个病友笑得更暧昧了:“男的女的本来就应该睡在一被窝里,您和您老伴分开睡呀?那叫分居!”还有人说:“以前没有电视剧,男的和女的不一样睡在一块吗?”

    老者大骂年轻人是一群臭流氓,年轻人骂老者是老王八蛋,双方骂着骂着,声音渐涨,眼看就要动手了。

    冯都担心他们动了手,把自己也牵连进去,干脆就回病房了。但他实在憋不住,便偷偷对临床的病友说:“半年前,我在农村真碰上要两个自杀的孩子,就是看电视看的,你信不信?”

    病友笑道:“他妈的还真有这么缺心眼的人!”

    冯都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要是骗你,我们家断子绝孙。当时要不是我把她们给救了,这条新闻就得改成白沟了。”

    病友皱着眉头说:“我真不信,可不信也不行。电视里都播出来了,四个姑娘全上吊了!好象这种不分香臭的事,都是女人干的!”

    冯都忽然咯咯笑起来:“嘿嘿,关键咱们这帮大老爷们儿,都他妈没气没囊。乡下女人是看着咱们着急呢。看看人家美国人过的什么日子?咱们混了好几千年,怎么他妈混成这德行了?”

    病友想了想说:“那老头子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也认为都他妈是电视闹的。要是没有电视,美国人过美国人的日子,咱们过咱们的日子,谁也不眼红。现在倒好,电视普及了,都知道别人是怎么回事了,说不着急谁是孙子。但着急也犯不着自杀吧?所以说,电视啊,最他妈讨厌了。”

    冯都笑了几声,他没心思和病友抬杠了。如果人是跟着电视才学坏的,没有电视的时候难道社会上就全是好人吗?再说了,电视里的坏又是从哪儿来的?难道是电视机自己编出来的。山东人有句话说,媳妇跑了怪四邻!自己一肚子坏水,却偏偏要责怪不懂事的机器,这是什么逻辑?后来冯都进入电视领域了,他终于明白,电视其实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控制着,根本就闹不出圈去。电视上那点儿坏,还能叫坏?大约十来年之后,电视的影响已经江河日下了,于是很多傻瓜又认准了网络是万恶之源。于是清洗网络黄毒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如此一来,别有用心的手又抓住机会了,他们把所谓黄毒和不利于控制的一切言论都清洗了。

    见冯都不说话了,病友忽然地把脑袋伸了过来,神秘地说:“话说回来,这电视剧呀,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真牛X,人家演什么都跟真的一样,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这本事你想练都练不出来。”

    冯都说:“我奶奶早就说过,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

    病友晃着脑袋说:“看戏的没准真是傻子,可演戏的绝不是疯子,人家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人家是为了挣钱。有了钱,人家就是爷了,人家就是奶奶了,人家能在住院区的东楼里住,了得吗?”

    住院区的东楼和其他病房是分开的,中间隔着一道草坪。据说那是高干病房,副局级以上的有病的人才有资格住进去呢。冯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到那座高干病房,奇怪地问:“东楼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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