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役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脑袋上缝了七针。虽然大家都怀疑这事是冯胜利干的,但谁也没有证据,连警察都束手无策。后来肖役受伤的事便成了胡同中的一见无头案。肖役出院后便逼着父亲在后院的墙上开了个门,从此肖家人就不再走前院了。
二十九
当代中国绝对是各路神仙施展才华的绝佳舞台,只要你有胆量,什么事都可以鼓捣出个眉目来。有一家河北的奶粉企业慕名找到了广告大师冯都,老板希望冯大师为中国的奶粉事业添些砖加几块瓦。冯都琢磨了几天奶粉的事,便亲自动手给他们写了一份广告文案,大意是:1982年的时候迈克尔·乔丹只有一米八五,三年之后他就长到了一米九八了,其秘诀就在于XX牌奶粉的滋养。奶粉公司老板疑惑地说:“成吗?能有人信吗?”冯都说:“你试试看。”两个月后,老板便狗颠屁股的跑回来了,当下就送给他们几万块的策划费。冯都谦虚地说:“千万别说这个文案是我写的,我可不愿意出名。”老板说您放心。大约三年前,冯都去河北旅游时还在电视里看到过这则广告呢,他当时差点笑出来。2005年广告业大清查,这个广告终于是寿终正寝了。奶粉企业用乔丹做了七年多的免费代言人,据说正在向世界级大企业迈进呢。
政策这个玩意儿永远是飘忽不定的,冯都的老板一直有着严重的心理负担。他认为自己的生意是靠脑子吃饭的,不是实业,一旦有了风吹草动,肯定是最先玩儿完的一群。所以老板的终极理想是兴办实业,哪怕是开家袜子厂呢,心里也落个塌实。
有天下午,老板把冯都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冯都进门后,他随手就把电视给打开了。冯都也不说话,干脆点了根烟,和老板一起坐着看。老板放的是录象带,带子显然是从电视节目中直接录下来的,效果不太好。大约看到一半,冯都就知道个大概了。这是一个介绍河北保屁县的电视宣传片,大约意思是该县在改革的大潮中搏击风雨、开拓创新,广大人民群众团结在县政府周围,将该县打造成了铁桶一般的投资性城市,是华北平原上个一颗璀璨的经济明珠。电视画面的质量实在是不怎么样,但那座小县城倒是收拾得花团锦簇,街面上全是一水儿的三层的小楼,看样子还真是挺有钱的。
带子播完了,冯都瞥了老板一眼,老板立刻道:“冯都,你那个广告的确让咱们公司出名了,连河北的土包子都找上门来了。这个县的政府秘书长昨天找到我了,希望咱们公司能为他们做一个整体的形象宣传,明天咱们得去一趟。这个节目是前些日子当地电视台放过的,他们送来的。”
冯都皱了皱眉:“给政府干活没多大油水,搞不好连钱都要不回来。”
老板大手一挥,气魄宏伟地说:“不能只看眼前利益,关键是要和他们搭上关系。我听说他们的投资政策特别优惠,六年免税呢,前三年连地皮钱都不用交。我是想啊,咱们去摸摸底,做些前期投入。等将来时机成熟了,咱们也抓个项目,就在他们县干了。我一定要搞个实业,没有实业咱们的企业就是无根之水,刮阵风就能流走了。”
冯都知道他的心思,老板这么盘算也不能算错。他当下道:“好,明天咱们先去一趟。从电视上看,小县城还是挺不错的,投资环境应该还可以。”
老板说:“你回去收拾东西,明天早晨我到家里接你。”
冯都离开写字楼,正要打出租回家呢,忽然有人在他后背拍了一巴掌。他回头一看,肖唯一作贼似的他身后东张西望呢。冯都笑道:“你跑这儿干什么来了?”
肖唯一神秘说:“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我二哥恨透你们家人了,他不许我和你们来往。”
冯都苦笑了几声,肖役恨冯胜利是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连自己也恨上了?他拉着肖唯一进了写字楼的咖啡厅,随手要了些饮料。“说,找我什么事?”
肖唯一调皮地晃着脑袋说:“其实你怎么看都不像个商人,你要是把头发留起来,就像艺术家了。”
冯都哼了一声:“真那样,别人就把我当成发廊的大工了。”说着他点了一支烟,透过淡淡的烟雾,他发现肖唯一居然画了眉毛,嘴唇的形状也是整理过的。冯都警觉地说:“你画眉毛啦?你们老师能答应吗?”
肖唯一神秘地说:“今天不上课,怕什么?”
冯都挑了下眉毛,他上高中的时候,有个女同学偷偷把眉毛拔了,结果落了个处分。冯都摇摇头,他觉得应该长话短说:“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是不是你妈让我把你大哥找回来,先声明啊,他们的事我是什么也不知道。”
肖唯一哈哈笑起来,赞赏地说:“都子哥就是仗义,我大哥有你这样的朋友,那是他的福气。”冯都立刻觉得椅子上倒立着无数的绣花针,在肖唯一眼里呀,自己的所有言行都可以记成语录,一切行经都是可以标榜的。肖唯一见他满脸难堪,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笑着说:“你放心吧,我找你是为了我自己的事。”
冯都说:“你怎么啦?”
肖唯一认真地说:“我二哥大学都快毕业了,我今年也要高考了。你说我考哪所学校比较好?”冯都忽然记起来了,上一次和肖唯一的正式交谈。大约是她高中要分文理班的时候,这一晃又是两年了!冯都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他真担心,满脸的胡子立刻就会把自己淹没掉。肖唯一则托着下巴,审视珠宝似的看着他:“都子哥,你挺帅的,比我大哥帅多了。”
冯都瞪了她一眼:“说正事,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肖唯一胸有成竹地说:“我想考广播学院,可听说那学校门槛挺高的,分够了还得到处托人呢。你能不能帮我找找人啊?”
冯都惊道:“现在考大学还得托人?”其实他也认为广播学院是个不错的选择,毕了业就能进电台了,这个职业对于女孩子来说倒是风险不大。他估计肖唯一早就打定主意了,不过假装民主,征求一下意见而已。
肖唯一说:“凡是报考艺术院校的同学们都在到处托人呢,再不动手就晚了。”
冯都苦着脸说:“我也不是搞艺术的,我没有这方面的朋友啊。”
肖唯一毫不失望:“你肯定行。我妈说,你是咱们胡同里最聪明的孩子。”
冯都只得道:“我明天要去外地,等我回来,怎么着也会帮你想想办法的。”
肖唯一天真地笑道:“都子哥一定行的,记住我要考播音系。”
冯都拿这孩子实在没有办法,她对自己的盲目崇拜都无以附加了。后来他们又聊了些别的,肖唯一的话题大多围绕着将来的出路。冯都越听越寒心,当年自己上学的时候一心要寻找人生的真谛,现在的孩子的确是现实多了。他明白,这是社会压力的结果,电视里天天唠叨,什么大学就业率不足50%啦,什么竞争压力过大啦,也难怪孩子们为出路担忧。
第二天,老板在胡同口把冯都接上了。
冯都发现老板今天开了一辆奥迪,这家伙平时只有一辆桑塔纳呀。冯都钻进车里就问:“新买的?”
老板边开车边说:“借的,过几天就得给人家还回去。”
冯都夸张地在车里探索了一阵子,笑着说:“不过是去趟河北省,还至于借辆好车?”
“嘿嘿,你下辈子也做不了成功商人,你只是做个创作性人才啦。汽车是什么,汽车是成功男人的标志。在咱们中国,开了奥迪就相当于成功了。”老板照方向盘上拍了一巴掌,好象这辆车真是他的了。
“有这种说法吗?”冯都撇了撇嘴,心下不以为然。
老板忽然瞪了他一眼,满脸不满:“你做广告的你怎么不看电视啊?人家奥迪的广告词就是中国人的成功。”
冯都立刻放了蔫屁,这家伙本来就是做广告的,为什么还会相信广告的胡说八道呢?真是难得!
“告诉你吧,政府机关的人就认这个,看见车了他们就得尊敬你三分。”老板说得很是得意。
冯都满脸不屑:“机关里只有两种人,奴才和想当奴才的人。”
老板看了他一眼,嘿嘿笑道:“你以为奴才就是那么好当的?你不在体制里,自然不知道体制的好处。”
保屁县位于北京的西南方向。他们从定州出了高速公路,一路向西,没到中午就看见县城了。小县城就坐落在山脚下,一条宽阔的国道穿越县城,将城市劈做两半。老板的奥迪车大摇大摆地开上城内的干道,街道空旷而干净,空旷是因为城里车辆稀少,干净是因为街上基本见不到什么人,连垃圾都成了稀罕物件。正如电视片里演的,街道两侧是清一水儿的三层小楼,楼房的高矮胖瘦都差不多,连窗户的模样似乎都是统一设计过的。
冯都越看越别扭,冷笑道:“小地方的人就知道整齐化一,真单调。”
“咱中国人能知道整齐就不错啦?5年前我来过这个地方,随便抓一把,手里的苍蝇就能炒盘菜了。”老板忽然咽了口唾沫,好象那盘菜他已经吃下去了。
几分钟后,奥迪车停到了县政府门口。政府秘书长正等着他们呢,他老远就伸着手说:“怎么样?我们的县城还不错吧?值得宣传吧?”
老板也张起翅膀跑了过去,热情洋溢地说:“北方县城里,能建成这样的那那是相当的不错了!”
“等你们的宣传攻势发动起来,大笔的外资就引进来了,我们县就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了。”秘书长胸有成竹,搂着二人的肩膀进了办公楼。
老板不失时机地拍马屁:“那是,好政策不如好领导,你们县长调来才两年,真是大手笔呀!我这一看呀,两年的功夫,县城大变样了。”
冯都觉得秘书长的话有点别扭,没有外资进入就建成这样了,这么说这个县本来就很富裕啊。他说:“没有外部资金,哪来的钱呢?”
“房子,咱们让老百姓自己盖,公路,让施工队自己修,这有什么的?”秘书长笑着摇摇头,似乎冯都的问题太弱智。
冯都惊奇地问:“钱呢?”
“修路,我们以县财政做保证,早晚能还上。房子,那是老百姓的私产。”秘书长的口气有点生硬。
老板使劲嗽了嗽嗓子,冯都便不能再说什么了。二人被带到会议室,好几位县领导正等着他们呢。冯都和老板犯人似的坐在领导们对面,每个领导都发表了一通宣传精神,其说法也大同小异。领导们的基本思路是,宣传就是要把我们县说成改革开放的排头兵,贯彻中央路线的好楷模,当地老百姓的贴心人。
听到后来,冯都已经困了,两片眼皮一个劲打架地玩儿。后来他眼前一亮,立刻就清醒了。对面的后排座位上出现了一台摄象机,有个女孩子正抗着摄象机对着自己拍摄呢。冯都发现这女孩生得眉目清秀,皮肤黝黑而光亮,是个典型的运动型美女。他立刻来精神了,一个劲地盯着女摄影师的另一只眼,领导的话基本上是随风去了。
女摄影师发现冯都了,估计她对这种馋猫似的男人没什么兴趣。领导们话音一落,她立刻把摄影机放下了。冯都嗓子里呕了一声,原来女摄影师操作摄影机的眼睛有问题,居然是个单眼内斜视。冯都揉了揉胸口,再也不敢看她了。后来冯都在饭桌上,向秘书长打听过她的情况,据说女摄影师是县电视台的记者,是县里某位领导的女儿。
领导们依次发言完毕,老板首先代表北京的广告界同仁宣发说,一定要把领导的殷切期望变成现实,要让保屁县闻名于全国,闻名于全世界。至于具体计划则由策划大师冯都同志向领导们陈述。
冯都清了清嗓子,拿出准备好的计划书,振振有辞地发言了。“各位领导好,大家都知道,宣传产品就要抓住产品的与众不同止处,宣传城市就要无限夸大城市的独特风格。”说着他顿了一下,在座的领导们纷纷点头。冯都接着说:“我们对保屁县的历史、民俗和特产进行过周密的调查,也翻阅了大量资料。我们发现保屁县最值得称道的,就是它悠久的历史和光辉的文化传统了。”
秘书长面有喜色,抢着说:“没错,《史记》里都提过我们保屁县的名字,那时候还没有北京呢。”
广告公司老板也跟着起哄道:“就是,北京城不过这几百年才风光起来的,要说咱华北地区呀,就数保屁县历史最悠久了,是所有城市的爷爷,不,是祖宗,城市之祖。”
在座的领导们已经喜不自禁了,宣传部长说:“北京有什么呀?世界上最早的有记载的官方妓女,就是从我们保屁县走出来的。”林业部长也说:“北京就是沾了皇上的光了,修故宫用的木材,大部分是从咱们县运过去的。”农业部长的对北京的蔑视更加无法掩盖了:“咱们县出的面粉主要都销往北京的,没有咱们县北京人早就死光了,绝对是饿死的。”
冯都不得不使劲咳嗽,示意大家安静下来。领导们发泄了对北京的不满,气也就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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